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唐生智子女的一次“投亲”
2021-09-15胡昌忠
胡昌忠
1968 年,已是风烛残年、病魔缠身的唐生智(1890—1970)曾有过一次紧急“秘密部署”:让子女速回300公里外的老家——湖南永州东安探亲。作为当年见证了这一历史事件的我,后来忆及一些画面、细节,越发成为我回忆年少时光难以忘记的情形。
1968年盛夏,我还是一个8岁多的孩童,虽寡言和懵懂,却天生比较留意观察一些事情。正值酷暑的一天午后,地处湘南永州市东安县芦洪市镇西正街的人们,有的正坐在屋檐下透气纳凉,有的在屋内摇着蒲扇驱热。此刻,距我家数米外的街邻王老先生门前突然来了3个年轻人,两男一女。他们久久驻足在这间有两层楼房的旧木屋门前,仰望门牌号码、向路人询问核实。他们在门外徘徊好一会儿了,奇怪的是,屋内显然有人在走动,却一直不见有人出来答理。因他们的装束、语言有别于当地人,抑或面像生疏,還是引起了街邻的好奇和格外的注意。
有人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的:“瞧,看那个女崽,我不用问她是哪一个,就晓得那就是唐生智的女儿。那样貌就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一老太婆 一边在摇着蒲扇,一边在自言自语地告诉在一旁好奇观望的人们。老人的这句话一下子让人们敏感地联想起了一个人物来,只见大家突然噤若寒蝉般面面相觑,作鸟兽散。
让人们联想起的这个人物,便是中华民国陆军一级上将、湖南和平解放后任湖南省副省长、时任湖南省政协副主席,虔诚的佛教徒唐生智先生。他因生于兹长于兹,又让早期的湘桂铁路绕个大弯从东安走,曾让这个湘南古镇十里八村乃至全镇、全县不少人无不引以为傲、感念在心的。可在一年前小镇传言唐生智已被划为“走资派”了……
从这3位年轻人长像上看,两个男子都是20多岁的样子。其中,年纪大一点的,身高1.7米左右,蓄着浅浅的小胡子,穿着蓝白条纹的海军纱衣,手里拎着一件旧军服;年纪较青涩一点的,身高比前者显得略瘦高一些,留着西装头,穿着白色纱衣,手里拎着一件那时流行的蓝色粗布工人服。那个女孩,看上去十七八岁样子,留着一头“西瓜皮”,痩高个,头发略黄,面容白晳,穿着一件白底蓝点“的确良”夏衬衫,套一件枣黄色夏裤,人显得很文静、漂亮。翌日,我听大人们悄悄地说起,才知道他们的确是唐生智的子女。渐渐地,街邻对他们的身份都是心照不宣了,但一旦有邻居问起,王老先生则镇静地称那是他远嫁东北妹妹的子女,是来探亲的。
不过,他们叫什么名字,我一直都不知道。平时只听见王老先生唤他们时,叫什么“和仔”“理仔”和“怡仔”的。对晚辈直呼小名,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俗。前几年,我查核相关资料,才大致弄清了他们名字的全称。他们应该是唐生智的二子唐仁理,三子唐仁和,三女唐仁怡。不过,还有待进一步查证。
他们此时来探亲确实有点不合时宜,因为彼时人们的政治神经自然绷得很紧。对这远道而来的客人,王老先生家竟没有一人出来迎接一下,任由路人指引才识得家门,王老先生更是谎称那是他妹妹的小孩。
王老先生,本名叫王德坤,是街上的老业户,时年已70来岁,瘦高个儿,稀疏的白发总是梳理得整齐有致。常戴一副铜架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人们习惯地称他 “王老先生”。他曾在日本留学,回国后选择当了郎中。他与唐生智是远房亲戚,也信佛。1937年,南京失守后,王德坤随唐生智回乡创办耀祥中学,主要担任唐生智一家的医护事务,与唐家人相处达10年之久,是唐十分信任的人。
解放后,王德坤被当地政府安置在公社卫生院当中医,60多岁了才赋闲回家。他还会治跌打损伤和蛇伤,退休了也没怎么闲着,不时有人找他看病,但他较少收取病人钱米。
1966年5月起,“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人检举王老先生曾是唐生智的私人医生,应该有历史问题。对此,他坚称“我只是从医,从未沾染任何非医事务”,最后经“审查”过关。其实是他的医术医德救了他,他看病手到病除,态度和蔼,又乐于助人。不过,自那次被人检举后,人们发现王老先生很少出门了。
在如此时刻,王老先生竟然没有拒绝唐生智子女前来“投亲”,显然此举超乎人们想象。但这一表现足见其与唐的感情匪浅,也印证了人们传说唐生智对他很信任的事实。
唐生智的子女在这里逗留了十三四天的时间。记得我最初邂逅并结识他们,是在他们刚来两天后的一个月夜里。那时,乡下文化生活极其单调,而与人聊天,很多人又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有一天,他们兄妹正在街道石阶路上打闹嬉戏。不一会儿,唐仁怡因图凉快,便脱下凉鞋放在一旁后跟邻居女孩玩耍去了,直到回家时才想起穿鞋,却发现仅剩一只鞋。那是一双白塑料凉鞋,在当时的小镇上是不多见的,她大声地叫着:“是哪个藏了我的鞋?老实交待。”只见唐仁理和唐仁和在一旁做着鬼脸,噗噗笑着,并不应答。之前,我瞧见是唐仁理将另一只鞋藏在了街边一个老鼠洞里。唐仁怡是那般焦急不安,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用手指了一下那个黑洞。
那时街上未通电,最后借着月光才找着了那只鞋。她似乎很感激我,回过头来,摸了一下我的头,接着将什么东西塞给我,一看才知是3颗纸包糖。接着,她又问起我的名字来。我告诉她,我叫“员外”。听后,他们开怀地笑起来。唐仁和便打趣道:“叫员外?那就是有钱人,是财主,你就不怕革命群众斗你吗?”他见我一脸茫然,或是怕吓着了我,便收住了嘴。而我此刻心思已专注在那纸包糖上了,它对我来说算是奢侈品,一年到头都难吃到的。尤其像她给的这种,特好吃,糖中有牛奶成分,至今我都印象颇深。彼时,我顿然感觉好像与他们拉近了些许距离。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他们说要到街后两公里远的狮子岭爬山耍去,恰好那天是星期天,唐仁怡便拉起我的手就走。那山不怎么陡,海拔近80米,它是距街上最近的一座山。其实这座山林木稀疏,山石裸露,没什么好玩的,他们许是在老街待腻了,想出来透透气吧。
他们到底是城里人,还没爬到半山腰就没精打采了,都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抹着汗。此时,唐仁理突然发现了什么,努着嘴嚷道:“快看,这里有个铁帽子。”这时,只见一块红薯地边堆起的石块中一顶锈迹斑斑的钢盔,倏然吸引住了大家的眼球。那或是开荒者从山壕里挖出来的。陪同去的王老先生弟弟时年60多岁的王德华(他们叫他“表舅舅”)见状解释,这才消除了大伙儿的好奇。
原来当年日军的一个炮兵排就驻扎在这山头上,从那炮楼位置可以鸟瞰全镇。王德华说,他还记得,有时日军放一炮,镇子里的人就要躲3天,这钢盔是日军投降时丢弃的,早几年还有人挖出过长枪呢。一听到是日军留下的东西,唐仁和顿时愤然:“我们家老爷子当年办耀祥中学时,把军训作为必修课,就是培养人才出来教训这些畜牲的!”唐仁理却不以为然,反驳道:“我们的武器太差,怎么去教训鬼子啊?”王德华也旧恨涌向心头:“日本鬼子烧了我家房子。还有芦洪市的3条大街都是被鬼子放火烧掉的,害得我们多少人无家可归啊!”
突然,王德华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撇开了话题,遂问起唐生智其他弟女的情况来。唐仁理答道:“都已到了香港。”王问为何?“上月,北京来了一个人,口气很硬的,逼著我们家老爷子要写个什么证明,老爷子气愤地说:‘要我说假话害人,你找错了人!硬是拒绝写证明。这也就得罪那人了。……老爷子很清楚来人不会善罢甘休!此情,难道不让老爷子担忧吗?”王还想说什么,只见唐仁理、唐仁和都低头不语,只好缄口不言。
唐仁怡似乎不耐烦了,委屈地自言自语起来:“在这里每天都是坛子里的酸萝卜、酸豆角和酸辣椒,一点油腥子都难沾到。喝口水也要我们大老远的去井里挑,我已受够了。老爷子再不来信叫我们回去,我也要走了……”显然,城里长大的干部子弟来乡下突然要吃这种苦,此前她应是压根儿未曾想过的。
其实,那时的人们生活状况都普遍的清苦,青黄不接时,连米饭都没得吃,大多是以杂粮代替主粮充饥,不少的家庭每天仅吃两顿。我那时因饥饿常在梦中哭醒。王老先生那时退休就是解雇,是没有养老金的。我曾见到过一回,为改善他们的伙食,走路已不利索的他还去河里撒网捕过鱼呢。至于常吃坛子里的腌菜更是当时多数平民家庭膳食的一个缩影……
几天后,本已人心惶惶的小镇发生了一件大事。外地一支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队伍途经这里,几天时间里,除散发传单和动员当地红卫兵参加串联活动外,他们见古老的文物就破坏。该镇东正街建于宋朝、历经800年风雨的“斩龙桥”上的一对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堪称是镇上一道独特风景,都未能幸免。
也就是这时起,我已极少见到他们兄妹的踪影了。我隐约记得他们突然露脸那天是在掌灯时分,是趁着夜色随同邻居去街后的芦江大队看电影《地雷战》。此后,我就再也未曾见过他们。至今回想,他们的突然离开极有可能与造反派队伍来该镇有关。尽管没人来惊扰过他们,然而,这一风吹草动的情势还是迫使他们仓促地结束了这次“探亲”之旅。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从以上内容和时间节点上,我们不难看出,唐生智子女突然回到家乡的真实缘由,很有可能是当时其父在抗击“逼供”的情急之下,以防子女遭到不测而做出的一个非常举措。作为行武出身的唐生智,其大半生征战沙场视死如归,然而作为父亲,他也有舐犊情深的一面。我现将这段往事写出来,也算是弥补一点他在生活史料上的空白吧。
(责任编辑: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