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院儿纪事
2021-09-13萧振鸣
萧振鸣
我家住在北京东城的一条胡同里。小时候这条胡同名叫船板胡同,据说是旧时修造船板的集散地,20世纪60年代改为红日路十四条,后又改成东四十四条。这里距离故宫、北海、景山、后海都很近,这是北京城里最美的风景。因为近,我就把这些景点称为我家的后花园,饭后散步坐上几站公交车就到了。小时候听父亲说,故宫太和殿的基座是北京城市房屋建筑的最高限,百姓的房屋建筑不能超过这个高度,因此北京城的房屋都是青砖灰瓦的平房,最豪华的王府深宅,也是以院落构成,没有高楼大厦,寓意为“天子脚下”。
从三合院说起
北京还有一种建筑——三合院儿。三合院儿一般是指院内只有北房和东西厢房,没有南房。院子的大门不像四合院儿屋宇式的大门,而是随墙而建的街门。这种院子一般依附于三进或四进的四合院儿,纵跨两条胡同,常常是大户人家的后院门。我家住的就是一座三合院儿,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慢慢变老,可以说是住了一辈子。我家的斜对门曾是清代肃亲王府,是一处深宅大院。王府后来被拆除,盖了一座三层楼,成为北京袜厂。再后来袜厂倒闭,被某个集团公司购买,现在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大杂院。记得拆房时的大木梁有两米多粗。
这个三合院儿是父亲在解放前买下的。房子约建于晚清,青砖灰瓦,黑漆大门,门芯是红色大漆,上书黑色颜体“云霞呈瑞、梅柳生辉”一副对子。中间有黄铜的门环,下部有黑色祥云造型的铁皮包角,铆钉按曲线排列而下。奇怪的是,那铁皮经历百年以上竟无锈坏的痕迹。母亲喜欢种花,院中有两株碗口粗的海棠树,还有一株桃树和一株枣树,盆栽的有石榴、夹竹桃等等。春天开花的季节非常好看,阵风吹来时,花瓣纷纷飘落,我和小伙伴们就在粉色的花雨中奔跑。我骑自行车,就是在院子里练会的,想起来像梦幻。
小时候的胡同还是土路,一下雨,满街泥泞。那时冬天的雪下起来很大,孩子们就在街上打雪仗。胡同的路面一般要比院内高,这是为什么呢?鲁迅住在北京时曾描述过这种情况:“我现在住在一条小胡同里,这里有所谓土车者,每月收几吊钱,将煤灰之类搬出去。搬出去怎么办呢?就堆在街道上,这街就每日增高。有几所老房子,只有一半露在街上的,就正預告着别的房屋的将来,我不知道什么缘故,见了这些人家,就像看见了中国的历史。姓名我忘记了,总之是一个明末的遗民,他曾将自己的书斋题作‘活埋庵。”“活埋庵”作书斋名,柳亚子也用过的。后来北京的胡同全部修了柏油路,北京就越来越干净了。那时胡同的路灯也很昏暗,很多小胡同干脆没有路灯。经常听到走夜路的人唱着京戏一路走过,据说那是在壮胆。现在路灯亮得很了,电线杆也在陆续取掉,埋入地下,胡同显得漂亮多了。
与时光有关的胡同记忆
大约是1958年,有个全民除四害讲卫生的运动。四害是指苍蝇、蚊子、老鼠和麻雀。我皮肤最怕蚊子叮咬,每个夏天家人中被叮最多的就是我,经常是大包小包的,因此我对蚊子极为痛恨。对付蚊子主要用的是666粉,在夏天的某个晚上,街道通知说今晚全市熏蚊子,于是各家把666粉放入一个盆中,定时一起点燃,关起门来熏,果然效果很不错,但是屋里弄得粉尘很脏。对付苍蝇用滴滴涕,后来又有了药效更厉害的滴滴畏。对付老鼠则用鼠夹或鼠药。灭麻雀就繁琐多了,麻雀飞行迅速,不易消灭,可人们却有办法,街道通知居民,某时某刻驱赶麻雀,于是各家都拿出脸盆一类的物件一阵猛敲,吓得麻雀不敢落地,直至掉在地上被人逮住。那阵式有点像庄子的“鼓盆而歌”。灭麻雀的原因是当时自然灾害,麻雀泛滥。据说成群的麻雀路过庄稼地,整片的粮食就被一扫而空了。我至今不知道麻雀是否有这么厉害。后来感到人们捕鸟上了瘾,致使许多鸟类都灭了种,加上空气污染等因素,城市中鸟叫的声音都很少听到了。这些年保护动物和治理环境,鸟鸣声似乎多了起来。
后来人们可能意识到麻雀的危害并没有那么大,于是“四害”中的麻雀改为臭虫,大概臭虫生长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不卫生。鲁迅日记中1912年5月刚到北京的第一天就有遭遇臭虫叮咬的记载。那时北京的确是有臭虫的,我小时候也见过的,如今大众卫生水平提高了,这讨人嫌的物种是见不到了,但臭虫又改成了蟑螂。老鼠还有,住平房有时能发现老鼠,随着楼房的增多,老鼠无处打洞造窝,所以就少多了。蚊子至今没有灭绝,而且又发展出了花腿品种,袭击人时无感觉,觉得痒时已经大包起来了。每年夏天至秋后,总要用各种方法去灭蚊,但还是没有能有“一击制蚊”的绝妙办法。有人说这些生物的存在是正常的生态,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1960年代,由于政治运动,我家被迫从院子里迁出,院子里住进了两家居委会主任,许多年,历尽艰辛,才被腾退。花木已经被当作“四旧”破掉了,墙壁上的砖雕、檐下的彩绘一概都被“消灭”。至今我还记得有一“倒栽葫芦”的彩绘,大约是八仙中李铁拐腰间的那个吧。屋内的雕花隔扇都被换成了砖墙,雕有吉祥图案的窗棂也改成现代的玻璃窗,院里私建的小厨房有好几座,显得破败凌乱。唯有没被破坏的是院子的大门,厚重而坚固,它是披麻及血料大漆的工艺,虽历经百年以上,斑斑驳驳,但仍有轩昂的气势。街道干部多次来,建议我家更换大门,或给油饰一新,被我多次断然拒绝。这显然是一件见证百年沧桑的文物,因为我多年穿行于北京的胡同,保存这样有历史感的大门已是稀罕物。那时我实在不明白人们对美好的古物哪来的那种仇恨。想起鲁迅的那句话:“中国人之于古物,大率尔尔。”
破“四旧”的时候,我上小学四年级。首先是烧书,院子里生一个小火炉,凡泛黄的书自然就是四旧,一并烧掉,最心痛的是我心爱的小人书,一本本扔进火炉。因为那时的同学家中有很多小人书的并不多,许多同学找我借阅,然后我们互相讲述书中的故事,我感到在同学中很有面子,通过读这些书可以增进知识和同学间的友谊。墙上的字画,撕,然后丢进火炉。那时父亲喜欢听戏,家里有一台手摇留声机和一大摞黑胶的唱片,有二尺多高,那是在“四旧”之列,摔在地上,居然不坏,有人说那是顽固不化,于是用锤子一张张砸碎。父亲的西装领带、毛皮大衣,母亲穿过的旗袍,统统包成小包,分给街道的群众。那时不毁不行,街坊四邻全在监督着。至今,我对于收藏之事毫无兴趣,我总感觉,收藏这件事总会一朝散尽。
滋味生活情浓小院
两间东厢房,现在是我的书房。我之于书,还是有些癖好,喜欢读的书、画册,一定要买。鲁迅讲“嗜好的读书”,我就属于那一种。至于毛边书、签名本等,并不刻意去追求。我的书出版时,也嘱出版社做一些毛边本,并且也签名赠友人,那只是好玩而已。友人赠我书时,当然也必须请人家签名,那有留念的意思,况且大都是专业或志趣相同的朋友。每个人的知识结构都有不同,喜爱的书总是有限的,而书海茫茫是无限的,只取一瓢也可以把我的小书房淹掉了,所以买书还得慎之又慎。尽管如此,我的东厢房还是满满的书籍,书柜、案头、地上,错落无致。屋中间是我写字的案子,可以放下六尺整纸,每日临帖写字是我多年的习惯,案子上也是一堆堆的书,写大字时就要先整理一番,否则六尺的案子就只能有一半的空间了,这每天的劳动量也是很可观的。但这常常使我有沾沾自喜于坐拥小书城的骄傲。
父母早已离世,母亲亲手种的一株香椿树现在已经有一抱粗。后来我又种了一株葡萄,搭上个葡萄架,夏天院子里全是荫凉。小时候的夏夜,沒有电视,没有空调,伏天就坐在院子里乘凉,母亲的大蒲扇总是给扇着。仰望夜空,母亲教我认星星,牛郎星、织女星、八宝琉璃井星,说那井沿缺一颗星是让牛蹄踩掉的。稍长,特别喜欢天文,才知道牛郎星在天鹰座,织女星在天琴座。观星辨方位是小菜一碟。看星星是我毕生都感到最享受的事情。可惜如今在城市里看星星却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了。那时的蚊子为何很少呢?那是因为母亲的大蒲扇啊。东屋现在是我的书房,我在这里读书、写作、写字,正所谓“闭门便是深山”。一夏天,鸟儿唧唧喳喳不绝于耳,蝉鸟之声交错,仿佛音乐一般。那鸟是一些麻雀和喜雀,目的是啄食日益成熟的葡萄。古人说“听鸟说甚,问花笑谁”,我想是能够解读一二的。我听得一片喳喳声起,便掀帘走到院里,呼——的一声,群鸟振翅逃之夭夭。其实那鸟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在互相传递信息——“大家快来,这儿有葡萄吃”。我摘下一颗泛紫色的葡萄,呸!还是酸的,没到熟的季节,总是酸的。鸟们可不吝这一套,也许酸葡萄正对它们的口味。这鸟也太挑食,酸甜苦辣咸中只食酸甜,人生五味,人可是什么都尝试过的。
无论如何,鸟啼声声会时时给我带来几分愉悦,带我回到童年时代的美好。北京的四合院儿、三合院儿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我家的三合院儿也被列为北京的保护院落。新建的四合院儿已经不再是木质四梁八柱的构造,而是水泥结构,看上去就是再造文物一般。为了居住与生活的方便,我在院儿中盖了一排南房,被现在的人称为“准四合院儿”。毕竟是老房子,每年都需要扫瓦垄,找补漏,老化的电线、水管总需要维修更换,这是住院子的不便之处。秋天时,每天清扫落叶,将垃圾倾倒在胡同的垃圾桶,看似有点麻烦,实际上,这是住院子的乐趣之一,与在案头读书写字的快乐是差不多的,仿佛是在清扫心中的垃圾一样。干净的院落、清爽的心境,住院子的感觉与楼房大不同就在于,接地气,睡觉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