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鸣笛声
2021-09-13马汉卿
马汉卿
一
我很想把它藏在心中,不让它表露出来,不向别人透露半点信息,也不在内心独白——对铁路的情感。因为我不是一名铁路工人。铁路建设已经取得了令世界瞩目、国人骄傲的成绩,而我没有为铁路建设做出过丝毫贡献。然而,我还是要说,铁路,火车,曾经融进我的血脉,刻入我的脑海。它曾经就是我的热恋情人,与我朝夕相处不离不弃。
记不清有多少时间没有在鹰厦铁路上走走看看了,三年?五年?抑或是十年?八年?总之我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见铁路、火车了。很久很久没有伫立在铁路边上,目睹风驰电掣的列车夹带着劲风,鸣叫着,一路高歌向前的气势;也很久很久没有聆听它那带着粗犷的势不可挡的哐当哐当的充满雄性的冲击声了,撕破黎明黑暗,穿越狂风暴雨,奔向终极目标。
突然间有一天我来到了铁路边,站在它的身边,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便由心底缓缓升起,一股温热的气息也由脚底升腾,向周身扩展,温暖我渴望已久的心田。凝望着铁轨、枕木、石砟……久久没有从它们身上挪开目光,就仿佛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兀然相遇,百感交集。我又看见了熟悉的铁路,它还是那样潇洒帅气地横卧在八闽大地,骄傲地伸出两根铁轨,冷静而专注地拥抱着山川大地。
从前的鹰厦铁路是福建省的唯一铁路出省通道。每天都有无数次列车,从鹰厦铁路运载着货物或旅客,驶向四面八方。从四面八方来的外省人,也是由鷹厦铁路进入福建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省际的经济繁荣与发展,社会进步与百姓安康,鹰厦铁路功不可没。如此辉煌的历史,仿佛日历一般,一页页翻过,渐渐归于沉寂。喧嚣的日子似乎还在眼前跳跃,却已经嵌入岁月的底层。
我的目光随着铁轨不断延伸、扩展,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透过历史的烟尘,似乎看到蓝天白云之下,有一群朝气蓬勃的铁路子弟正在铁路边嬉闹玩耍,与鹰厦铁路一道走过了不朽的岁月。
父亲是老一代铁路工人,早年在广州铁路局株洲工务段工作,鹰厦铁路投入建设后,他抛家舍业,只身来到闽北山区,与千千万万铁路工人一起,用手用肩膀,用汗水与血水,筑就了贯穿八闽大地的鹰厦铁路。然后,我们一家就在鹰厦铁路边上一个叫沙县的小站旁落户。铁路,与我家的垂直距离不超过10米。另一条铁路专用线,距离更近,仿佛是贴着屋檐一掠而过。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伴着铁路,天天浸泡在火车轰鸣及汽笛声中渐渐成长起来的。因此,我们铁路子弟,对铁路,对火车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深深的牵挂。
铁轨,由钢质材料锻造而成,铺设在枕木之上,下面是石砟。它穿山越岭,跨过峡谷河川,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边。铁轨是坚硬而顽强的,默默地承受机车的重压,任其施展速度、重量,以及磅礴的冲击力,驶向远方。铁轨伸向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腾,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山里的木材、毛竹、土特产,都是通过铁路走向都市,走向市民的家里。铁路醉卧在山川大地的怀抱,它看似冰冷,淡漠,不会向人类倾吐真情,也不会向大地宣泄爱恨情仇,但它是有情感的,有汩汩流动的血脉,还有博大的胸怀与甜美的笑容。这份真情实感,只有终身为它奋斗的铁路工人以及他们的子女,才能在它默默无闻的脸上读到无言的情书,才能体会到它的欢乐与痛苦。
二
记得年幼的时候,我的性格特别脆弱胆小,怕黑暗,怕孤独,总觉得黑暗中隐藏着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每当从深夜的噩梦中醒来,就仿佛恶魔张着血盆大口潜藏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吓得我躲藏在被子里大气不敢出。然而,当列车从房前的铁路上驶过,一声划破静夜的汽笛声,穿云破雾,直抵太空宇宙,能让大地颤抖,天地弥合,能给我带来莫大的安慰与勇气。巨型的蒸汽机车,以排山倒海一往无前之势轰然向前,任何妖魔鬼怪都将被火车轮子碾得粉身碎骨!
那时候,我们看病,要到铁路医院问诊。铁路医院设在永安,乘车2小时。因此,我们每年都要若干次乘车前往。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浸润在浓厚的铁路文化中,年复一年地吮吸着铁路的气息、营养,对铁路,对火车的那份情感,仿佛浓稠的醇醪,日久弥香,历久难忘。
我家距离城市很远,距离铁路很近,出了门,便是铁路。于是,我与小朋友常常在铁路边玩耍。铁路一边是农田,被农夫分割得像豆腐块一样整齐。田里的作物随季节变化而呈现出多彩的画面,赤橙黄绿青蓝紫,无不尽有,尽情欣赏。另一边是巍峨群山,山峰连着山峰,高的耸入云际,低的趴在半空。山峰上漂浮着常年不散的云絮,远山近岭,层峦叠翠,绿海无边,风光无限,总让我们的目光依依不舍,百看不厌。
记得有一次,我沐浴着满天的红霞,拖着长长的影子,缓慢地走在干净、寂静的铁道边的小路上。铁路两边种满绿树,一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我走走看看,如闲云野鹤,自在悠然。
突然看见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在线路上行走。一会儿,就听到火车鸣响汽笛,催促这个少年离开铁路线。然而,这个少年仍没有逃离铁路,而是与火车赛跑。火车越来越近了,我也冲他呐喊,让他快下铁路。但是,他不但不离开铁路,反而更加拼命地往前奔跑。最后火车不得不紧急制动,在距少年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火车司机愤怒地把少年从铁轨上拖下来,冲他一顿咆哮。
许多年之后,我在农村插队,巧遇当年的少年。他已经是个强壮的社员,他说了当时的情况,因为很少见火车,对火车一无所知。他在铁路上奔跑时,完全懵了,完全忘记了脚下是铁路,他还觉得很奇怪,火车为什么紧紧追着他……
那时的我,每次从乡下回来,必定要去的地方,就是沿着铁道边慢慢地走一走,或者立在鹰厦铁路边上,看着蒸汽机车轰隆轰隆地从铁路上驶过,内心就有一种慰藉感,心中所有的烦恼与苦闷便会减少许多。尤其是那一声刺破云天的汽笛声,仿佛能驱走我内心的焦虑与孤苦。许多年之后,才明白是我脆弱的性格,十分需要蒸汽机车这样威猛的气势,唤起我的血性与刚强。
有一次,与我一道下乡的几位福州知青朋友到我家打尖歇脚,当火车从铁轨上驶过时,一声汽笛长鸣,惊得他们手中的杯子险些掉落地上。他们惊恐地问:“天呀,火车发出如此大声的怪叫,你怎么生活?晚上如何睡觉?”我告诉他们,火车的鸣叫声能给我带来催眠的效果。
他们是一脸的困惑。他们当然不能理解在铁路边长大的我,听着火车的轰鸣,仿佛听着美妙的交响曲。
火车的鸣叫,是充满激情而率性的,是向世人宣告,它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一切阻碍前进的绊脚石,冲向终极目标。火车的汽笛声,是尖锐而高昂的,富有气质的洒脱与奔放,穿云破雾,极具豁天开宇的大气磅礴之势,义无反顾直冲云霄。
三
小时候的求学之路,是沿着铁路边的小路到城里读书。小路与铁路很近,咫尺之遥。列车从铁轨上驶过时,车轮巨大的冲击力撞击着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致使铁轨枕木上下起伏波动,及车皮裹挟着强劲的疾风,从身上掠过。那种刺激与震撼,令人血脉贲张,情绪高涨。上中学之后,到沙县一中求学,路途更加遥远。但是沿着铁路边的小路一直往前走,是一条捷径。于是,整个中学阶段,我都是听着火车的鸣叫声,伴着火车的轰隆声,走向了人生的舞台。
因为受父辈兄长的影响,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成为一名铁路工人。渴望自己有一天能穿上铁路制服,驾着威风凛凛的火车,奔驰在铁道线上。于是,当国家恢复高考,我就想着要考上一所铁道学院。在报考志愿栏上,几乎都填着铁道学院。其他大学似乎對我缺乏吸引力。然而,仿佛命运捉弄人,或者是缘悭命蹇,总是与铁路擦身而过成为终身遗憾。
后来所从事的职业与人生轨迹,与铁路渐行渐远,离火车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以至于缓缓地沉入岁月的底层而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点。有一年,我到漳平机务段看望一个同学,他非常幸运地成为一名火车司机。他带我参观他驾驶的机车。当时机车正在机务段检修,静静地卧在巨大的厂房内。平时看到的都是在铁轨上奔驰的机车,或者身上冒着蒸汽,炉膛燃烧着熊熊大火,是威猛而高大的,而此时觉得它仿佛睡着了,温柔的像一只小猫。我第一次与火车亲密接触,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既感到好奇又感到惊讶,似乎还有些胆怯,不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我与同学站在机车头前照了张相,把火车头摄入了永恒的镜框里。
这张照片是我唯一与蒸汽机车的合影,巨型的火车轮子就在我身后,仿佛超过我的身高。同学的身材高大魁梧,似乎天生就是开火车的材料。他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芒,眼睛里是锋芒毕露的挑战。而我站在他的身边,置身在火车头边上,显得身材矮小瘦弱,脸上也没有他那么自信与幸福的光泽。
同学考上火车司机的时候,同时考取了大学。但他毅然放弃了大学,选择了火车司机。我们都是铁路子弟,都在铁路边长大。我们对火车的热爱,是常人很难理解的。但我似乎一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曾拥有选择的机会,也可能是我天赋不够,命运将我排斥在铁路工人之外,只能看着同学骄傲地驾驶着机车奔驰在铁道线上。
记得有一年同学聚会,班上学友们听说这位同学是火车司机,都露出惊讶与羡慕的眼神。这些同学对火车都不是很熟悉,他们最多是从远处看火车飞驰而过,有的连火车都没乘坐过,火车对于他们是陌生而神秘的。
然后,同学们将目光对准我,问:“你不也是铁路子弟么,为什么没有开火车?”我只能这样回答:“火车司机不是谁想当就能当、谁想开就能开的。”同学们似乎都很理解我的样子,纷纷说:“你比较瘦弱,不适合开火车,还是干点别的工作更好。”
是的,我只能从事其他行业,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也是不得已的选择。随着岁月的流逝,职业的变更,火车,铁路,离我越来越远,以至于我只有在年轮不断增长的忧戚之中,于睡梦中与铁路、火车亲情共舞;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偶尔捕捉到遥远的仿佛从天边漂浮过来的细弱游丝的火车鸣叫声,才蓦然惊醒,仿佛又回到了铁路边的小屋,枕着汽笛的鸣叫声,驱逐着内心的懦弱……
四
我来到铁路边,是拜访我的一个老朋友。他的家就在铁路边上,距离约百米的样子。
朋友在铁路上工作了一辈子,曾经是一名养路工、巡道工,后来当上了工区的工长。朋友退休后,独自生活在铁路边的房子里。他儿子在省城工作,据说收入不错,买了房子,一直要接他去生活,但他却固执地待在铁路边的平房里,哪儿也不想去。
我刚坐下,喝了杯茶,就看见铁轨上驶过一趟货车,轰隆轰隆的声响瞬间湮没了我们的谈话声。我们停下,眺望着飞奔的列车。列长很长,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一直在轰隆轰隆地驰向远方。我望了望朋友,他正在凝望着列车,目光是温暖而坚定的,仿佛还包含了某种情愫。我没有猜错的话,或许是那种对铁路、火车的深深的眷恋。
我问他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到省城与儿子团聚,他的老伴在省城带孙子,他独自生活,孤独寂寞应该是常态。朋友告诉我,他去过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老是失眠,心绪烦躁,人还瘦了十几斤。他便让儿子送他回到这里,然后他的失眠症就不治而愈了,体重也恢复了。他强调说,他听惯了火车的轰鸣声,看惯了火车来来去去,似乎没有这个声音就仿佛生活中缺少了什么,就活得别扭,不习惯。他最后喃喃道:“恐怕此生离不开铁路了。”
我呵呵笑了起来,提议说:“我们出去走走看看,如何?”他马上站立起来说:“好主意。”
我们站在铁道边,凝望着铁路,久久无语,似乎都不想破坏了此刻的宁静与平和。我想,我们的心此刻是相通的,内心翻滚着昨日的情怀与对往昔的深深的怀恋,那是青春飞扬之下乘着火车书写诗篇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