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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五”开局之年对中国经济的几点思考

2021-09-16王军

清华金融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十四五经济发展

2021年既是“十四五”规划的第一年,也是疫情之后经济恢复的第一年,还是迈入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征程的第一年,更是中美经贸摩擦之后美国政府换届的第一年,面临诸多历史性关口的开启,让人无比期待中国经济的表现。对于开局之年的中国经济,本文认为,在高质量发展已成定局的前提下,应该重点关注经济复苏不平衡、信用过度、房地产投资波动、价格泡沫、居民收入增长缓慢、输入型通胀、债务风险等问题。

聚焦高质量发展已成定局

2021年《政府工作报告》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最引人注目的是,对当年及未来五年经济发展预期目标的表述。其中,国内生产总值(Gross Domestic Product ,简称GDP)增速6%以上的预期目标,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政府此次发布了一组定量与定性指标相结合的年度经济发展预期目标,既包含经济增速目标,也包含就业、物价和单位GDP能耗、主要污染物排放量、粮食产量指标,这一组指标兼顾了经济社会发展与环境资源能耗等可持续发展状况,全面、科学、系统,有利于引导全社会预期,既符合实际又留有较大余地和弹性,符合高质量发展的要求,在政治上能起到加油鼓劲和稳定预期的作用,也更容易使各部门特别是地方政府安排工作。

同时,2021年度有具体经济增长目标,而“十四五”时期则未设定,只是要求年均经济增长“保持在合理区间、各年度视情提出”,这种近实远虚、定性表述中隐含定量目标的表述方式在五年规划史上是首次出现,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和变化,充分体现了更加重视质量、结构和效益的考虑,淡化经济增长的意图明显。

从长期来看,完全可以把目光和注意力从一个简单、直观但又不全面的指标上移开了,大膽地尝试不再发布年度经济增长预期目标,而将其交由研究机构或市场机构去预测和发布。这样做,既比较主动,也符合国际惯例。

结构分化格局仍将延续

以新冠肺炎疫情为标志和分界,在基准情形下中国经济可能迎来中长期增长的转折点,而步入高质量发展阶段。这一阶段的基本特点是:总量缓慢增长,增量逐步收缩,结构不断优化,需求、区域、产业等多重结构不断分化与集聚,产业和人口向优势区域集中成为无法阻挡的客观经济规律。

从总需求来看,经济结构将继续向“消费驱动型”经济转化和优化,服务业和消费占比有望继续提高,消费需求将成为带动经济的主要力量,投资结构也将发生调整和优化,来自市场驱动的力量将更为明显和占优。

从区域来看,依托城市群和都市圈的城镇化发展思路将使区域发展极化、分化特征更加明显,中心城市的带动作用更为突出,城镇化率仍将进一步提升但增速将有所回落。人口流动亦出现分化,即人口从三四五线城市净流出,向一二线特大城市不断集中。

从产业来看,人工智能、集成电路等八大前沿领域,新一代信息技术、高端装备、新能源汽车等九大战略新兴产业,以及新基建等领域将成为投资热点。以数字经济为代表的新动能对各行业的赋能也不是雨露均沾的,而是呈结构性机会,例如,传媒、教育、零售、金融、物流、科技平台、硬件与软件等受益最大,餐饮旅游、食品饮料、农业、家电、汽车、轻工制造、电气设备、机械等次之,而房地产、油气化工、钢铁有色、建材建筑等行业则影响偏小。

从微观角度观察,在存量经济主导下,企业的竞争进一步加剧,优胜劣汰、两极分化更加显著,行业中的企业头部化日益明显,收入和利润将继续快速向少数头部企业聚集。

因此,从大趋势来看,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增量时代、“比快”的时代都已经结束了,存量时代、“比慢”“比精细化”时代已经开始。慢就是快,精细化是生存和发展之道,也将成为未来中国经济发展的关键词。

宏观政策将逐步实现“正常化”

2021年内外部需求的持续变化将对中国宏观政策提出新的要求,需要以跨周期调控的施政框架来兼顾短期波动与长期发展,以解决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结构性、长期性问题。整体来看,当前中国经济仍处疫情后的恢复时期,总需求不足仍将是未来宏观经济的主要矛盾。预计今年宏观政策将保持连续性、稳定性、可持续性,从2020年的“应急性模式”逐步向“常态化模式”转变,针对特定群体的各项纾困政策不会撤得太急,不急转弯,以保持对经济恢复的必要支持力度。

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宏观政策在操作上会强调“定向、相机、精准”,把握好政策时度效,“根据形势变化适时完善,进一步巩固经济基本盘”。

考虑到海外疫情防控和经济形势仍然存在不确定性,国内经济复苏的基础尚不牢固,财政政策的重点是支持地方财政履行公共服务职能和纾困市场主体特别是小微企业。赤字率从去年的3.6%以上降至3.2%左右,新增地方政府专项债发行3.65万亿元人民币,比去年减少1000亿元,这两项指标总体上处于边际收缩状态,但均略超市场预期,没有“急转弯”;虽然阶段性减税降费政策在适时退出,但对经济恢复的支持力度不会搞“急刹车”;财政支出总规模比去年增加,重点仍是加大对保就业保民生保市场主体的支持力度;对地方一般性转移支付增长7.8%、增幅明显高于去年;将2.8万亿元中央财政资金纳入直达机制、规模明显大于去年;优化和落实减税政策,将小规模纳税人增值税起征点从月销售额10万元提高到15万元。

今年货币政策总体上将在保持稳健中性的基础上逐步回归常态,并根据经济形势变化灵活调整,政策重心也将逐渐转向“防风险”和“稳杠杆”,不会快速紧缩信用,而是更加重视跨周期调控。《政府工作报告》中透露出的货币政策基本导向是:货币供应量和社会融资规模增速与名义经济增速基本匹配,保持流动性合理充裕,保持宏观杠杆率基本稳定。推动实际贷款利率进一步降低,继续引导金融系统向实体经济让利,使小微企业融资更便利、综合融资成本稳中有降。

新兴产业发展将统筹布局以避免盲目无序竞争

当前,鉴于新兴产业发展对开拓新的增量市场空间、引领中国经济迈向高质量发展阶段意义重大,很多地区都围绕集成电路、新能源、人工智能等领域,积极布局面向“十四五”时期的新兴产业发展。但是基于路径依赖,不少地区仍然在沿用过去发展传统产业的路径和思维来推进新兴产业发展,例如过度追求规模优势、过度集聚创新要素、过快“退坡”支持政策等。为避免“一哄而起”,重走“老路”“弯路”和“错路”,必须吸取历史上的经验和教训。推动科技创新和新兴产业发展需要久久为功,不要急于求成;需要加强国际合作、保持开放心态,不要闭门造车;需要强化市场主体地位,不要违背市场规律、过度行政干预;需要实现区域协同,避免资源过度集聚、多点开花、聚而不优、大而不优、高水平产能过剩;需要适度开展地区竞争,避免过度政策诱导、盲目重复建设;需要尽早明确未来的“退坡”政策,避免产业依赖政府补贴引起周期性波动、甚至陷入行业发展困境。

同时,随着科技应用和数字化技术向纵深发展,我们也需要关注科技创新、新兴产业发展所带来的一些新问题,例如:科技寡头的新型垄断——数据垄断,新的贫富分化——数字鸿沟,新的社会治理挑战——数据饥渴,新的国际冲突——数字竞争,新的增长迷思——数字经济时代的“索洛悖论”和“戈登之谜”,即劳动生产率增速放缓,等等。总之,新兴产业发展的影响也是一体两面的,科技的瑕疵和技术的缺陷始终存在,不仅很多,而且多为新问题,如网络安全、信息泄露、网络病毒、数据质量、信息降噪等,还包括不可预见的风险。因此,科技至上主义不可取,科技向善才能赢得未来,这应当是我们推动科技创新、发展新兴产业的初心和底线。

绿色低碳发展将成为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新动能

中国领导人2020年向全世界庄严宣布,我国二氧化碳排放力争2030年前达到峰值,力争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这是一个宏大愿景和目标,要想如期实现充满挑战和压力,但也蕴含着巨大的机遇,这意味着中国在产业结构、能源结构、投资结构等各方面都将发生深刻变化,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将深刻影响今后中国产业链的重构、重组和新的国际标准的形成。

碳中和、碳达峰表面上是约束碳排放强度问题,而本质是能源转型和生态环境保护问题,事关可持续发展。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明确做出了“扎实做好碳达峰、碳中和各项工作,制定2030年前碳排放达峰行动方案”等重要工作部署,表明政府希望借此引领中国经济的绿色转型和可持续发展。可以预见,未来新能源、节能环保、绿色技术创新、清洁生产等产业将迎来巨大的发展机遇和巨量的投资机会,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绿色低碳发展将成为“十四五”乃至“十五五”时期中国高质量发展的新动能。

实现碳中和需要大量的绿色低碳投资,其中绝大部分需要通过金融体系动员社会资本来实现。在碳中和愿景下,未来三十多年内,我国实现碳中和所需要的绿色低碳投资的规模,包括可再生能源、能效、零碳技术和储能技术等七个领域,应该在百万亿元以上,碳中和因此将为全社会带来巨大机遇。有研究还显示,预计到2030年,低碳领域的直接和间接就业人数可达到6300万人,全国低碳产业总产值有望达到23万亿元,对GDP的贡献将超过16%。

经济运行中需要关注的问题

当前,中国经济恢复的基础尚不牢固,还面临很多挑战和不确定性。未来应重点关注以下八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经济复苏不平衡的问题。从一季度数据看,生产与需求分化,工业增加值两年平均增速6.8%,消费和投资两年平均增速为4.2%和2.9%,恢复相对仍较慢;传统产业与新兴产业、高新技术产业分化,高技术制造业和装备制造业发展较快;投资结构分化,基建投资和房地产投资两年平均增速为2.3%和7.6%,而制造业投资两年平均下降2.0%,民间投资两年平均增速仅为1.7%;城镇与农村居民收入和消费分化,农村居民收入增长快于城镇,但消费却正好相反;价格上游与下游分化,消费物价CPI整体保持温和,工业品价格PPI向上大幅攀升,两者“剪刀差”的扩大,意味着国内各部门经济复苏不同步、全球经济复苏不同步。

二是信用过度、过快收缩的问题。当前的政策重点不是过快地去杠杆,而是稳定宏观杠杆率,避免出现信用过度、过快收缩所导致的“踩踏”事件以及不良资产过快反弹、资产价格过快下跌。在支持实体经济的同时,货币政策须高度关注金融风险的累积,“保持宏观杠杆率基本稳定,处理好恢复经济和防范风险关系”。春节过后A股市场从节前高点快速调整即和当时政策将会加速收紧的预期有关,须引起高度重视。

三是房企融资收紧导致的各种风险问题。房地产确实是现阶段我国金融风险方面最大的“灰犀牛”,其风险持续累积是系统性金融风险的重要来源。随着房地产“三道红线”融资新规等监管措施的出台,房企融资环境随之收紧,房地产企业普遍面临较大资金压力,偿债压力继续攀升,部分企业可能会出现债券违约等现象,甚至产生现金流断裂的问题,由此积累的风险若集中爆发容易引发连锁反应,必将波及相关金融机构、引发金融风险。此外,随着融资监管和各项调控措施的加强,房企对拿地和新开工更加谨慎,须警惕由此引发的房地产投资波动,进而对经济增长产生冲击。

四是房地产资产价格出现结构性泡沫的问题。随着经济的强劲复苏,已有大量资金再次涌向房地产领域,部分区域“经营贷”有卷土重来迹象,在支撑了房地产投资和经济增长的同时,也使房企和居民部门再次加杠杆,或将对住房和金融市场带来新的扰动;与消费领域明显谨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个人住房贷款规模不降反升,其余额已达33.70万亿元,占金融机构全部贷款和全部房地产贷款余额的19.90%和70%左右;以一线城市为代表的部分城市房价显著上涨,市场热度居高不下,炒作氛围日益明显,个别一线城市由于新房和二手房价格倒挂,楼市出现了“打新热”,局部房价泡沫风险正逐步抬头。

五是居民收入增长缓慢、收入差距过大导致有效需求不足。在经济循环的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四个环节中,最大的瓶颈是分配和消费及其背后的收入。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中国统计年鉴2019》,中国90%的人月收入在5000元以下,62%的人月收入在2000元以下,绝大多数人收入水平偏低的状况不可避免地制约消费的扩张与升级,制约双循環新发展格局的形成。从历年《政府工作报告》对居民收入增长目标的表述来看,保持收入增长与经济增长的同步和匹配已越来越难:2014—2015年,“居民收入增长和经济增长同步”;2016—2020年,“居民收入增长和经济增长基本同步”;2021年,“居民收入稳步增长”。居民收入增长乏力这一状况令人担忧。

六是全球经济复苏及通胀再交易对中国物价走势的影响。近期,在美国新冠肺炎疫情的好转、财政刺激政策的实施、全球经济复苏三大逻辑的催化下,国际市场通胀预期不断升温,原油、有色金属等大宗商品市场开启上涨模式,金融市场上“再通胀交易”如火如荼,10年期美债收益率持续走高,3月初以来已突破1.7%的重要关口,通胀交易的吸引力与日俱增。这也许将加大今年通胀的输入性风险,特别是对我国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指数(Producer Price Index ,简称PPI)的冲击恐将略超预期,工业品通胀时隔多年有可能将卷土重来,借由油价等因素也将在一定程度上传导至下游的消费品。就国内因素而言,春节“就地过年”带动了“报复性消费”的发生。随着疫情的有效控制和疫苗的逐步推广,今年的消费表现很可能超预期,这对终端消费品价格的拉动将会越来越明显,国内物价上涨的压力也在累积。如果个人、企业乃至市场对通胀的预期不断强化,通胀将自我实现,从而抬升短期需求和价格上涨。

七是地方政府债务扩张较快,偿债能力及可持续性令人担忧。据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数据,2020年政府部门杠杆率从2019年末的38.5%增长至45.6%,增幅达7.1个百分点,达到有杠杆率数据统计以来的历史最高水平。其中,地方政府杠杆率上升了4.0个百分点,从2019年末的21.6%增至25.6%。另有数据表明,为缓解疫情冲击,2020年地方政府债券和城投债发行规模均达到历史高位,分别发行了6.4万亿元和4.3万亿元,较2019年分別增长了45%和20%,债务余额分别达到25.4万亿元和10.6万亿元,较2019年均增长了20%。快速扩张的债务加大了未来的偿债压力。特别是对于缺乏稳定持续的财政收入做支撑的经济落后地区而言,困难尤其严重。预计未来地方政府债务的信用分层将会加快,债务的区域性、结构性不平衡风险突出。

八是大型企业集团债务风险有可能加速释放。据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数据,2020年,非金融企业部门杠杆率上升了10.4个百分点,从2019年末的151.9%增长至162.3%。信用债违约已成为常态,特别是国企违约事件频发,违约比例加大,违约数量和违约规模都大幅度上升。大型国有企业频繁违约的背后,不仅是个别企业的问题,其实质反映的是地方政府财力的捉襟见肘,体现的是地方债务风险。未来在处置企业债务违约事件中,要警惕新一轮债务的货币化、资产损失的社会化和金融的财政化,这无疑将极大地破坏整个社会的信用生态。

(王军为中原银行首席经济学家,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本文编辑/王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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