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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时期“汉家尧后”说的生成及演化

2021-09-15崔建华

人文杂志 2021年8期

崔建华

[中图分类号]K2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1)08—00106—08

在汉代历史上,“汉家尧后”是一个重大的政治命题,其论述的基本形式是在当代政权与上古圣王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通常来说,这种做法将使现世权力的正当性得到增强。但一个事实非常明白,即汉王朝在立国之初并未主动提出“汉家尧后”的论调,该说是在汉朝历史进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基于特定的政治文化背景才出现的。围绕这个问题,学界曾经进行过诸多考察,但相关讨论在史料应用、论证思路等方面仍存在疑点。因此,本文拟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对“汉家尧后”说生成的政治背景及命题属性的变化提出个人看法,不当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一、“汉家尧后”说基本史料的疑点

大凡讨论“汉家尧后”之说,《汉书·眭弘传》的一段材料极为重要。该传记载,汉昭帝元凤三年,泰山“大石自立”,昌邑“枯社木复生”,上林苑“僵柳复起”。对这些异象,符节令眭孟进行了解读:

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说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

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此番言论上呈后,大将军霍光将其定性为“妖言惑众,大逆不道”,因而诛杀了眭弘。作为因言获罪的典型案例,眭孟因倡言汉家禅让于贤人而被处死,这应当是事实。但有的学者由这段记载推导出“汉家尧后”之说首创于昭帝时代的眭孟,比如苏诚鉴日:“首先倡导这个学说的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眭弘(字孟)”,宋艳萍亦曰:“眭弘是西汉中后期第一个提出‘汉家尧后的人”,这种论断存在两个问题,首先是逻辑上有默证之嫌,不够严谨。其次,它若要成立,一个前提是史料本身必须可靠,然而《汉书》对眭弘言论的记载存在以下疑点:

第一,《汉书·五行志》也叙及泰山大石自立事,文曰:“眭孟以为石阴类,下民象,泰山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当有庶人为天子者。孟坐伏诛。”在“妖言”与“伏诛”这一组因果关系中,“妖言”的具体罪状并未包含“汉家尧后”的说法。这也就意味着,在《五行志》的叙事逻辑中,相当于《眭弘传》“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一语的“当有庶人为天子者”,仅仅是发出这样的“妖言”,已足以致眭弘“伏诛”。至于“汉家尧后”云云,或许眭弘并未说过这样的话。

第二,眭弘因“妖言”而被权臣霍光法办,后来的宣帝却为眭弘平反,“孝宣帝兴于民间,即位,征孟子为郎”。不消说,宣帝最为满意的当然是“妖言”当中的这两句话:“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因为应验这两句话的就是宣帝本人,作为反叛者戾太子之孙,其身份正符合所谓“匹夫”“故废之家”的描述。但是,以“汉家尧后”为理由,主张汉家“传国”,“禅以帝位”,自退宾位,这样的主张绝对有悖于宣帝的利益。如果眭弘的确说了这些话,为他平反,可能助长不利于汉家社稷的舆论,宣帝恐怕不会丧失这样的政治警觉。因此,从宣帝为眭弘平反这一举动看,眭弘可能并未说过“汉家尧后”。

第三,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有些话似非眭弘所能言。一个明显的疑点是,紧跟“汉家尧后”的说辞,后面要求在位的皇帝“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既然是“如殷周二王后”,那就意味着,当时应当存在被封以百里之地的“殷周二王后”。但究诸史实,在元凤三年的时候,封以百里的“殷周二王后”并不存在。《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还至洛阳,诏曰:‘祭地冀州,瞻望河洛,巡省豫州,观于周室,邈而无祀。询问耆老,乃得孽子嘉。其封嘉为周子南君,以奉周祀。”可見,在元凤三年时,周王之后是有封国的,但封地面积未必就是百里。更重要的是,此时根本没有封殷王之后的记录。汉元帝初元五年,“以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位次诸侯王”,仍然未见封殷后。绥和元年,汉成帝诏:“盖闻王者必存二王之后,所以通三统也。昔成汤受命,列为三代,而祭祀废绝。考求其后,莫正孔吉。其封吉为殷绍嘉侯。”不久,殷绍嘉侯“进爵为公,及周承休侯皆为公,地各百里”。也就是说,直到汉成帝时代,才出现了封以百里之地的“殷周二王后”。数十年前的眭弘何以能够说出奉劝汉朝天子“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的话呢?从这个角度来看,将“汉家尧后”说的发明权归于眭弘,应属后世附会,这种附会发生的时间应不会早于汉成帝时代。

以往学者之所以不怀疑眭弘对“汉家尧后”说的发明权,某种程度上与“尧母门”事件有关。比如宋艳萍说:“眭弘是西汉中后期第一个提出‘汉家尧后的人,这一思想并非空穴来风,应该是受了汉武帝‘尧母门的影响。武帝把昭帝比附为尧,实际上将刘汉视为尧的后代,眭弘的‘汉家尧后思想正源于此。”此说建立在一个认知前提上,即“尧母门”事件确实存在。不过,笔者以为,此事未必实有。“尧母门”事件见于《汉书·外戚传》:钩弋夫人“太始三年生昭帝,号钩弋子。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门日尧母门。”但所谓“任身十四月乃生”,违背自然规律,不可能是实际发生的事情,它只能是一种刻意营造的舆论。

“尧母”的舆论有可能形成于汉武帝晚年吗?《史记·外戚世家》“褚先生曰”载汉武帝立昭帝杀钩弋夫人事,关于昭帝出生仅有寥寥数语:“钩弋夫人姓赵氏,河间人也。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昭帝立时,年五岁耳。卫太子废后……”魏晋史家曾谓褚补《史记》的特点是“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而褚先生本人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他以自身见闻补《史记》,目的在于“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如果武帝晚年真的营造了“尧母”的舆论,按照这一舆论的逻辑,武帝意在让人知道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它不应是秘而不宣的内容。对于这样一次颇富轰动效应的公开造势,褚先生大概率是知道的。然而,以他那样的撰史风格,在绘声绘色地记述钩弋夫人事迹时竟然没有“尧母门”事件的只言片语,此种情形着实匪夷所思。对褚补《史记》“尧母门”事件的缺载现象,若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不能不考虑这样的可能性:截至元成时代,关于“尧母门”的相关传闻尚未形成。如此以来,认为“尧母门”事件诱导了“汉家尧后”说的发生,便失去了基本的史料支撑。

二、继统问题抽象化:“汉家尧后”说生成的政治背景

对于“汉家尧后”说的生成背景,杨权曾提出一个极其重要的看法。他认为,汉武帝“绍休圣绪”的执政风格与“汉家尧后”说之间存在密切关系。

所谓“绍休圣绪”,见于汉武帝元朔元年诏:“夫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五帝三王所繇昌也。朕夙兴夜寐,嘉与宇内之士臻于斯路。故旅耆老,复孝敬,选豪俊,讲文学,稽参政事,祈进民心,深诏执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由此诏来看,“绍休圣绪”指的是延续“五帝三王”的事业,其中即包括对帝尧的效仿。然而,模仿帝尧,未必就意味着认可“汉家尧后”之说。司马相如在论证汉武帝应行封禅时,曾将五帝三王与本朝进行对比。对于五帝三王,他说“君莫盛于尧,臣莫贤于后稷”,但总体来说,五帝三王“无异端”,一切来得太容易,最终导致他们“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反观大汉,则是气象非凡,正所谓“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沏滴曼羡,旁魄四塞,云布雾散,上畅九垓,下泝八埏”。一番对比之后,司马相如感慨道:五帝三王平凡如斯,“然犹蹑梁甫,登大山,建显号,施尊名”,而大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实在是过于谦虚。需要格外注意的是,在司马相如的观念中,圣王自是圣王,汉自是汉,大汉盛德无须攀援圣王而成。即便“君莫盛于尧”,但若与当今汉天子相比,尧的成就也是等而下之的。由此可见,崇尧与祖尧绝不能划等号,在汉武帝时代,崇圣只为显示今上更胜一筹,远接千载而祖尧,是大可不必的。

那么,“绍休圣绪”的执政风格在“汉家尧后”说形成过程中究竟发挥着怎样的影响呢?杨权认为,由于“王道圣統的绍述者必然具有显赫出身,这在秦汉时代是大众的普遍观念”,因此,意图“绍休圣绪”的汉朝皇帝便打出了“汉家尧后”的旗号。总体而言,此说将帝王的执政思路与某种具体的政治命题联系起来,体现出历史考察的宏观视野。然而,不无遗憾的是,杨氏认为汉朝“绍休圣绪”是为了获得“显赫出身”,是一种虚荣的“大众的普遍观念”在脑子里作祟,这个看法流于表面化。因为,“绍休圣绪”既然标榜追圣,当然具有追求显赫出身的意图,这样的解释实际上存在同义重复的弊病,并未探及问题的实质。笔者以为,“绍休圣绪”的执政思路之所以导致“汉家尧后”说的发生,根本原因在于,这种理念否定了现实性的历史序列,使汉王朝存在的合法性论述变得抽象,从而为“汉家尧后”说的发生提供了适宜的土壤。

“汉家尧后”说背离了汉代帝系的实际脉络,这种将继统问题抽象化的做法,在汉初是不可能发生的。就事实而言,西汉建国无疑是承秦的。有学者全面论述了“承秦立汉”的问题,认为刘邦正是通过“据秦之地”“用秦之人”“承秦之制”,最终建立了汉朝。在西汉初年,本朝“承秦”而来,这根本不是问题。这种“承秦”的意识突出表现在对秦德的机械式沿袭。《史记·张丞相列传》:“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认可本朝承秦而来,这是对历史时间序列的尊重,它体现了这样一种思维,即虽然“过秦”思潮颇盛,但不能由此否定秦朝的历史地位。这一态度在汉文帝时代发生了改变。汉文帝拜鲁人公孙臣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这个做法表明,此前对秦朝历史文化遗产的机械继承已经不适应汉文帝时代的政治需求,对秦朝水德的沿袭,易于给人一种汉朝乃“又一秦”的感觉,而如果与秦朝没有差别,汉朝存在的意义可能会受到质疑。因此,与秦朝划清界限就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心理需要。不过,当时的政治家们在考虑这个问题时,毕竟还没有跳出前后相继的客观时间序列。一方面,时间上的确是继秦而起的,这不能否认;另一方面,尽管受到时问自然法则的约束,但也不能无所作为,务必使用某种策略,展现出汉与秦的差别。这个时候,流转式的五德终始说便派上了用场。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汉文帝改服色一事尚未表现出对时间序列的否定,但已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对秦朝的排斥心理很重。这应当与文帝的成长环境有关。文帝出生于楚汉相争阶段,他从未在秦朝生活过,因此,他对秦朝的态度是在汉初“过秦”的舆论氛围中形成的。而他的父亲刘邦则不同,正如李开元所说,“秦始皇赢政和汉高祖刘邦,曾经在同一天空下生活了四十七年”,刘邦“跟秦始皇本是一代人”。而当他有感于秦始皇出行排场而发出“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的喟叹时,显然是以秦始皇为人生榜样的。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生经历,他在得天下之后,为秦始皇置守冢二十家,这一行为颇有安顿少时情结的意味。而高祖时代在制度上机械式承秦,也应当与刘邦曾为秦朝子民的身份有关。反观与秦王朝缺少这层联系的汉文帝,对秦朝则只有消极认知,无怪乎他要与秦朝划清界限。

然而,秦朝毕竟是历史时间轴上的一个存在,在秦朝越来越被否定的过程中,汉朝继统问题由去秦进而演化为稍作前推的承周,是迟早要发生的。汉武帝时代封周后姬嘉为周子南君,已经非常明显地传达出大汉承周的政治意涵。但汉武帝对本朝继统问题的处理仅此而已,他并未将这个历史序列从周代继续上推。而对于当时盛行历史循环理论的思想界来说,仅仅宣示汉朝承周而来是不够的,因为历史循环理论要想成立,不能由历史传承的单个环节来证明,而是需要借助于一连串的政权转移案例,由多个案例反映出历史演进的循环律。在这方面,除了渊源较早的五德终始说,比较典型的还有董仲舒的“三统”说。三统分别为黑统、白统、赤统。按董氏之说,商为白统,周为赤统,鲁为黑统。但其中的鲁国与商、周并不在一个层次上,何以并论?有学者注意到董氏所谓《春秋》“作新王之事”,并就此解释道:“鲁为侯国,汉承帝统,以侯拟帝,嫌于不恭,故有托王之说。”实际上,“云黑统则托秦尤显”,但董氏为什么不托秦呢?学者以为,“盖汉承秦统,学者耻言,故夺黑统归春秋。以为继《春秋》,非继秦也。”

比较董氏之说与汉武帝所行,可以发现,二者皆认为秦朝不应在历史继统脉络中占据一席之地。然而,同样是表达黜秦的情绪,二者选定的继承对象则不同:汉武帝的办法是宣示汉家承周,董仲舒则认为汉朝承鲁国这一春秋“新王”。更值得关注的是,汉武帝作为一个务实的政治人物,他对周子南君的封拜,意味着他只承认汉朝继周而起,如此的行政措置已可达到黜秦的目的。而董仲舒作为一个理论家,仅仅表明汉家承鲁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将这一传承放在夏、商、周、鲁的发展序列中,方能彰显其必然性与合理性。《汉书·武帝纪》:太初元年“夏五月,正历,以正月为岁首。色上黄,数用五,定官名,协音律。”所谓“色上黄”,自是受五德循环论的影响。至于更改历法,《史记·历书》:“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而巴落下闳运算转历,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乃改元,更官号,封泰山。”汉武帝将岁首定在正月,“与夏正同”,显然,太初改历时,汉武帝也接受了三统说,在汉以前的历史链条上为汉家寻觅了一个映像。

所谓“汉家尧后”之说,直观来看,亦是为汉家寻觅一个历史映像。只不过,它所遵循的应当是另一种推导路径。尽管就目前的材料而言,我们还不能回答其推导的具体原理是什么,也不清楚具体是哪个人在哪个年代进行的推导,但笔者以为,既然五德终始与三统说可以并存,又如何能断定当时只存在这两种理论呢?考虑“汉家尧后”说的生成史时,似乎不应忽略这两种可能性:其一,当时存在两种以上对汉政权的历史定位,“汉家尧后”说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而已;其二,“汉家尧后”说本就是依照五德或三统循环理论而推导出的一种结论。

三、“汉家尧后”成为朝野共识应在汉成帝时代

“汉家尧后”最初只是思想界对汉政权继统问题的认识,那么,此说是何时被官方接纳的呢?

汉为土德抑或汉行夏正,皆可依据朝代兴替而推演得出,其论说的核心在于朝代,非必系于某帝。“汉家尧后”说则不然,这个说法直指特定圣王,如此以来,牵涉的话题便颇为敏感,因为它非常易于引起对刘姓祖先世系问题、宗庙问题的某些联想。《汉书·韦贤传》:“初,高后时患臣下妄非议先帝宗庙寝园官,故定著令,敢有擅议者弃市。至元帝改制,蠲除此令。”可见,在汉元帝之前,除了给过世不久的先帝奉上尊号这样的例行事务,政府是禁止对祖先世系问题进行讨论的。这便决定着,在汉元帝之前便存在的“汉家尧后”之说,也只能是某些知识群体内部的一种民间说法,它上不得政府的大雅之堂。但到汉元帝时代,擅议宗庙的禁令即被取消,制度约束的解除无疑有助于“汉家尧后”说向国家层面的礼儀领域进行渗透。

而相比于汉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的执政风格,元帝“宽仁,喜儒术”,“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贡、薛、韦、匡迭为宰相”。他很容易受到儒学士大夫的影响。《汉书·梅福传》:“武帝时,始封周后姬嘉为周子南君,至元帝时,尊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位次诸侯王。使诸大夫博士求殷后,分散为十余姓,郡国往往得其大家,推求子孙,绝不能纪。时匡衡议,以为‘王者存二王后,所以尊其先王而通三统也。”匡衡主张“宜以孔子世为汤后”,“上以其语不经,遂见寝”。尽管元帝最终没有听从匡衡的建议,但他在通三统的过程中曾博谋儒士,则是可以肯定的。

对于“通三统”的政治意义,刘向曾有一种解说:“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但这个认知或许源于其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批评立场。对汉元帝而言,他之所以愿意“通三统”,要旨则应当在于表明汉家坐天下的正当性。需要注意的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通三统”的运作机制是通过展现先朝的宾位来确立本朝的主位。由于前朝已是历史陈迹,无法现身说法,因此,前朝的宾位只能通过其后裔来展现。这种做法其实并不新鲜,当汉武帝封周子南君之时,用的就是这个模式,以周后的宾位来突出汉武帝的主位。然而,汉元帝在存先王后时为什么还要从周朝上推至殷商呢?笔者以为,当时不仅思想界认为“周→汉”的单一环节不足以说明汉政权存在的正当性,即便是汉元帝本人,也在儒林的长期影响下,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需要借助连环形式的历史循环论来加强本政权的合法性论证。在这个论证逻辑中,殷、周之后居于宾位,是历史循环的结果,有其必然性。但与此同时,其包含的另一个命题便是,当政的汉家居于主位,亦是历史循环的结果,亦有其必然性。既然是历史轮回使汉家占据了主位,那么,汉家祖先就应当在殷、周之前有过居于主位的辉煌,汉朝主宰天下只是因为历史的循环又到了汉家祖先荣光复兴的阶段了。在这个逻辑当中,汉朝皇帝显然需要在现实祖宗之外寻找一位灵光闪耀的圣王为远祖。虽然殷之前有尧、舜、禹,但舜、禹并非合适的祖宗人选,因为武王灭商后已封舜后于陈,封禹后于杞,这两个圣王已经历过由主降为宾的过程,难免给人一种历史失败者的观感。而尧则不同,他似乎未被殷、周两朝“存后”,不会给人以历史失败者的感觉,并且又是以体现盛德的禅让模式让出了天下。在这种情况下,汉元帝接受“汉家尧后”之说,在心理上已不存在障碍。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讨论只表明,汉元帝通三统,是“汉家尧后”说被朝廷接纳的历史背景,并不意味着“汉家尧后”之说成为定论就是在汉元帝时代。毕竟,作为一个重大政治命题,它能否被接受,需要经过政府内部知识群体的仔细论证。据前引《汉书·梅福传》的记载,当汉元帝通三统时,对究竞选谁承殷后颇为踌躇,最终作罢,通三统的工作进行得并不彻底。至于汉家承哪位圣王之后,面对从五帝时代至汉代的巨大缺环,恐怕也不是很容易确认。《汉书·朱博传》:“博尤不爱诸生,所至郡辄罢去议曹,曰:‘岂可复置谋曹邪!文学儒吏时有奏记称说云云,博见谓曰:‘如太守汉吏,奉三尺律令以从事耳,亡奈生所言圣人道何也!且持此道归,尧舜君出,为陈说之。其折逆人如此。”此事发生于汉成帝时代,如果元帝已经明确了“汉家尧后”,朱博对尧舜圣王加以嘲讽,有触犯政治忌讳之虞,显然不合时宜。目前来看,“汉家尧后”说成为一种国家层面的政治话语,极有可能在汉成帝时代。绥和元年,汉成帝封孔吉为殷绍嘉公,通三统之举最终落定。“汉家尧后”说成为国家层面的政治定论,亦应在此前后。

四、刘向使“汉家尧后”说蜕变为寻祖命题

元成时代的通三统既然是在先朝与汉世后裔之间做文章,那么已被朝廷接纳的“汉家尧后”说,作为另一组先朝与汉世的对应,自然已转化为寻根问祖的生物学命题。而这个意义上的“汉家尧后”被经典化,则应归功于兼具宗室及大儒身份的刘向。

《汉书·高帝纪》班固赞语当中叙述刘氏世系:“刘向云战国时刘氏自秦获于魏。秦灭魏,迁大梁,都于丰,故周市说雍齿曰‘丰,故梁徙也。是以颂高祖云:‘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东,遂为丰公。”班固为当代皇家先世作赞,言必有据是最起码的要求,而他的论据就出自刘向。此外,一般而言,追踪世系的动力主要源自本家,如果要将世系追溯到渺远的时代,因为要取信于人,溯源者必须博闻多识,具备很高的文化素养。比如司马迁能够将先世追溯到颛顼时代,离不开雄厚的知识积累。宣元时期的韦氏家族叙其先世:“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朱绂,四牡龙旗。彤弓斯征,抚宁遐荒,总齐群邦,以翼大商,迭彼大彭,勋绩惟光。至于有周,历世会同。王赧听谮,寔绝我邦。”韦氏能够将祖先上溯至商代,也与其“邹鲁大儒”的身份密切相关。汉家先世为何人,若是由刘姓以外的人来考究这个问题,一则与己关联不深,动力不够;二则擅议宗庙的政治风险太大。因此,由宗室当中的文化翘楚刘向来做这个工作,可能性最大,也最为合适。

就刘向本人的政治处境来看,他也有神圣化汉家世系的主观意愿。刘向历仕宣、元、成三朝,他对自身宗室身份的自觉经历了一个由弱变强的过程,而成帝时代是他宗室自觉程度最高的时期。在宣、元时代,他虽然也会说“幸得以骨肉备九卿”“以骨肉之亲”之类的话,但这个阶段的刘向与萧望之、周堪、张猛等儒学重臣为友,他们共同抗御宦官弘恭、石显。在维护汉家统治地位的过程中,刘向并不觉得自己是孤军奋战,而因为有友军的存在,他也不会觉得汉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样的心态决定着,刘向不会过于强调自身作为宗室成员的责任感、使命感。但到成帝时代,刘向的心态变了。面对外戚王氏专权,他高度警觉,“时数有大异,向以为外戚贵盛,(王)凤兄弟用事之咎”。他曾对人说:“灾异如此,而外家日盛,其渐必危刘氏。吾幸得同姓末属,累世蒙汉厚恩,身为宗室遗老,历事三主。上以我先帝旧臣,每进见常加优礼,吾而不言,孰当言者?”从中可以强烈地感觉到,刘向对汉朝国运忧心如焚,而这种情感很大程度上源于“同姓末属”“宗室遗老”的特定身份。史载“向每召见,数言公族者国之枝叶,枝叶落则本根无所庇荫;方今同姓疏远,母党专政,禄去公室,权在外家,非所以强汉宗,卑私门,保守社稷,安固后嗣也”。又言刘向“常显讼宗室,讥刺王氏及在位大臣,其言多痛切,发于至诚”。可见,刘向在成帝时代的政治作为,主要在于防范外戚夺权,而他站在“王氏及在位大臣”的对立面,说明士大夫与外戚已趋于合流,作为宗室成员,刘向可以说是孤军奋战,汉家政权已岌岌可危。在此背景下,刘向强调自身作为宗室一分子的责任,在强烈的宗室认同的驱使下,对“汉帝本系”进行更为神圣的溯源,就显得合情合理。

就刘向的具体知识储备而言,他应当也掌握了将汉家世系追踪至唐尧的文献依据。杨权注意到,刘向对战国晚期之前刘氏源流的叙述主要来自于《左传》。“汉帝本系,出自唐帝”,见于昭公二十九年:“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嘉之,赐氏日御龙,以更豕韦之后。”而“降及于周,在秦作刘”,出自文公十三年:“晋人患秦之用士会也”,“乃使魏寿馀伪以魏叛者以诱士会”。“秦人归其帑,其处者为刘氏”。虽然刘向的《春秋》学原本是《毂梁春秋》,但按照钱穆的说法,“当时通学本不分今古也”,在劉向之前已有不少学者在传习《左氏春秋》。若说刘向对《左氏》一无所知,恐有违事实。

《汉书·楚元王传》:“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时,诏向受《毂梁春秋》,十余年,大明习。及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据此,刘歆似乎是秘书古文《春秋左氏传》的发现者,但这样理解颇为拘泥。所谓“见古文《春秋左氏传》”,实际上意味着此书在被刘歆所“见”之前已入藏宫中。《汉书·艺文志》著录《春秋》二十三家,其中可见“《左氏传》三十卷”。《艺文志》脱胎于刘歆《七略》,对于《七略》这部目录书的写作过程,班固日:“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按照班固的说法,刘向所编书目并未定稿,最终由其子刘歆总其成,《左传》被著录,刘歆当然与有力焉。但需要注意的是,刘向在校书时,六艺经传就是由他本人负责的。并且他的校书工作延续了很长时间,《汉书·艺文志》说他以光禄大夫之职开始校书,同书《楚元王传》记载,成帝即位后,刘向“数奏封事,迁光禄大夫。是时帝元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将军秉政,倚太后,专国权”,“而上方精于《诗》《书》,观古文,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王凤秉政在成帝初年,由此可知,刘向从成帝即位不久便开始领校秘书,这项工作一直做到他在成帝末年去世,前后历经20余年。《汉书·楚元王传》记刘歆履历曰:“河平中,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河平”是汉成帝的第二个年号,可见,在长达20余年的校书生涯里,刘向是与其子刘歆一起工作的。刘歆对《左传》情有独钟,而刘向对此一无所知,显然不合情理。从学术继承的角度来看,刘向应当也对《左传》进行了一部分“条其篇目,撮其指意”的常规工作,而这类工作的开展无疑要建立在对《左传》相当了解的基础之上。正是有了这样的知识基础,刘向才有可能以《左传》为依据,对刘姓源流做出论断。

五、结语

刘向提出“汉家尧后”,本意在于使皇家世系神圣化,以此提升刘氏政权的凝聚力。然而,此说推出后,却遭遇了“更受命”理论的挑战。“更受命”理论的预置前提是现有的汉家统治秩序已无法再维系下去了,这与“汉家尧后”说所要表达的历史循环正值汉家昌盛的观念难免发生冲突。因此,刘向、刘歆父子坚决排斥“更受命”说。但是,若将具体人物的特定立场抛开,“更受命”说与“汉家尧后”说在理论上颇有相通之处,前者承认天命会发生转移,后者认为历史会发生循环,总之,目前的政治存在终究会成为过往。这个理论共性使得二说在政治实践中可以混融。建平二年,汉哀帝“更受命”,改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如淳曰:“陈,舜后。”“更受命”之后以舜后自居,显然意味着,汉哀帝先前认为自己是尧后,他也是接受“汉家尧后”说的,并且顺着此说的基本思路,展开了一场自欺欺人的政治闹剧。汉家本身对“汉家尧后”说既已深信至此,也就无怪乎王莽要承用此说了。王莽在代汉时宣称王氏为“虞帝之后也”,而“刘氏,尧之后也”。尧曾禅舜,因此,刘汉应让位于新莽。这里的合法性论证仍然是以“汉家尧后”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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