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收藏巨擘阿部房次郎

撰文=王一婷

导正偏重物质主义、轻视精神文明的风潮，实有其必要性。希望借由艺术调和人心，培养优雅风气。相较于欧美，日本设立美术馆机构的起步时间较晚。东亚古美术中，又以中国美术的成就最高。这样的中国美术品在兵乱中散佚毁坏，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阿部房次郎《爽籁馆欣赏》第一辑序文

赘婿与关西收藏圈

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研究员李霖灿曾指出：

“阿部氏爽籁馆藏品实可与美国顾洛阜汉光阁、王季迁宝武堂藏品并驾齐驱，堪称海外私人中国书画收藏三鼎甲，并能弥补（台北）故宫藏品缺憾。”

“阿部氏”指的是日本收藏家阿部房次郎，他收藏了大量中国书画，并在死后由其子嗣捐赠出去，这些藏品后来成就了大阪市立美术馆。被内藤湖南赞许不已的“阿部收藏”，自1942年其子阿部孝次郎捐给大阪市立美术馆后，至今已有76年，仍然是该馆馆藏的核心。

阿部房次郎

阿部房次郎出生于1868年，那一年，日本结束了270年的江户时代，令日本走向另一个明治维新的时代。

阿部房次郎本是彦根（现日本滋贺县）当地武士辻兼三的长子，改姓阿部是因为28 岁那年的那场婚姻。阿部以养子的身份与近江商业巨子阿部市太郎的长女结婚。这场婚姻让阿部进入到近江的商业帝国，接手养父的金巾制织公司后，他的经营能力出众，很快便将商业版图扩展到中国、印度、南洋等地。“一战”期间，各国需要大量纺织物，阿部便大量购入布匹，运往欧洲。他的家族因此而发展成大财阀，在世界各地开了大量的纺织厂。1930年，阿部房次郎成为独占日本纺锭总数55%的商业巨头，并先后担任日本纺织协会会长等关西财经界要职。

资本的积累让阿部有了收藏的可能。不同于一般资本家，阿部在发家之后开始大量收藏中国书画。他认为，日本有必要像欧美国家保存埃及、希腊等地区文物一样，收藏东亚美术品，以备将来之用。梳理阿部房次郎的中国书画收藏，会发现其藏品主要来源有以下三部分——完颜景贤旧藏、石渠宝笈著录（清宫旧藏）和阿部在日本获得的藏品（主要是同好间交换或购藏）。

“导正偏重物质主义、轻视精神文明的风潮，实有其必要性。希望借由艺术调和人心，培养优雅风气。相较于欧美，日本设立美术馆机构的起步时间较晚。东亚古美术中，又以中国美术的成就最高。这样的中国美术品在兵乱中散佚毁坏，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阿部在《爽籁馆欣赏》第一辑序文中讲述了大量收藏中国书画的原因，他希望能将中国传统艺术瑰宝保存在同样属于东亚文化圈的日本境内，不至于流入到别的大洲去。这一心愿的达成也要有特定的历史背景的推动。

北京故宫博物院学者汪莹认为，阿部房次郎的书画收藏始于明治末期，“如果说其前期收藏多是出于对艺术品的喜爱，那么其中后期的收藏已经转变为一种社会责任”。在大阪美术馆，存有阿部房次郎旧藏书画共计160 件，均收录于《爽籁馆欣赏》，第一二辑中包含有包括九件完颜景贤旧藏和十九件清宫旧藏。

《爽籁馆欣赏》书影

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也是书画流往日本的重要原因。由于日本距离较近且文化上与中国有相近之处，不再享有特权的旧贵族就选择日本作为售卖家藏书画的首选。内藤湖南与犬养毅推荐博文堂主人原田悟郎从事书画贩卖生意。阿部房次郎的藏品，大多是通过原田悟郎买到的。在中国，原田拜访过陈宝箴，向他请教书画鉴定知识，陈宝箴回答：“画不是拿来看的，要读。书法是看的，不是拿来读的。”原田的书画生意因此越做越大。

阿部房次郎在融入关西收藏圈后，对中国宋元书画更加上心，根据原田悟郎的回忆，阿部经常向内藤湖南请教：“战火纷飞的中国，无法保护数量庞大的艺术品，大量的国宝流向外国，而同属东亚圈的日本则有必要将这些文物保存下来。”

阿部受此观点影响，开始大量购入中国书画。

流落贵族与失落国宝

大阪国立美术馆

唐 王维（传）《江干雪霁图卷》 绢本 设色 31.3×207.3cm 画芯 现藏于日本

宋 张僧繇《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卷（宋摹本）》（局部）绢本 原作尺寸：27.5×489.7cm故宫博物院藏

据记载，日本大规模引进中国书画一共有两个时期，一是十二至十四世纪，第二次浪潮就在二十世纪前三十年，传世书画与主人一起流落异乡。

阿部收藏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来自完颜景贤的旧藏。完颜景贤——张伯驹先生曾盛赞其为“清末民初北京书画收藏家之首”，他是彼时大收藏家端方鉴定书画的两大法眼之一，并在端方逝世后继承了其旧藏。他的收藏包括：苏轼《寒食帖》、王维《伏生授经图卷》、李成及王晓《读碑图》、燕文贵《山水卷》（《江山楼观图》卷）、董元《寒林重汀图》、龚开《骏骨图》、晋顾恺之《洛神图卷》等名品。

彼时时局纷乱，完颜景贤旧藏北宋以前的名作有三分之二流转到了日本，其中有一半，都被纳入到了阿部房次郎的收藏之中。

完颜景贤的经济状况在后来急剧下降，他曾写了一封求助信给日本友人大村西崖，他要以所藏书画作为抵押：

“兹敬托者，鄙人现因欲购王府园亭为别墅养静之所，一时不易筹得现款齐整，拟将龙瞑草堂向贵国正金分行押借五六万元，期限随便，惟利息务望从廉。不知阁下肯介绍保证否?若能玉成其事，愿将钱维城画册为寿作酬谢之品。”

这一时期抵押给大村的作品包括梁令瓒《五星二十八宿图》《卢鸿草堂十志图》、燕文贵《溪山风雨图》三卷。这些抵押出去的藏品，都本为完颜景贤心头之好，他本意是将书画暂时作为抵押，没想到抵押出去后就没有办法赎回，这些国宝就此流入日本。阿部房次郎就在日本购入完颜景贤旧藏。

阿部房次郎的藏品，除了九件完颜景贤旧藏的名品，还有十九件来自于《石渠宝笈》中辑录的清宫旧藏，均为中国美术史上不可绕开的重要作品。例如：（传）易元吉《聚猿图》、佚名宋代《散牧图》、郑思肖《兰图卷》、王渊《竹雀图》、唐寅《一枝春图》、蒋廷锡《藤花山雀图》、金廷标《春元瑞兆图》等作品。

这些国宝的失落也与清室衰微有关。从末代皇帝溥仪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可知，幼年溥仪并不把紫禁城当家，与自己的弟弟溥杰上演“双簧”：皇帝将清宫中的国宝以各种名目赏给弟弟，再由弟弟带回王府。禁宫所藏之物因此流出。此外，溥仪近臣也经常自编名目，让皇帝下旨将珍贵书画赏赐给他们。在种种算计下，《石渠宝笈》中国宝失落的情况也就不难理解了。

溥仪的近臣陈宝箴可能就是因此获得不少名画，他的外甥刘骧业带了些舅舅的收藏去往日本，在那里，刘骧业常常因嫖资不足而以书画抵押。原田悟郎因此收到了肖思恩的无根兰画作。无根之兰本就暗比亡国漂泊之人，这些画辗转到日本，也暗和了中国当时的历史背景。

乱世之中，人无立足之地，何况书画？

中国近代农学家罗振玉在赴日后，携带了大量珍贵文物。这些国宝也因他糟糕的经济状况而被抵押出去。

“大痴老人江山幽兴图卷。平生所见痴翁真迹第一。上虞罗振玉题于东山寓舍”

罗振玉在旧藏（传）黄公望《江山幽兴图》有这样的题字，从笔墨上，我们似乎可以读出罗振玉对名画的不舍与无可奈何。

元 王渊《竹雀图》轴 纸本水墨139.3×49.9cm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唐 王维（传）《江山雪霁图》日本小川家藏

当然，失落的国宝不止这一幅，宋拓本王羲之《十七帖》和（传）王维《江山雪霁图卷》、董源《溪山行旅图》（《江南半幅》），也为日本人所收藏。

一位有正义感的人

从文化上讲，日本受中国的影响颇深。从律令制国家开始，到平安时代，日本都在向中国学习。日本的制度、艺术等方方面面都有中国的影子。而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一度陷入到要全盘西化，向欧美学习的历史潮流中去。日本国内对中国美术与旧文化的重视程度并不高，而阿部房次郎则对中国古书画保持了极高的热情。

在欧洲游历时，他惊艳于英国、法国的美术馆、博物馆中保存的大量来自埃及、希腊的优秀艺术品。有感于东亚美术馆的缺失，回国后的阿部希望能在日本建立一座优秀的美术馆来保存东亚美术精品。

启发阿部收藏中国宋元古画的人是内藤湖南。他看到当时中国糟糕的社会状况不足以保护大量珍贵文物，就向阿部建议应该由同属东亚的日本进行收藏。抛开民族情感不论，阿部房次郎收藏中国宋元古画的行为，在客观上确实让这些艺术珍品得以免于战火，保存到今天。

元（传）黄公望《江山幽兴图》卷 局部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有人用“一位有正义感的人”来形容阿部房次郎。不同其他倨傲的日本人，阿部房次郎对中国的五卅运动中的抗议志士表示了同情：“今天这些中国学生中，不是将来也会出如同日本明治维新时那样的志士吗？”

阿部在上海经营的纺织业，在当时是一个极具殖民和掠夺色彩的行业，而阿部被评价为具有“正义感”，这与他在五卅运动中对抗议志士表达了支持有关。

另一个，则是他作为收藏家的胸怀。

阿部房次郎在收藏上以宏大的格局着眼于整个亚洲，他以保护整个亚洲优秀的美术作品为己任。作为收藏家，他有这样一个观点：“收藏来源于社会也归于社会”，他并不认为自己要独占这些藏品，也不渴望成为这些藏品的最后一任主人。在生前，他就对后嗣立有遗嘱，要他们将收到的藏品捐给社会。

五代（传）董源 《溪山行旅图》 绢本 117.3×52.9cm

1937年，阿部房次郎去世，享年70 岁。6年后，其子阿部孝次郎尊奉父亲遗嘱，将其毕生心血——160 余件重要书画捐赠于大阪市立美术馆，该馆也由此成为日本最重要的中国书画收藏机构之一。1945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本土遭到轰炸，大阪市立美术馆奇迹般的毫发无损，阿部藏品也得到了良好的保护。

作为实业家，收藏书画是阿部房次郎工作之余的乐趣。他曾因商务走访中国，或许当时曾亲眼目睹中国书画，自然地产生喜爱之情。他忧心文物将因战乱而散佚，成为他投入收藏的动机。换言之，阿部房次郎的收藏活动是由爱敬自身文化的热情所支撑。通过回溯名品的收藏史，能观察近代中日文化的交流和文物之流动。或许对华人而言，文物流往日本关西与散佚海外无异，但以阿部房次郎为例，那个时代的收藏家对文物的爱惜与敬意，依然让当下的美术史爱好者们神往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