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贞自是孤臣事——论张煌言的死及其绝命诗
2021-09-15丁一凡
丁一凡
忠贞自是孤臣事——论张煌言的死及其绝命诗
丁一凡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梳理和解读《张苍水集》所存张煌言海上抗清十余年间所作诗文,力图还原张煌言于此时期的心路历程及思想转变,并从张煌言殉国就义的历史语境及绝命诗创作出发,深入发掘张煌言之死及其绝命诗的文学和历史意义,阐释其意志绝决、从容赴死行为的原因及内涵。根据“公共空间”(public space)和“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理论,进一步探究张煌言之死及其绝命诗在清代传播、演变、建构的过程,分析历史事件与文学作品在接受史中的出现的形象反转、意义衍生等现象,反窥文学创作与历史意义场域的交互关系。
张煌言;绝命诗;死亡观;公共空间;集体记忆
1644年,甲申国难,崇祯自缢于煤山,继而清兵入关,旋即挥师南下。次年五月,南京失陷,时年25岁的张煌言,响应同乡刑部员外郎钱肃乐号召,于浙东起兵抗清,迎明鲁王朱以海于天台,遂授行人,再赐进士出身,加翰林院编修,改兵科给事中。入典制诰,出筹军旅,张煌言的抗清斗争前后历时约十九年,1664年最终因事败殉国。
黄宗羲为之作《有明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评曰:“宋明之亡,其传之忠义,与不得而传者,非他代可比,就中险阴艰难,百挫千折,有进而无退者,则文文山、张苍水两公为最。”[1]黄宗羲的这段评价,是对张煌言抗清斗争及其人格气节的最好总结。张煌言的诗文原稿,在抗清战斗的艰苦历程中散佚严重,加之后来清廷的全方位禁毁,故早期仅有手抄本流传。今本《张苍水集》四编,尤以《奇零草》留存相对完整、详细、可靠,弥足珍贵,是探知张煌言人事经历及其思想的主要参考。
一、甲辰年被执以前的诗作及其心路历程
结合全祖望、赵之谦所作张氏年谱,以及《小腆纪传》《明季南略》《海东逸史》《爝火录》《鲁之春秋》等南明史料,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张煌言自乙酉(顺治二年,1645)至甲辰(康熙三年,1664)这段时间内的人生轨迹。除此以外,再配合张煌言自己具有极高纪实性的诗作(主要为《奇零草》,张氏于自序中亦云:“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2]52《奇零草》中各诗作按时间顺序依次编排,且标注具体年份,似年谱体例,可与史料互参),笔者暂以壬寅年为界(康熙元年,1662),粗略将张煌言的这部分人生经历及相应的诗文写作划分为前、后两大阶段,以方便考察和论述其心态及思想感情的变化。
自丙戌(顺治三年,1646)至壬寅(康熙元年,1662),是张煌言抗清斗争的上升期和发展期。丙戌年九月,张煌言以兵科给事中进为右佥都御史,往后几年徘徊活动于舟山附近海域。此时张煌言主要搭档原石浦游击、后封为富平将军的张名振,沿着长江中下游沿岸不断地进行骚扰式的袭掠作战。二张合作阶段声势较为浩大的军事行动主要为癸巳年(1653)至甲午(1654)年间的“三入长江”之役。尤其在甲午年正月,“海船数百,溯流而上。十三日,抵镇江、泊金山……”甚至于“次日,纱帻青袍角带,复登山,向东南遥祭孝陵,泣下沾襟……”[3]可谓声势浩大。张名振在乙未年(1655)十二月卒于舟山,后张煌言继续领导抗清斗争,并与郑成功方面合作(遂有数年后合兵“北伐”之事)。这几年中,张煌言的抗清活动虽然没有多少实质性成果,且经历了辛卯年(1651)舟山陷落之重创,但在鲁王监国的旗帜下,其组织和建制基本保持完整,在浙东地区有较高的声望和影响力,心中尚存热切的报国之志和复国愿望——这充分体现在此时期大量的感怀和应答之作中,试举例佐证:
书怀(壬辰)
一剑横磨近十霜,端然搔首看天狼。
勋名几误乘槎客,意气全轻执戟郎。
圯上书传失绛灌,隆中策定起高光。
山河纵破人犹在,试把兴亡细较量。[2]82
此诗作于壬辰年(1652),即清顺治九年,南明永历六年。这一年是反清力量占据上风的一年:西南方面,永历政权之李定国军出兵湖广,连克沅州、靖州、武冈等,势如破竹,进展神速。七月,攻占桂林,旋即又下柳州、梧州等,且在十一月衡州之役中,阵斩敬谨亲王尼堪,“两蹶名王,天下震动”[4]。东南方面,郑成功军在闽南一带战果亦颇为可观,先是有三月江东桥大捷,破清军主力,进而有漳州之围,二张率领的兵力亦参与辅助行动,此诗即作于其南下入闽期间。首联“一剑横磨近十霜”即开门见山,化用贾岛《剑客》诗句以表露心中壮志;“端然搔首看天狼”似有利剑即将出鞘之感,以惯用的“天狼”星宿指代入侵之外敌,“搔首”而“看”,则更显出几分渴望建功立业的急切、焦躁的心情,杀气腾腾而出。接着,颔联的节奏转为平缓,以颇为冷静的态度自诫切勿贪图功名或意气用事①。颈联则连用若干典故——“圯上书传”即“圯桥书”,或谓“圯桥进履”,事见《史记·留侯世家》。据说张良曾于圯桥得一长者授《太公兵法》,后辅佐刘邦一统天下;“绛灌”是汉初绛侯周勃与颍阴侯灌婴的并称,两人均为汉朝的开国功臣,因辅佐刘邦有功而得以封侯;“隆中策定”显然指诸葛亮出隆中对,定天下三分之事;“高光”则是汉高祖和光武帝的并称。这些典故的接连并现,足见张煌言对于这些名留青史的贤君明主,中兴之臣的仰慕,他也希望可以效仿和达成他们的功名业绩,挽救明室,安定天下。尾联从回顾历史继而转向面对现实——虽然山河破碎,形势艰险,但所幸“人犹在”,所以还有复国的希望,还有战斗下去的信念,若能同仇敌忾,收复故土,那么“兴亡”的结果,还未成定局。《书怀》一诗既有对过往人事的感慨,也有对于历史和当下的反思,更显露出作者面对现实和未来时乐观昂扬的积极精神。虽然就在上一年,舟山陷落,但张煌言并未因此灰心乃至绝望,他看到浙闽两地复明力量的情形,故仍有和清廷“细较量”一番的雄心壮志。
作于乙未年(1655)的《寄纪石青》,亦是可与《书怀》类比而言的诗作:
忆昔公车岁在午,太乙飞旌挂河鼓。
闽南纪生岂其俦,抟风遂夺吴刚斧。
余亦持锋起越中,谬于文章称跋扈。
乾坤排荡会有人,日月沉沦忽无主。
言也左袒一奋呼,五千甲盾色如土。
此时属县望汉官,君独躬耕吟梁父。
终繻不弃意何深,贾组长擐节殊苦。
迨余收烬赤菫山,锡涸铜干抑何补。
低眉始作下邳游,屈指谁向中宵舞。
短衣皂帽乍相逢,浊酒素筝安足数。
玄理能令万象开,鸿文直并三坟吐。
别来国步尚沧桑,藉甚襟期在干蛊。
闻君曳履近夔龙,笑余衩衣逐罴虎。
寂寂温刘竟属谁,悠悠绛灌徒为伍。
瓯越玄云自卷舒,勾吴落月空分剖。
何时功成归去来,重与尊前说破虏![2]114
纪石青,名许国,泉州同安人。据《福建通志》载,为崇祯壬午(1642)举人,和张煌言有同年之谊。“又《鲒埼亭集·钱忠介公碑文》中称‘故仪部纪许国’。据此,则其职官为礼部主事或郎中也。后卒于岛。”[2]384同安县后麝纪氏为当地望族,许国父名文畴,字南书,年轻时携子许国同投名儒黄道周门下,颇受其赏识:“石斋弟子数百人,许国年最少,许以掉臂独行。”[5]甲申以后,清人兵锋抵闽,家园沦陷,生灵涂炭,剃发之令更是引起强烈的反抗情绪,文畴计划起义,但因事泄而遭搜捕,遂举全家避居鹭岛(今厦门)。父文畴逝世后,纪许国仍然保持着隐居生活,期间鲁王和郑成功两方都曾授官招用,皆辞不就。当时,几社创始人之一,同样追随鲁王的徐孚远,汇集流寓金、厦的遗民诗人,组成了“海外几社”②,影响颇大,张煌言亦位列核心成员。“海外几社”成员和闽地本土诗人交游甚密,纪许国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张煌言《奇零草》中的《寄纪石青》《答纪石青年丈二首》等作品,正是此时期酬唱往来的真实反映。
《寄纪石青》一诗慷慨激越,缓急交并,有唐人歌行气度。“忆昔公车岁在午”一句,先以和纪许国的同年之缘引出下文,“太乙飞旌挂河鼓”言及天象星宿,为第二句“抟风遂夺吴刚斧”之夸张做了铺垫。接下来描述纪许国于乱世中避世隐居之举,塑造了一个“躬耕吟梁父”“短衣皂帽”,以“浊酒素筝”怡然自乐的隐士形象。“玄理能令万象开,鸿文直并三坟吐”一句多少有些夸大的成分,或出于礼节性的褒扬和赞许。但接着笔锋一转,又回归现实——“别来国步尚沧桑,藉甚襟期在干蛊”③——甲申以来,离别故土,国运坎坷,世事变迁,何去何从又有谁能知晓?那么,且将宏大的志向,投于复明未竟的事业吧!基于此,张煌言在最后,勾勒出未来收复河山后的美好图景——“瓯越玄云自卷舒,勾吴落月空分剖。何时功成归去来,重与尊前说破虏!”这样的结尾,颇有几分抚掌笑谈古今人事的潇洒和风流。全诗的明线是写纪许国,但是潜藏的暗线还是抒发己志。张煌言营建一种他本人与纪许国并立的二元结构,或许还有几分招贤纳士的意味在里面——前文提及,纪许国曾婉拒了鲁王和郑成功方面的邀请,甚至是面对永历政权这样合法性和声望更高的政权所授予的礼部主事之位,他仍然借口相距遥远而上疏辞谢。鲁王以“监国”身份自居,并未称帝,一直和效忠隆武的郑成功有隙。从戊子年(1648)鲁王麾下两大支柱熊汝霖、郑遵谦亡于内讧,继而钱肃乐等出走,到辛卯(1651)舟山沦陷,被迫“移师”入闽,可以说,鲁王政权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对于治国人才或者军事资源自然是迫切需求。纪许国既为黄道周的得意门生,肯定有其过人的才识,因而张煌言借寄诗旁敲侧击,有意纳其加入己方,希望能和这位贤哲共事,将来成就一番事业,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去《寄纪石青》不远,张煌言另有《答纪石青年丈二首》等作,囿于篇幅,不展开论述。诸如“蚤晚封题通动定,报余旌旆指勾吴”[2]117等句,亦可见其和《寄纪石青》相似的主题和情感。
时至己亥(1659),张煌言联合郑成功发动长江之役,宣告其抗清生涯之巅峰的到来。前文提及,鲁王政权自舟山基地陷落以后,基本上大势已去,至癸巳年(1653)鲁王自去监国号,之后一直留居金门,其政权已名存实亡。不管张煌言代表的鲁王一方和郑成功集团之前存在何种分歧,在面对抵抗清军这个共同的任务时,双方还是意识到彼此联手合作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因此在乙未年(1655),“成功贻书于公,谋大举”,并于年末遣使通好。戊戌年(1658)七月,“成功以师会公北行,仍推公为监军,泊舟羊山”。
次年(1659)五月,郑成功亲率主力和张煌言军会师天台;六月,全面拉开战役的序幕。张煌言作为联军先锋,锐不可当,先下瓜州;郑军则沿着长江南岸一路攻打,势如破竹,“乃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大江南北相率来归,其已下者:徽州、宁国、太平、池州四府,广德、和、无为三州,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张、郑联军所至之处,“父老争出,持牛酒犒师;扶杖炷香,望见衣冠,涕泗交下,以为十五年来所未见”[6]446。
伴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胜利和远近县、乡的归附,张煌言欣喜满怀,《奇零草》中反映己亥之役的诗作多达十余首,如《会师东瓯漫成》《师入太平府》《姑熟既下,和州、无为州及高淳、溧水、溧阳、建平、庐江、舒城、含山、巢县诸邑相继来归》《师入宁国府,时徽郡来降,留都尚未克复》等。这里仅举《师次芜湖,余时所遣前军已受降》一例:
元戎小队压江关,面缚长鲸敢逆颜。
吴楚衣冠左袵后,萧梁城郭暮笳间。
王师未必皆无战,胡马相传已不还。
寄语壶浆休怨望,悬军端欲慰民艰。[2]140
此诗作于刚刚收复芜湖之际,“胡马相传已不还”体现出满满的得意和自信之情,可以想见张煌言挥笔而就时的兴奋和畅快。也许是被超乎预期的战果冲昏了头脑,亦或者是前来归附的地方过多,各种行政事务、后勤调配、任命官员、筹集军饷等等,极大拖慢了联军的进一步计划,联军在夺取南京后竟再无动作,等到清廷调集大军反扑,才被动地回击。九月初,清军总督朗廷佐,江南巡抚蒋国柱等领兵闪击南京,郑军溃败,步兵损失殆尽,水兵带领着残余力量撤回了镇江,不久又撤退至崇明。更不幸的是,张煌言部被困于荻港附近,历经千难万险方才逃出生天,待其返回浙东沿海之时,听闻郑成功早已回师厦门。半年以来的丰硕战果就这样转瞬即逝,张煌言难掩心中的哀伤和惋惜,遂有《滨海居民闻予生还,咸为手额,且以壶浆相饷,余自惭无似,何以得此于舆情也》等作。另有《生还四首》组诗(其四)云:
奔北谁能殿,图南我亦迷;
翻令百步笑,未得一枝栖。
孤岛摇烽燧,登坛恃鼓鼙。
风云蹉跌后,无计展霜蹄![2]136
这一组五言律诗前后连结,用语平实,风格凄婉,精准地表达出张煌言经历失败后的悲痛、无奈、惋惜,甚至于羞愧之情。“风云蹉跌后,无计展霜蹄”一句,张煌言首次于诗中流露出极度无奈、困窘、惆怅,近乎绝望的悲观情绪——长江之役的迅速溃败,预示着东南沿海抗清斗争的由盛转衰。张、郑之间联盟破裂,再无统一而坚定的领导者组织反抗,被逐一分割击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结合此后的局势发展来看,张煌言的担忧正一点一点的变成现实。
张煌言在其抗清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追随鲁王活动于闽、浙沿海,始终没有放弃复明的希望,在逆境中仍然保持着积极的斗志和乐观的态度。张煌言始终秉持一种以诗存史的诗学观念,在各种事件发生或经历人物的时间节点上,都作诗以记录,或抒发情感,或表达思想。在丙戌至壬寅的十余年时间里,通过其作品看到张煌言于不同时段的思想感情:有喜逢故人的愉悦,如《夏日过鼓浪屿,饮程璵嘉将军署中》等;有触景生情的感慨,如诸多题名《感遇》《述怀》,及《间行杂感》等;有清丽风雅的唱和,如《立秋同诸子限韵,得盐、咸二字》等;有壮志未酬的哀叹,如《岁在戊戌,余行年已三十九矣,抚感时事,遂以名篇》等。
张煌言抗清斗争的后半阶段,自壬寅(康熙元年,1662)至甲辰(康熙三年,1664)被捕就义,是其十九年抗清的消沉和灭亡期。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情况急转直下,局势迅速恶化,张煌言的抵抗活动最终还是湮没于清廷绝对优势兵力的围剿之中。己亥战败后,张煌言部元气大损,此后两年(庚子,1660;辛丑,1661),屯兵林门,暂求自保,再无起势。时至壬寅二月,清廷“迁界令”颁布,“令滨海民悉徙内地五十里,以绝接济台湾之患。于是麾兵折界,期三日,尽夷其地,空其人民,弃赀携累,仓促奔逃”[7]。这次强制内迁彻底断绝了张煌言等流亡海外抗清力量的人员和物资补给,如此釜底抽薪无异于将其赶尽杀绝④。四月,永历帝被吴三桂逼死于昆明。五月,郑成功卒于台湾。十一月,鲁王又在金门逝世。东南和西南两大方向上的的抗清势力几乎同时宣告覆亡。张煌言得知鲁王死讯后,悲痛欲绝,更雪上加霜的是,其家属亦遭清廷搜捕。种种不幸对张煌言产生了致命的打击,自壬寅之后的作品,总不离悲凉感伤的基调,多发慨叹,如《闻家难有恸四首》《惊闻行在之变,正值虏庭逮余亲属,痛念家国,何能已已》《秦吉了》等等,此处举《薤露吟》与《蒿里曲》试说明:
薤露吟
赤风荡海宇,弱水群飞扬。
日月长丽天,中有蓬莱乡。
桓桓国虎臣,据图画封疆。
火生本必焚,害金自相戕。
屏藩既已撤,干戈及寝皇。
白日窜野马,黄昏号国殇。
贵贱同一骨,谁为送北邙!
蒿里曲
猛兽在深山,藜藿亦寿考。
况也济乱流,干城国之宝。
一朝捐宾客,三军哭孤岛。
李代桃亦僵,蒯易丝逾扰。
吁嗟周遗民,去作流离鸟。
路逢故鬼语,死生何草草!
野死媚乌鸢,水死蛟龙饱。
哀哉失所天,人命不自保![2]161
“薤露”“蒿里”本为乐府曲名,为扶柩人所唱挽歌。张守节《史记正义》解引崔豹《古今注》云:“薤露、蒿里,送哀歌也,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而作悲歌,言人命如薤上露,易晞灭。至李延年乃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逝者歌之,俗呼为挽歌。”[8]2021古人常以“薤露”“蒿里”入诗或入题,表达哀叹或感伤——《薤露吟》和《蒿里曲》正是张煌言为家、为国、为人生所唱出的一曲挽歌。沉雄悲怆的《薤露吟》中,以“赤风”代指兵燹,其扫荡“海宇”,故土不复,令人心痛。同时,“虎臣”各自“封疆”,无视大局,同室操戈,加剧了灾难对于国家的破坏。君主失去了“屏藩”,朝不保夕,国破人亡。生灵惨遭涂炭,河山化为焦土,最后,只剩无处安葬的累累白骨在昭示世人这惨绝人寰的境况。《蒿里曲》一诗则多用隐喻,昔日大明社稷安在之时,“猛兽”尚在“深山”之中,贫贱如“藜藿”之人⑤,也能长命而得寿终。虽然也有放纵恣行的“乱流”,但不乏守土之“干城”⑥,肩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只可惜甲申之变,君主捐宾而去,天下大乱,百姓流离。桃李皆僵,唇齿亦寒,南明各政权依然重蹈覆辙,陷入文武不和、内部争斗的恶性循环,人民大众都成了“流离鸟”,死伤枕藉,赤地千里。张煌言的《薤露吟》和《蒿里曲》反映社会现实,尤其关注死亡,发出“哀哉失所天,人命不自保”的呼喊。从这两首诗中,一方面可再次感受到亡国之惨痛和凄凉,另一方面亦感受到张煌言那种仁民爱物的情怀和深切的家国之思。
二、《采薇吟》中海德格尔式的死亡观
甲辰年(康熙三年,1664)三月,张煌言会同阮春雷进行了螳臂当车般的最后一次出击,进而移营至桃花山。六月,张煌言最终遣散了军队,选择归隐山林,正式宣告其抗清活动的终结:
甲辰,散兵居于悬嶴。悬嶴在海中,荒瘠无居人;山南多汊港通舟,其阴巉岩峭壁。公结茅其间,从者为罗子木、杨冠玉,余惟舟子、役人而已。[9]205
因为是归隐(海岛)山林,有类似伯夷、叔齐入首阳山采薇而食之举,故自此后至就义阶段的诗作结集而名为《采薇吟》。张煌言这一短暂隐居期间的作品,风格走向冷峻悲苦,饱含无奈惆怅,亦兼有超脱散淡之感。如《闻孤鸟而有作》一诗:
孤鸟孤鸟声愊忆,风雨中宵我心恻。
似闻鸟言生不辰,空山寥落无颜色。
在昔雄飞向九霄,金眸玉爪行胸臆。
巢云曾傍万年枝,击水宁需六月息。
风云蹉跌几星霜,宛转枋榆困枳棘。
东门旗鼓为谁觞,北海木石徒尔塞。
杜宇漫语不如归,鹧鸪疾呼行不得。
予心卒瘏予尾焦,却来山阿欲避弋。
一饮一啄孰将雏,双飞双宿谁比翼?
寒枝独抱月黄昏,岛树苍茫林影黑。
横绝四海会有时,敢告羁栖还努力!
嗟乎此鸟亦非凡,鸾歌凤舞谁能识!
但将孤鸟伴孤臣,悠悠苍天曷有极![2]169
此诗以“孤鸟”自况,正是张煌言刚刚归隐海岛之时,对于自己十九年来人生的一个回顾和总结。首句“我心恻”奠定整篇悲苦哀伤的基调,抗清事业最终落败,孑然一人身居孤岛,倍感冷寂,看见周围风景也是“无颜色”的。接下来的两句,追忆当年宏图初展时的风采——年轻时仿佛雄鹰,飞则一飞冲天直上九霄,停留时也要依靠“万年枝”而歇,此外更有尖喙和利爪,可以自由地去实现抱负和理想。只可惜,现实残酷,几番“蹉跌”,消磨了气性和心志,且还受“枋榆”所限,困于“枳棘”之中⑦。虽有“杜宇”和“鹧鸪”劝说“不如归”或“行不得”,但张煌言初心未改,矢志不渝。可是,辗转多年过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张煌言也到了“心卒瘏”和“尾焦”这般英雄迟暮的境地了,此处或为化用《诗经·鸱鸮》中的诗句而来:“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10]419“卒瘏”意为过劳致病,“尾焦”谓尾部枯槁状,皆用以形容身处绝境时的困窘和破败。因此,最终委身“山阿”,躲避兵乱,加之孤身一人,妻离子散,目之所及唯有丛生的野草、遍地的乱石和茫茫无尽的黑夜,其凄苦悲凉可想而知。“寒枝独抱月黄昏,岛树苍茫林影黑”一句正是隐居环境和心情的真实写照。临近结尾,张煌言于绝望之中发出:“横绝四海会有时,敢告羁栖还努力!嗟乎此鸟亦非凡,鸾歌凤舞谁能识!”饱含着壮志未酬的无奈,以及鸷鸟不群般的文人气节。最后一句“但将孤鸟伴孤臣,悠悠苍天曷有极”,则再度回归“孤鸟”这个意象,并且点明自己“孤臣”的身份,通过对于主体意象的氛围渲染,使得整首诗的抒情再次强烈起来。
“悠悠苍天曷有极”亦是一处化用南宋文天祥之《正气歌》中“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句。张煌言于结尾升华处化用此句,一方面是为己抒情言志,另一方面更是暗含效仿和呼应文天祥之意,希望能和南宋的那位可歌可泣的先贤一样,杀身以成仁,保全个人的名节和民族的尊严。
张煌言隐居仅仅两月左右,就因遭奸人出卖而被抓捕。关于张氏如何被捕,以及自被捕到就义这段时间内的经历,历来史料多有详载,兹不赘述。自七月十七日至九月七日这段时间内产生的作品,皆可被归为张煌言的绝命诗——张煌言之“绝命诗”,绝不仅仅特指他在临刑当场口赋的那一首《绝命诗》,而是《采薇吟》中最重要的,也是张煌言整个诗歌创作历程中最为感人至深、悲壮绝决的,囊括了《甲辰七月十七日被执进定海关》《甲辰八月辞故里》《甲辰九月狱中感怀》《放歌》,以及《绝命诗》等诸篇的一个整体。换言之,张煌言的“绝命诗”是一种“绝命组诗”,在这一作品群中,各篇章具有紧密的时间、逻辑关系,因而有可能、也有必要视作一个整体加以考察。鉴于已有学者对《甲辰七月十七日被执进定海关》《甲辰八月辞故里》等做过详尽的解读⑧,这里另举其《被执过故里》一诗试作分析:
苏卿仗汉节,十九岁华迁。
管宁客辽东,亦阅十九年。
还朝千古事,归国一身全。
予独生不辰,家国两荒烟。
飘零近廿载,仰止愧前贤。
岂意避秦人,翻作楚囚怜。
蒙头来故里,城郭尚依然。
彷佛丁令威,魂归华表巅。
有腼此面目,难为父老言。
智者哀我辱,愚者笑我顽。
或有贤达士,谓此胜锦旋。
人生七尺躯,百岁宁复延!
所贵一寸丹,可与金石坚。
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2]176
张煌言于七月十七日遭捕,十九日被缚至鄞县,据佚名《兵部左侍郎张公传》载:“(张煌言)至郡城,提督张待以客礼。角巾葛衣,舆而入……次日,送之赴省。前此投诚诸将卒送者几千人,齐声号恸。煌言神色自若,出西门,曰:‘姑缓!’望北四拜,辞阙也。望郭门四拜,辞乡也。随与岸上送者拱手而别。”[2]260此诗开头,举出苏武和管宁两个人物,意图以十九年的漂泊生涯相类比,引出下文。接着,张煌言感慨自己于家国二事皆致落败,沦作“楚囚”⑨,因而羞对先贤。“蒙头来故里”开始,是一个转折。张煌言看到故乡“城郭尚依然”,不禁倍感亲切。下一句用“丁令威”典——据《搜神后记》卷一载:“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离冢垒?’遂高上冲天。”[11]1后以“丁令威化鹤”,或者“鹤归华表”表示历经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感慨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而后,“智者哀我辱,愚者笑我顽”等句,论及世人之看法——不过这些功过、荣辱,在此时的张煌言看来,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他相信人的气节、信念和品格,可以坚逾金石,所以他追求的境界和结果,就只有“求仁而得仁”了。《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12]181又《述而》篇云:“求仁而得仁,又何怨?”[12]70诗的最后一句即化用《论语》原文而来。张煌言心中明白,复国已然无望,但为了民族大义和儒士尊严,牺牲自己的生命,是唯一且最好的、没有任何遗憾的选择。
临刑前夕,张煌言在狱中的墙壁上,书写下堪比文天祥《正气歌》般壮烈豪迈的《放歌》:
吁嗟乎!沧海扬尘兮日月盲,神州陆沈兮陵谷崩!
藐孤军之屹立兮,呼癸呼庚;予悯此孑遗兮,遂息机而寝兵。
方壶圆峤兮,聊税驾以埋名;岂神龙鱼服兮,罹彼豫且之罾!
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维彼文山兮,亦羁绁于燕京;黄冠故乡兮,非予心之所欣。
欲慷慨以自裁兮,既束缚而严更;学谢公以绝粒兮,奈群诼之相并!
等鸿毛于一掷兮,何难谈笑而委形!忆唐臣之嚼齿兮,视鼎镬其犹冰!
念先人之浅土兮,忠孝无成;翳嗣子于牢笼兮,痛宗祀之云倾!
已矣乎!荀琼、谢玉亦有时而凋零,予之浩气兮化为风霆,余之精魂兮化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夫何分孰为国祚兮,孰为家声!
歌以言志兮,肯浮慕乎箕子之贞;若以拟夫《正气》兮,或无愧乎先生![2]178-179
《放歌》作为一首骚体长诗,也是张煌言的绝笔之作。全诗以呼喊般的感慨开篇,是其一贯的抒发明亡悲痛心情的写法。第二句或是张煌言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于自己解散义军转而隐居之举所做的解释。前文提及,壬寅之后,西南和东南两大方向上的抗清力量基本大势已去,张煌言部的残余兵力,孤立无援,且因“迁界令”所限,粮食补给成为头等难题。“呼癸呼庚”即“呼庚癸”,典出《左传·哀公十三年》:“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对曰:‘粱则无矣,粗则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癸乎!”则诺。’”杜预注云:“军中不得出粮,故为私隐。庚,西方,主谷;癸,北方,主水。”[13]1909后惯以“庚癸”代指粮食,而“呼庚癸”则为乞粮。张煌言因怜悯“孑遗”境况,故主动“息机”“寝兵”,停止战斗,下令各部解散,自行谋生。第三句中,“方壶”“圆峤”皆为传说中的神山,为隐士栖居之地,“税驾”之“税”,通“脱”或“捝”字,语出《史记·李斯列传》:“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司马贞于《索隐》中解释:“税驾犹解驾,休息也。”[8]1947此句张煌言意图表达自己归隐山林的志向。而后“神龙鱼服”一句,或化用“白龙鱼服”之事。刘向《说苑·正谏》云:“昔日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14]261句中提到的“豫且”,是传说中春秋时宋国的渔人,善于捕鱼,常随“龙鱼”之后出现。“白龙鱼服”多指贵族微服出行,但遭不测,张煌言此处非用其本意,而是暗指自己被捕之事。第四句以再度的抒情言志作为一个过渡,转向下面对于先贤义士的追慕。下文接连并举“文山”“谢公”“唐臣”之事,当对应文天祥、谢枋得和张巡三人——文天祥作为南宋名将,抗元兵败遭捕,被押解至元大都后英勇就义;谢枋得于宋亡以后拒绝仕元,在悯忠寺绝食五天后壮烈殉国;张巡则是于安史之乱时死守睢阳,成为扭转战局的功臣,惜其最终兵尽粮绝,城破遇害。三人皆为国捐躯,且其牺牲之壮烈、气节之高迈,彪炳史册,流传千古。张煌言此番安排,考虑或有三点:一是时在狱中,备受折磨,以先贤为榜样或能振奋心气;二是托古言今,以明己志,意图效法文、谢、张三人为国捐躯;三是摹拟文天祥《正气歌》的布局(结尾处也明言拟作)——《正气歌》中段铺举张良、苏武、严颜、嵇绍、张巡等等人物,突显其意志、品格和节操,故张氏借《放歌》一诗亦有致敬文山之意。临近结尾,张煌言又着眼于现实,自己“忠孝无成”,故倍感羞愧;此外,连累子嗣,致宗祀不传(其子万祺早已被捕,且在煌言死前三日于镇江遇害),更觉哀痛悲伤。基于此,张煌言表达了自己的遗志:但愿自己的正直和刚烈化作狂风和雷霆降临人间,自己的精神和品格化为日月和星辰永列苍穹,这样便可以“留纲常于万祀”“垂节义于千龄”,留名青史,激励后人。
九月七日,张煌言被杀害于杭州弼教坊。临刑当场,他口占《绝命诗》云⑩:“我年适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2]179张煌言拒绝下跪,因而“端坐于地而正命”[2]261,面不改色,俨为天神。煌言牺牲以后,“鄞人故御史纪五昌捐金,令公甥朱相玉购公首,而杭人张文嘉、沈横书等敛之。有朱锡九、锡兰、锡旗、锡昌兄弟者豫为公买地经纪之,而鄞人万斯大等葬之南屏之阴,从公志也。姚江黄公宗羲为之铭。子木等三人附焉”[6]461-462。时至今日,西子湖畔,南屏山阴,荔枝峰下,张苍水公仍安眠于此。殉国前夕,其《甲辰八月辞故里》诗云:“……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2]176正如张煌言期望的那样,他最终和岳飞、于谦二人共同安息于西湖之滨。湖光山色,江南烟雨,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后人仍能隐隐感受到这跨越时空的人格精神力量。
绝命诗作为死亡文学的一个分支,也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诗歌类型,历来在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之际并不鲜见。后世研究者在分析绝命诗的具体作品时,总是离不开传统文论中一贯强调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方法。诚然,绝命诗产生的特殊环境和现实性成分,使得我们对其解读和阐释必然要与作者经历以及时代背景紧密联系——但是简单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真的可以透彻说明作者的创作动机、意识、企图,或尽可能地还原历史场域、事件真实,并更好地理解作品的内涵及意义吗?文天祥、张煌言等一类创作者往往首先定性为“爱国”诗人,然后论其品格、气节、操守等如何高洁坚贞,似乎除了忧国忧民、大义凛然、坚贞不屈等一类词汇,再也没有别的可以概括他们并解释他们的文学创作了。换言之,这部分诗人群体被我们贴上了鲜明的标签,变得类型化,失去了个性和活力。动辄大谈“公忠体国、仁民爱物”,要不就是“感痛时事、沉郁顿挫”,这一类所谓的对于绝命诗的解读和分析,其本质无非是对作者个人人格方面特征的模糊且粗糙的归纳,或者是对于作为现象的史实的一般性陈述而已。
以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现象学中的生死理论来诠释张煌言之死及其绝命诗,或许是异于传统文学理论思维方式的一个新路径。海德格尔创造性地提出“此在”(dasein)概念用于理解人的存在,在他看来,“此在”的本质在于它始终处于“去存在”之中——即人不具有先验本质,人是始终面向可能性开放的。“死亡”可以被视为生命有机体的彻底的、不可逆的终结,但它不等同于“此在”的存在的终结。“死亡”的含义在于,它指的是某一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的存在——“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15]297。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亡是一种特殊的可能性,是使得一切可能不再可能的可能性,它限制的并非存在,而是存在之可能性的实现——张煌言于甲辰年被执,辗转囹圄,虽几经劝降,却坚持对于故国的效忠,从容就义,不曾有丝毫动摇。其《放歌》《绝命诗》连同之前的《甲辰八月辞故里》等重要篇目,虽有沉痛的悲号,却无半点绝望、怀疑、彷徨、恐惧,如此绝决,异乎常人。甚至可以说,张煌言的绝命组诗,带有某种极其冷静、清醒、坚定的求死之志。张煌言有着如此表现,正是因为他悬置了死亡,而去展现作为一个“此在”的存在意义。常人理解的死亡,是一种表现为在者状态的线性的死亡观。张煌言所理解并实践的,则是回归于海德格尔理想中的的“此在”的死亡观——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在海德格尔看来,常人的死亡观是“沉沦的”,因为普通人总是将自身终结的这一“确知的不确定性”搁置在让其感到安全的距离上——换言之,即是逃避,是不愿面对。张煌言面对的情况及其心境则和常人大不相同,他在抗清走向落败之际,就已经意识到死亡的来临和不可抗拒性,因而他也就提前预设了到死亡中去寻找此在的可能性。
长期以来儒家仁义精神的浸润,加之异族入侵所激发的民族自尊情感和文化忧患意识,使得张煌言更加坚定了效仿文天祥等榜样的决心。因为他明白,人的肉体可能会被消灭,但他本人在“此在”的存在意义上却永远是一个面向可能性、面向未来时空的整体。这种可能性,在张煌言死后得以继续衍生和流传,从而成为后人进行意义构建和历史回溯的场域——因此我们看到,他的形象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凝结着民族情感、家国情怀、儒者精神等等的多重图腾,反复出现在历史浪潮翻涌的峰谷之间。
三、张煌言之死的“公共性”与“集体记忆”
张煌言被捕和被杀在当时是一件颇为轰动的大事,这从黄宗羲的记载里亦可知一二:
后数日,送公至省,供帐如上宾。公南面坐,故时部曲皆来庭谒。司道郡县至者,公但拱手,不起;列坐于侧,皆视公为天神。省中人赂守者得睹公面为幸。翰墨流传,视为至宝;每日求书者,堆积几案,公亦称情落笔[9]205。
今人张晖《死亡的诗学——南明士大夫绝命诗研究》一文在分析张煌言及其绝命诗时,提到了一个死亡的“公共性”命题,并据此指出张煌言绝命诗异于其他同类型诗作之处:
瞿式耜不愿在暗室中自杀而宁愿被捕后当众被杀,是因为瞿式耜希望把死亡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之下,以激发更多的忠义。然而瞿式耜死于战火前线桂林,目睹他死亡的仅仅是一些军士,并未达到瞿式耜所期待的激励效果。几年后,张煌言被杀于杭州。张煌言从突然被捕到押解至杭州被杀,一路上广受关注。这是一个暴露在公众面前的公开的死亡过程。所有参与、围观张煌言之死的人,都无可逃避地触及到了死亡的意义。诗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赋予死亡更多的意义。[16]138
这种“公开的死亡过程”的确会在观者心中产生巨大的情感能量,并借由他人的记述、传言、乃至演绎、重构等,生发出久远而深刻的影响。因此,所谓的“公共性”应当有两个层面上的指向:第一是死亡当时所产生的效应,第二是死亡之后产生的效应。即,张煌言之死作为一种历史事件本身的价值意义,和其进入公开意义场域而衍生的意义。张晖的“公共性”概念只覆盖到第一个层面,如果全面考察张煌言之死,引入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public space)理论进行分析和阐释或许更为方便。“公共性”一词偏向于对于性质的界定和对于状态的描述,考虑到张煌言之死进入意义场域的过程及结果,故以“公共空间”(public space)或“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论之,较为妥帖。
作为术语和概念的“公共空间”本由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于分析政治生活和公民事务中提出,后经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加以拓展,遂成为哲学、社会学、政治学,乃至史学、文学等其他领域所共用的理论。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划分了三种类型的“公共领域(空间)”:代表型公共领域,文学公共领域,政治公共领域。其中,文学公共领域正是进入政治公共领域的中介,它以对文学作品的阅读、私人性的经验,构建起在公开场合讨论的话题和内容。基于文学理论本位视角重新化用“公共空间”的概念,它更偏向于指涉一种“话语场域”(discursive fields)。这样的“场域”除了公共空间的性质以外,同时也是价值生成和意义赋予的场所。
张煌言之死进入“公共空间”的第一步,是其同时代人留下的种种记载,包括各种墓志、行状一类的传记,史书中的相关记述,私人著述中的回忆、缅怀等。同时,这些记载之中,涉及品评、定性、史论性质的部分,及已经显示出张煌言之死作为一个特定历史对象之意义和价值的生发。较为典型的,当属黄宗羲所作的《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
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所谓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但不容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间尝以公与文山并提而论,皆吹冷焰於灰烬之中,无尺地一民可据。止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以为鼓荡。然而形势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则亦从而转矣。惟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余,愈见光彩。文山之《指南录》、公之《北征录》,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文山镇江遁后,驰驱不过三载。公丙戌航海、甲申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经营者,不过闽、广一隅;公提孤军,虚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为益难矣。[9]202-206
黄宗羲为浙江余姚人,余姚和鄞县相邻,两人还曾有过交集。《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云:“公(指张煌言)父刑部尝教授余家,余诸父皆其门人。至余与公,则两世之交也。”[9]206黄宗羲本人作为重要的遗民文士,在当时颇具影响力,他在墓志铭中将张煌言和文天祥相提并论,凸显出张煌言抗清战斗的艰难和所取得成果的不易,表彰其忠于故国的坚贞气节和不屈品格。黄宗羲此论断,开创了后世惯将文、张二人并称合举的先例。同时,这篇墓志还具有两个重要的意义:其一,黄宗羲借墓志梳理张煌言抗清活动的全过程,带有着明显的“为故国存信史”的意图;其二,黄宗羲用心记录自己的同道,也是对自身遗民身份的某种确认和彰显,换言之,“亦可以理解成是他对本身道德抉择的一种自我认同”[17]116。
张煌言一开始进入的,或可能是一个潜在的、具有特定地域限制性的“公共空间”。首先其潜在性、隐藏性,落实于具体层面,可被解释为清廷官方的禁言和封杀——因此在清初这个时段,特别是康熙和雍正两朝,“张煌言”这个名字并不见于文献记载,而被一些化名所替代。比如今本《张苍水集》后附徐逢吉所作《清波小志》中,就以“王先生”代指张煌言:
甲辰七月,王先生被执至武林,至九月七日就义。从者二人:皂隶叶云,侍者冠玉同死焉。石公共收而瘗之南屏之原。[2]324
张煌言因其特殊的、悖于官方意识形态的反抗者身份而成为禁谈对象,只能藉由黄宗羲一类的同时代且有过交集的人物的文字得以小范围传衍。
其次,张煌言所进入的“公共空间”的地方区域性,即鲜明的浙东地区的限定范围——这表明张煌言形象的生发,一开始只是清初浙东士人群体中的某种价值取向的共识。徐逢吉以化名处理张煌言之死一事,徐氏是浙江钱塘人(今杭州),去鄞县不远。全祖望作为张煌言的鄞县同乡,亦是著名的史家,浙东学派的中坚力量,且出生于清廷定鼎之后。他在《张督师画像记》中清楚地说明,自己听闻张煌言的事迹,是来自上一辈的转述:
先伯母之所传如此。是时年八十矣,牙齿俱脱。悬画像于房,喃喃然且泣且语。每语又于邑,闻者皆泣下。而督师之须眉,亦浮动纸上。予时年十八,据觚而听,听已记之,然其文草草未就也[18]921。
全祖望的伯母,时虽已八十高龄,但仍对着张煌言的画像“且泣且语”,这足见张煌言在同时代人中的影响之大。这种深刻的历史记忆又会在当地的汉人,尤其是文士群体中,继续传承延续下去,在他们的“公共空间”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张煌言之死隐藏于潜在的、极富区域特性的“公共空间”的情况,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被一件颇具反讽意味的事情打破。这一年,张煌言被清廷追谥为“忠烈”,入祀忠义祠,并收录于《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官方许可意味着张煌言以一个历史人物的身份,终于进入了公开讨论的范畴。这种公开的变化在“公共空间”内引起的连锁反应是:首先,张煌言作为一个前朝的人物,其殉国就义作为一个历史事件,其内核得以确定,轮廓得以厘清,负面的、悖于官方统治教化的成分逐渐淡化和隐去,而正面的、积极的、鼓舞和激励世人的意义逐渐明晰且得到宣扬;其次,张煌言之死及其绝命诗,在意义和价值传播路径上的最大障碍自动消除,其面向的对象群体大大拓展——基于此,越来越多人会重新审视、祭奠、反思和想象作为历史形象的“张煌言”,而重新审视、祭奠、反思和想象也会反过来丰富、充实,亦或者固化和规定“公共空间”里的“张煌言”。乾隆时人吴骞的《谒张苍水司马墓》一诗或能反映这种情况:
南屏山头树撑铁,下有孤忠埋碧血。
山空云散树亦摧,碧血团成铁同热。
君不见浮萍一昔遭雨击,海水群飞白于雪。
何处轻艍尚可系,背倚金鳌立宫阙。
公时独把鲁阳戈,欲挽羲和麾列缺。
百里艨艟蔽江下,千仞石头飞礟爇。
……
十九年来金甲破,还汝迦罗不留蜕。
飘流悬岙军已散,迸命江城眦空裂。
即今孤冢邻栖霞,寒食年年芳草茁。
故乡路隔遗允尽,野祭墦间定谁醊。
圣朝宽仁超万祀,易名旷典昭忠烈。
相从却忆诸义士,穴傍田横葬犹渴(谓朱相玉、张文嘉诸人)。
英雄事往虽已矣,牧竖樵童忍轻亵。
人心不死在后死,丽牲特表穿中碣。
东海可填天柱倾,此石君看终不折。[19]
吴骞,海宁人,字槎客,号兔床,清中期著名的藏书家、学者。《谒张苍水司马墓》收录于其《拜经楼诗集》卷四,这一卷卷首标注该卷时间起讫为癸卯(乾隆四十八年,1783)至乙巳(乾隆五十年,1785),故《谒张苍水司马墓》的写作时间也当在其中,此时距离张煌言于1776年被收录进《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已有数年时间了。诗以张煌言所葬之地南屏山及“孤忠”“碧血”开头,“君不见”后的部分简要梳理了张煌言抗清斗争的一生,最后抒发感慨,表达对于张煌言坚贞人格和气节的仰慕和赞扬。《谒张苍水司马墓》最值得注意的在后半部分中“故乡路隔遗允尽,野祭墦间定谁醊。圣朝宽仁超万祀,易名旷典昭忠烈”。吴骞生于雍正十一年(1733),作为“大清子民”的一员,自然是对故去的明朝没有多少感情,而只带着对于过往历史的一般性感慨了。因而在吴骞看来,清廷对于张煌言的追谥和入祀,更应该是一种表彰和荣誉——正如《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意图“褒显忠贞,风励臣节”的宗旨那样,当故朝遗老逐渐凋亡殆尽,民间祭祀愈发冷清零落之际,官方的认可和推尊对已经逝去的张煌言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吴骞及其《谒张苍水司马墓》所体现的态度、情感和价值观来看,清廷于明清易代历史话语权的争夺和控制取得了成功。同时,从张煌言本身的角度观察,他也“跳”出了原来潜在的、隐藏的、限于浙东地区和遗民故老的文士群体的“公共空间”,而进入到广阔开放且多维面向的历史性的“公共空间”中去。尽管那个更大、更高阶的“公共空间”很大程度上受到清廷意识形态的纠缠和诱导,但张煌言及其绝命诗却因此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且在“公共空间”的存在得以巩固。
香港学者陈永明在《政治压抑下的集体记忆——清初张煌言事迹的传播》一文中,以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理论阐发张煌言殉国就义在清初阶段的流传和演变,并据不同群体的不同解读和不同记录,探求清初政治与社会发展的特点,以及历史观念和价值标准的发展变迁[17]111-117。笔者以为,陈氏所论之“集体记忆”和“公共空间”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指向某种共享的历史意义场域。但需注意的是,直到乾隆年间《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的颁行,“张煌言”完成其在“公共空间”的基本建构之后,才算是演变成为了某种“集体记忆”,并在后人眼里成为一个特定的历史资源——因为按照莫里斯·哈布瓦赫于(《记忆的社会框架》)中所论,个人记忆必须归摄和定位于所属社会组织的集体架构之中,才算严格意义上的“集体记忆”。张煌言完成了在“公共空间”内的定位和塑形,并被官方意识形态接纳和改编之后,方才处于较大层面上的社会群体的集体架构之中,进而变成“集体记忆”。
作为一种“集体记忆”的张煌言及其诗作,其历史的特征和属性都大为增强,而伴随人和诗产生的原初意义也一直潜藏其中,于特定的时空契机再度迸发出新的意义和价值。这种迸发的典型表现,当属清末南社群体的祭祀和相关政治文化活动。南社是公元1909年由柳亚子、陈去病等人成立的文化与政治团体,其筹备阶段和发展初期,以反清革命为主要任务和目标。正式成立的前几年,南社成员就已经多次进行“哭祭”活动,呼吁“国魂”回归,强调民族精神的重构,宣传排满革命,而张煌言作为抗清复明的“民族英雄”,自然会成为南社人崇拜和祭奠的首选偶像。自1905年始,南社中人如高燮、黄节、陈去病等,先后多次祭扫、拜谒张煌言墓,并留下诗作以纪念。相关诗作较多,此处仅举最有代表性的黄节《南屏谒张苍水墓》一诗为例:
斜日南屏溯岸行,疏疏堤柳不胜情。
一湖山色分明好,两姓碑题俯仰生。
酒气浃坟秋醊祭,烛光摇树鸟悲鸣。
彷徨一再临风拜,为告冰槎集刻成。[20]42
整诗平实简易,近似白话,只是记录了前去拜谒张煌言墓的这一举动,但其结尾处提到的“刻成”《冰槎集》一事值得注意。今本《张苍水集》的重要底本之一,即是这里提到的诞生于1909年的国学保存会本。黄节、邓实二人自1906年始开始进行《张苍水集》的辑佚和校勘工作,直至1909年完成并随即刊行。《南屏谒张苍水墓》一诗作于光绪戊申年,即公元1908年,此时正是《张苍水集》完成的前夕(黄节另有作于丁未,即1909年的《春寒夜校张苍水集》一诗可佐证)。黄节来到张煌言的墓前,除了凭吊先贤外,更有以整理和刊刻其诗文集的行动向民族英雄表达敬意及怀念的意味。
南社人对于张煌言的各种祭奠活动及衍生的文学创作、文献整理和宣传活动,是“有计划的行为,渗透着强烈的主体意愿;特别是通过文字书写,他们更让这种主体意愿在更广阔的公共领域‘可见化’”,而且,“拜祭先烈,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一种单纯表达对于英雄的崇拜的活动,更是一种象征符号的编码。通过在心灵和语言上对英雄灵魂的认定与召唤,想象并建构着诗性正义的可能性”[21]17。由此可见,作为“集体记忆”的张煌言之死,更多的成为了一种可资取用的历史资源。张煌言之后时代的人们,可以根据自身需要进行截取、镕裁和重构,并赋予其当下时代的特殊意义和价值。这种现象若从历史对象本身的角度加以审视,实际上也是其在“公共空间”内的某种在场与显现。
四、结语
回顾张煌言之死及其绝命诗在后世三百余年中的变化过程,可以梳理出一条最初进入潜在的、隐藏的、地域性的“公共空间”,再到广泛意义上、更高层级的“公共空间”,最后进化成为兼具“集体记忆”性质的历史对象的演变脉络。
张煌言因其特殊的身份和相应经历,而永远和清廷存在着一种不可消弭的意义和价值张力。哪怕是在乾隆四十一年进入到更为公开的“公共空间”之后,张煌言的死也一直保持着一部分的潜匿——这部分正是他的绝命诗创作。若把张煌言这个人物和他的文学创作分而视之,并置于进入“公共空间”及演变发展的轨迹上观察,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这近三百年的演变发展过程中,其文学性逐渐弱化和固化,其历史性则逐渐强化和分化。这种文学性和历史性的疏离恰好证明:张煌言的绝命诗就像是他十九年抗清战斗和殉国就义烙刻于历史时空中的印迹,这样的印迹也会随着人物本身进入多样的意义和话语场域——但是,不管人物本身如何被理解和建构,历史的印迹不会轻易改变。
“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信史传”[2]176是张煌言《甲辰八月辞故里》中的千古名句,也是其人格和精神的自我总结。临近死亡之际,张煌言最后可以把握的,可能正是“孤臣”之“事”,至于“信史”的“传”与不“传”,如何“传”,这将是徘徊于文学和历史之间,留待后人反思的问题。文学并非历史,文学也无法代替历史。张煌言及其绝命诗之间的关系或许昭示着我们,在历史的意义和价值空间内,文学就静静的存在于某种潜匿之中,闪烁着幽光。
①“乘槎客”所用典故为“乘槎”、亦称“浮槎”或“槎客”。典出张华《博物志》:“旧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每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尽夜。”后多以指代飞仙或出使之人,亦借指入朝为官,此处即为此义。“执戟郎”典出《史记·滑稽列传》:“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指官位卑微之人。
② 全祖望辑《续耆旧》卷十二“海上几社六子之一”引其《鲒埼亭集·初集》云:“徐都御史闇公,几社长老也。从亡海外,复为几社之集:曰尚书卢公若腾,曰都御史沈公荃期,皆闽同安人;曰尚书张公煌言,曰光禄卿陈公士京,俱浙宁人;曰都御史曹公从龙,则云门人。”
③“国步”:国家的命运。“步”指时运,典出《诗经·桑柔》:“於乎有哀,国步斯频。”高亨注曰:“国步,犹国运。”“襟期”:胸襟,胸怀,志向,如《北史·李谐传》:“庶弟蔚,少清秀,有襟期伦理,涉观史传,兼属文词。”“干蛊”:即“干父之蛊”,代指未完成的事业,典出《易经》:“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王弼注云:“以柔巽之质,干父之事,能承先轨,堪其任者也。”
④ 清廷的“迁界令”不等同于其“禁海令”,“迁界”总计有三次,分别发生于辛丑年(1661),壬寅年(1662)和甲辰年(1664),前两次时间上非常接近,且情况极为惨烈:港口和船舶废弃,房屋、木材等等尽数烧毁,不愿迁离者,惨遭屠杀;即使是被迫离开,亦家产丧尽,流离失所,死伤难以估计。另,辛丑年“迁界”时,张煌言有诗《辛丑秋,虏迁闽浙沿海居民。壬寅春,余艤棹海滨,春燕来巢于舟,有感而作》,见《张苍水集》第155页。
⑤“藜藿”:泛指粗劣的食物。曹植《七启》:“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文选》刘良注云:“藜藿,贱菜,布衣之所食。”后也用于指代贫贱之人,如江淹《效阮公诗》十一:“藜藿应见弃,势位乃为亲。”
⑥“干城”:守卫者。《诗经·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毛注:“赳赳,武貌。干,捍也。”郑笺:“干也,城也,皆以御难也。此罝兔之人,贤者也,有武力,可任为将帅之德,诸侯可任以国守,捍城其民,折冲御难于未然。”
⑦ “枋榆”:枋树与榆树的合称,亦作“榆枋”,比喻空间狭小,无处施展。语出《庄子·逍遥游》:“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枳棘”:枳木与棘木,因多刺而被认为是“恶木”,常用以比喻小人、坏人或险恶的环境等。语出《韩非子·外储说》:“夫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树。”
⑧ 突出代表,如张晖《死亡的诗学——南明士大夫绝命诗研究》一文。该文第四小节对《甲辰七月十七日被执进定海关》和《甲辰八月辞故里》两首诗的详细阐释,尤侧重展现诗句所表露出的张煌言的心路变迁。参见:《文学评论》2013年第4期,第139页。
⑨“楚囚”典出《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税之。召而吊之。”后多以“楚囚”指代被俘之人,或陷于困境。此事至《世说新语》中进一步演变为“新亭对泣”(或“楚囚对泣”)之典故。《世说新语·言语》云:“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此典多见于易代诗文之中。
⑩ 关于《绝命诗》还有另外一版本,如佚名所作《兵部左侍郎张公传》中记录为:“我年四十五,今朝九月七。含笑从文山,一死万事毕。”参见:《张苍水集》第261页。因《绝命诗》为临场口赋,没有确定文字记载,故各种辗转流衍,出入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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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yalty and Integrity are my Business”: Zhang Huangyan’s Death and His Swan Songs
DING Yi-fan
(School of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article tries to examine and interpret Zhang Huangyan’s poems collected induring the period of more than ten years in the Anti-Qing Dynasty War. It attempts to restore Zhang Huangyan’s mental journey and thought changes during this period. Starting from the historical facts at the time of his martyrdom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rresponding swan songs, the article explores the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Zhang Huangyan’s death and his swan songs, and explains the reasons and connotations of Zhang Huangyan’s death behavior. Furthermore, using the theories of “public space” and “collective memory”, this article aims to explore and analyze the spread, evolu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Zhang Huangyan’s death and his swan songs in the Qing Dynasty. Furthermore, it tries to explain the phenomena of image reversal and meaning derivation of historical events and literary works during the process of reception. It can reflect the mutual relations between literary creation a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Zhang Huangyan, swan poems, concept of death, public space, collective memory
2020-09-08
丁一凡(1994-),男,安徽合肥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明清诗文。E-mail: bnu19gdwx25@126.com
I206.2
A
1001 - 5124(2021)05 - 0028 - 15
(责任编辑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