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妈妈的婚礼
2021-09-18酸酸姐
酸酸姐
一
妈妈的婚礼在四川北部的大山里举行,那里是男方的老家。舍不得花钱请婚庆,所有婚礼的布景都是妈妈亲手购置的:跟纸一般厚的一次性红毯,不到100块钱的塑料花拱门。塑料篷布一搭,整个婚礼现场全靠廉价的纸灯笼和气球来烘托氛围。临时收拾出一间空屋子当婚房,红彤彤的各种囍字,一股脑地贴在刚粉刷过的白色墙壁上。一切都过于简单,甚至有些寒酸和滑稽。
但我知道,对于妈妈而言,能够顶着“这把年纪二婚还要办婚礼不知羞”的流言蜚语,在太阳底下拥有一场婚礼,已经是莫大的幸福。婚礼举行那天阳光很灿烂,妈妈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并肩走过了一段短短的红毯。
我和妈妈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在我幼年时父母离了婚,我一直跟着爸爸生活,受爸爸的影响,我对妈妈充满了蔑视和疏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爸爸的那句“你将来肯定和你妈一样”于我而言,就是最狠毒的批评。但我却又一直极度想念和需要妈妈,童年时常常在梦里哭着喊“妈妈”,在每一次与她短暂相聚又分别时,如同剜心一般舍不得。回忆起妈妈最温柔的场景,是小学时我放暑假去她所在的城市找她。还记得我们坐在新修的广场上,我伏在妈妈的膝头,她静静地给我掏耳朵。我们都没说话,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后来在分别的大巴上,我的脑海里全都是这个场景,两个小时的车程,小小的我抱着书包哭了一路。我也是需要妈妈的孩子啊!没人给我扎好看的发髻,没人陪我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没人带我去挑选好看的新衣服,没人告诉我第一次来例假时应该怎么办,没人提醒我胸部发育后要穿内衣。妈妈,那个在阳光下笑着的、有温度的妈妈,更多时候只能出现在梦里。我恨妈妈,恨她永远地错过了我最需要她的时候。
工作后的第一年,我拿着有限的积蓄带着妈妈出去旅游。那是母女俩第一次一起旅行,也是她第一次像个小女孩一样,哭着跟我讲当年她被我爸爸家暴的种种细节。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爸爸的女儿”。看着对面的女人,这个孕育了我的母体,我开始艰难地将“爸爸”割裂成了两个形象:一个好爸爸,一个坏丈夫。我恨妈妈,恨她让我知道当一个妈妈那么难,讓我无法再怨她。
回程的高铁上,我看了一篇叫做《后悔成为母亲,但我不敢说出口》的文章。看完后,我问妈妈:“你后悔生下我吗?”正在看夕阳的她扭过头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回答:“从来没有。”可是妈妈你知道吗?我曾无数次希望,你不要生下我,这样你也许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我不会成为你的痛苦之源,你也不必成为我的痛苦之源。我的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把她交到别人手中。
那一段母女并肩走过的红毯路,真的好短好短。
二
小时候,我翻到过妈妈青春时的歌词本,里面贴满了小虎队和83版《射雕英雄传》的剪画。她特别喜欢翁美玲饰演的黄蓉,本子里全是那个笑起来天真烂漫、神采飞扬的女明星。她向人做自我介绍时总爱说:“我叫周蓉,黄蓉的蓉。”少女时代的她,像黄蓉一样灵动。
一晃好多年,黄蓉尘封在书中,翁美玲香消玉殒,从小被爸爸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周蓉,无忧无虑地长成了大姑娘。然而往后的岁月,全都是不幸。20岁时,她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我爸。孕期遭遇家暴,却不舍得流掉孩子离婚。23岁那年,我刚出生便被告知我肚子里有个巨大的肿瘤,她哭得眼睛差点瞎掉。四处借钱为我求医的她,一夜长大,从女孩成了母亲。我活了下来,她的婚姻却彻底死掉了。无休止的争吵、打闹和冷暴力,如今我闭上眼,还能想起爸爸抬手将一杯滚烫的热茶泼在她胸口时无情的脸。
我7岁时,她结束了那场婚姻。离婚后身无分文的她,离开生活了近30年的县城,外出打拼。后来,她遇见了当年追自己的老同学,两人合拍又甜蜜,却没想短短3年后,那位老同学被查出癌症晚期。本以为可以共度余生的爱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死在她面前。她干过很多杂活,在服装店里卖衣服、在家具城里推销家具、在茶楼里端茶递水、给人当保姆……受过无尽的白眼,上过无数次的当,每次去探望我时,都只住最便宜的旅馆。她漂泊半生,没有归处。她本该是一朵蓬勃摇曳的花,却被无常的命运碾落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泥。
婚礼上,我本来准备好对继父喊话,台词的第一句是这样设计的:“我的妈妈吃了很多的苦,请你好好珍重她。”可是等真正站在台上,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妈妈的大喜日子,我不能说“苦”。妈妈的苦刻在妈妈的心上,更刻在我的心上。从今以后,我来珍重她。
三
作为伴娘,我站在妈妈的身后,看不到她笑着说“我愿意”时到底有多开心。记忆里,我见过她很多种绝望的样子。外公去世时我不过十二三岁,懵懂地陪着妈妈一起去火化场。我看着她伏在棺材上呢喃,看着她一边盯着焚尸炉一边抹眼泪,看着她在烈阳下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怀里抱着外公的骨灰。我已想不起她当时的神色,如今回想起来那幅画面,只觉得心中弥漫起浓雾般的孤单和哀伤。可惜当年,我从没有想过为她擦眼泪,也没有想过要去抱住她。我只记得我是妈妈的女儿,却不记得妈妈也是外公的女儿。我只怜惜自己为妈妈流的眼泪,却不曾想妈妈为我流的眼泪更多。
18岁之前,妈妈在我手机里的备注不是妈妈,是周蓉。冷冰冰的名字,宣泄着一个少女对母亲的疏离和隔阂。成年后,随着我开始以一个女人的眼光去理解那些为人妻、为人母的不容易,我才逐渐原谅了她,原谅了自己。我终于又能像林间小兽一样,眷恋又单纯地呼喊妈妈。“妈妈”“妈妈”,唤着这个名字,我仿佛就能回到初生的天堂,那里没有憎恨和离别,没有暴力和悲伤,只有暖阳照在身上,我伏在妈妈的膝头,一切都是洁白的样子,就像我们的白裙子一样。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我才看到了妈妈在婚礼上的照片。众多的彩色照片中,她笑得很好看,眼睛里透着光和希望,像一个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天真女孩。
如果真的有来生,让妈妈做我的女儿吧,让我来守护她的笑容。
(摘自微信公众号“脱氧核甜”,本刊有删节)(责任编辑 王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