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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琴僧释开霁及其琴学传承

2021-09-22章华英

中国音乐 2021年5期
关键词:琴谱草堂古琴

○ 章华英

在中国古琴的发展史上,琴僧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清末民初之际,有一位十分重要的琴僧—释开霁,他与另一位琴僧释大休,对近代以后浙江乃至江南琴学的传承,有着重要的影响。然而,有关释开霁的史料十分少见,相关文章目前仅有刘国庆所撰《龙游琴僧释开霁》①刘国庆:《龙游琴僧释开霁》,载刘国庆、张涛编著《衢州古琴文化》,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6页。短文一篇。该文简略概述了释开霁的生平及其在浙江龙游灵耀寺的情况。以往琴界,多认为释开霁与“新浙派”有关,有的文章甚至认为近代琴僧释大休与释开霁也有着师承关系,且由此而得出释开霁是“新浙派”代表人物的观点。查阜西执笔的《1956年古琴采访工作报告》,亦将释开霁列入“新浙派”——上一代的代表人②查阜西、许健、王迪:《1956年古琴采访工作报告》,载《琴学六十年》(上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443页。一栏 (其中“霁”误为“济”字)。

那么,释开霁的生平经历、古琴师承究竟如何?他与“新浙派”是否有一定的关系?释开霁的古琴传承,又是如何?以下本文将就以上问题,作一探讨和分析。

一、释开霁其人

释开霁(1837—1913),是晚清净土宗高僧。据民国王亨彦《普陀洛迦新志》③王亨彦:《普陀洛迦新志》卷六,载《中国佛寺志丛刊》,扬州:广陵书社,2011年,第82册,第407页。记载,可知释开霁俗姓严,原名耆孙,字英仲,号嚼菘。释开霁于光绪二十四年(1897年)写有《僧家竹枝词·丁酉歌》,从中可知其一生的坎坷经历:

我生岁丁酉,今又遇酉年。从头数甲子,恰恰一周天。忆昔甫垂髫,入塾诵简编。总角学制艺,章句孜孜研。晨昏事占毕,几席罗丹铅。忽闻粤寇起,御敌无人前。长江直趋下,吴楚恶氛连。嗟叹金陵城,束手霎时捐。我祖正官歙,学校无寸权,州城住不稳,避地黄山巅。空山惊猿鹤,平地骇烽烟……④〔清〕释开霁:《丁酉歌》,载《僧家竹枝词》,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据光绪十四年刻本影印),1990年,第21页。

关于释开霁的祖籍,诸家说法不一,民国《龙游县志》称其为“歙县人”,《普陀洛迦新志》卷六称其为“江苏淮阴严氏子”⑤同注③。。本文据上述《丁酉歌》中“我祖正官歙,学校无寸权,州城住不稳,避地黄山巅”诗句,推测释开霁为徽州歙县人。

关于释开霁的生年,一般史料认为其生于1938年,但前述诗中有句“我生岁丁酉”,可知其生年当为道光丁酉(1837)。其卒年则根据《普陀洛迦新志》卷六“民国二年十二月,示寂于灵耀丈室”⑥同注③。,当为1913年。

释开霁出身于书香之家,祖父是歙西官廨教授,早年他精研诗书,过着“入塾诵简编”“章句孜孜研”的生活。然而,至释开霁十多岁的时候,太平天国运动开始,各地战乱纷起,其祖父殁于歙县官学。其后在“皖浙皆蹂躏,尸骸沟壑填”“刀兵未休息,疾疫复缠绵”的岁月里,释开霁的父母及家族中二十余人均相继病殁,仅存一妻一子。家族历此劫难,释开霁遂愤而投笔从戎:“儒生激忠愤,剿贼必争先。下马草露布,走笔成长篇。”

至同治甲子年(1864年),“金陵、苏、杭嘉湖各城,次弟克复”⑦同注④。。后他又随浙江提督黄芍岩⑧黄芍岩(1831-1911),字少春,晚清湘军著名将领,湖南宁乡县灰汤石谷潭人。清咸丰五年(1855年)投湘军,曾任浙江、湖南提督及福建陆路提督兼水师提督、长江提督等职,赏太子太保衔。据《宁乡县志》,1993年,第603页。追剿入闽,克复漳、龙各城。东南平定之后,可谓“功成各受赏,捧檄胜青氈”⑨同注④。。但从释开霁的诗句中,可知他是个生性孤傲的文人:

我性傲且懒,升沉听自然。催科政偏拙,抚字心徒煎。民生无补救,世故厌周旋。薄宦十七载,鸡肋空垂涎。猛发出世志,入山学安禅。扁舟驾南海,稽首礼金仙。⑩同注④。

开霁出家时已年近半百,他的出家并非偶然,坎坷的人生经历和孤傲的个性,使得他萌生了出世之思,遂寻师祝发,锐志学佛。他在诗中这样写道:

红尘觑破竟何如,壮志蹉跎岂丈夫。斩断万缘入山去,从今锐意学浮图。⑪〔清〕释开霁:《入山》,载《僧家竹枝词》,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据光绪十四年刻本影印),1990年,第1页。

光绪十年甲申(1884年)冬天,释开霁来到普陀山,谒见法雨寺住持释化闻。逾年二月,祝发于伴山庵,字开霁,自号孤峰。释化闻付以衣钵,法名德辉。之后,释开霁在浙江多个寺院任住持,如瑞安圣寿寺、龙游灵耀寺、吴兴天宁寺、嵊县戒德寺等,日以诵经、礼佛、阅藏、修忏、闭关……在山水自然之间,结茅、安居,在泉石之间优游而乐,而个中趣味,实难与俗人语。诚如其诗中所述:“清风明月为佳友,心事难教俗客知,”⑫〔清〕释开霁:《结茅》,载《僧家竹枝词》,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据光绪十四年刻本影印),1990年,第6页。“钵囊高挂权休息,泉石优游乐有余”⑬〔清〕释开霁:《安居》,载《僧家竹枝词》,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据光绪十四年刻本影印),1990年,第6页。……

民国二年十二月,释开霁在浙江龙游灵耀寺示寂,是年76岁。

二、释开霁的古琴师承

释开霁的古琴师承,史料很少。以往琴界,多认为他与“新浙派”有关。然而,追溯释开霁的师承,他与浙派并无关系。本人通过查阅相关史料,认为释开霁的古琴,主要师承自严仿石、范季英、范退庵三人。

释开霁学琴时间较早,他自称是“童而嗜之”⑭〔清〕释开霁:《枯木禅琴谱序》,载《琴曲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8册,第12页。,大约是在道光庚戌年(1850年),当时年仅13岁的释开霁,在家乡师从严仿石学琴。严仿石是和州(今安徽马鞍山和县)人,从史料记载看,他应当是释开霁的古琴蒙师。至释开霁二十岁时,因时逢乱世,他橐笔从军,其家中所藏百衲琴及手抄琴谱,亦悉成灰烬,此后十余年便不复弹琴。直至同治辛未年(1871年),释开霁方始购琴觅谱,重习指法,但因苦于没有老师,亦无较好的琴谱据本,深以为憾。及至操缦三年,其琴艺似无长进。

至甲戌春(1874年),释开霁在杭州西子湖畔偶遇范季英,二人“倾盖如故,成莫逆交”⑮〔清〕释开霁:《重刻春草堂琴谱序》,清光绪三十年释开霁重刊本卷首。。当时范季英所弹以《春草堂琴谱》为主,于是他便从范季英学琴。次年又得以晤见范季英之从侄范退庵,亦“引为同调,时相唱和,乐以忘忧”。⑯查阜西:《历代琴人传》(清民国),1960年油印本,第60页。这段时间,释开霁与范氏叔侄,“讲求音律,考订徽分,究旋宫转调之图与不转弦而换调之理,花晨月夕,唱和西泠,令人有飘然远引之想”⑰同注⑭。。

范季英,字师竹,系光绪时绵上(今山西沁源县北)人。其侄范退庵,曾任温州司马。叔侄均善琴。释开霁弟子马元熙的好友曾咏春曾称范退庵不仅琴艺不同凡响,且“倜傥非常,不可一世”。马元熙曾听过范退庵弹奏《平沙》《潇湘》等曲,称其“音节和平,中正大方”:

乙酉之秋,余访范退庵司马于东山之池上楼,退翁援琴而来,一见如旧相识。所弹之曲如《潇湘》《猗兰》《平沙》数曲,音节和平,中正大方,不涉小巧,洵寡和矣。⑱〔清〕马元熙:《友石山房琴谱·归来曲琴跋》,载《琴曲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7册,第435页。

乙酉冬十月,马元熙与范退庵等弹琴雅集,期间谈及释开霁已出家为方外人,“诸君皆为之叹惋”⑲〔清〕马元熙:《友石山房琴谱·归来曲琴跋》,载《琴曲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7册,第435页。。

除此之外,马元熙好友曾咏春也曾听过释开霁、范退庵弹琴,当时释开霁刚出家不久。曾咏春在《抚琴志乐记》一文中记述了此事:

人生快意之事,有不可以常性测者。余嗜琴久矣,而未尝学琴。今年春,余友夏耀西欲购琴,适有琴为余故人马兰笙赏识。兰笙精于琴,遂造而问焉。谈论间兼及去岁张氏如园会琴之盛。有山西范退庵、安徽严祁孙二人,弹琴之妙,莫与抗手。范君为鹾尹,而严则前为桐庐令,二人不但不得听其琴,而其人亦不可常观。是年端三日,方外弟松泉书来云:“南海浮屠开霁号孤峰者,挂锡吾山之右,有山房,工书善鼓琴。”促余往访。访时大雨如注,余即冒雨过访。孤峰先鼓《平沙落雁》之曲,再鼓《潇湘水云》,其声清而元,余知非久为僧者也。琴罢,问其祝发之由来,知孤峰者,即前桐庐令严君祁孙也。祁孙之琴尝学于其叔,其叔尝学于退庵,祁孙于退庵为再传弟子。今退庵虽未尝遇,然祁孙既遇,退庵未有不可遇者也。后数日果晤退庵于祁孙席上,见其人倜傥非常,不可一世。推余为赏音,鼓琴数曲,余不觉狂喜。于是叹人生相见之缘不可必得,或一年而见,或数年而后见。兰笙前云二君相见如彼之难,余今之相见二君,竟复如是之易。非余嗜琴有素,乌能致二君数千里之遥,来驻吾瓯,与余商量琴学,结琴□之缘如是耶?因书以志乐!”⑳杨青:《杨青集》卷五,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263页。

曾咏春(约1832—1905),号沧雪、拙琴,一生以吟诗啸傲、曲水流觞为乐,好琴但不善琴,常日坐花荫树下,抚琴不停以养琴德。上文中的严祁孙即释开霁,曾咏春听他“鼓琴数曲”,称其琴“声清而元”。之后又在释开霁处得见范退庵,称其人“倜傥非常,不可一世”,听其弹琴后,更是“不觉狂喜”。但曾咏春称释开霁师承其叔,其叔又师承山西人范退庵,释开霁是为范退庵的再传弟子。这与《春草堂琴谱》所载有异,或为曾咏春之误。此中其叔或为范师竹,乃范退庵之叔,非释开霁之叔。开霁先是师承范师竹,后师承范退庵。

释开霁出家后,在寺庙中,“有时翻贝叶,暇则理冰弦”。浙江瑞安学者张棡于光绪十四年(1888年)正月廿六日在温州瑞安圣寿寺中听释开霁弹琴,并在日记中写下了在仙岩听孤峰弹《平沙落雁》一事,如下:

午后晴……即乘舟至仙岩圣寿禅寺访孤峰和尚。孤峰系安徽人,以军功候补知县,曾署余姚、桐庐县事,获谴褫职,遂泛海至普陀山出家。旧岁航海来温,卓锡松台山资福寺。孤峰通文墨,善七弦琴,邑之知名士共延其至圣寿寺为主席……自岭返寺,适遇父执周鸣桐先生,同诸人俱在方丈与孤峰闲谈,因共请孤峰弹琴,孤峰欣然延至禅室,为弹《平沙落雁》一阕,则见夕阳已返照古塔矣。燕甫、小竹诸人与余遂向孤峰告别而归,抵家已上灯时节。是晚同小竹、沄琳、子枫掷状元筹。㉑温州市图书馆编,张钧孙点校:《张棡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0;95;112页。

张棡(1860—1942),字震轩,号真叟,家居杜隐园,晚号杜隐园老人,浙江瑞安汀川里人,是温州近代著名的学者和教育家。温州籍著名的词学家夏承焘、曲家王季思、教育家王晓梅、陈叔平、陈仲陶兄弟和李锐夫等均出其门下。从其日记来看,他和孤峰多有交往,曾多次去拜访孤峰,如光绪十五年(1889年)正月十七:

……下山至圣寿禅寺客堂吃午饭。午后晴。饭毕,三四人同至华光庙看戏。看毕回寺,登方丈与孤峰上人闲谈片刻而下,在寺晚饭,饭后又去看戏半本后,即同玉舟四人乘舟而返,时漏下已三鼓矣。㉒温州市图书馆编,张钧孙点校:《张棡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0;95;112页。

光绪十五年(1889年)四月初十:

下午霁。先上山拜坟,转同琅弟至梅雨潭登观瀑亭坐玩一回,下山至仙岩寺吃午饭,孤峰上人亦来谈片刻。㉓温州市图书馆编,张钧孙点校:《张棡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0;95;112页。

《中国古琴珍萃》中录有一张“朗玉”琴,此琴为连珠式,小蛇腹兼流水断。琴底有篆体铭文:“连珠之形,戛玉之音,珠况共圆,下方其清,君子以养疾而平心。”下有隶书款,曰:

范氏师竹寻此琴于越市,持以见贻。爰铭而志之。光绪四年九月袁江嚼菘居士属白岳山民书。㉔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中国古琴珍萃》,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第292;292页。

释开霁号嚼菘,下方的“嚼菘居士“正是释开霁出家之前所用的号。由上述铭文可知,此琴乃开霁的古琴老师范师竹在光绪四年相赠于他。开霁于光绪十年出家,此琴铭文写于光绪四年,这个时候开霁尚未出家。此琴下刻有“严氏永宝”。㉕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中国古琴珍萃》,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第292;292页。《中国古琴珍萃》认为此琴当系“叶德辉”(为释德辉之误)之师严仿石所有,但严仿石系释开霁(德辉)之古琴蒙师,与释开霁俗姓同,但从铭文可知,此琴为开霁所有,非严仿石。

综上所述可知,释开霁的古琴主要师承安徽严仿石,山西范季英、范退庵叔侄,而这三人与浙派并无关系。因此,从他的师承来看,释开霁和浙派似无关联。

三、释开霁与《春草堂琴谱》

释开霁著述颇丰,著有《僧家竹枝词》《西方乐四十八咏》《极乐歌注释便蒙》各一卷,俱刊行于世。另外,他还撰写了《律吕图说》一卷。㉖王亨彦:《普陀洛迦新志》卷六,载《中国佛寺志丛刊》,扬州:广陵书社,2011年,第82册,第407页。原文如下:“释开霁,名耆孙,字英仲,号嚼菘,江苏淮阴严氏子。光绪初,历署浙江余杭、桐庐等县。十年甲申冬,浮海登普陀,礼大士。感宿因,谒法雨寺住持化闻悟。逾年二月,祝发于伴山庵。剃派名源辉,字开霁,自号孤峰。禀具足戒于普济寺。化闻付以衣钵,法派名德辉。历主瑞安圣寿,龙游灵耀,吴兴天宁,嵊县戒德诸寺。民国二年十二月,示寂于灵耀丈室。世寿七十有六,僧腊三十。著有《僧家竹枝词》《西方乐四十八咏》《极乐歌注释便蒙》各一卷,俱刊行。《律吕图说》一卷,附刊于《春草堂琴谱》。”除此之外,释开霁也曾为同为琴僧的释空尘所纂的《枯木禅琴谱》撰序:

……及离尘学佛,遇朗珠阇黎于海上,一弹再鼓,成世外交。朗公固瓣香于云闲和尚者,今云公有《枯木禅琴谱》之刻,嘱一言以附骥尾。余虽未亲聆圆旨,然读公自序,知公操缦卅年,合琴与禅为一致,则所发之音,所订之曲,必有超出声尘之外者矣。㉗同注⑭,第12–13页。

从上述序言可知,释开霁之所以为空尘之《枯木禅》撰序,乃受人之托,并未见面亲聆。但同为方外人,两人似有惺惺相惜之意。

光绪三十年(1904年),释开霁在弟子裘莲舫、裘晓岚、严达等协助下,在浙江龙游灵耀寺校梓重刻了《春草堂琴谱》。而从开霁所述来看,他对《春草堂琴谱》是比较推崇的,他说:

予读其《琴说》,十二律旋相为宫以律名,均别开生面,将坊本讹谬及慢宫慢角蕤宾黄钟命名不合诸调,缕析辨明。又有不转弦而换调者若干曲,发千载不传之秘。所订各曲,皆纯古淡泊,中正和平,无纤毫柔靡音。其吟猱上下,指法简净,无重叠烦琐之病。按谱弹之,音节易得,洵为古乐正宗。㉘同注⑮。

可见,释开霁对《春草堂》所收琴曲、指法、琴论等,均颇为肯定。他认为“谱以《春草》为最”,但因考虑“浙中无版”,想觅购此谱,殊为不易,于是乃集资以重刊,以广其传。并将其所著《律吕图说》一篇,附刊于《春草堂》之后,以补其之所未及。㉙同注⑮。

从其所据谱系来看,释开霁比较推崇《春草堂》。而琴界有一种观点,清乾隆年间,在杭州兴起了以苏璟、戴源、曹尚絅为代表的“新浙派”,《春草堂》亦被视为“新浙派”的代表琴谱。但笔者认为,这一说法实乃有待商榷。《春草堂》的撰谱人苏璟、戴源、曹尚絅均为浙江杭州人。其中,卷首有一篇琴论《鼓琴八则》,这是三人平昔议论的总结。该文就琴之得情、按节、调气、炼骨等方面均作论述,至于流派问题,文中亦有论述:

弹琴要辨派,而后不误于所从。夫所谓派者,非吴派、浙派之谓也。高人逸士,自有性情,则其琴古淡而近于拙,疏脱不拘,不随时好,此山林派也。江湖游客,以音动人,则其琴纤靡而合于俗,以至粥奇谬古,转以自喜,此江湖派也。若夫文人学士,适志弦歌,用律严而取音正,则其琴和平肆好,得风雅之遗,虽一室鼓歌,可以备庙廊之用,此儒派也。辨别既明,不可不从其善者。㉚〔清〕苏璟、戴源、曹尚絅:《鼓琴八则》,载《琴曲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8册,第219–220页。

由此可知,苏璟等三人认为,所谓的派,并不是以地域而分成吴派、浙派,而是根据琴学风格各异,有山林、江湖、儒派之别。因此,他们既然反对按地域分浙、吴等派,那么清代的“新浙派”便不可能为苏璟等三人等所创,所谓“新浙派”只能是后人的一种说法而已。《春草堂琴谱》自刊刻以后,便深受琴人推崇,如晚清闽派祝桐君、张鹤,岭南派黄景星等,均对《春草堂》赞誉有加。因此,因释开霁推崇并刊刻《春草堂》,而将其视为“新浙派”的代表人物,似为不妥。

四、释开霁的琴学传承

释开霁在浙江时,从其学琴的人很多。《重刊春草堂琴谱》称他在剡西戒德寺(今嵊县)时,“剡人闻德辉琴,愿从学者众”㉛同注⑯,第60;64–65页。。其中参与《春草堂琴谱》重订的琴弟子有释照空、释传修、释心奠、裘缄、裘宽群、严曾衍、严达、严通,具体如下㉜同注⑯,第60;64–65页。:

释照空:号定慈,光绪时古杭人,释德辉之琴徒,为其师校梓重刊《春草堂琴谱》。

释传修:号善缘,光绪时邗江人,释德辉之琴徒,为其师校梓重刊《春草堂琴谱》。

裘缄:字莲舫,光绪时剡溪人,从释德辉学琴,并校梓重刊《春草堂琴谱》。

裘宽群:字晓岚,光绪时剡溪人,释德辉之琴弟子,为其师校梓重刊《春草堂琴谱》。

严曾衍:字椒槎,光绪时袁浦人,释德辉之琴弟子,为其师校梓重刊《春草堂琴谱》。

严达:字苇槎,号了心居士,光绪时袁浦人,释德辉之琴弟子,为其师校梓重刊《春草堂琴谱》。

严通:字藕槎,光绪时袁浦人,释德辉之琴弟子,为其师校梓重刊《春草堂琴谱》。

释心奠:号化量,光绪时补(普)陀人,释德辉之琴弟子,为其师校梓重刊《春草堂琴谱》。

以上琴人,属于僧人的琴弟子有释照空、释传修、释心奠三人,严曾衍、严达等人均为其皈依弟子,即居士。其中释传修、严达等还协助释开霁刊印《僧家竹枝词》。释传修在序中写道:

吾师孤峰老人,悲象教之陵夷,慨狮虫之炽盛。有志上进者,参禅念佛,靡所适从。无意真修者,随波逐流,罔知振作。爰将僧家所行之事,作竹枝词四十八首,以示徒辈。描写逼肖,搜括无遗。或贬或褒,直言不讳。真可谓眉毛拖地,一片婆心矣。㉝释传修:《僧家竹枝词序》,见《僧家竹枝词》,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据光绪十四年刻本影印),1990年,第1–2页。

除此之外,安徽的释根如、浙江嵊县的张味真、温州的马元熙等,亦皆师从释开霁学琴。由此,形成了一个较广泛的师承体系,对近代浙地和江南的琴学传承,具有重要影响。

(一)释根如

有关释根如的史料很少,琴界也鲜有人对他有过关注。仅从琅琊山佛寺志中,可知零星记载。

释根如(1886—1961),法名印华,江苏泰兴人。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六岁出家,拜普陀山二六和尚为师,后住苏州周庄金福寺并受戒。其后,曾在杭州水陆寺佛教学校学习。约20岁左右,在南方的名山大川云游参佛,历住天竺山、天洞山、月望山等寺院,1925年始,在南京卧佛寺任住持,1941年,安徽滁州的根华法师慕名去南京邀他住持琅琊寺。㉞张国富:《千年古刹琅琊寺》,安徽琅琊寺自印本,2000年,第72页。查阅《琅琊山历届管理机构负责人名单》,从1949年至1961年9月,安徽琅琊寺住持为根如法师。㉟琅琊山志编撰委员会编:《琅琊山志》,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304页。

琅琊寺是东南名刹,始建于唐代大历年间,唐代宗赐名“宝应寺”,宋代易名“开化禅寺”,亦称“琅琊寺”。琅琊寺掩映于绿树浓荫之中,四周层峦叠嶂,万峰浮翠,朝雾夕霭,云烟缭绕,其间曲径幽泉,金顶飞檐,钟鼓声声,梵呗阵阵,与山外之市井尘嚣,何异于天壤之别!诚如宋人所云:“林间泉石竞清幽,野鸟鸣声亦自由。钟梵不闻人迹少,黄花红叶四山秋。”㊱〔宋〕王古:《晓光亭》,据琅琊山寺王古碑刻抄录,载《滁州市志》(下),北京:方志出版社,2013年,第1733页。释根如长年在这样的环境里弹琴参禅,其琴声或许自有一种尘外之气。

1949年以后,琅琊山佛教活动减小,至20世纪50年代仅限于琅琊寺及其兼理下院几座寺庙。1956年,琅琊寺组成佛教管理委员会,释根如任主任委员。1961年9月,根如圆寂后,接任的是他的弟子释超然。释超然生于1913年,俗名徐志强,江苏宝应县人。1941年随其师根如由南京卧佛寺来到滁州,释超然住持琅琊山开化寺至1983年。

释根如学琴时间较早。早在浙江普陀山丰山庵居时,就曾师从释开霁弟子释传修(善缘)学琴;数年后,又随释开霁在浙江龙游灵耀寺学琴数年。刘国庆《龙游琴僧释开霁》一文中提到,1919年苏州的怡园《会琴实纪》、上海《晨风庐琴会记录》,均记载有释根如参加古琴活动的情况。㊲同注①,第101页。事实上,1919年,苏州怡园琴会举办之前,叶希明给他发了请柬,但因忙于斋务,根如未能赴会,当时根如的联系地址是“上海爱文义路联珠里”㊳《怡园会琴实录》卷一,1919年刻本。。事后,根如给叶希明回了信,写道:“遥聆逸响,空契胜缘,抚轸心驰,思与飞鸿俱远矣。”㊴《怡园会琴实录》卷二,1919年刻本。1920年上海的《晨风庐琴会记录》的《琴侣通讯》一栏有“释根如”㊵周庆云:《晨风庐琴会记录》上卷,1920年刻本,第4页。,但《如会题名》中则没有“释根如”名字,也未见弹琴记录,应当没有参加琴会。

1956年5月底,查阜西、许健、王迪三人古琴采访小组,在安徽对释根如有过采访,当时,根如已年近八旬。原先的采访计划中并没有根如,南京琴家王生香提出,计划录音的人中遗漏了根如,㊶查阜西、许健、王迪:《1956年古琴采访工作报告》,载《民族音乐研究论文集》第三集,北京:音乐出版社,1958年,第7页。后采访小组专程去了安徽,并为根如录制了《渔歌》《平沙》二曲。根如还擅弹《樵歌》《鸥鹭忘机》《潇湘水云》《静观吟》《流水》《岳阳三醉》《高山》《塞上鸿》诸曲,则未录音。查阅中国艺术研究院资料馆的资料,尚存有《渔歌》一曲,下题“安庆根如大师演奏”㊷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资料室编:《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藏中国音乐音响目录》,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1994年,第399页。。查阜西等人所撰写的《1956年古琴采访工作报告》,将他列入“新浙派”——“现时代表人”一栏㊸同注㊶,第6;4页。(注:文中把“开霁”误为“开霄”)。查阜西还提到,根如和其师释开霁所重订的《琴谱新声》(《春草堂琴谱》)的原木刻板,在浙江龙游。㊹同注㊶,第6;4页。(注:文中把“开霁”误为“开霄”)

(二)张味真

沿着嵊县新沃村苔痕斑驳的小巷,跨过一道石门槛,有一幢历数百年风雨剥蚀的老宅,这里便是近代嵊县琴家张味真曾经的故居—“味真台门”。

张味真(1887—1967),名冶,字以行,号诧园老人,浙江嵊县石璜新沃村人。家中兄弟六人,他排行第二。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张味真考中秀才,科举废除后,赴沪就读震旦大学。因学潮叠起,肄业回乡。曾先后在嵊县剡山高等小学堂、嵊县中学、浙江省立第六师范学校台州六师、绍兴省立第五师范、严州浙江省立第九师范等校任教。1919年,“五四”运动兴起后,张味真应邀赴北京大学参与商讨国语注音方案。之后又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和天津南开大学任教。后因母病辞归故里。1925年,他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函授部教授国文。1932年,日寇侵沪,商务印书馆被战火焚毁,张味真重回故乡。1932至1934年间,他参加重修《嵊县志》工作。抗战期间,曾任教于英士大学。抗战胜利返乡后,应冯农校长之约,在嵊县私立阳山中学执教国文。1952年,又因挚友马一浮先生邀请,应聘浙江省文史馆任职,期间曾当选为杭州市人大代表。1954年,任浙江省音乐家协会副主席。㊺《从参订〈嵊县志〉到抢救民族音乐:张味真》,载《今日嵊州》,2008年2月21日。

张味真淡泊名利,自号“山人”,不喜结交。在其身后,也留下了拒绝聘请、不做陈果夫幕宾的故事。他还忿然拂袖于浙江督军(即时任省长)卢永祥门前,还乡自谋职业。㊻《从参订〈嵊县志〉到抢救民族音乐:张味真》,载《今日嵊州》,2008年2月21日。

张味真早年曾随嵊县名医金宪俊学琵琶,学得《阳春白雪》《普庵咒》等曲,亦曾师从其父亲学琴。大约20岁左右时,听闻释开霁善琴,且在嵊县戒德寺任住持,张味真便常去山上听开霁弹琴,继又师从开霁学琴。“五四”以后,张味真在北京任教期间,曾在北大音乐会任古琴导师,并在《音乐杂志》上发表过《乐律杂论》《律数综论》《中乐复音古证》等文。他擅长弹奏《平沙落雁》《秋鸿》《渔歌》等曲,所用据本以《春草堂琴谱》为主。

张味真晚年被聘为浙江文史馆馆员,并任浙江省音协副主席,主要生活在杭州,与浙江著名琴家徐元白等交往颇多。他是“西湖会月”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其时与徐元白、张宗祥、徐映璞等名流轮流做东,泛舟湖上,在山水之间,弹琴、吟诗、赏画、对弈。据徐晓英回忆:“二位老师(徐元白和张味真)常与其对弹,二老在琴学上的见地、观点不能苟同时,争吵是在所难免,犹如是两老顽童,争得面红耳赤,此时缺不了这位小徒的从中调侃,最终三人相视而笑。”㊼徐晓英、章怡雯:《张味真先生的古琴艺术》,载《浙派琴学之艺术成就及文化内涵》,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3年,第82页。

张味真与近代儒学大师马一浮(1883—1967)亦有较多交往。马一浮曾在诗里记述了和张味真一起吟诗唱和的风雅生活:

九城风云阻胜游,此邦草树尚宜秋。心随沤鸟弥天去,山为诗人特地留。佳句真疑三峡转。宝书远向百蛮搜。穨年栖息劳相问,一别沧江起暮愁。㊽马一浮:《程演生、张味真、赵纶士过访,因同游法华坞。纶士诗先成,索和,作此答之,兼送演生游突厥、波斯诸邦》,载《马一浮集》,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册,第40页。

1965年,张味真年近80大寿,但时值动乱年代,马一浮因白内障眼疾,很少出门了,故互相间“候问逐稀,然迹虽疏而志未睽也”㊾马一浮:《寄怀张味真即以寿其八十》,载《马一浮集》,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册,第671页。,写下了《寄怀张味真即以寿其八十》相赠,以此寄怀:

净名一榻隔千山,目送飞鸿杳霭间。忽忆沧浪弦外韵,知君常有好容颜。㊿同注㊾。

对于张味真的琴艺,马一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中土乐亡已久,晚近工琴者,浙有张味真,湘有杨时百。又有鲁人王露者,尝见称于章太炎。”[51]马一浮:《诗学说》,转引自徐晓英、章怡雯《张味真先生的古琴艺术》,载《浙派琴学之艺术成就及文化内涵》,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3年,第82页。

张味真的弟子有徐道政、钱曾省、徐晓英。杭州琴家徐晓英为张味真晚年的弟子,并常年随侍其左右。她回忆:“其师用力、发音、取指都颇为清丽,神态怡然,低头垂目之间极为宁静,”“张味真先生追求的是纯朴、自然的琴风,演奏淡雅、平和、灵秀。指法洁静、细腻,左手运指平稳,注重不同技法的特点和要求,崇尚古风,颇具文人琴家的特点。”[52]同注㊼,第80–81页。

(三)马元熙

在释开霁的琴学传承中,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弟子则为浙江温州近代琴家马元熙,所编撰的《友石山房琴谱》,见于《琴曲集成》。其子马寿洛亦为近现代温州较有代表性的古琴家。有关马元熙与释开霁的关系,以及温州马氏家族的古琴传承情况,本人已另有专文探讨[53]章华英:《浙江永嘉马氏家族琴事述考》,载《中国音乐》,2020年,第6期,第97–105页。,此处从略。

释开霁的古琴传承脉络如下:

结 语

张味真在写给姚丙炎的信中,曾高度评价释开霁的琴艺风格:“闲静疏脱,殊有山林气。”马元熙之子马寿洛评价释开霁琴艺时亦说:

孤峰其弹琴之法,不外点点清楚,句句联络,人能抱此八字,弹到极熟,自得弦外之音,并言行世琴谱多惟《春草堂》最善。曲曲可弹,绝无支离不妥之处。先君牢记弗忘,转告以余,余少受庭训,兼习琴学,颇得秘诀。[54]马寿洛:《〈友石山房琴谱〉跋》,载《百里芳人—温州马氏家族三百年文史学术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83页。

时至今日,我们虽然无法聆听释开霁的琴声,但他恬静而充满山林气息的琴艺,对于近现代浙江乃至江南地区的琴学传承,具有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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