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我有秋，大实仓廪——河西魏晋墓中仓廪图像解读

撰文=茹媛（西安美术学院）

仓、囷本是古代先民用于储存粮食的空间，在春秋中晚期被制作成陶器用于随葬。《汉书·郦生陆贾列传》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①（汉）司马迁.史记[M].钦定四库全书本.《史记·管晏列传》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②（汉）司马迁.史记[M].钦定四库全书本.粮食是民之根本，是百姓安居乐业之大计，只有百姓的粮仓盈溢，丰衣足食才能顾及礼义廉耻。因此，“仓廪实”亦是国泰民安的象征。因汉代流行“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念，所以仓、囷之类明器与仓廪题材的图像广泛出现于汉代墓葬中。至魏晋十六国时期，社会政局急剧变化，连年军事征伐，人口流徙，人民生活动荡不安，食不果腹。由于河西地区水草丰茂，地理位置偏远，自张骞出使西域后，便处于丝绸之路的枢纽，地理位置优越且远离中原，相对于中原的动荡反而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汉代常见的仓廪图像及收获、丰收的场景大量出现于河西地区魏晋墓中，直观地反映了魏晋时期河西地区的生产生活的真实场景。

河西地区第一座魏晋十六国壁画墓发现于1944年，截至目前，河西地区已发现彩绘壁画墓50 余座，主要集中于酒泉和敦煌二郡。壁画除描绘升仙思想的内容外，大部分内容为现实生活的题材。这类题材又可分为生产活动与消费活动两种类型。属于生产活动的图像有庄园坞堡中农业与畜牧业的劳作活动，属于消费活动的题材主要以庖厨、宴饮为主。仓廪图像一般伴随着农桑题材出现，这些图像表现形式共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阁楼式仓廪。一般表现形式为上部画房檩，中部为两仓或三仓廪门并列排列，门有横杠并挂锁，其下有象征性楼梯（图1）。这类图像集中出现于敦煌佛爷庙湾M39、M37、M133 中。

上图：图1 敦煌佛爷庙湾M37 阁楼式仓廪（采自《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图版五九）

敦煌佛爷庙湾M39 仓廪图像周围配置撮粮、母童嬉戏等现实生活场景。

撮粮（图2）：一男子头戴丘形毡帽，手持簸箕在谷堆前低头撮粮，左侧一女子背向谷堆，双手持樽而立，回首顾盼撮粮农夫，生动表现了农妇送饭归去时对农夫依依不舍的生活场景。

中图：图2 敦煌佛爷庙湾M39 撮粮图（采自《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图版五六）

母童嬉戏（图3）：一体态丰颐女子跽坐于地，该女子面容端详，头梳高髻，髻后垂髾，身着长袍，双臂张开前伸作怀抱状。其前一赤足束髻童子，上着无袖短衫，内着肚兜，下身半裸。右手持一竹竿于胯下玩耍，左手扶于旁侧母亲手臂以保持平衡，并面带笑意望向其母，似向母亲炫耀。此幼童所进行的游戏为“骑竹马”③戴春阳.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是中国民间儿童常见的游戏。画面左侧一侍女左手持便面，右手持叉状物。此场景生动的再现了舐犊情深的母子之情与儿绊膝下的天伦之乐。

下图：图3 敦煌佛爷庙湾M39 母童嬉戏图（采自《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图版五八）

敦煌佛爷庙湾M37 仓廪图像周围配置有耙粮、进食、休闲纳凉等图像。

耙粮（图4）：画面中部为一谷堆，左侧一农妇身着长衫，头梳高髻，右手持耙推禾引谷。谷堆右侧一男子头戴丘形毡帽，双手持樽向农妇趋行，勾勒出一幅丈夫体贴妻子劳作辛苦前来送饭的温馨场景。

上图：图4 敦煌佛爷庙湾M37 耙粮图（采自《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第85 页）

进食（图5）：左侧一老者膝坐于方榻之上，该老者头戴角巾，身着袍服，嘴唇上方蓄八字胡，下颌长髯，面目威严，应为地方豪族。老者前方一蓄短须髯的男性侍者双手捧樽小心翼翼地向前奉食。

中图：图5 敦煌佛爷庙湾M37 进食图（采自《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图版五六）

休闲纳凉（图6）：左侧为一丘形谷堆，右侧为一头戴角巾，身着袍服，面颊宽阔并蓄有须髯的老者跽坐于地，右手持便面扇凉。老者身侧立一僮仆，身着长衫，足穿翘尖履，双臂弯曲并横放一棍状物，左手持一钵。僮仆手持物可能为主人用于观粮之物。老者悠闲纳凉之姿与僮仆谨小慎微之态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下图：图6 敦煌佛爷庙湾M37 休闲纳凉（采自《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转墓》图版五六）

敦煌佛爷庙湾M133 仓廪图像周围配以撮粮、观粮图像呈现。

撮粮（图7）：左侧为三座错落的丘形粮堆，右为一年轻农夫，头戴冠，身着圆领长袍，足穿翘尖履，双手持簸箕，身体向粮堆前倾作撮粮状。

左图：图7 敦煌佛爷庙湾M133 撮粮图（采自《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图版五七）

观粮（图8）：左侧一阔面男子身着长袍席地而坐，面前参差错落四座粮堆，一粮堆上插一五齿耙。

右图：图8 敦煌佛爷庙湾M133 观粮图（采自《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图版五七）

第二类是于壁龛上嵌两块绘铺首衔环的画像砖作门扉的假门形式，并有榜题“各内”二字（图9）。郑岩认为“各内”式的假门作仓廪功用。④郑岩.魏晋南北朝壁画墓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这类图像主要见于嘉峪关新城M1、M3、M4、M5 中。

图9 嘉峪关新城M3“各内”式仓廪（采自《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第57 页)

嘉峪关新城M3 仓廪图像周围绘出行图、屯营图、扬场图等。

出行图（图10）：画面中一出行队伍浩浩荡荡前行，其中行进在队伍最前一骑双手持缰前驱，明显超出其余人，应为墓主，后从骑四排十三骑。其中一骑持鼗，一骑持幢幡，其余人持矟，场面宏大，气势恢弘。

图10-1 嘉峪关新城M3 出行图（采自《嘉峪关壁画墓发掘报告》彩版二）

屯营图（图11）：画面中央为一大帐，账内坐一将军手持便面端坐于榻上，应为墓主。帐外门口立二小卒，左一小卒手持便面。大帐外小帐戟盾林立，小帐布列森然。

上图：图11 嘉峪关新城M3 屯营图（采自《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第62页）

屯垦图（图12）：画面上部为两列荷戟持盾的兵卒步行向前行进，两列队伍中间有两人，前一人左手持剑，后一人骑马。画面下部为二农夫，前一农夫为鲜卑族，后一农夫为汉族，两人皆作挥鞭赶牛状，描绘了河西地区耕战结合的景象。《晋书·食货志》称：“自钟离而南，横石以西，尽沘水，四五百里，五里置一营，营六十人，且佃且守。”⑤（唐）房玄龄等.晋书[M].钦定四库全书本.真实地记载了魏晋十六国时期河西地区的军屯情况。

下图：图12 嘉峪关新城M3 屯垦图（采自《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第64页）

嘉峪关新城M4 仓廪图像周围绘一女提柙，一童牵羊图、扬场图等反映地主庄园生产活动的图像。

扬场图（图13）：画面右边一男子持叉扬场，其后一女子怀抱麦捆走来，表现了夫妇携手共创美好家园的和谐场景。

上图：图13 嘉峪关新城M3 扬场图（采自《嘉峪关壁画墓发掘报告》图版四五）

一女提柙，一童牵羊图（图14）：画面右侧一头梳高髻的年轻女子，右手提柙大步向前行进，其后有一双髻发式的幼童双手持缰牵羊。该幼童身体向后扭转，微向后倾，所牵的羊儿前蹄腾空，后蹄向后，欲作挣扎之势，幼童似使出全身力气向前拉羊。

中图：图14 嘉峪关新城M4 一女提柙，一童牵羊图（采自《甘肃嘉峪关魏晋四号墓彩绘砖》）

扬场图（图15）：画面左侧为一丘形谷堆，中部一农夫持叉扬场，一大狗蹲坐其后，目视主人劳作，仿佛在给主人作伴。

下图：图15 嘉峪关新城M4 扬场图（采自《甘肃嘉峪关魏晋四号墓彩绘砖》）

嘉峪关墓群中的仓廪图像在M1、M5 中亦有出现，其周围绘出行图、耕种图等。

通过分析河西地区仓廪图像的画面内容，可以发现敦煌佛爷庙湾墓群的仓廪图像大多表现世俗田园生活，如妻子体恤丈夫辛劳前去送饭，离去时对对方的眷恋，母亲对幼儿玩耍时的悉心呵护与幼儿的天真童趣，庄园主的慵懒闲适的生活，勾勒出一幅如“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般恬静和谐的田园生活。而在嘉峪关新城墓群中，除M4的仓廪图像周围配以世俗生活的题材外，其余砖墓中仓廪图像周围常用较大篇幅渲染墓主出行仪仗场面以彰显墓主身份，也有屯营图、屯垦图等反映魏晋军事制度的题材，如前文中提到嘉峪关新城M3 中，仓廪图像周围采用整幅的通篇壁画形式绘屯营图、屯垦图（见图11、12）。《三国志·徐邈传》载：“河右少雨，常谷乏谷，邈上修武威、酒泉盐池以收谷，又广开水田，募民佃之，家家丰足，仓库盈溢，乃支度州界军用之余，以市金箔犬马，通供中国之费……西域流通，荒戎入贡，皆邈勋也。”⑥（唐）房玄龄等.晋书[M].钦定四库全书本.证实了河西地区民屯、兵屯的史实。因此推测嘉峪关新城墓群中以屯营图、屯垦图一同呈现的仓廪可能作为军用粮仓使用，敦煌佛爷庙湾墓群中以展现世俗田园生活的仓廪应为庄园主的私人粮仓。除此之外，分布在仓廪图像周围的农业劳作题材中常见参差错落的丘形粮堆，构成了一幅仓箱可期、穰穰满家的大丰收场面，表现了墓主的经济富足和希望死后仍然可以在阴间享受生前拥有的财富。

魏晋十六国时期，河西地区经过各民族人民辛勤的耕耘与政府的屯戍政策的有效施行，经济有了较快的发展。《晋书·李玄盛传》曰：“既迁酒泉，乃敦劝稼墙。群僚以年频谷，百姓乐乐，请勒铭酒泉。”⑦（唐）房玄龄等.晋书[M].钦定四库全书本.当时的统治者劝稼农桑，百姓以耕种为乐，因此百姓安居乐业，感恩戴德，奏请立碑刻铭。此时，经济富庶的河西地区远离于中原丧乱，自曹魏至西晋以来，一直都呈现比较稳定繁荣的局面，所以当时有“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依柱观”⑧（唐）房玄龄等.晋书[M].钦定四库全书本.的歌谣流传。由此可见“仓廪实”的重要性。

社会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和基础，艺术创作又真实的反映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在河西地区魏晋墓的壁画中，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仓廪图像揭示了墓主对现实生活中物质财富的追求与享受，真实的反映了魏晋时期河西地区人民安居乐业的历史史实，并且其中寄托着人们对“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理想田园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