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2021-09-14林晓哲
小周进来前没敲门。他吓了一跳。之前,确实有过不敲门就进来的同事或访客。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通常会缓慢地转动把手,或在门口驻足一下,他可以从容应对,关闭某个网页,放下手机,或者合上文件夹,甚至有时间换一份合适的公文在眼皮底下。小周匆忙地走进来,约莫走到办公室中央,突然放慢脚步,神情也从着急变得平和,但二者的转变,与其说是隐藏什么,倒不如说是故意让他看到,实质表达的仍是着急。他合上文件夹,里面夹着的是《天龙八部》第五册。他看过金庸的全部武侠小说,而且不止一遍,不包括电视剧。小周胸前举着一张文件大小的文件袋。他以为就是一份文件。很快他明白,这是健康体检表,装在一个薄薄的尼龙袋子里。上周,单位组织了一次健康体检。当然,单位每年都会组织一次健康体检。小周把表格递给他之前,说了几句话:
体检中心打电话给我了。他们没你的联系方式。
(此时他伸出手,但小周没递给他的意思。)
我没看,可是李主任看了。李主任看了,又叫我看。于是,我也看了。
(此时小周从单手夹持表格变成双手紧握。她紧绷的手指将表格的两边掐出了褶皱,左右不太对称。)
本来想转交给嫂子。可是,我知道,嫂子已经不是嫂子了。虽然你没说,其实我们都知道的。
(此时他苦笑了一声,又伸出手。他看着小周一张一合的嘴唇。小周的口红是粉色的。他还注意到,小周做了美甲,指甲颜色与肤色相近,上面点缀着像砂子一样密集的星星。)
你要有心理准备。
(此时小周终于把表格递给他。)
小周怜悯的目光一直没离开他,这让他不太自在。他放下表格,精准地从文件框里取出另一个适合打开的文件夹,在桌上摊开,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小周没有离开。她做了美甲的双手似乎无所适从,接着,它们做出了一个错误动作,试图从尼龙袋中取出表格。他立即制止了她。他摁住表格——此前小周的双手已经伸出来,因此,他差点摁在了她的手背上。他迅速盖下去的手掌触到了小周缩回去的美甲。普通指甲硬,像光滑的石头。
等一下,我自己来。他说。
少顷,小周走了出去。关门之际,仍对他报以关切的目光。
五个醒目的大字:健康体检表(为什么不删除健康二字)。表格与桌子的各边沿,保持垂直和平行。他注意到,表格的右上角卷了起来,构成了一个极小的三角形。他抽出体检表,捋平,又装回去。体检表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决定不再看它。他端正地坐着,在指尖旋转一支铅笔,望向窗外。窗外有一棵香樟树,离他不足两米。但是,他从未觉察到它的成长。现在,它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办公室的屋顶,茂盛的枝叶遮挡住大部分西晒的阳光。只要保持一种岿然不动的状态,停在枝干上的鸟就不会飞走。他凝视着它们。有时,它们朝他啁啾鸣叫,仿佛对他充满好奇。但是,他无从辨识它们,他不知道今天啁啾的鸟,与昨天的那一只(或几只)是否相同。他也不知道,在鸟的眼里,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是否是同一人。他能够精准辨认的,是办公室里的事物。
他在这个办公室已经待了十二年。再过二十几天,就满十三年。他是在一次公开选拔后,来到这个办公室的。它几乎一成不变。他可以闭上眼睛,迅速辨识玻璃柜里的任一本书(一本都没读过),以及文件框里的五个文件夹:两个装着武侠小说,另外三个装着各类公文。他的桌面总是干净利落。他会按时清理那些不必要的纸张。每天清晨,他进入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不必要的纸张,一沓沓插入碎纸机。他喜欢听碎纸机马达运转的声音。低沉,匀速,像一个在身体上震动的按摩器(舒服极了)。
鳥飞走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小周。小周进来的时候,他把体检表递给她。
帮我复印两份。
我陪你去复查吧?小周说,如果,没人陪的话。
他礼貌地笑了一笑。他总是显得很有礼貌。因为礼貌,他和同事们相处融洽,尽管他从未打算和他们做朋友。另一个原因,他也很少干涉他们的工作。你们比我更懂,他说。假如出了差池,他则会说,责任在我。
我会去的,谢谢。
他走出了办公室,一直走到主楼的外面。这幢十层高的半弧形大楼,多像一座坟墓啊。他在环绕大楼的马路上走了两圈。大楼的东西两侧,分别有四幢三四层高的副楼,每座副楼都有几扇可供进出的门。相对来说,主楼可供进出的门要多一些,一共六扇。除此之外,在大院围墙的四周,还有东西南北四扇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此时,他想到,能不能既不重复又不遗漏地一次性走遍所有的门?
他的步态不紧不慢,腰杆则笔直。他一边走,一边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心脏的跳跃,肠胃的蠕动,血管的流淌……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变化。没人感受得到细胞的生老病死,以及细胞与细胞之间的战争。身体的内部俨然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半路上,他借墙面和树干的掩护,使了几道六脉神剑的招式。在经过会议中心时,他向一个年轻的女会务员借了下镜子,她正在一间虚掩着门的议事厅里补妆。他注意到,女会务员的手指头有点儿哆嗦,但没有美甲(还是美甲好看)。他看了看自己的脸色,然后把镜子还给她,继续上路:顺利地从另一扇门走出了会议中心。领导,你可不可以不告诉我的领导,女会务员跑出来说,我再也不在工作时间化妆了。
他微笑地点了点头,又说了声,谢谢。
在穿过主楼的第六扇门时,他发现,遗漏了食堂东北的一扇小偏门。不仅如此,与食堂相连的市领导宿舍,也有一扇隐蔽的小门。他庆幸地长吁了一口气,不过,依然重来了一遍。
最后,他在南门停了下来。南门的电动推拉门关上了。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南门之外不是公路,而是一座极规整的公园。让人奇怪的是,南门明明是正门,却无法通行(偶尔放行),而作为后门的北门,却成了人员进出的主门。他不甘于兵临城下的失败,于是向门卫恳求。你只要轻轻一揿,门就开了,不会有任何副作用。门卫没搭理他。他又说,如果你不敢揿,我替你揿。这时,门卫推了他一把,大声呵道,你想干什么?说不行,就不行!
他只好朝西门走去。走出西门,穿过公路(公路很宽,只有一路小跑才能赶在红灯亮起前通过),就到了一个综合广场。在那里,有一家星巴克。下午的某一时刻,是他的咖啡时光。通常,他只喝焦糖玛奇朵。他掀开盖子,一口一口喝下去,享受着焦糖、咖啡、牛奶层次分明的口感。这时,他收到了快递员的电话。快递到了。两根伸缩式不锈钢金箍棒。
他想象着孙悟空(他孩子)挥舞金箍棒的样子,想象着妖怪(他)应声倒下。接着,想象转到了《天龙八部》,他仿佛看到雁门关外萧峰的死。显然,妖怪和萧峰都是口吐鲜血而死。他打开手机淘宝,非常迅捷地买下了一款影视剧仿真道具——吐血胶囊。
两盒,顺丰加急,谢谢。
他决定提前把礼物送给孩子。按照约定,两天后(周六),他才能去接孩子。但是,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孩子。他给前妻拨去电话。前妻说,孩子晚上要学奥数。奥数?是的,前妻说。为什么?因为浪费了星期六啊,只能排在今天,前妻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咽下了后半句话:才一年级啊。他不再说什么。据说,他们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他不陪她争吵。但他坚持,在孩子培训完了后,把礼物送给他。他一定会开心的,他想。他攥着两根金箍棒,早早地来到培训班外等候。他先等到了前妻。她总是风尘仆仆的。他礼貌地伸出手,试着和她握手。可是,她把脸撇开了(此时他发现,前妻的头发变了,变得像泰迪犬的卷毛),撇回来时,她看清了他的礼物,立刻提出质疑,因为之前是她把孩子的金箍棒扔了。那么,你还要送新的给他吗?前妻问。那么,又是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那么,你该明白,我不至于还會让金箍棒进我家吧?前妻又问。我家?他斟酌着字眼,把金箍棒放到车里,再回到前妻身旁。前妻挪开了两步,他随即跟进了一步。医院里忙吗?他问。前妻怔了一下。他又跟进了一步,使前妻挪开的两步变得徒劳。最近手术多不多?他问。前妻冷笑了一声,索性躲到墙角。他不依不饶地靠向墙角的一侧,左臂与前妻的右臂几乎贴合在一起。如果我躺在手术室里,你会怎么办?前妻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那么,他说,我还是希望你来动手术。门口的家长陆续增多了。前妻向墙角的另一侧又蹭开了两步。
你还不走?
(为什么要走?我还没看到孩子。他想。)
如果没事,就先走吧。
(我有事。他想。)
别站在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谁在乎呢?他想。)
那么,你明白没有?前妻说,孩子会闹的,星期六很快就到了。
他后退了两步,接着坐到车里。过了一会儿,孩子出来了。他没看到他的脸。前妻庞大的身躯遮住了一切。他只看到他的一截衣服以及一撮头发。星期六很快就到了。他突然顿悟:前妻安慰了他。
夜深的时候,他饿了。他犹豫着是否起床:不起,满足了肢体不动的欲求(他甚至懒得翻身);起,则满足了胃。此刻,他感觉到了,像袋子一样的胃脘正在弯曲,耷拉,蜷缩,及至向食管挤压出气体。咕噜,咕噜。他把每一次咕噜的叫声,依次分配给七个关节,从颞颌,到肩,到肘,到腕,到髋,到膝,最后到每天闻着脚臭的踝,就像是对它们一一的恳求。咕噜咕噜咕噜——突然,胃里发出一连串恳求。
嘿嘿,那好吧。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冰箱是空的,而且,有刷洗的痕迹。妈妈来过了。妈妈什么时候来过?也许,妈妈打扫了厨房就走了,不然,不至于没有察觉。我的孩子,连煤气灶都不会开哦。以前,妈妈常常这样说。现在,妈妈见到他,就问,能照顾好自己吗?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而是房子。房子太大了。偌大的房子,四室两厅两卫,唯一可以移动的物事,只剩下他。有一天,他在网上购买了一台智能扫地机。看着扫地机移动圆溜溜的身体,多少会让人踏实些。何况,它还会唱歌,会随时回应他的问题。但是,他发现,被妈妈打扫过的厨房,依然只有干净的表象。他摸了摸厨架上的罐子:油罐、盐罐、酱油罐、酒罐、醋灌、味精罐、糖罐(竟有这么多罐子),每个罐子的灌口,都有些黏稠。也许,它们一直是黏稠的,只是之前他不知晓。不知道过期了没有?大概,很快都会过期了吧。
他走出了房子。
小区对面,是一个拆迁安置的小区。他叫它第九区。租住在里边的,大多是外地人。全国各地的美食都汇聚在这里。此前,他只在白天走进过第九区,或者站在阳台上遥看这里的夜市。此时,他穿过一个个摊位和一爿爿店铺,同时也穿过了一堆堆人、一道道美食和一堆堆垃圾。他有一种新奇感。在这里,与其说是呼吸空气,倒不如说,是呼吸各种气味:香的、甜的、鲜的、辣的、腐的、臭的……他猛吸了几口,然后舒缓地呼出去,以便将更多的气味留在鼻孔内把玩。
他停在一家店铺的门口。一排冒烟的高压锅吸引了他。他数了数,一共十六个。一个大肚子挡在高压锅前,很白,很软,身体一动,肉就一团团地抖动,像掀起的波澜。他莫名地想起小时候看弹棉花被的情形,于是走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座位。一锅生蚝,谢谢。他说,接着,又张望那个大肚子。大肚子在五颜六色的衣服间时隐时现。店里的人太多了。他感到大肚子瞄了他几眼,五颜六色的衣服也瞄了他几眼。有几个五颜六色的衣服还沿着他的视线,转向大肚子,然后再惊愕地回到他身上。
诸位,别误会。
他饱餐了一顿,向服务员招手。此时,他瞥见大肚子正朝他走来,两人的目光又撞在一起(多么柔软的目光)。随后,大肚子站到他跟前,脸离他足有一米,但肚子已经顶到了桌子。塌鼻!真是你么?他疑惑地看着大肚子。我是大懵。(大懵是谁?他想。)大肚子拉出凳子,径自坐下来。还看武侠小说吗?他点了点头。大肚子说,长大了才知道,小时候看的金庸,都是假的。他又点了点头。大肚子说,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我从少林出来,也有二十多年了。抱歉,我不是塌鼻。大肚子问,你不是?是的。那你老盯着我看干么?没有吧?(我只是看你的肚子,不是你。他想。)大肚子打量着他,兀地拍了拍脑门,仰头大笑地说,你真不是塌鼻,可你的鼻子,和塌鼻一样塌。是吗?(我不是塌,只是平而已。他想。)你有兄弟叫塌鼻吗?大肚子问。没有,他说。此时他发现,大肚子卷在胸口的短袖下,有一道从背阔肌伸长出来的刀疤。塌鼻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很多年未见了,大肚子说。可惜我不是,一锅多少?他问。我就当你是塌鼻,免了。他当然不同意,举起手机,在墙上找付款码。兄弟,这样做人就没意思了。大肚子说着,一抬手,把他的手掌摁了下去。一股绵软的推力倏地从他的手腕传递下去,及至让他的膝关节也打了一下拐。大肚子习过武。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成了一个在酒肆耍赖的纨绔子弟,被一个大侠掰住了手腕。这怎么可以?他求饶地说。当然可以,大肚子说。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但是,大肚子叫住了他。
考你一道武侠题?
你说。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没有人吃过生蚝?
有。杨过。在桃花岛上烤过生蚝。
厉害!欢迎再来大侠生蚝。
会再来的,他想。
在进入会议室时,他觉得同事们的目光发生了变化。他坐到那个惯常的座位。座位的正前方,是一束摆在会议桌上的茶花,可以大致让他处于一种被遮蔽的状态。假如以会议桌为界,会议室将被分成面积不等的两个平面。他所在的平面,约为对面的四分之一。即使如此,对面依然密密麻麻,而他所在的平面则是稀疏的。他的座位,与所在平面的中点,相隔三个座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拒绝变换座位,而通常,后来者又不能比他更靠近中点,这使得他们更多地聚集到另一侧。有两位后来者与他同处一侧,与他之间又相隔两个座位(他曾指着腋下对一位后来者说,我有狐臭)。两位后来者紧挨在一起坐着,否则其中一位将脱离这一平面。显然,这是绝不可以的。
他环视了一圈会场,目光落在居中的主要领导身上,又回到自己的手机。主要领导正说着什么,口水喷洒在从窗外折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上,星星点点,清晰可辨。他打开淘宝,查看快递的路径图(一条弯曲的橙色线段连接起两座不相关的城市)。正在送货途中。他捏紧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快递员电话来了。
他在会议室门外拆开了包裹。包装盒看起来很像某种药品。他取出一颗吐血胶囊,含在嘴里,用舌尖慢慢地舔舐。他又含进一颗胶囊,然后把两盒胶囊一左一右放进两个裤兜,回到会议室,回到座位。
突然,他一口咬了下去。
有點甜。是果酱的滋味。
两颗胶囊的血溢满口腔,接着从唇间渗出。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第三排边角的小周。小周没注意到他。他用舌尖抵住胶囊,咳嗽了一声。一团液态的红从嘴里喷出来,一部分溅在桌上,一部分落在座位上。会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对面旋即发出尖利的叫声。他看到小周站了起来,接着又有几位同事站了起来,其中一位佝偻着身子飞蹿了出去。
哦哦,是牙龈出血,他解释说。
怎么可能是牙龈出血!主要领导后仰着说(此时他稍稍偏离了中点),小周,马上叫救护车。
不必,不必。我自己可以去。他吓了一跳。
他走出会议室,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在挨近门口时,跛行了两步。看起来,真像那么一回事儿。一出门,他马上给小周拨了电话。
不要叫,我没事。谢谢。
他去了趟洗手间。在那里,他捂着胸口,从镜中看着自己,仿佛看着一个负伤的大侠。他打开水龙头,带着几分不舍,把嘴巴冲洗干净。出来的时候,发现小周正站在厕所门口。他回头瞥了一眼。显然,小周可以看到镜中的自己。但是,他想,小周不至于一直盯着男厕看吧?你还不去医院?小周问。他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假装思索着说,有件事处理了就去。小周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相距约五六十公分。他注意到,在过道墙壁的底部,装着一块绿色的指示牌,上有一个箭头,后面跟着“安全出口”四字。二人离安全出口越来越近,很快越过了安全出口,接着逆向继续向前走去。你做事太负责了,根本没必要,小周说。他没有回答。中午,体检中心又来电了,他们希望你抓紧去复查。说不定,是出错了,小周又说。他“哦”了一声。此时,他蓦然想到薛定谔的猫:在复查之前,他就处于一种生病和没有生病的叠加状态: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生病了;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没有生病。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小周,我给你看样东西。走进办公室后,他掩上门,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吐血胶囊,取出一颗,在小周眼前晃荡。
买药了?
不不,这是给孩子买的吐血胶囊,一款影视道具。他解释说,我刚才按捺不住,试用了一下。很逼真。味道也不错。
小周接过胶囊,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又还给他。他看出来,小周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于是转移了话题。昨天让你复印的两份体检表,有了吧?有了。那好,你帮我做件事。他打开一个电脑文档,打印了两份,递到小周手中,接着告诉她要转交给谁。小周瞄了一眼,瞪大了眼睛。你要辞职?不,只是辞去职务。他抿了一口水,淡淡地说。为什么?因为身体?他斩钉截铁地说,和身体无关(这是由来已久的念头)。那为什么辞职呢?小周严肃地问道。只是辞去职务,他又纠正。至于为什么,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还没想过和小周交流这一层面的问题。毕竟,小周太年轻了。但是,小周突然滔滔不绝地训起他来。语速很快,像从水泵中冲出的水。
你还没去复查。医院又不是不会出错。就是没出错,也可以治啊。我查过了,有很多康复病例。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去复查。不然,我这就去叫救护车。这个(她摇了摇手中的文档),我不会递交。只有你去复查了,我才会递交。说不定,到时你已经改主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周。有一瞬间,他被感动了。他有一股冲动,走上去,抱住小周。
你不知道,私底下,我们都叫你大叔。大叔,拜托,振作起来啦。
傍晚时分,他在家门口,发现了妈妈的鞋子。妈妈怎么又来了?他推门而入,叫了声妈妈。妈妈没有回答。他走进厕所,一边小解一边查看头发,确切地说是寻找白发。没有几根白发。但是,他发现发际线后移了。他抬起一只手(原本和另一只手同在裆部),把往后梳的头发压低一些,对镜中的自己惨淡地一笑:大叔。此时,他听到妈妈在厉声叫唤他。妈妈在他的卧房里。他吓了一跳,连忙拉上裤链。这下糟了。他在过道上踯躅,然后转身朝客厅走去。妈妈的叫声又响起来,接着是脚步声。除此之外,还有某个物事拖在地板上发出的呲呲声。
怎么了?待到妈妈的脚步声逼近客厅,他问。这是什么?妈妈出来了,一脸嫌恶地揪着拖在地板上的那件东西的头发,甚至不能说服自己,换成拖它的胳臂,这样至少可以稳当些。哦哦,一个布娃娃啊。他试着从妈妈的手中夺走那件东西。但是,妈妈一甩手,让他伸过去的手落空了。刚洗过,忘了穿衣服了,他补充说。你也不害臊!(妈妈,我不是孩子了。)妈妈气坏了,泪水盈满了眼眶,有几滴陷进了她的鱼尾纹。妈妈真的老了,越来越容易失控了——她抓着那件东西的头发,走到窗台,将它的头拽向窗外,接着,抬起它的腿,让它倒头栽地跌了下去。你这样砸到人怎么办?就是砸不到人,砸到车也不好啊。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拉上窗帘。(妈妈,你扔掉了几千块啊!)妈妈抽泣着。这表明,妈妈已经从生气变成了伤心。他走过去,抱住了妈妈:双手紧紧地搭在妈妈的背上,手腕触到了妈妈胸罩的吊带。妈妈背上的肉很软,是松弛的软。妈妈惊恐地挣脱了。接着,又后悔了。可是,没有机会了。他们彼此,已经至少三十年没有拥抱过了,谁也不记得,最后一次拥抱的情形。也许,那时他只有十岁,甚至更小。
过了一会儿,妈妈平静了下来。妈妈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给妈妈倒了一杯开水。开水是凉的,妈妈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手中。妈妈指着纸上的名字说,这是谁介绍的,那是谁的亲戚。妈妈还介绍了她们的年龄、职业、家境。他看出来,是爸爸的字迹,妈妈只认得简单的姓氏,因此她在介绍两个同姓的对象时,搞错了顺序。他没有戳穿这一点。妈妈问,你打算先看哪一个?让我再想想,他说。想想,你还要想到什么时候!妈妈又激动起来。于是,他指着第一个说,先看这个吧。那你什么时候去见?周末吧。这个周末?是的。见了怎么样都要跟妈说。好的。差不多就行,别挑三拣四。接着,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自己挑的,妈妈说过不行吧?看她那副样子,还医生,我看她自己才有病!
妈妈就要走了。他知道,妈妈急着赶回去搓麻将。他把妈妈送到电梯口。妈妈站在那里,很不自然。此前,他从未送过妈妈。他关心了妈妈的身体,还问候了爸爸。电梯门打开了,妈妈走进去,擤了下鼻子。他发现,妈妈转过身时,眼眶是湿润的。
今晚的月亮很圆,但是很远。在古诗里,月亮好像是很近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李白当时看到的月亮,是圆月还是新月,上弦月还是下弦月?那个被妈妈推下去的东西就躺在地上,被风吹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它的一侧,停着一辆白色越野车。它半遮的脸和白色越野车的前轮靠得很近。不知白色越野车是先停在那里,还是后停在那里?他等待着,在另一侧,再停上一辆车。很快的,一辆黑色小轿车驶进来。黑色小轿车越过白色小轿车,向左前方转向,然后快速倒退,在它打直车身时,突然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头顶光滑)匆匆地从车里走出来,探头看了一眼,接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件东西,直至走到它跟前,踩了一脚(应该是腹部或以下部位)——这一脚恰好踩到了它后背的开关,它马上发出连绵的、酥软的呻吟声。中年男人张皇地退了一步,抬头望了一眼各个楼层的阳台,又利索地上前踩了一脚。这一回落在它的大腿。他立即回到小轿车里,驶离了现场。
他回到房间,熄灭了所有的灯。有一瞬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仿佛消失在黑暗里。接着,房间里的事物又模糊地呈现出来。他带上车钥匙,下了楼。他坐进自己的小车,慢慢驶向现场,接着倒车,打开后备厢。那件东西依然发出连绵的、酥软的呻吟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拖进后备厢,掐掉了它后背的开关。
他不知道该把它带到哪里。他像是一个正在掩埋尸体的凶手,这让他感到激动,又有些迷茫。他来到半山腰的一个水库。周围空无一人。他跳上堤坝,仰望着星空,依照手机显示的星座图,寻找它们在天空确切的位置,但是没有成功。最后,他拔掉那件东西的充气孔——也许是星星提醒了他该下山了。
他没有回家,而是把车停在第九区。此时,第九区已经安静下来,他看到自己家的小区几乎没有了灯光。一些摊位正在收拾残局,地面被喷洒得湿漉漉的,如同一条幽暗的河流,而四面的楼房是一座座山峰。他朝着大侠生蚝走去,半路上,遇见了几张疲惫不堪的脸。大侠生蚝的对面是一个烧烤摊,有四五个赤裸上身的年轻人正在喝酒。他和他们对视了一眼。他的冷眼似乎招惹了他们,因此他们多看了他几眼,带着几分敌意,甚至是挑衅。他坐进大侠生蚝一个边角的位置,向大肚子招了招手。
两锅生蚝。谢谢。
他有一股莫名的愉悦感(妥善地处理了那件东西)。他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请大肚子吃一顿。他乘大肚子不备,扫了扫墙上的付款码,随便输入了一个数字。剩下不到两锅,大肚子说。没关系,四舍五入,他说。于是,大肚子补了一份毛豆和花生米,又在烧烤摊上要了一份羊肉串和牛肉串(他发现,年轻人也多看了他几眼)。他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坐下来。
你有武功?他问。
大肚子夹起一颗花生米,甩向半空,在它下坠至头顶的瞬间,伸出筷子,稳稳地夹住,置入口中。荒废了,大肚子说,当年我还以为会练出神功。后来想,不对,如果真有神功,那世界会怎样?他说,会严重阻碍中国现代科技的发展。二人都笑了起来。接着,大肚子说,在少林,我常常遇到一个人,你猜是谁?他问,是谁?大肚子说,王宝强!想不到吧?当年晨跑,我还绊过他。他问,你们是同学?大肚子说,不是,算是同门。他问,那你怎么绊他?大肚子说,绊人是很简单的,只要放慢脚步,抵在别人身前,左脚或右脚撇出来,就绊到了——我绊过很多人,看王宝强那副样子,肯定被我绊过,肯定的。他说,可是,王宝强成了明星,你成了厨师。他顿时觉得自己失语了,转而提起《天龙八部》里的无名扫地僧,申言大肚子和扫地僧一样是世外高人。
大肚子自嘲地笑着,自己干了一杯。接着站起来,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此时大肚子的目光是慈爱的),对他们举起酒杯。对面的年轻人愣愣地举了举酒杯,但是没有站起来(此时大肚子稍感不悦,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双方隔着四五米距离,互干了一杯酒。坐下来的时候,大肚子说,其实我在道上混过(此时大肚子表露出轻蔑的神色,显然,是给年轻人看的,尽管他们看不到)。他问,你砍过人吗?大肚子说,当然。他问,多吗?大肚子疑惑地看着他。他又问,很多吗?大肚子说,不多,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不单是打打杀杀(此时他再次轻蔑地看向年轻人)。大肚子对他讲起了江湖规矩。他第一次知道,就是砍人也讲规矩。比如,不能拿刀捅人,可以直砍、横砍,但是只砍背;不能對腰、肾、太阳穴等重要部位,重拳出击;再比如,不能用啤酒的小瓶口砸人,以瓶肚子砸脑门为宜,装满啤酒效果最佳;相比之下,印煤球更富有集体趣味,所谓印煤球,就是一圈人围着打,专门打眼睛,你一拳,我一拳,打到眼圈乌青为止。大肚子像接受电视访谈一样侃侃而谈,之后又讲了几个行走江湖的故事(声音始终高亢,好像他不是唯一的听众)。他有些期待,大肚子给对面的年轻人一点颜色看看。他记起来,读初中的时候,在教室里,曾经目睹同桌被一个江湖上的人砍了。那是他离江湖最近的一次。同桌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江湖上的人扬长而去。他脱下外套,裹在同桌的身上。疼吗?他问。不疼,就是冷,过一会儿会越来越疼,同桌说。
他忍不住问,你怎么不混了?
一不小心,有了孩子。
他又引出大肚子一肚子话。
次日一早,他在岳母小区的门口,接走了孩子。他知道,岳母躲在一棵榕树的后面,在他回头的时候,岳母已经从榕树后走出来,呆呆地看着他。于是,他朝岳母挥了挥手。岳母的眼睛躲了一下,但身体没有再躲到榕树后。她对他笑了一笑,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羞涩,也许还带着一份怜惜。你要承认,他比你爸好多了。他想起岳母之前的一句话。当时,岳母和岳父都来到他家里(房子当时是他和前妻共有),对女儿做出了最后的挽留。他们一起指责自己的女儿。但是,岳母的这句话让岳父沉默了,此后,岳父像他一样一言不发。
他把孩子带到了家里(在法律上,不再是孩子的家),然后把伸缩式金箍棒交给他。他们打斗了一会儿。他发现,孩子有些闷闷不乐。孩子似乎怀揣着一件难以言说的心事,因此,他不得不暂缓把吐血胶囊置入口中。怎么了?他问。爸爸,我太喜欢这根金箍棒了,我太想把它带到外婆家了(外婆家!孩子的表述多么精确)。那你带回去啊,他说。可是,妈妈不会同意的。妈妈怎么会不同意呢?他问。爸爸,你不知道,妈妈把我的金箍棒都扔了。为什么?他问。因为我拿着金箍棒,打到了一个叔叔。一个叔叔?他问。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孩子的表述多么精确)。这个人怎么了?他急切地问。有一天晚上,他来外婆家和妈妈聊天。他们聊了很久。他们聊得越久,我就越讨厌。于是,我故意在他面前玩金箍棒,把金箍棒打到了他头上。妈妈气坏了,当着叔叔(为什么又成了叔叔)的面,打我的屁股,还把我的金箍棒扔了。妈妈说,再也不准我玩金箍棒了。爸爸,我该怎么办呢?孩子一边说,一边哭。他抱住了孩子(这会不会是和孩子最后的拥抱)。告诉爸爸,他们在哪儿聊天?在客厅,孩子说。他“哦”了一声,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又何必在意聊天的场所)。别哭,爸爸会跟妈妈说的。可是,妈妈不会听你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孩子哭得更伤心了。他抹掉孩子的眼泪。那先把金箍棒寄存在爸爸这里吧。孩子点了点头。要不,中午去吃肯德基吧?他转移了话题。爸爸,那我可以点一个冰淇淋吗?孩子睁大泪汪汪的眼睛说。当然可以,他说。两个可以吗?他又爽快地点了点头。谢谢爸爸!孩子破涕为笑。
于是,战斗又打响了。
他背过脸去,把吐血胶囊含进嘴巴。孩子的金箍棒正戳到了他的肚子,他连连退了几步,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孩子,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你太,太厉害了……接着,咬破吐血胶囊,张开嘴巴,单腿跪地,倒了下去。假血从嘴角慢慢地流出来。孩子惊呆了,远远地叫了两声爸爸,几乎哭出了声。他连忙睁开眼睛,活了过来。快扶爸爸起来。他虚弱地说,慢慢地伸出手。孩子踌躇地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孩子惊魂未定,带给他一种满足感。他顺势坐了起来,掏出胶囊,在孩子眼前晃着。
你被我骗啦!
孩子把玩着胶囊,情不自禁嚼破了一颗。假血也从他的嘴角流出来。父子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目狰狞地笑着。然后,意犹未尽地走进卫生间,在盥洗镜前继续端详自己。孩子说,爸爸,你能送我一盒吗?这正是他所期待的。不要对妈妈说,是爸爸送的。孩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你办不到的,他想。)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卫生间里出来,背靠沙发坐在地上。他的手搭着孩子的肩,孩子的头枕在他的胸前(多么幸福的时刻)。
有件事,爸爸想和你聊聊。
怎么了,爸爸?
爸爸可能生病了。爸爸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得去医院啊。就像我生病了,你带我去医院一样。
爸爸知道。但是,爸爸真的很害怕。
爸爸,要我告诉妈妈吗?
别告诉妈妈。
为什么?妈妈是医生。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的问题。
爸爸,你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不是自己没有生病?
嗯?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想要一条红领巾。爸爸,我已经考了好几个一百分了,你说,我什么时候会有红领巾啊?
天暗的时候,他和孩子走进了第九区。他知道,孩子一定会喜欢第九区的。之所以没带过,是因为前妻(也包括他)觉得,第九区不卫生。但是,他现在知道,前妻背着他们去过,而且不止一次。他带着孩子,在第九区溜达了一圈。第九区如同一幅折了几折的清明上河图,在他们面前呈现出来。它是由流动摊位和店铺组成的。流动摊位一般由三轮电动车改装,大多依围墙而设,也有的占道经营。第一折,即第一排楼房,都是小吃铺;第二折至第四折,掺进了理发、洗脚、按摩、美甲、婚介、医药等店铺。第五折,几乎变成了五金建材市场,此时大多已经关门。他们很快从第五折踅出来,穿过一条小巷,回到了第一折。他注意到,第九区的店铺,有许多冠以地域的名字,比如,新疆羊肉串、陕西肉夹馍、温州鱼丸、土耳其烤肉、台湾卤肉卷、遵义羊肉粉、成都串串香、高阳馄饨,等等;缺乏地域性的,则往往冠以姓氏的名字,比如,不在少数的烧烤、龙虾、生蚝等店铺。琳琅满目的小吃,让孩子难以抉择。他们决定,回到入口,一个挨一个吃过去,直到吃不下去为止。
他们在一家奶茶店门口排队。队伍很长,需要等上一段时间。他张望了一下,看到前方发生了冲突。他没有多加思考,就离开了队伍,向前方迈出步伐。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手机递给了孩子。(如果爸爸出事了,就给妈妈打电话,他想。)孩子紧紧地跟着他。他告诉孩子,好好排队。他侧着身子,一边向前迈进,一边对孩子竖起大拇指。(别担心,爸爸会回来的,他想。)在经过大侠生蚝时,他向大肚子招了招手,大声说,大侠,前方出事了,我们去看看。夏天的晚风依然燥热,空气异常的沉闷,他的额前和脸颊冒出一颗颗汗珠。他又回头看了看孩子。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一个自信、坚定、豪迈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萧峰。接着,像大肚子扔花生米一样,他把一颗吐血胶囊弹向半空,一口接住。
他走到人群之中,拍了拍一个当事者的肩膀。当事者穿着背心,肩胛骨上露出一条青龙的爪子。他立即产生转身离开的念头。但是,来不及了。他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一个拳头挥来,撞上他的颧骨,接着扫过鼻梁,最后,从眼镜的下边框一掠而过。他不由得张开嘴巴,吐血胶囊飞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他脸部的肌肉几乎与骨骼分离,一颗颗汗珠随之抛撒开来。在眼镜即将脱落之际,他瞥见一个柔软的白肚子正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好像有一条温暖的棉花被盖下来。接着,眼前归于模糊。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白色。前妻穿着白大褂,站在他面前。醒了?前妻不耐烦地问(一个好征兆)。醒了,他微笑着说。那么,我该走了,前妻说。没事吧?他小心地问。你想有什么事?前妻反问(一个好征兆)。他低下头,不说话了。你妈马上就过来了。前妻说着,提起手提包往外走。需要动手术吗?他又小心地问。什么?前妻问。我是說,有内伤吗?前妻鄙夷地笑了一下(还是一个好征兆),走到门口,转过脸说,你怎么会打架了?他诚恳地说,只想伸张正义,没想打架。以后,不要在孩子面前打架。前妻说着,走了出去。
他独自躺了一会儿。他记得,上一次躺在病床上,还是前妻生产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啊。可是,现在很慢。他撑着床板坐起来。阳光很烈,外面的世界白灿灿的。他想,还是看会儿书吧。
于是,他给小周拨了一个电话。
小周,我在医院。
你去复查了?
嗯。
没事吧?
一点皮外伤。
皮外伤?
是的。他平静地说,在我办公桌上的文件框里,从左往右数,第二个文件夹,里边装着一本武侠小说,是《天龙八部》第五册,你能带来给我吗?
林晓哲,作家,现居浙江乐清。曾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