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菠萝饭里的爱
2021-09-18陈妃来
陈妃来
如果我说天上真的会掉下馅饼,肯定有人说我的脑袋被驴踢了——不,应该说被黄牛踢了——我们雷州半岛没有驴,盛产的是有着驴一般脾气的黄牛,当然也跟驴一样会踢人——否则不会胡说八道的。
而如果连这个都不相信的话,你更不会相信,凭借一盘炒菠萝饭便可以轻轻松松游历首都北京。
但是,无论你信与不信,我确确实实到北京游览了故宫、长城、颐和园、天坛等名胜,还带回了一笔不菲的奖金。而我所做的,只是炒了一盘菠萝饭而已。
这得从几个月前说起。
那时我即将大学毕业,大家都忙着找工作,要么就忙着备考。因为外婆的原因,我选择回家乡发展。回来那天,适逢家乡筹办一年一度的菠萝节,便报名参加了志愿服务队。
今年的菠萝节有点特别,一家北京餐饮公司独家赞助了一个炒菠萝饭比赛单元,通过现场海选出十名优胜者到北京参加决赛。作为该单元服务志愿者的我,无意中发现主办方负责人郭总拿到优胜者名单时,流露出了非常失望的眼神。听说所有选手炒的菠萝饭的味道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向就在几步之遥的郭总走过去,说我可以炒一份味道不一样的菠萝饭。
就这样,我的毛遂自荐让我赢得了一个增补名额,上北京参加决赛。
其实在北京的决赛根本就是一个骗局。让我们各炒一盘菠萝饭,然后让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先生逐个品尝,这算哪门子决赛?
更大的骗局是,按比赛规则,决赛的前三名最高奖励五千元,可我们十一人参加决赛,根本没有评出前三名,而是直接奖励每人一万元。
准备回程时,郭姐——郭总说更喜欢我叫她姐,我便冒昧改口了——找到我,说她的爷爷,也就是轮椅上的老先生非常喜欢我炒的菠萝饭,问我可不可以多留几天,只要每天傍晚为他炒一盘菠萝饭,报酬是每天一千元,另有专人陪同逛北京各个名胜古迹。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家多有钱,也不知道老先生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惜我带去的秘制佐料不多,要不然肯定会逗留多几天的。
回来的前一天,老先生让我陪他吃饭,顺便聊聊。
想不到,都吃了我的炒菠萝饭那么多次,面对这份热气腾腾的炒菠萝饭,老先生依旧像决赛那天闻到饭香时那么激动。真不明白,那天老先生为何一打开我炒的那份菠萝饭的盖子便激动不已,而当他颤巍巍的拿起勺子吃一口饭时,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打转的泪花。
老先生跟我谈了很多,末了,问我跟菠萝妹是什么关系,说跟菠萝妹没关系的人绝对炒不出这样的菠萝饭。
这算不了什么手艺,从小外婆就教我这样炒菠萝饭,但我外婆可不叫菠萝妹哦。
之所以否认,是因为在我的家乡,会炒这样的菠萝饭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不能仅凭这点就认定外婆是菠萝妹,况且外婆如果叫菠萝妹的话,二十多年了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老先生没有追问太多,只是掏出了一块木雕,一块我似曾相识的菠萝木雕。我见过这块菠萝木雕,但在哪见过,什么时候见过的,全然没了印象。
老先生把菠萝木雕交给我,说这是他跟恩人菠萝妹之间的信物,托我回家乡帮忙寻找他的恩人,或者恩人的后人。
返回徐闻的途中,我一路回忆,企图拂开尘埃寻找与菠萝木雕相关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当回到村子,远远望见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张望的外婆时,我才如梦初醒——没错,外婆有过一块一样的木雕。依稀记得小时候曾从外婆的箱底翻出来玩过,后来被外婆用一小块红糖骗走,就再也没有踪迹了。
那天的晚饭,外婆亲自下厨,炒了一大盘菠萝饭,为我接风洗尘。
外婆,你炒的菠萝饭这么好吃,我叫你菠萝妹好了。就着这熟悉却百尝不厌的味道,我跟外婆打趣道。
你这孩子,尽拿外婆开心,多大年纪了还菠萝妹?叫菠萝婆还差不多。话没说完,外婆就放下勺子,扬起了手。
我赶紧把脸凑过去,停在外婆的手够得着的地方,享受着外婆的刮鼻子带来的一丝轻微却渗透肺腑的暖流。
外婆,说真的,你年轻时是不是有人叫你菠萝妹?我轻轻握住外婆的手,望着外婆,满脸期待。
外婆愣了一会,避开了我的眼光。
我拿出了老先生的菠萝木雕,说:一位老先生给了我这个,让我帮忙找一位叫做“菠萝妹”的恩人。
外婆默默无语,盯着菠萝木雕,虽然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我知道,外婆的内心已经翻起了大江大浪。
过了一会儿,外婆缓缓起身,拄着拐杖,笃笃笃地回到卧室,拿来另一块菠萝木雕,递给了我。两块木雕拼合起来,是一个完整、小巧玲珑的菠萝木雕,色如蜜蜡,周身包浆,通体润滑。
我不叫菠萝妹,我叫奀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外婆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菠萝饭,但没有往嘴里送,慢慢地说开了。
1949年的冬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位受伤的解放军。本来他与另外七位战友住在三叔公家,因为在海训中被海南飞来的敌机打伤了小腿,不适合再与大家挤在一起,我跟姐姐便搬到厨房里住,将房间腾给他养伤。他那年18岁,年轻,帅气,刚毅,坚强,换药的时候纱布偶尔会把伤口的痂皮撕裂,但他从来没喊过一声疼。
我原先跟村里的姐妹们负责给解放军割草喂马,后来照顾他便成了我的主要任务。有一天,姐姐带回几个菠萝,是又香又脆又甜巴厘果,我最爱吃的菠萝品种。我想让他尝尝,可是他是虚寒体质,脾胃又不好,生吃万一吃多了肯定不太适宜。我想呀想,后来就试着先按传统方法煮好蛤蒌饭,再把菠萝切成丁块,加进来炒成菠萝饭。这样的炒饭,既有蛤蒌的浓香又留住了菠萝的美味,既可以祛风散寒又不至于刺激肠胃。他非常喜欢这种炒菠萝饭,从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只是,那时候粮食紧缺,大家平时有稀饭吃个半饱就相当不错了,怎么可能天天吃干饭?我只能煮饭时少放一点米,自己每顿都少吃一点,几天下来省下的米就够炒一盘他爱吃的菠萝饭了。
我正沉醉在外婆的往事里,外婆却只顾用勺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菠萝饭,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后来怎么样了,这菠萝木雕怎么来的,你快说嘛外婆!我向外婆挪过去,将头靠在外婆肩上,搂着外婆的左手,撒起娇来催促着。
他寻找的只是恩人?外婆放下勺子,拿起老先生的那块菠萝木雕,像是在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后来他伤好了,跟着部队去打海南……就没有后来了……
我知道,后来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但目前我要做的,是紧紧地抱着我亲爱的外婆,陪着她回忆,陪着她开心,或者伤怀。
从这一天开始,我发现外婆变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时不时就发呆,痴痴地向路口张望着,直到夕阳将她及她手中的拐杖都镀上一道金边,才黯然回头喃喃叹了口气:哦,又一天了哦!
是的,又过了一天了,他还没有来。外婆嘴上没有明说,我却非常清楚,她是在等待,就像以前等待我的归来一样,在等待着某人、某事。
经过权衡再三,我还是把外婆的情况告诉了老先生。从北京到中国大陆的最南端,单单直线距离已经超过两千公里,我担心身体欠安的老先生担受不起,但我更担心外婆一辈子的等待会白白落空。望着夕阳在外婆身上留下的那道越来越模糊的金边,常常有一丝丝不祥的预感在周围萦绕,甚至挥之不去。
得到老先生要来的准确消息后,外婆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精心炒了一大盘菠萝饭。
如果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吃外婆炒的菠萝饭,我一定会将菠萝饭吃得一粒都不剩的——我无法接受,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身体一向硬朗的外婆,被一场梦带走了,只留下一个无奈的笑容和枕头上的一片泪渍。
匆匆赶来的老先生,拄着拐杖,一步步地挪到荒野,久久地站在外婆的坟前。他没有想象中那样号啕大哭,或是泪流满面,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累了就直接坐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夕阳来了,将老先生,老先生面前的墓碑,还有墓碑后面的坟堆,都镀上了一道金边。然后,这一切,都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其实,他们并没有像外婆口中说的那样,没有了后来。
后来,我们相爱了。在一次饭后,老先生主动开口了。
我们情深意笃,私订终身。她说愿意当我一辈子的菠萝妹,为我炒一辈子的菠萝饭。我呢,就雕了一个菠萝,分成两半,一人一半,算是定情信物。我叫她等着,等打赢了战争,就一定回来迎娶她。但是,我食言了。
老先生将目光从遥远的回忆里收回来,聚焦在我身上,继续说:在登陆作战时,我们遇到了敌军的顽强抵抗。我们的船被击沉,整艘船三十多名指战员最后只剩下了我们几个游到岸边,在海滩的泥巴里隐蔽了十多个小时。我的腿伤本来还没好利索,因为不想错过那次战斗,便隐瞒了病情,可经过这一翻折腾,又得不到及时救治,最后失去了那条小腿。你说,没了一条腿,我差不多一个废人,怎么给得了她幸福,又凭什么来迎娶她?
但是,您知不知道,您的菠萝妹为了您一生未嫁?
你说什么,菠萝妹一生未嫁?你不是她的亲外孙女?
我摇了摇头,算是作了回答。
再后来,老先生留了下来。他说他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再错了——他要永远陪伴他的菠萝妹。
老先生及郭姐安排我到北京去发展,但最终我也选择了留下。
我要在家陪着外婆,并且每天代替外婆炒一盘菠萝饭,让老先生享受着这熟悉的味道,这初恋的味道,这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