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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剧是被流量明星们搞坏的吗?

2021-09-15加禾、S

睿士 2021年9期
关键词:李林卡卡影视

加禾、S

粉丝凶猛

因为一张从黄牛手中买来、真实性存疑的剧组通告单,被原著粉组团在微博“冲了”一整天后,编剧李林才意识到,自己曾接手的那部耽改IP剧,有着多大的能量。

“干不了你就回家”“不会写字别写”“魔改司马(‘死妈谐音)”……激烈的言辞塞满了李林的微博评论区和私信箱,拿到通告单的“淑芬”(即原小说忠实读者)通过推断后判定:她“偷了男主高光”,于是发起了这场网络讨伐。

“这不可能啊!”正忙活新项目的李林觉得挺冤:“说我把男主的一场戏写给了女配角。”她翻出已经交付的剧本,找到引发争议的那场戏,结果发现“女配根本没出现”。她新发了一条微博申辩,但很快,又被指责和辱骂淹没了。

“偷高光”是近年流行起来的新词汇,多见于IP改编剧的网络讨论中,意为将原小说或者漫画中某角色的经典戏份,嫁接到另一个角色身上,这在很多“原著党”看来,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是编剧能力不足“魔改原作”的铁证。

李林接手的这个项目,是近年来持续火热的耽改题材里的头部IP,原作小说成名已久,“淑芬”基数众多,就连书中的几个主角,都各自有着不少拥趸。刚接下剧本改编工作时,李林还不太敏感,“对IP大不大没什么意识”,被声讨时,她还疑惑过,网友怎么能找到她的私人微博。直到后来和圈内好友复盘,她才猛然发觉,或许早从几年前晒出阅读原著的微博动态时,她就进入了“淑芬”的监督射程。“据说他们之间会有群,互相传播消息。”

李林的遭遇,在这个圈子里并不鲜见——随着网文IP影视化成为潮流,剧集主创在社交媒体上被网友冲击,已成常态。网络骂战的主场可能在微博,可能在豆瓣小组,也可能在B站的弹幕区。

被骂的多是编剧,但有时,剧宣、导演、制片人,甚至是播出平台也“难逃毒口”。

因为剧集制作时常采用“大IP+流量明星”的组合方式,骂战参与者的构成也较为复杂。李林的一位前辈,曾参与了一本经典仙侠小说的改编。该剧播出后大热,但她却因“男配加戏”“注水原著”等理由,被演员粉丝骂上热搜,照片还被“P成了遗照”传播。“淑芬”、剧粉、演员唯粉、角色CP粉、RPS粉(真人CP粉)……观众的构成日渐多元,又诉求各异,各类冲突发生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对李林这样的普通主创来说,这意味着多重创作压力和被“隔空PUA到自我否定”的风险,但对背后的操盘者和播出平台来说,这却是一组含金量极高的财富密码。

“粉丝撕逼、爱搞事的程度,其实是一个挺重要的点。”曾在某头部平台工作,现自主创业、从事IP孵化和营销的Emily深谙其中的运作规则:“爱撕逼必然就会打架,然后一干点什么,就会有很多人来围观,很容易被打出圈。”

在Emily看来,这种大粉丝基数的IP往往更具有话题,在开发时也更加有价值,至少更能聚焦关注度。“不管是红,还是黑红,你能跑来看,那就已经是我赢了。”而更令人趋之若鹜的,不是这些IP改编成功后,汇集的庞大流量池,而是其最终指向的巨额商业收益。

造神的耽美IP

“一部《陈情令》,内娱双顶流”的商业神话,在2019年让市场见识到耽美IP的巨大能量。而众多受访者都认同,由网络小说《魔道祖师》改编而来的《陈情令》,是把IP玩法推到极致的案例。

作为二次元和日娱文化的资深爱好者,Emily其实对《陈情令》的一整套IP开发模式并不陌生。影视OST、角色单曲、粉丝见面会、各种周边衍生产品……“其实都是日娱、二次元和CV圈子里已经玩过的元素,但它第一次把这些元素套到了一个内娱影视IP上。”能达到这样的传播效果,其中“IP的加成特别特别大”。

Emily真正直面这套“IP组合拳”带来的冲击,是在2019年《陈情令》南京演唱会上。那时,她追劇“上头”,是“博君一肖”CP粉,为去到现场,花了13000元,以近五倍的价格从黄牛党手里抢到了内场第二排的门票。

现场人山人海,她看到粉丝们热情地尖叫,各色灯牌摇摆着汇成斑斓的海洋,而《陈情令》的一位核心主创蹲在舞台下的阴影里哭,“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出息了那种感觉”。

《陈情令》的年轻主创们与Emily年纪相仿,工作经历也有些相似,这一幕对她刺激颇深。追完《陈情令》后,她感觉,早在心里合计过这套玩法的自己“再不行动就晚了”,于是果断辞职创业,转投泛娱乐领域IP开发和运营业务。

也就是在Emily创业当年,游戏圈里有了一个知名案例——2019年,手游《新笑傲江湖》正式上线,邀请到《陈情令》主演肖战代言,而“整个游戏三分之一的新进用户,都来源于他的粉丝”。

成功的IP改编,就像一座掘之不尽的金矿,不但能打造“顶流”,还能在各个环节创造利益。澄一也是在《陈情令》大火后,意识到IP潜藏巨大商业价值。2019年,她和知名作曲家林海与剧方合作打造了《陈情令》国风音乐专辑,并为其中的主题曲《无羁》和插曲《意难平》作词。

时至今日,这张标价20元的数字专辑仍在各平台上架售卖,仅QQ音乐上便卖出了165万张,销售额超3300万元;售价198元的实体CD也卖出了7万余张,营收超过1400万元。

“林海老师当时都说实体碟没有前途了。”澄一记得,最初要做实体专辑时,考虑到当下音乐产品的销售情况,身为资深音乐人的林海还有所迟疑,而她在看到社交媒体上粉丝们的狂热反应后,才坚定了信心。

也正是通过这次尝试,澄一感到自己的“任督二脉被打通了”。

“《魔道祖师》这个IP,后续这么多的产品,都是从一个小小的网文开始孵化的。”她看到了IP的价值,并发觉自己能通过运作一些爆款IP,“让大家都动容,动容了以后,花钱就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

2020年,她成立了专门的公司进行IP产品的开发和售卖,除了像《陈情令》一样,拿热门影视剧授权做周边衍生品,她还尝试自研IP,“去年做了一个亿的流水”,因为产能跟不上销售,今年她又专门在东莞入股了一家工厂。

“我十几岁的时候,如果谁跟我说,一个公司能年入一个亿,我会觉得这个人好牛。”靠在咖啡馆的窗边,澄一双眼有些放空:“现在我真的做到了。”不过她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渠道很贵,人工费也很高,一年下来忙得要死,除去成本也没多少利润。”

她转而和我说起另一个更具“传奇”色彩的财富故事,一位做“站姐”的朋友告诉她,在《陈情令》的拍摄地贵州都匀市,因为接待各种粉丝“一日游”,“那边几个出租车司机赚出了一家车行”。

“它就是一个商品”

过往范例证明,一个运作成功的IP具有极强的“造星”和“吸金”能力,这也让追逐IP这件事变得“毋庸置疑”。

大概从2017年开始,李林发现,她参与的大多数项目,有无IP,都成了一个重要参考标准——在播出平台剧本送评会的资料表格里,会专门列出一栏“是否是IP改编”。两个项目成色相同,如果其中之一是由IP改编,它通过或评高等级的几率就会更大。

“他们很关心这一点,觉得有没有IP是考察的一个逻辑。”在李林看来,这种价值逻辑,也一定程度上主导了创作潮流。2018年耽改剧《镇魂》大火之后,市面上有名字的耽美IP几乎被抢购一空,这也导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接触到的都是耽改项目。有的在剧情和人设上还颇有亮点,“有的写得跟小黄书一样,100万字的小说,去掉所有‘肉只剩2万字”。这种IP,李林读完原著后,“大半夜还难受”,更遑论去进行改编。

不过,潮流也不总是为耽美IP所主导。2014年到2016年,是国内网络自制剧市场高速发展的三年,2016年的网剧产量达2079集,较2009年增长250倍,先后出现了《余罪》《老九门》《法医秦明》等由悬疑IP改编的大热剧。

也是大概从2015年开始,悬疑题材类IP成为被市场热捧的宠儿,悬疑小说作家蔡必贵的人生高光时刻,也自此拉开帷幕。作为圈子里的老牌作家,蔡必贵2008年开始就在天涯论坛连载小说,初时以都市言情题材为主,直到2014年才开始试水科幻悬疑。那时,他白天在互联网公司上班,业余时间创作系列小说《超脑》。

更新六个月毫无收益,系列中的第二本《雪山》还没写完,蔡必贵就想放弃,结果一个月后,五一假期的某个夜里,他意外接到一通电话——导演陈可辛要买下他前两本小说的影视版权,将其拍成电影。确认买家是陈可辛的那个瞬间,蔡必贵觉得“好像有天使在天上撒花”。

经此一役,《超脑》的IP价值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市场认可。没过多久,由专业经纪人牵线,《超脑》系列尚未动笔的后五本,就被打包卖给了彼时因推出热播剧《武媚娘传奇》风头正盛的唐德影视,合同价格逼近千万。

“他被陈可辛买了,被很知名的懂内容的人认可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朋友蛇从革理解这个圈子里的行情起落,他也是一名悬疑作家,作品《大宗师》的影视版权价格在2016年突破千万,而在一年前,他的版权费用仅在百万元阵营徘徊。

在蔡必贵和蛇从革共同的记忆里,2015年是一个分水岭,自此之后,他们手里的小说版权价格一路飙高,而这一年,也是中国移动端流量爆发前夜、“爱优腾”三大互联网视频平台内容战争的序幕之年。

文字创作者的努力得到了充分的金钱尊重,就连腰部以下的小作者,也广受惠泽。自称“写手”的卡卡在2017年卖出了他第一本小说的影视版权。这本小说最初在网络贴吧连载,只是一个记录医疗行业内幕的短篇吐槽贴。当时,卡卡只算新人作者,之前多是为一些青春杂志撰写专栏,各路买家通过社交媒体渠道找上门来时,他脑子里还没有IP、版权这些概念。

這本小说的影视版权运作,后续是在出版社编辑董琪的友情帮助下完成,卡卡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圈里挺受关注”,蜂拥而至的意向IP收购者中,还有一线男星的工作室和某位以个性出名的“京圈”大导演。

“可能那段时间职场单元剧这种类型很火,大家都在买版权、囤剧本。”董琪做了多年图书编辑,之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抢手行情,她工作的老牌出版社也没有专门的IP运营部门。最终,这本书的影视版权以五年50万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不清楚背景的‘红三代”,因为他开价最高,“也最有诚意”——这个年轻的影视公司老板,不但亲自飞到卡卡所在的城市,当面阐述了他的一整套改编计划,还诚邀卡卡担纲编剧,并提前给董琪的老板空运去了一箱好酒。

影视版权卖得不错的年份,也有制作方邀请蔡必贵自己来做编剧,但他都拒绝了。编剧在电影生产体系里的地位不算高,日常也辛苦,比起来“写小说、卖IP太好挣钱了”。《超脑》系列前两本的预付款刚到手,蔡必贵就从大厂辞职,成了专职作家,过上了“快乐的挥霍生活”,请朋友们喝好酒,“买车、买表,到处去旅游”。

蛇从革对他的奢侈行径也有所耳闻:“他可能是拿到钱的第一天还是第二天,就去买了奔驰车和手表,这个我们都知道。”

蔡必贵的创作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他笔下的新故事,属于个体的情感投射“含量变得很低”,那些能感动他自己的闪光点也逐渐消失了,因为“买家已经给了钱,你知道它就是一个商品”。

不过,创作依旧能让他充满激情,因为有着最原始和直接的驱动力——“其实码字就能换很多钱回来,一个字折算下来是10到15块钱,而我一天可以写七八千字。那种挣钱的感觉,很快乐。”

数据,数据!

创作的风气变了,从论坛时代一路写过来的蛇从革,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在IP影视化概念炒得红火的那几年,他和他的作家朋友日常讨论的话题核心,逐渐由写作手法、人物塑造、背景设定变成了单一的“数据”。

“就是说,你这个小说每天有30万人看了,那我的有20多万人。”或者是,“你这本书点击量多少,卖了多少万册?我这本又是多少”。创作者们首要在意的指标是点击率,为追求更漂亮的数据,“不惜在写作内容上去迎合讨好,尽量找一些更吸引眼球的角度”。作为小说之本的内容,不仅没什么机会出现在作者们的同行交流里,更是被流放到他们价值体系的边缘位置。

造成一切的原因,在蛇从革看来也很简单:“IP这个概念出来后,主导一切的就是数据。”大平台收购IP或者操作IP项目时,都是数据先行,内容和转化难度这类基础问题,反倒不是他们主要考虑的选项。

作为IP影视化中的关键一环,编剧李林的创作也时常为“数据”支配。初入行时,她喜欢写群像戏,觉得笔下每个人物都应该有完整的故事线。但掌握数据的操盘者们,却往往不太喜欢这样复杂的叙事结构,李林送去评审的剧本,常会收到类似于“主线剧情不够清晰”“主配角配重不合理”等文绉绉的批复。“反正意思就是(配角的戏份)删掉,因为观众不在乎。”

“为什么觉得观众不在乎?”

“可能因为其他剧,观众在配角的戏拖进度条了,而主角的戏都慢放了,或者之后粉丝做了很多主角的cut。”李林平静补充道:“也是因为数据(判断)出来的。”在“大IP+流量明星”的流水生产模式下,粉丝动辄只点击自家爱豆cut、视频网站推出多倍速观剧功能,这个时候,又何必在配角身上费那么大力气?

前几年,李林还很有自己的态度,和人聊到哪个戏口碑不好但数据不错,她还会为了创作逻辑争辩:“粉丝们要看的是‘我家爱豆,那他卖萌也是‘我爱豆,生气也是‘我爱豆。他们不是在看一部作品,那直接录个24小时跟蹤偶像的视频得了,没必要拍一个戏。”

她也坚持写过几次群像戏,但架不住熬足了大夜、费尽心力写完的剧本被反复打回、修剪,慢慢地时间长了,她也就不抵抗了。“你们说啥就是啥吧,累了。”李林垂着头,缩进工作室的小沙发里,陪伴她熬过无数崩溃夜晚的布偶猫“甜甜”,从她身体上轻轻跃了过去。

“这个风气起来,其实是在互联网资本进来后,它们讲求回报率,在不了解行业,无法评判内容好不好时,只能听别人告诉它,达到这个数据是ok的,来判断要不要投你这个内容。”创业后,Emily接触到更多不同类型的合作伙伴和IP项目,也能理解甲方们对数据的执着追求,但“给老板看的数据,想要美化,怎么样都可以美化”。面对市面上“唯数据论”的风气,热衷内容创作的她也会困惑:“用这些数据把创作框起来,你觉得能写出好作品吗?”

Emily的另一位圈内好友,观点要更为直白:“数据是有反向绑架和欺骗性的。”他在影视圈打拼十余年,初时也被流量带来的网络繁荣短暂迷惑过,那些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年轻偶像,一条微博下动辄十几万人评论,“哪能有那么多活粉,逗我呢?”

参与的项目多了,也碰过不少壁,他渐渐摸索出其中门道:“这些数据都是被洗过的。”只要操作得当,几十上百个有组织的“数据女工”,就能营造出一个千军万马的气象。“再买热搜、捆绑评论,让你感觉‘我爱豆到处都是……为什么总有人说我用了流量,却扛不住票房和真正的收视率,就是这个原因。”

用历史数据指导未来创作,“本来就是开倒车”,而当这些参考数据被污染,其有效性更将直线下落,“用这些来指导你的创作,就很难出点像样的作品”。

寒冬已至

这两年开始,“大盘太冷”,已经是豆瓣各国产影视小组讨论一部作品表现时,常用的前提词。一位在平台工作过的影视策划也感到了这种寒意,他拉出一份平台年初公布的新片单,里面几部备受期待、制作精良的大IP作品迟迟未能上映,“本来是瞄准暑期档,各种原因没能上,这个你懂的”。

流量艺人突然变成了一个极高的风险项。这两三年,凭爆款IP剧跻身顶流的两位“鲜肉男星”,接连因意外事件“塌房”(指偶像人设崩塌,大量粉丝脱粉),就连老牌的流量男星,也能在一夕之间倾覆,“你说说,这谁能预测到?”聊到这,他语气低落:“这柴火没添上来。剧少了,看剧的人也少了。”\

还有一些隐患,埋藏在更深处。“这不是犯罪模式吗?”吴亦凡事件后,《铁齿铜牙纪晓岚》《一起来看流星雨》的编剧汪海林,在B站个人频道上公开批判横行影视圈的“流量明星模式”,“操纵媒体、粉丝制造舆论和假数据,用假数据控制内容,兑换巨额商业利润……一部好剧不是他们的目的,割韭菜才是他们的目的……流量明星演的戏,有一部算一部,全是烂戏……”他判定,行业的土壤已经被“流量造假”腐蚀,“剧是拍给粉丝看的”,现在潮水退了,而真正的观众,也已经被消灭了。

前端生态恶化,回归到这一模式的后端——IP的生产和影视化环节,也早为寒流所袭卷。从前年开始,董琪就明显感到IP“卖不动”了。第一次成功卖出影视版权后,董琪和卡卡商量好乘胜追击,马上开发第二本。两人的目的明确且一致,“就是想卖影视版权”。

当时网红直播逐渐火热,卡卡便选定以此为主题,为了实地取材,他还专门加入了一家MCN公司。和写第一本小说时不同,他这次的准备要更充分:除了题材时兴,在内容创作上也更加“剧本化”。“叙事的画面感更强、人物的设计感更强、对话的台词感也更强了。”虽然并不擅长复杂的感情故事,但根据行业前辈们的反馈,他“加了双线并行的爱情线”,情节设置成“两男抢一女”,冲突还得再激烈一些,“那把男一男二改成叔侄关系”。

一年半后,故事终于成型,董琪预先把故事大纲拿给熟悉的影视公司,但“没一个有下文的,完全不像第一本那时候”。她之前也签约了一些其他作者,根据市场或影视方的需求进行针对性创作,“但就比较难卖”。

“其实跟大环境有关。”新跳到一家大型影视公司工作后,董琪大约能感知寒流起于何处。2018年的“税务风暴”让影视行业风云突变,大量资本折戟。据统计,当年有1946家名称及主营业务涵盖“影视”的公司注销或吊销;2019年达到3228家;2020年,受疫情影响,这一数字在半年内就已经破万。

“现在一本书出来能卖个影视版权,已经谢天谢地了,两年之内能卖掉,就开心地想要摆喜酒的那种。”悬疑作家蔡必贵的IP生意,在2018年后,也进入了瓶颈期。

比起一些同行好友,这几年来,他的运气似乎总是差上一筹。卖给陈可辛的两本书,光在剧本环节就换了三四个团队,改了近十个版本,却都没有满意的结果,时间一拉长,便不了了之,“改到后面,可能投资人也失去信心了”。

《超脑》系列的另一购买方唐德影视,在投资甚巨的《巴清传》两位主演接连“出事”后,也一蹶不振,2018年起连续亏损。这样的背景下,蔡必贵的作品一再被搁置。“本来有一个网剧已经做好了剧本,但最后就告吹了。”

接连失败的两次影视化经历,对蔡必贵的职业生涯打击不小。2019年后,“IP很不好卖”,像他之前那样,新作还未动笔就能卖出版权的“期货”操作方式,“现在只有最头部的作者才可以”。而他,只算“腰部”。

IP热褪去后,蔡必贵又回到了“打工人”状态。现在,他在深圳的一家游戏公司上班,“老板给的还挺多”,业余也继续捣鼓着些自己的创作。他还是爱喝酒,一次采访时,他正骑着电动车,穿行在晚高峰的车流里,预备去找朋友喝上一杯。

不过,和几年前不同,除了重要的应酬,像hibiki響30年、麦卡伦25年这样的好酒,已经不会出现在蔡必贵日常的酒单里。平日在家,开上一瓶15块钱的红星二锅头,他也挺满足,“喝了一样醉”。

“突然暴富”的时代远去了,但奔袭而至的寒冬也并非一无是处。“我接下来可能会用两到三年时间,去写一个更偏严肃文学的作品,可能是像《百年孤独》那种……”电话那头,在粤地长成的蔡必贵,开始描述他未来的创作规划,信号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却隐约带着一种欢快节奏。“现在我们中文写作,话语权更多的是掌握在北方,但实际上,我们这很南的地方,也是有一些故事值得去被讲述……我给这本书起的名字就叫‘在南方……”

“过河”

原定于暑期上线的新剧集,因为多种复杂原因再度延后,新档期未定。又一次收到这样的消息,正忙于下一个deadline的编剧李林,心里已经没了波澜。

“这显然不是半个月、一个月的事儿。”她理了理自己日渐感到稀疏的发顶,语气平静:“我现在就觉得,随便吧。”大环境瞬息万变,圈内同行早就不再一味追求“爆款”“顶流”,因为那是“玄学”,现在,“播出就是胜利”。

在无序起伏的风浪中,数据的金舵轮也趋于失效。近两三年,复杂题材不好操作,资本便瞄中了成本低、收益高、流量卓越的“甜宠IP剧”,李林也接触了不少这类项目,结果一转头,“甜宠也在限了”。

2019年7月,《光明日报》刊文称“爱情剧不能甜腻过头”,点评上线一小时播放量破亿的网剧《双世宠妃2》,“男女主角吻戏多达42场,且不分时间地点,无关剧情需要”。

敏感的制片方看到舆论风向变化,立刻给李林发来新的创作指示:“(角色)绝对不要无缘无故的亲抱”“别当出头鸟”。而之前的改编要求是“一集得亲几次”“第几集男女主一定要抱上”。

在作家们的交流中,数据的分量也正逐渐降低。“我跟蔡老师(蔡必贵),已经不像那几年,还想把数据看好,现在没必要。维持住读者基本盘,就这样写了。”在所有的受访者中,蛇从革是对寒冬的感知相对微弱的一个。这几年,他“改编运”不错,陆续有IP实现影视化,其中虽有和作家猪头大拿合作的《双鱼陨石》这种口碑佳片,但还有很多项目在他看来,转化“都不太成功”。

“操之过急”“需要打磨”,他反复强调着这两个词。“网大”《双鱼陨石》2020年在爱奇艺上线,虽然投资有限,但观众的反馈却很不错,豆瓣上还有很多资深影迷探讨剧情的长评。而这一项目从2009年最初落笔到2018年拍摄开机,中间走过了近十年的时间。

“还是一个时间沉淀的問题。”他思考着,黑框镜片后的眉头皱起来。时间和耐心,在“IP+流量”的资本红利时代,往往是稀缺品,更多的是“我们提供素材、写个策划”、“半年弄出来就行”的项目。蛇从革在七八年前就进了影视圈当编剧,行业的风潮,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痕迹。“不出名的时候,就天天着急,怎么能让自己的点击量成为全网第一?等真火了,就着急出书,出了书我就变成作家;出完书该改编影视了,又急着卖版权,也不太去挑合作对象……那时候,就很着急。”

而现在,整个行业正在“大浪淘沙”,重新去思考内容、资本和数据之间的关系,虽然影视版权“还是有点愁卖”,但“越来越注重内容”的趋势,反倒让蛇从革心里有些“窃喜”,而且“不是什么事都得着急地去做,找一个靠谱的合作对象,可能更重要”。

在今天,蛇从革所在的悬疑作家圈里,大家最羡慕的人是紫金陈。去年,由紫金陈原作改编的网剧《隐秘的角落》和《沉默的真相》在爱奇艺“迷雾剧场”播出,成为口碑热度俱佳的现象级国产剧,他也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悬疑小说家。“(他的)影视版权一下就涨了,变成我们里面最贵的。”

蔡必贵也分享了他们作家好友间的趣闻:“紫金陈老家新开的洗脚城,都要以他的名字命名,去蹭IP,好像叫什么‘指金城!”去年年底的一场文学盛典,紫金陈得以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同台,他把现场视频发到微信群里,“我们一看,都是‘卧槽,老陈你可以啊!”蔡必贵替朋友高兴,语气里也有些艳羡:“你说酸,我们作为创作者,心里多少有点,但人家确实是牛,运气也不错。”

在蔡必贵看来,比起在创作上有所摇摆的自己,紫金陈的成功带有必然性。“这么多年,他一直扎根写一个类型,非常沉得住气。”当然,遇上靠谱的主创团队,做出超越原著的影视化改编也很重要,但想要集齐“爆款”利好,“这个也得看命”,蛇从革补充道。

虽然花去数十万改编,但因资本寒冬和业内流传的“题材禁令”,董琪和卡卡的第一个IP影视化项目,最终触礁沉没。

追逐IP的时间越久,董琪越感觉自己身处迷雾之中。当被问到“什么是IP”时,她沉默了数分钟,才缓慢回答:“这可能需要做一篇论文来研究。”跳槽后,她也参与到一些影视项目中,结果发现身边同行“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们内部觉得好的IP,拍出来也不一定能火。”谁也找不到一个既定规律,或许也根本没有这个东西。

她和卡卡约定的新书,今年开始在网上连载,但依旧没找到有意向的IP收购方,她计划着和卡卡尝试新赛道。“甜宠是现在的一个趋势,一个小出版公司卖甜宠IP,都能卖十多本。”

不过,卡卡已经有了些新打算。年初,他的一位编辑朋友刚转去视频网站做影视策划,向他抛来了橄榄枝——对方觉得,相较业内的一些专业编剧,卡卡有不同行业的工作经验,“和不同人打过交道”,写一些专业背景的甜宠剧时,“能更扎实”。

卡卡并不排斥这个新的职业选项,他之前觉得干编剧辛苦。但“你只当作家,又不能直接参与这个行业,还有卖版权的过程”。而写好一本小说,先要花去一两年在行业内部取材,“太入不敷出了”。

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卡卡刚熬夜看完几个旧剧本。“这才哪到哪,我完全可以驾驭。”电话那头,他批判着里面的一些“悬浮”情节,颇有些兴致冲冲:“我不去做,真的就是便宜这帮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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