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礼赞成仿吾(下)
2021-09-22张耀杰
张耀杰
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
《一只手》中的蚂蚁礼赞
1923年7月21日,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邓均吾四人应《中华新报》主笔张季鸾的邀请,为该报创办《创造日》副刊,创造社因此进入同时编辑季刊、周刊、日刊的鼎盛时期。只可惜好景不长,10月15日,郁达夫接受北京大学的聘请,离开上海去接替访学的陈惺农(豹隐)留下的课程。郭沫若在《创造十年续编》中回忆说:“达夫,仿吾和我,在撑持初期创造社的时候,本如像一尊圆鼎的三只脚。达夫中途离沪,去北大担任讲师,我是不赞成的。……圆鼎子去了一只脚,结局是只好塌台。”
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几个人拼命“创造”的结果,虽然赢得了文坛名声,却没有获得足够的经济利益,1923年11月2日,《创造日》在第101 期宣布停刊。关于成仿吾对这份刊物的奉献牺牲,郭沫若在《创造十年》中回忆说:“说起办《创造日》,仿吾委实是费了不少的心血。《中华新报》的排字工友和校对员的程度太低,仿吾每天晚上都要亲自去校对,遇着有外文的地方还要亲自去检字、排字。仿吾的右膝关节是患着柳麻迭斯的人,走起路来都不大自由。自从达夫走后,天气渐渐寒冷起来,看着他在晚上一个人去登报馆,觉得有几分悲壮,同时也觉得有些难忍。”
1924年2月17日,极度失望的安娜带着三个孩子和郑伯奇一起返回日本。2月28日,总共出版了6 期的《创造》季刊宣告停刊。4月1日,郭沫若负气登上开往日本的“长崎丸”轮船,留下成仿吾一个人独力支撑。5月19日,《创造周报》第52 号宣布终刊,前期创造社的文艺创造和文学革命事业随之终结。成仿吾在《一年的回顾》中所表白的,依然是忠诚于文艺女神的使命感和奉献精神:“我们负责编辑的人的疲惫,却也不是局外人所能悬想的。……数年来疯狂一般的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了文艺的女神……”
郭沫若在《创造十年》中,则把成仿吾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孤独留守,看作是对于他个人以及整个创造社的忠诚奉献:“创造社决计和泰东脱离,可以说是一种革命,是奴隶对于奴隶主的革命。在这场革命中达夫要算是最先觉,我是足足后了他半年。仿吾又是为着我而后到了半年以上。”
《创造周报》停刊后,成仿吾南下广州,投奔他的大哥、时任谭延闿系统的湘军第一军第一师军需处长成劭吾,在代军长兼第一师师长方鼎英推荐下出任广东大学理学院物理和德语教授。郭沫若返回日本福冈后,花费50 天时间翻译日本经济学家河上肇研究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一书,从而完成了新一轮的“凤凰涅槃”式的脱胎换骨与自我否定。1924年8月9日,郭沫若在写给成仿吾的长信中表示:
我现在成了个彻底的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了!马克思主义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唯一的宝筏。……这书的译出在我的一生中形成了一个转换时期,把我从半眠状态里唤醒了的是它,把我从歧路的彷徨里引出了的是它,把我从死的暗影里救出了的是它,我对于作者非常感谢,我对于马克思、列宁非常感谢。
郭沫若就这样决定了自己后半生的路径选择:“我要回中国去了,在革命途上中国是最当要冲。我这后半截的生涯要望有意义地送去。”
1924年11月16日,郭沫若带着一家五口从日本福冈回到上海,租住在环龙路44 号国民党支部旁边的44 弄8 号,开始积极主动地参与各种政治活动和政治论争。11月21日,成仿吾从广州护送大哥成劭吾的灵柩扺达上海,和郭沫若再次相见。11月25日,成仿吾从上海启程返回湖南新化。
1925年5月12日,北京《晨报副刊》第105 号以《关于创造周报的消息》为标题,刊登了郭沫若落款时间为5月2日的致LT 的信,其中写道:
《创造周报》停刊后转瞬已就一周年了。……我们近来新设了些计画,便是想把周报和季刊两种合并成一个月刊,由我们自己募股来举办。……仿吾……才到过一次武昌,和达夫资平,商量过些创造社的事情,我们都希望他再出上海来,顶着再把创造的事情办下去,他也承应了,又回到他的故乡(湖南新化)去收拾家务去了。我想再隔三两个礼拜他总可以再来上海罢。他是我们全社的心脏,只要他一出来,我们大家或许可以鼓舞得来,又起来痛痛快快的干一下。
LT 就是《晨报副刊》的编辑刘勉己,这封信后面还有一段欢迎“认股”的“附白”。由于这一次的募股失败,被郭沫若称赞为创造社的“心脏”的成仿吾,并没有如期来到上海。到了这一年的9月16日,周全平主持编辑的《洪水》半月刊由上海光华图书局发行创刊,随之而来的第二次募股活动在周全平努力操办下获得成功,于是便有了创造社出版部的挂牌成立。
1926年2月10日,广东大学代理校长陈公博给郭沫若、田汉写信:“我们对于革命的教育始终具有一种恳挚迫切的热情,无论何人长校,我们对于广东大学都有十二分热烈的希望,于十二分希望中大家都盼望先生急速南来。……做我们的向导者。”2月18日,《广州民国日报》以《陈公博函催郭沫若等南归》为标题,公开发表了这封邀请函。
就在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和广东大学商讨条件的过程中,成仿吾于2月25日来到上海,并于3月3日南下广州,给郭沫若、郁达夫、王独清等创造社同人充当开路先锋,再一次成为创造社的“心脏”。
3月23日,郭沫若、郁达夫、王独清抵达广州,等在码头的成仿吾按照事先约定,陪同他们来到中共元老林祖涵(伯渠)家里,并且在这里遇到了毛润芝(泽东)。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农民部长的林伯渠,亲自把郭沫若等人送到广东大学。
在此后一段时间里,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王独清等人同住在广东大学的教职楼二层。郭沫若在校内校外的积极表现,赢得了广东当局的充分肯定,并在代理校长褚民谊的亲自介绍下加入国民党。1926年6月4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临时全体会议通过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案。6月5日,广州国民政府任命蒋介石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6月18日,邓演达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政治部主任。同年7月,郭沫若在周恩来、孙炳文等中共领导人的推荐运作下,出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兼行营秘书长。10月9日,郭沫若被蒋介石晋升为少将军衔的总政治部副主任。
1927年8月3日晚上,已经和蒋介石集团公开决裂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兼第四集团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部政治部主任的郭沫若,在李一氓、阳翰笙、梅龚彬等人陪同下告别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等人,从九江出发赶赴南昌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起义,并被任命为革命委员会委员兼主席团成员、宣传委员会主席、总政治部主任。8月5日,郭沫若在南昌参加进军广州的誓师大会,会后随总指挥部一起行动。8月17日,部队抵达广昌。在离瑞金不远的一所小学校里,郭沫若由周恩来、李一氓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和他一起宣誓入党的是由周逸群、谭平山担任介绍人的贺龙。
10月3日,郭沫若在广东普宁的流沙参加革命委员会召集的将领会议,决定往海陆丰方向撤退。当天下午,郭沫若等人在撤退途中与队伍走散。10月4日,郭沫若、安琳(彭漪兰)、吴玉章、阳翰笙等人在盐酸寮农会主席陈开仪的安排下,在草仓里面潜伏了一周时间。郭沫若在潜伏期间写作的短篇小说《一只手——献给新时代的小朋友》,随后发表于《创造月刊》,署名麦克昂。
《一只手》描写在尼尔更达海岛的一个像上海一样繁华的城市里,工人阶级不堪忍受资本家的残酷压迫,发动武装起义建立无产阶级政权的故事。小说主人公小孛罗是从八九岁起就开始在钢铁厂做童工的无产少年。他的父亲在烟草工厂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工,因为尼古丁(Nicotine)中毒瞎了双眼,他的母亲在制铅工厂中铅毒变成半身不遂的废人。小孛罗长到15 岁,肯卖力气,用辛辛苦苦挣得的血汗钱艰难奉养着被资本家榨干血汗的父母。有一天,他因为右手被机器切断而昏厥过去,工人们停下工作来救护他。工厂管理人鲍尔爵爷前来阻止,并且鞭打坚持守护在他身边的秘密工会及工人军的领袖人物克培。小孛罗醒来后,用左手奋力举起被轧断的右手跟鲍尔爵爷搏斗,激发了在场工人的反抗精神。抗争失败后,小孛罗和工人被关进监狱。当天晚上,全岛工人在克培领导下发动大规模的暴力革命,建立了无产阶级的工人政府。
“尼尔更达”是德文nirgend 的音译,意思是子虚乌有的地方。“克培”是德文共产党的缩写K.P.之音译。这篇小说是把上海作为蓝本来虚构故事情节的,在此之前的1925年5月30日,郭沫若、周全平在上海租界闹市区亲眼见证过中共地下党领导的五卅反帝爱国运动遭到武装镇压的场景。1926年10月至1927年3月,为了响应和配合北伐战争,上海工人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下先后举行过三次武装起义。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只手》是第一篇把工人阶级作为革命主力军来加以描写的小说,这篇小说因此被视为划时代的革命文学作品。小说中特别值得关注的,是郭沫若借着小孛罗的瞎子老爹之口,提倡了一种奋不顾身奉献牺牲的蚂蚁精神:
要想成就大业,不牺牲是没有办法的。你听见过那蚂蚁子过河的话没有?听说有什么地方的蚂蚁子要搬家,路上遇着一条小小的河,那领头的蚂蚁子便跳下河去。一个跳下去,两个跳下去,三个跳下去,接接连连地都跳下去。跳下去的不用说是淹死了,牺牲了。但是,它们的尸首便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桥,其余的蚂蚁子便都踏着桥渡过河去了。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这些跳河的蚂蚁的啦。
瞎子老爹的这番高论并没有说服卧病在床的老妻:“那老人很热心的向那妇人解说,但是她实在是太关心她的儿子了,她自己就给被人家把翅子打断了的雀鸟一样,落在地下,要想飞怎么也飞不起来。她只是说:‘你把我拿去做蚂蚁子倒好了!别人把人当牛马,你们却把人当成蚂蚁子。’”
瞎子老爹解释说,这种奉献牺牲的蚂蚁精神是在没有更好选项的情况下的群体性选择:“我们是快要淹死了的蚂蚁子呢。……不过,我们不是跳下河里去淹死的,而是大水涨起来把我们淹死的。纵横是死,跳下去,我们还有希望在后头。”
当天晚上,小孛罗和他的父母先后倒在革命暴动的火光和灰烬之中,像用尸体“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桥”的蚂蚁一样,充当了革命大业的牺牲品:“最后是克培提议要在这儿替小孛罗建一个纪念塔,大家都赞成了。要替小孛罗凿一尊大理石的遗像,左手拿着断了的右手在指挥作战的光景,大家都赞成了。还要为小孛罗及老孛罗夫妇及这次死难的工友们举行国葬,大家也都赞成了。”
蚂蚁精神和革命事业
在笔者的有限阅读里,郭沫若在文学作品里第一次描写蚂蚁,是1923年12月的纪实散文《百合与蕃茄》,其中记录了他和文学青年C 君(周全平)的认识过程,以及C 君和成仿吾的借酒浇愁:“仿吾是木讷寡言笑的人,但当他一饮了酒,微微有些醉意的时候,他的谈吐就像开了闸的流泉,他的笑容就好像一枝洋烛的颓蜡一样,几乎把全身都要溶化下去。……仿吾他本是婚姻的失意者,他从小时便定了婚,在日本留学的十几年中时常为这件事情苦恼。但他前年回国后毅然把婚离了。听说他的未婚妻不久也就病死了。”
文章中谈到,成仿吾翻译了一首英国爱情诗《无望的希望》,郭沫若误以为是成仿吾的原创作品,就给他写作了一首和诗,其中的第二段写道:“我也怀抱过这样的希望迷离,/我也追求过百合花的处子;/可如今她的花过时了,/只剩着一片片的根瓣参差,/我只如蚁地跪在她的脚旁,/永替她运积沙泥。”
在这首诗里,郭沫若把自己比喻为忠诚于爱情并且甘愿牺牲回馈的护花蚂蚁,由此可以见出他当年对于安娜的一份真情。
郭沫若于1926年7月参加北伐后,成仿吾成为创造社的实际负责人。关于成仿吾对创造社的苦心经营,张资平介绍说:“在这期间内,我只为季刊撰些稿。最受苦的还是仿吾。社务最初是由沫若打理,由第三期季刊以后,一直到民十七,都是以仿吾为中心。他的功劳是不能抹杀的。即他在广东,亦常关心于社务,大小事件多由通信解决。有时也写信来武昌和我商议。”
1926年,成仿吾(后排右)与郭沫若(后排中)、王独清(后排左)、郁达夫摄于广州
成仿吾在1955年的“自传”中谈到当年在广州任职的情况:“1925年(应该是1926年)郭沫若到广东,我也重返广东大学,兼管创造社的工作,后来并曾兼黄埔军校的兵器研究所的技正,这一时期曾加入国民党,但只是挂名,没有做过工作。”
1927年7月30日,时任中山大学理科教授、并代理由黄埔军官学校改名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兵器研究所所长的成仿吾,受代校长方鼎英派遣,带着巨款抵达上海,准备前往日本,采办军用化学班的教学器材。成仿吾随后前往日本,先在京都会见创造社成员李初梨等人,又去东京见到冯乃超,然后和冯乃超一起返回京都,与李初梨、彭康、朱镜我、李铁声等人讨论提倡革命文学的计划。中国现代文学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历史转型,主要是成仿吾和后期创造社的李初梨、冯乃超等人集体推动的。
1928年2月4日,大病初愈的郭沫若在日记中留下记录:“因不识仿吾住址,故改往创造社。几位负责人,直至吃中饭,一个人都不在。编好了《水平线下》。安娜为生活费与仿吾口角。安娜要创造社每月付一百五十元,仿吾说只能出一百。我说只要生活过得下去,一百也就够了,不要把社抽空了。安娜说,社里做事的人白做事,吃饭的人白吃饭。归家后为此事半日不愉快。”
2月24日,遭受蒋介石通缉的郭沫若,在周恩来、李一氓等人的周密安排和内山完造、成仿吾的秘密协助下,采用南昌大学教授吴城的假名从上海汇山码头秘密登上“卢山丸”轮船前往日本。安娜和四个孩子也于同一天被成仿吾送到“上海丸”前往日本。郭沫若一家抵达日本后,在东京郊区千叶县的市川市购房定居。
同年5月,成仿吾再一次前往日本,在市川和郭沫若一家同住了一段时间,并于7月中旬到达莫斯科。他按照张闻天的建议,到德国柏林短期停留便前往法国巴黎,和当地的中共党组织取得联系,由何肇绪、詹渭清介绍入党,从此成为一名职业革命家,实现了从文化人到革命战士的角色转换。
流亡日本的郭沫若及其家人,当时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创造社出版部每月定时寄出的一份干薪。据张资平介绍,成仿吾出国前曾专门嘱托说:“沫若处到某时即须寄生活费去,有信可以代拆。”
陶晶孙在《创造三年》中,对于郭沫若和成仿吾之间的相辅相成、精诚合作另有说明:“使得这一批同人结合,……要举沫若的组织力,他是感受力很大的人,有热情的人,……仿吾是天生的书记长,他是被养着等有差司的样子,见有沫若来组织,他就能全幅合上了。”
1931年9月,成仿吾从欧洲回国,在鄂豫皖根据地担任中共鄂豫皖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及省苏维埃文化委员会主席、教育委员会主任。
1938年,成仿吾(后排左三)在陕北公学
1934年1月,成仿吾抵达瑞金,当选为苏维埃中央政府执行委员。同年10月,成仿吾随中央红军参加长征,和前辈同乡徐特立一起担任干部团政治教员。1935年11月到达陕北后,他协助董必武恢复中央党校,并担任教务主任。1936年年初,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成立,成仿吾带领中央党校学员随军东征。
1936年10月,流亡日本的郭沫若准备结集出版作品集《豕蹄》,其中收录有历史翻案小说6 篇、自叙传5 篇。他在“序”中解释说,之所以要取名“豕蹄”,是因为“想到要把这个集子献给我的一位朋友,一匹可尊敬的蚂蚁,于是由这蚂蚁的联想,便决心采用了目前的这个名目——《豕蹄》。这个名目我觉得再合口胃也没有,而且是象征着这样作品的性质的,这些只是皮包骨头的东西们,只要火候十足,倒也不失为很平民的家常菜”。
郭沫若所说的“一匹可尊敬的蚂蚁”,指的是已经失去联系的成仿吾(C.F.),序言的后面一页是落款时间为1936年5月23日的《献诗——给C.F.——》。郭沫若在这首十四行诗中写道:“这半打豕蹄/献给一匹蚂蚁。//在好些勇士/正热心地/呐喊而又摇旗,/把他们自己/塑成为雪罗汉的/春季。//那匹蚂蚁,/和着一大群蚂蚁,/在绵邈的沙漠/无声无息/砌叠/Aipotu。”
Aipotu 是英文乌托邦Utopia 的倒写。“一匹可尊敬的蚂蚁”,是郭沫若对于成仿吾所承载的蚂蚁式的奉献牺牲精神的神圣礼赞,成仿吾则是承载这种富于奉献牺牲精神的神圣礼赞的唯一人选。在郭沫若眼里,参加红军长征并且在大西北转战沙场的成仿吾,像甘于奉献牺牲的“一匹可尊敬的蚂蚁”那样,在“和着一大群蚂蚁”追求一种乌托邦式的神圣美好、高光远大的彼岸理想。
1936年11月15日傍晚,到日本为福建省政府采买印刷机械的郁达夫突然来访,和郭沫若谈起报纸上流传着的“仿吾的死耗”。当天晚上,郭沫若在日本改造社的聚餐会上为郁达夫题诗,他想写“《广陵散》绝倍苍凉”的诗句,以嵇康来比喻成仿吾,又想到相关消息并不确切,就改写成了“那堪国破又家亡”。
郭沫若对于“仿吾的死耗”一直不能释怀,到了12月8日,他把十四行的《献诗——给C.F.——》扩展成为长诗《怀C.F.》:
C.F.!/我们相别已经八年了。/你是变成了一个蚂蚁/随着有纪律的军旗/无声,无臭,无息,无休。//爬过了千里的平原,万重的高山,浩荡的大川,/要在沙漠的边际,建立起理想的社团。/我赞美那有纪律的军旗,我赞美着成了蚂蚁的你。/……我虽然受着重重的束缚,累赘,/让我这菲薄的蚁翅,/一时总飞不起。//但我的想念不曾一刻离开过你,/不曾一刻离开过那千山万水地,千辛万苦地,/为着理想的Aipotu 之建立,/向沙漠中突进着的军旗。/我自己未能成为蚁桥中的一片砖,/我是怎样地焦愤,自惭,/……我现在,在电灯光下写着这首诗,/生则作为我对于你的献辞,/死则作为我对于你的哀祭。/但只愿你生是作为一匹蚂蚁而生,/你死也是作为一匹蚂蚁而死,/理想的蚁塔总有一天要在砂漠中建起!
林甘泉、蔡震主编的《郭沫若年谱长编》第2 卷第663 页,为这首诗注明的出处是“郭沫若纪念馆馆藏资料36—12”。按照郭平英的说法,郭沫若当时还给李一氓写了一封信,表示“我就骨化成灰,肉化成泥,都不会屈挠我的志气”。在当时的形势下,郭沫若给李一氓的信和为成仿吾重写的《怀C.F.》无法带回国内,他就把它们夹藏在书稿里,成为心中的一种默念。20世纪50年代,这两份铭刻着赤子情怀的手迹终于随着郭沫若的书稿从日本辗转取回,如今成为郭沫若纪念馆的珍藏。
郭沫若和成仿吾的志同道合
郭沫若和成仿吾恢复联络,是抗日战争爆发之后的事情。据成仿吾回忆:“抗日战争开始,沫若怀着极大的爱国热情回到了祖国,以后他一直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从事革命工作。我在延安接到他从重庆带来的衬衣、毛衣和钢笔。那支派克笔我一直随身带着,它跟我在敌人后方辗转了好多年。”
另据成仿吾夫人张琳回忆,郭沫若在写给成仿吾的书信中还再一次礼赞说:“我们这些人,你是成了正果。”
郭沫若所谓“成了正果”,指的是被他礼赞为“一匹可尊敬的蚂蚁”的成仿吾,抢先一步实现了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从文化人到革命战士的角色转换。
1941年11月16日,在周恩来的倡议和组织下,重庆、延安、桂林、香港、新加坡等地为郭沫若50 诞辰暨创作生活25周年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成仿吾也在滹沱河边写作短文《祝沫若五十寿辰》,赞扬郭沫若是“中国进步的文化人中间的一个优秀的代表,他是一个勇敢的民族的战士”,“希望我们的文化界,今后更团结与进步,沫若能起更大的推动的作用”。
1948年11月,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邀请和安排下,郭沫若化名丁汝常,和李济深、沈钧儒、谭平山、蔡廷锴、马叙伦、翦伯赞、章伯钧等人秘密离开香港乘船北上,进入东北解放区。1949年2月2日,也就是北平和平解放的第三天,成仿吾从河北正定驱车来到北平,为他所创办和领导的华北大学寻找校址。2月25日,成仿吾和董必武、聂荣臻、叶剑英等人在北平火车站隆重欢迎从东北辗转抵达北平的郭沫若等人。这是郭沫若和成仿吾阔别21年之后的再次相见,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一起出席政治协商会议,一起参加开国大典,还一起参加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
当年的郭沫若一身兼任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副主席、政务院副总理、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等多项重要职务。成仿吾也先后出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东北师范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山东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等教育行政职务。两个人各有职守,再也不能像早年从事文艺创造时期那样朝夕相处、密切合作。尽管如此,他们在为了革命事业奉献牺牲的精神追求方面,一直是志同道合、息息相通的。
1977年7月1日,成仿吾带着《长征回忆录》的书稿到医院探望郭沫若,郭沫若翻阅书稿后称赞说:“仿吾,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写了这么本好书?”同年10月,郭沫若题写书名的《长征回忆录》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成仿吾专门送给郭沫若一本精装样书。1978年6月12日,郭沫若因病去世,这本书还压在他的枕头下面。成仿吾为此感慨说:“沫若、沫若,你对我的友谊真像海一样的深呵!”
1948年,成仿吾在华北联大。左起:于力、沙可夫、刘云尘、成仿吾、丁浩川、周扬、林子明
1978年10月27日,郭沫若著作编辑委员会在北京成立,成仿吾和于立群、尹达、冯乃超、冯至等25 人被选为委员。编委会决定从1982年起陆续分卷出版《郭沫若全集》,并重新修订出版《沫若文集》17 卷本。
1969年前后,晚年郭沫若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借着阅读日本朋友、英美文学专家山宫允教授赠送的《英诗详释》,挑选翻译了50 首抒情短诗。这些译稿随手写在书页四周的空白处,当时并没有打算公开发表,其中所寄托和表达的是郭沫若内心深处对于诗歌创作和人类精神的持久恒定的一种追求。
譬如对于高尔斯华绥的短诗《灵魂》的翻译:“我的灵魂是太空!/电在闪呵雷在轰,/日月群星在运动,/时而卷起大台风!”
成仿吾为董存瑞纪念馆题词:为人民而死无上光荣
再譬如罗素·葛林遥望夏夜星空时的《默想》诗句:“我不能让我尊严的人性低头,/在那冰冷的无限面前跪叩,/我既年青而有爱情,求知欲旺盛——/它们,——只是在大气潮汐上的破片浮沉,/我有希望、苦闷、大愿,精神犹如火焚,/而它们是无动于衷的毫无生命。”
郭沫若去世后,郭庶英、郭平英把这些译文整理成册并邀请成仿吾作序。1980年4月,成仿吾在序言中写道:“从外国文译成中文诗,沫若可说是最有磨练的,……沫若在诗的创作方面是经历了极其曲折而艰险的道路的。从青年时代的奔放不拘的自由体转到严格的各种律诗以至各种词曲,真是丰富多彩。在他将近晚年的时候回到翻译这种短的抒情诗,虽然是由于偶然的原因,但是,难道我们就不能从他的这种经历中得出某些可能的推理吗?”
1981年1月28日,成仿吾抱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师龚济民、方仁念夫妇编写的《郭沫若年谱》题签书名。
1982年11月16日,85 岁高龄的成仿吾亲赴四川省乐山市,出席“郭沫若故居展览”开幕式,并为故居二门题写“郭沫若故居”的横额。当天下午,中央党校学者张傲卉,在首都纪念郭沫若九十诞辰座谈会上宣读成仿吾的书面发言《怀念郭沫若》。
1983年12月23日,成仿吾为郭沫若女儿郭平英的《郭沫若诞辰九十周年邮票纪念集》题词“死者已吞声 生者常恻恻”;同时还为郭沫若研究学会主办的《郭沫若研究丛刊》创刊号题词。
1984年1月9日,成仿吾同张傲卉、宋彬玉谈创造社和自己所走过的革命道路说:“我是‘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从文化人到革命战士’,你们要记住这两点。……创造社许多人后来都成为革命战士,如冯乃超、李初梨、朱镜我等人。大家都是走的从文化人到战士的道路。”
成仿吾、郭沫若、冯乃超、李初梨、朱镜我等创造社成员,虽然都选择了“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从文化人到革命战士”的人生路径,相比之下,成仿吾在这条志同道合的人生路径上表现得最富于奋不顾身的奉献牺牲精神,也最能承载郭沫若在《献诗——给C.F.——》和《怀C.F.》中给出的“一匹可尊敬的蚂蚁”的神圣礼赞。
1984年5月17日,成仿吾因病去世,终年86 岁。
注释:
[1]郭沫若:《创造十年续编》,原载1937年4月1日至8月12日上海《大晚报·火炬》,引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213 页。
[2]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180—181 页。“柳麻迭斯”是英语风湿症Rheumatism 的音译。
[3]成仿吾:《一年的回顾》,《成仿吾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1月版,第184 页。
[4]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186 页。
[5]郭沫若:《孤鸿——致成仿吾的一封信》,《郭沫若全集·文学卷》第1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8—10 页。
[6]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12月版,第292—294 页。
[7]参见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第1 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43 页。
[8]郭沫若:《一只手》,原载《创造月刊》1928年2月1日、3月1日、5月1日之第1 卷第9、10、11 期。引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21 页。
[9]原载《创造周报》第30 号,1923年12月2日,引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392 页。
[10]张资平:《读〈创造社〉》,原载1932年1月15日《絜茜》月刊第1 卷第1 期。引自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591 页【注三】。
[11][24]张傲卉、宋彬玉、周毓方编著:《成仿吾年谱》,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45 页,第185 页。
[12]郭沫若:《离沪之前》,原载上海《现代》月刊1933年11、12月和1934年1月第4 卷第1 至3 期。引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290 页。
[13]张资平:《读〈创造社〉》,引自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582 页。
[14]原载上海《风雨谈》月刊1944年1、2月合刊,引自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第647—648页。[15]郭沫若:《豕蹄·序》,上海不二书店1936年版。引自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第2 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50 页。
[16]郭沫若:《献诗——给C.F.——》,《豕蹄》,上海不二书店1936年版。录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0月版,第16 页。
[17]郭沫若:《达夫的来访》,原载1937年2月的《宇宙风》半月刊第35 期。引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 卷,第404—413 页。
[18]郭平英:《郭沫若的左联往事》,《新文学史料》季刊,2021年第1 期。
[19]成仿吾:《怀念郭沫若》,原载《文汇报》,1982年11月24日。
[20]引自张傲卉:《情比肝胆形同唇齿——记成仿吾与郭沫若的友谊》,文载《湖南党史》1994年第2 期。
[21]《解放日报》,1941年12月3日。
[22]成仿吾:《怀念郭沫若》,《文汇报》,1982年11月24日。
[23]成仿吾:《成仿吾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1月版,第29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