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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哀相绝(散文)

2021-09-17老骥

北京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母亲

老骥

我的母亲生于1952年农历的四月二十九日,逝于2020年农历的九月二十八日(公历11月13日),享年68岁5个月。如果我不记录母亲的生日,将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因为她所有的身份档案死亡证明,写的都是8月15日——这是20世纪80年代人口普查时,村里干部随意填报的。于是文书档案里的母亲,永远是8月15日出生;只有我知道,这是假的。然而谁会关心并且较真一个平凡的普通的甚至卑微的农妇的生辰呢?

何况这个平凡的普通的甚至卑微的农妇出生时,正是她的家族多事之秋。在大的社会历史背景下,个人的命运,像极了洪水中的蝼蚁。我的外祖母和小舅舅,惨死于外界的逼迫和亲人的冷漠,而我尚在童年的母亲,被迫流浪于寿张县城周边,乞讨为生。她饥寒交迫,两次濒临死亡。第一次在昏迷中被一户人家捡去,喂了两顿粥,渐渐苏醒。后来母亲多次提到恩人的姓氏,可惜我终于没有记住,只知道这位恩人也是家徒四壁,虽然救活母亲,却无力收养。母亲活过来后,只能继续流浪。她第二次饿倒在寿张街头,幸遇一位中年妇女,不但救了母亲的命,还收留母亲做干女儿。这位中年妇女就成了我的姥姥。

姥姥夫家姓武,家住寿张城北的武堂村。姥爷和三个舅舅,因在家乡没有生计,背井离乡,去了千里外的垦利县,在黄河入海口大片的盐碱地上,艰苦地拓荒。经过几年努力,垦出一小片地,暂时立住了脚跟,就派大舅舅来接姥姥去团聚。姥姥想此一去也许今生今世不会再回来,就让大舅舅千方百计,找到我母亲的亲生父亲,还有她两个同父异母的已成年的哥哥,要为母亲的去留作个交代。我的亲外祖父姓侯,他接待了我武家大舅舅,问有什么事?我武家大舅舅说,你们家的姑娘,被我们收养已经两年了,现在我们即将搬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如果你们还要她,我就把她送回来;如果你们不想要她,我们就把她带走了。我不知道侯家外祖父当时的真实想法,毕竟是亲生女儿,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而母亲那两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更难考证他们当时的心情。时节凶险,世道艰难,也许他们都是不得已,总之我侯家外祖父说,我们不要了,你们带走吧!不知母亲听了大舅舅转述这句话,当时她是怎样的感受?是离别亲人的心酸,还是脱离藩篱的畅快?二十多年后,母亲重回故乡,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姥爷姥姥深明大义,劝母亲和侯家外祖父重相认,毕竟是亲生,骨断筋相连,不道归来意,泪眼释前嫌。至于那些个如烟往事,也就无人再提起了。

父亲母亲1960年代末在垦利县结婚,1970年生了我哥哥,1973年前后又生了一位哥哥、5岁夭折,1979年生了我。1981年,父亲母亲回原籍阳谷县。虽然是故乡故土,但毕竟离开数十年,风物人情,都不是旧日光景。感谢村里人本能的善良和怜悯,帮我们在老宅里挤出一个缝隙,加盖了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小房子,让我们四口之家从此有了遮风避雨处。但是村里人潜意识里抹不去的欺生,形成一种天然而微妙的隔阂,如看不见的幕布横亘在他们和父亲母亲之间。母亲长期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童年,养成了她察言观色的习惯、敏感多疑的性格以及非常强烈的自尊,而这些品格有时反而加剧了我们与村里人的这种隔阂。农村是熟人社会,互相的信任是维系各种关系的基石;但是母亲因自小经历过一种近似江湖的环境,让她有一种对谁都不信任、对谁都预先设防的心理。我们家在村里一度弱势,和她在家里长期而绝对的强势,从此越来越明显。而父亲在母亲的长期压制下,越来越唯唯诺诺,从小到大,我从未见他主动和母亲发生争执,只看见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被母亲恶狠狠地咒骂而不敢还口。

母亲不识字,这当然是因为她童年的环境,容不得她有机会读书。后来我们试图教她学知识学文化,她就说,我一个老太婆,学那个干什么!可是我发现她也曾努力地、艰难地偷偷自学写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比着葫芦画瓢一样“画字”)。她认识0到9这十个阿拉伯数字,而且假如你给她充足的时间,她还能慢慢地写下来,比如我就见过她写我的手机号码,手法幼稚,笔顺颠倒,力透纸背。她还试图临写“冀”字,但是不知为何,总把下面的“共”写成“也”。她虽然不识字,但她对孩子的教育成长很上心。后来我到北大念书,读了研究生,她很满意,盡管她不懂北大的分量,也不懂研究生和大学生有什么区别。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进了一个机关,她经常问我,你这个厂子赚钱多不多?在她的心目中,所有人只分为两类,一类是农民,比如她;一类是工人,比如我。我从一个农民成长为一个工人,这让她感到很欣慰,而且因此越来越自信。再后来,我有段时间贪慕虚名,试图结交地方上一些头面人物,每次回老家忙于来往应酬因而减少了陪伴她和父亲的时间,她不但不怪,反而以此为骄傲,她在村里的地位也因此越来越尊荣。

当然,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2004年春,我毕业前夕,遇到各种现实和心理的压力,精神上一度忧死伤生,打电话给她,忍不住哽咽。她就非常担心,以为我会一时想不开,临高楼而寻短见。她和父亲商量无果,又连夜找舅舅讨问对策。后来舅舅批评我,不该在电话上哭,惹母亲担心,几成疾病。但是,母亲也有她的固执和硬心肠。哥哥从小爱好文艺,尤喜绘画,颇有天赋,中学时他报了一个美术培训班,母亲听说,认为不务正业,不顾哥哥面子,跑去培训班上跟老师理论,硬把学费要了回来。哥哥刚刚结婚生子,她就坚持分家,并且不顾哥哥嫂子新立门户的艰难,力逼他们归还此前借的2000元钱。2008年我儿子即将出生,急需她帮着照料家务,三回五回打电话请她来北京,她找各种借口推三阻四,惹了好几回不愉快。当然,也许她真有她的难处,但是她又不说,只让你费力猜,猜不到她就撂脸生气。

最后母亲还是来了北京,从照顾孕中的妻子开始,断断续续,直到儿子上了二年级,才总算安心地长久地待下来。2015年秋天,我在车公庄附近租了一间极狭小极破旧而且非常肮脏的一居室,一家四口挤在一起住。白天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她一个人在家里,归置被褥,擦拭厨卫,尽可能让这房子看起来像个家。每周末她还要带孩子回昌平,坐地铁转来转去,长途跋涉,从不叫苦叫累。后来我转租了长椿街的一处小三居,搬家时正值盛夏,她跟着我们收拾家当,背着大包裹来回走,汗流浃背,也从无怨言。搬到长椿街后,母亲闲得无聊,又不敢和楼下小广场那些讲北京话的老太太搭腔,一时寂寞难耐。有一天,她说她遇到一个老乡,这个老乡在对面大厦里当保洁员,每个月有两三千块的工资,言外之意,颇为羡慕。我说你这么大岁数了,干那个干啥?再说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帮我们照顾好孩子,不要胡思乱想。她当然也能分清个主次顺序,只是闲得久了,不免想找个事端。

次年夏天,她就发现了一个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赚钱的门道,就是捡瓶子卖废品。我觉得实在不体面,不让她捡。她说楼上那个每月好几千退休金的老太太,人家也在捡,谁跟钱过不去?她感觉我们不乐意,就瞒着我们偷偷去捡,我们知道了,也只好随她去。她尝到乐趣,渐渐地乐此不疲,渐渐地不顾我们的反对,渐渐地竟然把捡瓶子当主业,不顾骄阳似火,一天到晚不停歇地跑来跑去。夏天过去,瓶子少了,她就捡纸箱和破铜烂铁,终至于接送孩子的路上,也要拿一个大蛇皮袋,一路翻看垃圾桶,毫不顾忌我儿子还在一旁等她。周末我们全家出去吃饭,一顿饭无论花二百三百,她都要下意识地换算成瓶子的个数和纸箱的斤数。有一回我们开车带她去西单吃火锅,十字路口等红灯,她忽然看见路旁有个大纸箱,马上决定不去吃饭,下车提着纸箱就走了,剩下我和妻子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她下葬的第二天,我和父亲闲聊,父亲说,前两年你母亲在北京捡废品,每年能挣四五千块钱。我听了不胜唏嘘,无言以对。

母亲每次回老家,总会带很多吃的东西来北京,把一个大号的旅行袋撑开来,几乎要胀破肚皮。这些东西,无外是地瓜、蔬菜、花生、玉米糁,冬天还会带大玻璃瓶装的自制酱菜。我每次去火车站接,都要为这重重的包裹犯愁,因为我腰椎间盘突出,提不了重物。所以我每次都告诫她、批评她,让她不要带东西、不要带东西,“北京什么东西买不着,还稀罕你千里迢迢往这儿带?再说我提一回包裹就腰疼一次,孰重孰轻你也不掂量掂量!”有一回我说重了,她动了怒,说不用你管,我自己提回家。我说怎么不用我管?我一个大小伙子站在旁边,让一个老太太提那么大一个包,人家不笑话?可是她的固执劲儿上来,坚决甩开我的手,自己拎起包,迤里歪斜,气喘吁吁,上地铁下地铁,转汽车过马路,一会儿双手拎一会儿单肩扛,走得比我還快。我跟在身后,看她不足一米五的瘦小身材,花白着头发,为了让包裹离地而不得不斜身曲肱,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这样大这样重一个包裹,她是如何拎上的火车?须知县城火车站的站台,总比火车门低一米半,乘客需要提着行李,小心翼翼踩着舷梯爬上去。

转眼我儿子10岁,能自己上下学了,母亲就提出要回老家。一则是她在京这几年,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父亲。父亲比母亲大6岁,虽没有大病,但高血压高血脂,身体一直瘦弱。而且父亲不太会做饭,生活上过得很凑合。二则是我儿子大了,知道面子尊严,每回跟着奶奶上下学,奶奶总要捡废品,捡多了还让他帮着拿,同学面前,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也不想让奶奶再跟着。于是母亲就回了老家,此后除了偶尔来待上个三五天,基本上没再来常住。谁想到她回去还不到两年,就忽然去世了呢!

2020年11月5日,星期四,一早我接到侄儿的电话,才知道母亲忽然晕倒,正在医院抢救。原来是她早起看暖壶里还有昨晚剩的热水,想倒掉可惜,就要用来洗头。结果洗完头,忽然人就瘫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了。赶紧送县城医院,做脑CT,发现是脑出血,还好出血量不大,只有10毫升,听从医生建议,住院保守治疗。我听了六神无主,一上午努力使自己冷静,找各种关于脑出血的信息,想要不要转到更专业的医院来治疗。即使不来北京,是不是也要去省城的脑科医院?后来问了各路专家,都说10毫升的出血量不大,到哪里都是保守治疗,不如就在当地,家属陪护方便。只好如此。

当天下午,我请假回老家,半夜赶到医院,母亲正睡着,面色平静,状态还好。第二天和第三天,又做了脑CT,显示没有新增出血,且她的意识、语言、动作,都在向好恢复;她的主治医生,信誓旦旦向我保证没有问题。村里很多人听说母亲住院,都来看望,母亲躺在床上,跟来人聊天,礼节上没有丝毫差错,我觉得很欣慰、很放心,想单位上还有一堆事,周日下午我得回北京。那两天我在床前,喂她吃一点饭,尝一点水果,喝一点水,没事儿帮她揉揉腿脚,帮她翻身,找各种话题陪着她聊天。她的精神很好。我说,您身体恢复得还可以,我后天还得上班,明天下午就得回去了,下周末再来看您吧。母亲非常理解,她说,你赶紧回去,工作忙不好请假,下周末也不用来了,反正有你哥在。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和母亲这样亲密放松地聊天,上次这样的聊天大约已经是上大学之前了,那时我还是个少年,和父亲母亲还有共同语言。自从长大成人,整个心思整个感情,慢慢地都变得硬如磐石,对父亲母亲的身体生活,很少过问,也懒得过问。即使母亲在北京的这几年,我也很少和她说话,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饭桌上聊的内容,大多也是我和妻子的工作,或者孩子的成长学习,而这些,母亲都插不上嘴。母亲每次回老家,我到火车站送她,有时到得早,我们就在候车室呆坐,一两个小时也无话可说,只看周围旅客一家一家地围坐聊天,奇怪他们为何那么亲密。有两次我甚至因为工作忙,把她送到候车室,不等检票上车,就匆匆忙忙走了,也不知她大字不识,在陌生的环境里会不会有一丝恐惧。还有一次,我送错了站,买的是北京站的票,却带着母亲到了北京西站。幸亏进站口的工作人员发现,但此时距离发车也只有一个小时了。着急忙慌地往北京站转,一时间又打不上车,只好来回换乘地铁。北京的地铁换乘,需走很长的路,母亲走不快,我心急如焚气急败坏,不停地回头催促她。她涨红了脸,并不觉得是我的错误在先,反而为自己年迈行动不便而羞愧。回想以往种种,我觉得自己真是毫无道理、无可饶恕了。

这几天母亲在病床上和我说话,经常自责,说因为自己不慎,如今躺在床上,拖累了儿孙。说她经常和父亲商量,如将来老迈,病卧在床,要靠谁来伺候呢?说着,眼角里流出泪来,言语之间,颇有乞怜哀告之意。我感到很震惊,想母亲一向刚强自立果敢爽直,很少见她流露这样的无助,看来她对将来的凄凉晚景,已经有所预期。其实这个问题,这几天我也是反复琢磨反复考量,以至于夜不能寐。我想假如父母真的有一天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让我们长期守在床前照顾也不现实,可能还是得请护工。可是母亲说,如今哪怕你出3000元的工资,也没人愿意伺候不能动的老人,都嫌脏。我宽慰她说,这不用着急,3000不行咱就出5000,还能把你们俩撂下不成?这个钱归我来出。她讨得我一句承诺,似乎放了心。但看我言语闪烁并不能斩钉截铁,这个放心中,就埋藏了不少忐忑的成分。后来哥哥说,母亲心思太重,情绪不稳,爱操心、爱生气、爱激动,加重了她后来的病情。也许正是这种对未知将来的担忧,反复萦绕在她的心头,因此最终拖垮了她的身体。有时我残忍地想,人应该像动物学习,老了残了,自己找个隐蔽的角落安然等死,以示自然规律之不疏失——或许反而更有利于身心健康,也未可知。像母亲这样来回掂量、时时纠结,枉自担惊受怕落下心病。抑或母亲真的是死于心病?

我回北京的火车,是11月8日周日下午一点多。午饭过后,我就在病房里,悄悄收拾我的箱子。母亲在病床上躺了三四天,已经辨不出白天黑夜,更不知道几点钟。她看我收拾行李,知道我就要走了,又流出眼泪来。我强忍伤心,说,妈您别难过,下周末我准来,我来的时候,您就恢复得更好了,也许就已经起床了呢!母亲哭着说,你路上小心,带上钱,火车上买饭吃。你工作忙,下星期不用再来了。谁想到这次就是我和母亲的永别!

回北京后,我带上母亲的各种检查结果,找了一位号称国内顶尖级的脑科专家看。那位脑科专家花了5秒钟时间,只看了其中的1张片子,立刻就说没问题,打发我走了。我每天给哥哥打一个电话,询问病情,每天都说不错,一点点康复。11月12日,又是一个星期四,凌晨五点多,我被电话吵醒,一看是哥哥打来的,不由得心慌意乱,想这个时候来电话,一定是病情又有了反复。果然不出所料,哥哥说母亲因为便秘,用力过度,头痛剧烈,而且伴有强烈呕吐,很快昏过去了;已经叫了医生,打了止吐的针,正要送放射室再做脑CT。再过20分钟,说CT结果出来,脑血管爆裂,大面积出血,出血量大概有120毫升,引发脑疝,已经送重症监护室了。我赶紧联系主治医师,同时找关系请教各种专家,都说这种情况,应该不像是静脉出血,恐怕是动脉出血;如果动脉出血,疑似有脑动脉瘤,手术也没有意义。如果坚持手术,大概率是术中去世,或者各种并发症去世;小概率是保住性命,但也是植物人了。所以医生建议,准备后事吧。

我当时感觉天旋地转,手脚发软,泣不成声,一边电话请假,一边赶紧订票回家。哥哥嫂子又来电话和我商量,问我是不是早点放弃治疗算了。但这个决定,实际上等于直接宣布母亲的死亡。我既不敢坚持手术,也不敢断下决心放弃治疗。火车在奔驰,时间在流逝,而母亲的生命,也许正在这分分秒秒的延迟中,一点点地耗尽。我想起多年前我曾凝视一小截蜡烛,看它油尽灯枯,看它烛芯瘫软在烛台上,看它的火苗越缩越小,最后忽然一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极小的一丝青烟,袅袅升腾在半空里,一眨眼青烟散尽,什么都没了。我觉得这就是我的母亲,她正在等待死亡。

下午我到了医院,获准进监护室探视20分钟。我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如机械,如枯槁,虽有呼吸,昏迷不醒,千呼万唤,毫无反应,看得我泪如雨下。旁边医生护士,都说她已经陷入深层昏迷。出来和医生交流,和病友家属交流,都建议放弃治疗。一旁有个病人家属,她的父亲做了开颅手术、在监护室已经昏睡了10天,毫无苏醒的迹象。他切了咽喉,上了呼吸机;如今肺部感染,前胸开了鸡蛋大小一个洞引流;今天又并发脊髓感染,后背又要开洞。她说我们就要放弃治疗了,不能再看着父亲躺在那里,无知无识如植物一般受罪。还有几个病人家属,都如是说。可见病人久拖不愈,家属皆有退意,又怕背上心理包袱和社会道德包袱,只好在监护室外,互相鼓励,互相壮胆;诡异的是,这鼓励和壮胆,不是为了坚持,而是为了放弃。而我始终下不来决心,只是哭。

当晚八点左右,母亲呼吸停止,医生告知已上了呼吸机维持,说恐怕熬不过今天晚上。此时家里人都有放弃的意思,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来了十几人,意思是要接母亲回家办理后事。我也觉得,既然不能坚持手术,似乎确实应该放弃,如此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有什么意义?但是,不知母亲在此生命垂危之际,是否还有意识;假如有一丝意识,是否还保持求生的本能?也许她正在死亡的边缘呼喊,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可是我们听不到。又想起父亲作为最重要的家属,他的意见,我们竟然从来没有人想起去征询,仿佛母亲的生死,只应该由儿女来决定、来掌握。可是哥哥说,父亲还不知道母亲病得危重,不敢告诉他,他岁数大,血压高,怕他一时情绪激动,也来一个脑梗死或者脑出血,那可就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但是这似乎又不是个理由,因为母亲毕竟要去世的,去世之后,还要回家收拾灵堂,瞒是瞒不住的。

我胡思乱想了一夜,断续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疲惫不堪,似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决心,就是要断送母亲的生命。潜意识里,似乎有一种为活人着想的快感,使活人不再劳累,使活人不再费钱,使活人尽快回归日常,使活人继续快乐地工作和生活。而各种不能继续抢救的所谓医疗建议,都似乎是一种立场先行主观选择的理论支撑,说白了都是一堆借口,客观依据,并不充分。是的,它们只是一堆借口,而我偏偏正在说服自己、强迫自己,让自己相信这些借口,相信这些借口是对的,是科学的,是有利于减少母亲临终痛苦的。我想果然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假如母亲有女儿,此时会不会坚持采取各种手段挽救母亲的生命?哪怕死在手术台上,哪怕救回一个植物人,哪怕耗尽家资人财两空。

母亲被推出监护室,我守在门口接她出来。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大张着嘴那是因为被呼吸机撑得变了形。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具骷髅,俯下身来,对着母亲的耳边说:“妈,咱回家了。”立刻泣不成声几乎晕厥。哥哥嫂子和母亲的几位内侄女儿赶紧接过来,就在监护室门口狭小的走廊上,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穿好寿衣,盖上被褥。寿衣红如焰火,锦被亮如黄金,梦幻一般的暖色调映入我的泪眼,让我处处感受不到存在的真实。我见母亲头发有些凌乱,想她正是为洗头才有此一劫,就想为她认认真真梳理一下头发。可怜母亲生我四十余年,我从来没有为母亲梳头洗脸,就在她临终之际,勉强尽孝吧。刚梳了两下,表姐说,不能往后梳,只能往前梳。然而往前梳,却把头发堆满了脸,只好算了。殡葬车到了,车上送来担架。担架狭小,母亲的两只胳膊放不牢,总要垂下来。我就上车坐在母亲身旁,抱住她的双臂,将她一路抱回家。早有邻居众人,在门口等着,把母亲抬下来,安卧在堂屋门口一张小床上。头前点起香烛,烧了纸,屋里院里,响起一片哀声。

我握着母亲的手,从傍晚到深夜,一点点地感受她的身体由温暖变冰凉,感受她的关节由柔软变僵直——我知道我正在失去我的母亲。香烟缭绕,纸灰飞舞,灯火长明,冬夜黑得深沉而恬静。我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普照大地,但我的母亲不会看到。从此春华秋实四季轮回,再与母亲无关,她已经超脱于时间之外。从此这世界上每个角落,再不会有母亲的踪影,她已经超脱于空间之外。我仿佛站在高山之巅,看平地上数不清的房屋鳞次栉比,可是没有一间里面住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的身躯即将长眠于地下长眠于方寸墓穴,而她的灵魂必然升入天堂,在那里,她将不再孤单不再寂寞不再惊怕不再挂念她的亲人,也不再为自己的晚年心怀焦虑心怀担忧。天上有母亲,地下有母亲,而天地之间,茫茫一片空白。

母亲下葬后,我在坟前搭了个草棚,为母亲守夜。我想母亲一定明白是我们决定了她的死亡,而我的责任尤重,因为她在临终前几天,只对我诉衷肠道哀告,她觉得我是她的骄傲,她觉得只有我有心有力在她的生命跌落时及时出手力挽狂澜。而我呢?不但在她亟盼表态时吞吞吐吐答复模糊,过后更是残忍地辜负了她的信任和托付。生死存亡之际我躲闪开来,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坠落,直至淹没于永恒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果母亲死后有灵魂,她一定会托梦给我;而我则准备在她的坟前,坦然地接受她的谴责和惩罚。我觉得我应该并且必须得到谴责和惩罚。

但是没有梦。那几个晚上我睡得如此昏沉如此纯粹,仿佛置身世间最极致的虚无,好睡眠如深藏高山晶莹剔透的冰,如滤掉渣滓清澈洁净的水。我想也许母亲真的不愿临终之际再受开颅的折磨,因而贊同我放弃手术继而放弃治疗?抑或是她本能中仍有求生保命的渴望,但仅仅是因为我是她的孩子她爱子心切,所以不忍苛责我牺牲她生命的决定?想来我四十余年,少年轻狂,青年叛逆,中年麻木,多少的错事,母亲都会宽容;最后的错事,虽然大如生死,她依然能够理解,并且能够饶恕吧!她不但理解和饶恕,还在冥冥中守护着我的睡眠,让我许多天来,难得有如此安静的心灵休整。长夜寂寂,星月无光,四野寥落,惶顾大荒。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唯遗我悲入骨髓,从此哀相绝。愿我的母亲安息,愿她的在天之灵洒脱豁达平安愉悦,而我则痛楚长留,继续如她期望的,经营我的生活。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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