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意
2021-09-22文隋言
文 隋 言
六点多,太阳像一只怀孕的母猫,蹲伏于楼房的一角。晨风绵柔,像小奶狗缠着裤脚不放。
不疾不徐,有一只曲子轻轻滑来。
她推着自行车,放缓脚步:哦,这曲调好像是《秋意》。
如常,从春到秋,啾,啾,鸟叫的声音,婉转中透出凄凉。想想,那些小精灵被圈在笼子里,能不寒寒凄凄悲悲切切?这个花鸟市场,炫彩着紫陌街,且成其绕不过去的背景。
紫陌街右侧,一株苍然如昨的老柳树,她将自行车倚靠于此。鸟的啭鸣被生生淹没,抛去远处刚刚刷过的车流声,她再一次分辨:没错,是那首曲子。她如此熟悉。她想:年龄大些的,超过六十岁,谁不知道呢?好听啊,可又谁不会唱两句?我就会。
左一眼,右一眼,她清亮的目光黏附其上,仿若被无限陌生的影像轻轻覆盖。这影像有气息,有体相,有色彩,有温度。寻常,且又苍郁孤寂。他的深棕色的胡琴,他的平搭搭破了边沿的蓝帽子,他的清癯癯的刀条脸,他的灰突突褪了色的衣服。他袖口上的一圈黑色斑驳的汗泥,泛着润滋滋的油光。他脚边一只古董样旧制的铝饭盒,散发出锈迹老套之气息,像只灰色受伤的呆鸟,静静地匍匐于地。
这人长了一个塌鼻子,看着,咋这么累,穷相。她想。
她瞅了一眼,再瞅一眼。冷硬不和的氛围。平日,她不这么看人,她怕给人家瞅毛喽。两名穿着透露的女孩,嘁嘁喳喳,像两朵彩云飘然而至,没有几秒钟,将僵持了一段时间的某种东西打破,慢慢沉坠,静静地炫落。
天呀,我都快饿抽了。女孩惊乍、娇气、夸张。
吃香菜吗?
讨厌死了。
辣椒油?
脸上长痘咋办呢?
这个娇气。她想。
永久牌,黑漆快掉没了,这台进入淘汰边缘的自行车后座上,她摆放一张高粱秸穿成的盖帘,用细绳缠了两道,固定好。她戴上薄如纸张的胶皮手套,摊开煎饼,轻扑边角,舀了一勺拌有葱花的土豆丝,捏一撮香菜碎末,撒于上面。卷起,中间成筒状,两头有棱角。
插图:李雨薇
无形且张扬,冷漠且平和。瞬间,那种陌生的东西,无忌,快捷,若飘漾,若纠缠,再次将她紧紧包裹起来。她很少被情绪左右,这回确实有些不淡定了。她认定,那种陌生无形的东西,与自己无声地对峙,倔强而不屈服。她知道,那里面有他清癯的刀削脸,破扇子似的大手,黑面老北京布鞋,甚或他茫然的眼神,专注的神情,与唇边微黄稀疏的短髭。她确实有这种不可抗拒的感觉,却死心不承认是他为之带来。他仅仅是一个陌生人而已:黑矮,苍郁,偏瘦,塌鼻梁,会拉胡琴,穿着暗旧,也老套,还有那么一丝酸溜溜的汗臭。她想,每天多了去了,那些陌生的男人与女人,从身边,像鱼一样穿梭而过,像一种不舍时光无休止流动的影子。而这儿,突然冒出来一个又老又穷酸的男人,就改变一切了吗?她不排斥这种简单陌生的东西,也无从谈及讨厌与不安。她疑惑起来:为何愿意接纳,且带有莫名的亲近感?
她被这种陌生且熟悉的气息包裹,抑或敏感,抑或无法排斥,很大程度上缘于二人年龄相仿。可能,还有那把胡琴,那首《秋意》的曲子。
如常,人们每每谈起缘分,真有这回事?信吗?她想。
琴师拉着的曲子戛然而止。
哦,我占你地盘了。他说:我马上走。他瞟了她一眼,右手快速地扭了扭弦轴,左手竖起胡弦,与琴杆基本保持平衡。他右手把胡琴轻轻放倒,左手先着地,慢慢爬起来。
左手先着地,这一个动作,加之右手握琴杆这一动作,她断定,生活中,琴师就是一个左撇子。她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说法,都说左撇子聪明,情商高,有艺术细胞。
你是虾米炒鸡爪,蜷腿带弯腰,老天拔地的,往起拱啥呀?我又没花钱买摊位号,这里不卖摊位号。她说:你给我封的地盘?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到来,干扰了别人。她说得没错,那个不是摊位的摊位,不归她专有。
不好意思,我拉曲烦着你了。
琴师吞咽了一口唾液,给了她另外一个回应。
你拉曲子又不是专门给我听。她说:你又不是在那里卖唱敲破锣,烦着我了。即使卖唱,又碍我啥事呢?我能管了自己,管不了别人。她斜睨着琴师。她瞧见他的喉结很大,吞咽时,上下滚动如此明显。
那我还坐这儿,你不烦就行!
琴师扑扑手,目光中有份恳切。
这又不是我的一亩三分地,你把它坐穿了算你能耐。我卖卷饼,你拉小曲儿,马与牛,整不到一块去。
她的话语里隐藏着些微的不耐烦,像一枚荆棘。
那我就坐这儿了?琴师的目光凝结不动,充溢着询问与试探,停顿了几秒钟:我怕别人烦我,我得知道,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
每天六点半,她准时出现于紫陌街。后来,琴师比她还早,五点就来了。
琴师拉经典曲子比较多,而她,会唱不少评剧片段。她还告诉琴师,她年轻时,还是一名评剧演员呢,演过多场戏,什么《秦香莲》《花为媒》,她数出来一串串。他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暖烘烘的,眼神明亮起来,哎呀,你还是名角吧?那你怎么卖起了卷饼?她来了兴致,自嘲自己是天亮喜鹊叫,喳喳个没完,就说,我是朽木不可为柱,烂泥扶不上墙。我当过演员不假,可我没那么大的造化,总感觉没多大出息,就不长进了,改行进工厂了。后来厂子黄了,就跑火车皮做小贩了。过六十岁了,扑腾不动了,就成站街一族,打个小吆喝,卖卷饼了。
他嘟囔了一句:哦,白瞎你这个人了。
没过两天,她就与琴师熟络了,但总是她先开口,他应答,算是有问必答,不多言多嘴。
会拉曲子的都是大师啊,还是叫你大师吧。
不敢当。
琴师用一条有些脏的蓝手绢,擦拭了一下琴轴,也不看她,说道:我搭眼一瞅,你就不简单。
叫你大名我怕折寿,你年龄比我大,得了,叫你大师吧!她的目光溢满真诚:你天天让我免费听曲,我这回赚着了。
我想知道你姓甚名谁。他微笑,静静看着她。
那有啥呀!这也不像没结婚就生孩子,怕丢人,我也没啥隐私。她提高嗓门,嘴忙手也忙,不忘了为顾客打卷饼:木子李,大名李小芳,还有人叫我李赶脚,天天马不停蹄,跑街卖卷饼。
紫陌街没人管吗?琴师突然问,声音不大,像刻意压低了嗓子:我看这里有卖水果的,有嘣爆米花的,还有卖狗皮膏药的,那几个算卦的人,那脸比我还黑。
加上你,拉曲的钱大师。她愣怔地瞅了琴师一眼,转着身子向远处望望,像是思考一个很敏感很严肃的话题,随后开起玩笑:还有我,卖卷饼的老女人,土埋大半截的李小芳。
玩笑归玩笑。她告诉他,紫陌街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这里当然有人管了。她说,有个人负责紫陌街,那人长得五大三粗,体胖,猪腰子脸,幽默,爱开玩笑,心眼好使,人热情,没脾气。我们都抓住他这个性格了。这一片,是他的辖区,我们叫他“片长”。
大师,我说话是不是跑偏了,怎么刹不住车了呢?
她的脸上笼上一层忧郁的神色。
琴师的浅笑挂在嘴角。
你的笑让人瞄不着香臭。她语带讥讽,她揣度着琴师的问话:你担心被执法?
琴师试试琴弦,拉了两下,放下来,斜觑了她一眼。他向远处望望,像是寻找一个物件,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许是都有吧。他右手握紧琴轴,左手拉弦,曲子弯溜溜流淌出来。她侧耳听了听,这也不是《秋意》啊?琴弦加快的节奏,他再次斜觑了她一眼。她有些毛,你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她想。但她没说。他斜睨了她两眼,他没想得那么复杂,或者,压根他就没想什么。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可能是,陶醉中的不经意而已。许是她距离更近一些。她揣测,他有心事。她还认定,老男人的心事藏得深,五斗带半斤。不过,也有肤浅的时候,像锥子装进麻袋,迟早扎出来。有心事的男人,气息里带着内敛与晦暗。她懂得男人,她有些不懂得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目光像冰凉的问号,丰富,饱满,带有一丝苦涩。她注解了多个选项。
她盯视了他几秒钟,心想:他超然无我地拉曲子,确实有艺术家的范儿。
每天,六点半,她立好自行车,卖她的卷饼。
每天,四点半,他坐在那里,开始拉他的曲子。
时间都去哪儿了?时间是不是顺着云彩飘走了?有一天,琴师问她:今天初几了?她告诉他:初八,再有一个多月就中秋节了。他应答了一声,随后嘟噜了一句: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她愣怔地瞅了他一眼:这个人咋地了?今天不太正常啊。
算起来,琴师坐在这里,已经四十多天了。
天渐渐凉了,身上不再黏糊糊了。
想起那天,他就想笑。
我知道你卖卷饼时心不在焉,那天,冷不丁看见一个男人,还很酸臭的老家伙,坐在那里,你说实话,是不是挺不高兴?是不是挺恶心?琴师用指甲挖了一下牙花子,呸地一口吐了出去:我是怕你们女人小心眼,尤其是你这种老女人。
你挺逗,守着一个女人,不是很丑的女人,眼皮不撩,凡心不乱,挺有定力啊。她嘻嘻笑,将土豆丝摊在饼上:我知道一些,紫陌街有不少人,说你是搞艺术的。你们这些搞艺术的,先别管活得咋样,好像都挺高傲,架子大。她问他:用“高傲”这个词,对吗?
你观察得挺细呀?他笑笑:那你看我高傲吗?我有理由高傲吗?你不也搞过艺术吗?你高傲吗?这个年龄了,还卖卷饼,我就没看出你哪儿高傲。
她的心里一热,眼泪要涌出来,马上,她又控制住自己,硬硬地,压了回去。
我不都说了吗?我唱不了戏,我也搞不了艺术,后来,不就跑出来了吗?但我,还是有那种感觉,若不,你一拉胡琴,我隔二里远就听到了。
是我错了,遇到我拉琴,还把你给搅了。
问题是,别人搅我,我动不了心呢。
琴师瞅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看看胡琴,抬头,望望远方,目光拉回来,又瞅了她一眼。
她不想让他误解,似是没话找话:左撇子都能拉胡琴,还能搞艺术。
琴师淡淡一笑:你这是歪理邪说,我这德行搞不了艺术。
呦,你挺瞧不起自己呀。
我看呢,就你能瞧得起我。
脚后跟扎刺,离心挺远呢,想听听你身上的事儿,这么长时间了,你捂得挺严实,也不说呀!
我七十五岁了,老婆小我两岁,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他掏出一张纸,擦擦眼角:知道什么叫命吗?就是你想这么活着,偏偏走的是另外一条毛毛道。我已离家四十五年,我儿子三岁我就出来了,那时还大帮哄没有联产承包呢。
遇见个女老板,被骗了,然后那人消失了,你对那人有感情了,最后念念不忘,就不愿意回家了。她抢过话头,连着片地说:进工地扛不了沙子,想做焊工又不会,老了,啥也干不动了。干脆,拉二胡,糊弄洋鬼子。她捂嘴哈哈大笑:我是上树摘果子,专挑大个儿来,你的故事我给你编完了。
你说出了一部分。他说:还有一部分你不知道。
这些就很狗血,还有?她说:四十五年,你一个人在外面逛荡?
琴师本不想说,耐不住她磨叽,他告诉她,结婚不到两年,县里民间艺术团下到他的家乡巡演,他是评剧《凤阳情》的男主演。他的精彩演出博得掌声,他老婆不高兴了,她不喜欢这种掌声。回家与他理论,说你与那个女人为什么眉来眼去?哭得眼泪像下雨似的。你还抱她一下,你背后亲她了吗?他解释,那是演戏。演戏就得抱女人?你看谁演戏抱女人了?你看阿庆嫂,胡传魁那么感激她救命之恩,也没抱抱她呀。他讨厌老婆胡乱联系。
哦,你演过评剧?
这回遇到同行了吧!
她点点头,脸燥热起来。
哦,你老婆相当狗血。
我不怨她。
她怨你呀。
我儿子开个破三轮车,拉着几个人去串门,十年前,正月十七,为了省过路费,怕城里交警抓住罚款,过江,走冰面,遇到事故,连带我的那个娘儿们,还有孙子,都没了。
秋的影子不长,一晃,就要没了。
那天,两人正聊着,她的那个男人,一遍遍给她打电话,说你这个骚女人,干吗这么绝情?你领着男人跑了,把我一脚踹了,你是不是得下地狱遭大刑?
她的那个男人开着小型货车,起早去农村抓马抓牛,当街屠宰,上午卖肉,下午就与左邻右舍打麻将。那里远离市中心,背靠那座著名的彩虹桥,有不少平房,住户较杂,闲人好找。有段时间,邪门,有人专偷女士内裤,于是,哄嚷说她男人有重大嫌疑。她男人不服,拿着杀牛刀要找人理论,她拼了命拦挡。她的男人暴打了她,说你们女人丢东西,为什么往我身上栽赃陷害?有人骂她男人真不是东西,女人内裤丢了之事说不清,回家找自己女人发泄。
这次,她要出远门,还得千般解释,那座城市有人给我打电话,说看见我儿子了,在工地干活儿呢,我去找儿子。男人破口大骂,养汉精,糊弄谁呀?等让我抓住了扒你皮。她说,你再骂我,我就真的不回来了。男人哇的一声哭了,我能杀牛宰马那阵,你怎么不踹了我呢?看我截肢了,不能杀马给你往回揣银子了,你就把我甩了。她哄劝,哪是那么回事?你竟胡想,我是那种人吗?男人哭得更伤心了,说她不回来,他就整根绳吊死得了,活着比死难受。
她没辙。她认定自己福浅,自己出趟门都闹心巴拉呀,怀里像揣个小兔子,没个安稳时候。瞬间,她悲从心生,一股酸涩伴随着委屈,不可抗拒地汹涌而来。她遏制,拦截,阻挡。她转移,消解,分化,试图将其彻底掩埋。她失败了。她的想法绵软得无力挣扎。她正束手就擒。她赶紧掩饰,将脸扭向窗外。她轻抹两行清泪,认定这都是她的宿命。
黄昏,火车路过一个小镇,一座座平房从眼前掠过,与家那边的平房极其相像,那上方正轻笼一层淡淡的薄烟。
她与自己的男人是半路夫妻,她的儿子与她男人水火不容。她儿子看不惯那个男人,说瞧不起他。杀牛宰马看不惯,说话的语调看不惯,走路的姿势更看不惯,像只螃蟹。一搭眼,就能分辨出他是个屠夫。屠夫的力量都用在眼睛与手上,叫眼疾手快。说那个男人身上,没有一块肉招人稀罕,尤其那眼睛,凶光暴露,偏偏你喜欢。她骂了儿子,你妈给你找个爹错了?不为你,我能找他吗?儿子怕气到她,马上缓和,妈你没错,那个人也没错,是我错了。她叹息:你这还不是正话反说,怪罪你妈不该找这个人吗!
她正努力忘记那些过往,她的内心正升腾起一股不可述说的亲近感。转瞬,她的这种感觉开始一点点被蚕食。她问自己,有家的感觉不好吗?没家的感觉好吗?很快,她的心壁被涂抹成彩色,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像一群狒狒在拥戴它们的王座,吵闹不止。
火车在加速,十几分钟的时间,远处的小山丘扑面而来。山脊弯曲的弧线,如同非洲草原上追逐瞪羚的猎豹。夜色正阑。走出站台,一轮满月,银羽似的光芒正静静地炫落。她记得有人说过,随着人流,就能走出出站口,不会走丢。她走进售票室,买了一张返程的车票。这么晚了,她舍不得花几十块钱住旅店,她打算在火车站里的候车室蹲上一宿。也就十几个小时,打个盹,一迷糊,天就亮了,就能见到那个人了。她想。她再次想,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啊。她从第一次接到电话开始,这个想法就占据了她的内心。她的期盼随着火车出发前的一声长鸣,变得更加明晰与急迫。
大娘,我在站前广场。女人温甜的一声称呼,像那次电话一样,没有差别:您老人家大老远来,真不容易。
姑娘,我儿子在哪儿?
女人笑笑:大娘,不远,在工地。
姑娘,你带我去见他。
女人哈哈笑了:您老人家健忘。
健忘?哦,我想起来了。她犹疑地看了看女人:在这儿给你?
是真钱吧?
你看大娘能骗人吗?
大娘是明白人。
她随着女人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女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女人说:你在这儿把钱给我吧,你儿子离这儿不远。
下了出租车,女人告诉她,她很快就能见到儿子了。
她站在那条胡同入口。她看见女人的脚步轻快沉稳,突然于几十米远处停下,回过头来,微笑,向她摆手,像告别的姿势。她想:女人的笑确实好看,还有两颗虎牙呢。她隔远瞧见,女人的拎包颜色好似浅淡了,由黄变白。她想:是自己的眼睛昏花了吧?她看见女人拐进一座房子里。
她等她。
她有些累了,坐在马路牙子上,忽然间,开始心绪不宁,像内心扎满锐利的荆棘。
这姑娘说得对啊。我儿子是二十七岁,走的时候的确穿着一件蓝夹克。我儿子一米七五的个头,脸有些胖。我儿子是离家出走的呀,是前年秋天呀。她的目光盯紧那条胡同,不遗漏任何来往之人:这姑娘多好,不能骗我吧?
女人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她的不宁像一次谣言开始蔓延。
她站起,扑扑身上的尘土,顺着胡同走过去。
她来往于胡同多次。
她不明白,胡同里的房子,怎么都是一个模样?那座房子像玩了一次迷藏,突然不见了。
多好的姑娘啊,甜甜的笑。她的心慌作一团:这姑娘怎么会是骗子?
她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站前广场了。她坐在那个万年红依旧盛开的花坛旁,她想哭,心口如一块沉重的顽石横压在那里,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四围撒上一层淡淡的粉色。那一池万年红,洋溢着晚秋最后的风情与妩媚,炫耀着自己的一份矜持与魅惑。
她摘下花坛旁一朵孤零已结籽的车前子,托于掌上,像亲昵散发奶香的婴儿。突然,她的脸由红变白,嘴唇颤抖,聚拢手指,将其捻断,揉压,撕碎,抛向空中。她没能接住翩翩坠落的碎末。她伸出的双掌,在空中,依旧保持着托举的姿态,像凝固僵硬的雕塑。
她双手捂住脸面,嘤嘤地啜泣起来。压抑、愤懑、无助、绝望,像蚊虫发现猎物旋绕时的飞鸣,像切开一个道德与谎言的缺口,像一池围堵许久喑哑不响的暗流。被两块巨石夹紧无法畅快地流动,像一只惊魂的小鹿,无法躲避猛兽嗜血的偷袭,像一场凛寒而不知归期的大雪,无休无止地飘落。
她包围于夕阳那抹最后的余晖里。她抱于胸前,生怕别人抢走一样,拢紧手里那个小包裹。她目视着来往于车站的人流,她发现有个年轻男子从广场那边来,向进站口走去。她忽地站起身,小跑着跟了过去。她迎在前面,她叫了一声儿子。男子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我认错人了。她磕磕巴巴,急切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孩子,别把我当作一个疯婆子。
哦,对不起。男子的笑温和宁静:大娘,我没那么想,你真认错人了。
她目送着年轻男子的背影。
男子一脚跨进门里,慢慢转回身,回头望了她一眼:惊异、怜悯、祝愿、疑忌,许是都有吧。
她的心骤然慌乱起来。
她有些激动,似是获得一次满足与快意。
我儿子是个倔强的人,他打小就有一副犟脾气。可他是个孝顺孩子,左邻右舍都这样夸他。我不同意他开出租车,他爱车,他不该开车。他再也不回来了吗?不会。他不会那么做。他是个聪明的人,他不会留下妈妈不管。想想,挺气人,他真有些让人不理解。我见到他,就想打他一巴掌。我不能狠劲儿打他,说句心里话,我能舍得吗?我就是说说罢了。
她想奔过去与年轻男子说上几句,对,一股脑儿地说出来,没有一丝保留与遮掩:我儿子就像你这么高,像你这么壮实,像你这样的脸型,像你这么走路……他前年就走了,我是她母亲,我来找他。你看看,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吗?
男子淹没于人流中。
她痴痴地向里面张望了一眼。
她的腿微微地颤抖起来,绵软无力。
她一点点蹲下去,像一只黑陶罐的陷落,继而,颓然坐下去。
她捂紧面颊,清泪再次无声地奔涌出来。
别难过了,老李。琴师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开了。
她将手慢慢挪开。
这是谁在说话?她仔细分辨着来自身后的声音,闪念之间,她的脸颊燥热: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扭过头去,灯光下更显清瘦的他,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钱大师。她说: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别想那么多了,钱被骗走了,只要活着,我们还能挣。他说:我坐了另一趟火车,随后撵着你到这里来,说句心里话,确实怕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
我……她双臂搂紧他的大腿,哭出声来:我想……
我们还得活着,生活注定我们还得活着。
他轻轻搬开她的胳膊,扶她起来。
回程的火车上,起初,她眼泪多,话少。而琴师话多,故事多,像个话篓子。她知道,他在想着法消融她心中的块垒。中途,她说:我喜欢听你用胡琴拉出的《秋意》,知道为什么吗?他愣怔,摇摇头。她说:《秋意》有沧桑感,竖笛、钢琴都演奏不出那种味道。你的胡琴,怎么说呢,就像那三九天的萝卜,让人动心。我,一个老女人,被征服了。
她加重了语气,就像涂抹上一层色彩,炫耀了“你”与“胡琴”不可替代的连带关系。
琴师有种羞涩感,摸摸下颚,不自然地笑了。接着,假装深沉,故意逗她:哦,不易啊,我遇见了行家。
她叹息一声,我是守着骆驼不说牛,竟挑硬货,不能总说卷饼吧?若不,你还不得说我,满嘴全是葱花味儿。
琴师明白,她先前的艺术感觉还在。
她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十几秒后,转过头来,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别听我闲掰,我是骑上老驴去看戏,愣装老戏迷,别笑话我就行。
琴师知道,她的心境转变回来了。
下车了,他们的影子在街上灯光的晃动下,时而拉长,时而缩小,玄幻而迷离。
午夜,每天这个时候,从出站口开始,连着站前广场,紫陌街都会涌入刚刚下车的人流。出租车扎堆,忙于接这趟火车下来的乘客。
打车吧。琴师说:你累了。
你回去吧。她说:走夜路,我不害怕。
我送你回去。他说:我糊涂了,我不该提起打车这件事。
她的儿子是开出租车离家的,她讨厌出租车这个字眼。他怕提起出租车,再次勾起她的不快。
我想告诉你,别把我说的话当真。
她突然停下来,站在那株松树成就的黑影里。他在前面,与她不到两步的距离,听见她说起这些话,也停了下来。
我有分寸,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拆就散了。他知道,她说的是有人对他们认真多玩笑少的那些话。他说:我不是那种人。
别总是忘不了《秋意》了,差不多,我都能用胡琴拉曲了。你说过,时间是个好东西。我觉得,“遗忘”也是个好东西。
她突然转移了话题。
琴师似是开了一个玩笑:那就用时间把遗忘埋葬吧。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我送你回家吧。他说:我们一起走。
这么晚了,大街上,一位胡琴大师与一个卖卷饼的老女人在一起,多不般配呀。她说:别让紫陌街的人胡扯,变成敲打我们。
我以后不拉《秋意》了。他说:我该换一个地方了。
你说什么?换一个地方?怎么回事?她拔高了声音:我有些听不懂。
没什么,紫陌街太熟悉了,再找个地方,人总得有新鲜感吧?他轻松地化解了她的疑问,催促她: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亮了。
她不知道,十天前,他查出了肝癌,已是晚期,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生命的烛燃即将熄灭。事实上,琴师想说,他想换一个人人不想去的地方,许是有所顾虑,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他不想让她胡猜乱想,某一天,不远吧,她终究会知道这句话包含的一切。
琴师还是坚持送她,直到距离她家很近的地方。
她看见他转身离开那个胡同,微驼矮瘦的背影模糊成一团暗影。
天真的快亮了。他想。
秋天快要离开了。她想。
深夜,偶尔听得见大车驶过的声音,有一丝沁凉的晚风于胡同里飘漾。
命里有你!换个地方是什么地方呢?距离紫陌街远吗?是啊,我的命里有你!你就是一个存在,无法摆脱的存在。善缘?不错,是善缘!
她走进当院,停下,抬头望望如洗的夜空,与明亮闪烁的星辰,仿若《秋意》的曲调,变换一种形式,穿空而来。
她的鼻子一酸,泪目了。
恍然如梦,顺着夜下一座座房舍标记下的城区规划脉络,她情不自禁地向远处的紫陌街瞭望了一眼,仿若再次看见琴师,如往日一般,坐在那里拉琴的身影。
每天,她把自行车立在老柳树下,都会呆呆地站在那里冥想:换一个地方?他去了哪里呢?
她的内心有了一丝怨怼与焦躁。
初冬的一天,她刚来到紫陌街,一个女孩来到她身边,问她:你是李小芳阿姨吧?女孩说她是一名护士,她受琴师委托,转给她一个包裹。
一把胡琴,一个存折,一张纸条。琴师说:胡琴做个纪念。存折里有两万块钱,家人不在了,自己没用处了,留给你,但不要多想。还说,别为被骗想不开,活着比啥都好。
转天,她把两万块钱通过官方,捐给了儿童福利院。
买卷饼吧!
每天早晨,静下来时,她总感觉琴师就坐在身边,拉着《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