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文革”之后

撰文=一凡

艺术史一般将文革结束当年视为当代艺术的开端，即1976年，如高名潞《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和边界》一书中的著述。而关于中国当代油画时间的界定，吕澎、易丹则在《1979年以来的中国艺术史》中认为应当是从1979年开始。1978年12 月，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使得艺术逐渐摆脱文革的阴影，实现当代艺术的全面重建，当代油画亦开始了自己的萌芽期。虽然在当代语境中，架上绘画似乎已经到了可以被搁置起来讨论的阶段，但由于艺术始终表达的是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因此仍有庞大的画家群体的存在，也持续实践和探索着油画的表现力。

从时间线上看，文革之后首先出现的艺术流派是伤痕美术，这与伤痕文学的发展是同步的。1978年，卢新华发表了短片小说《伤痕》正式提出“伤痕”一词；1979年，中国美术馆举办文革后首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四川美术学院学生高小华《为什么》、程丛林《1968年X 月X 日雪》、王亥《春》等人及其作品展现了一代人的真实记忆，伤痕美术渐成艺术现象。

伤痕美术主要描绘文革期间因阶级斗争带来的一系列身体和心灵上的创伤，这种基于“文革”进行反思所产生的美术现象实际上是不离开被反思主体的，因此，以否定、反思文革系列的作品和现象后来被视为“后文革美术时期”。可艺术史如果要向前推进，沉溺在某一历史时期的情绪和反思中显然是不可行的，五年之后，“伤痕”因其限制性的情绪表达模式逐渐消沉下去，如何将美术史作进一步的推进，这个问题留待其后的人来解决。

伤痕美术之后，艺术史研究者将目光放在了于1979年在北京举办的《星星美展》之上，认为其在当代艺术发展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正是《星星美展》开启了“85 美术新潮”的先声。然而在这一接力赛的交棒过程中，我们忽略了一个细节，即一直以来被归为“后文革美术时期”，但实际更多体现的是乡土生活本身的作品：罗中立《父亲》、陈丹青《西藏组画》、何多苓《春风已苏醒》为中国当代油画所贡献的主要价值。那是一种基于批判，对生活和艺术重新、更新的认识。

左上：陈丹青《西藏组画·牧羊人》板上油画 78.6×52.3cm 1980年 北京保利2021年春拍现当代艺术夜场 成交价：RMB 161,000,000

左下：罗中立《父亲》布面油画 216×152cm 1980年 中国美术馆藏

右上：何多苓《春风已经苏醒》布面油画 96×130cm 1981年 中国美术馆藏

右下：周春芽《春天来了》布面油画 163×186.5cm 1984年 中国嘉德2020 春拍二十世纪及当代艺术夜场 成交价：RMB 86,250,000

张晓刚《血缘：大家庭3 号》 1995年作 布面油画 179×229cm 香港苏富比2014年春拍 现当代亚洲艺术晚间拍卖 成交价：HKD 94,200,000

文革时期，知识分子大都上山下乡，有过切实的农村生活体验，如果说《为什么》《1968年X 月X 日雪》《春》等作品的感伤基调是源于政治斗争和迫害，那么《父亲》《西藏组画》《春风已苏醒》所表现的则是经历过农村生活的艺术家身上真实留下的“文革”痕迹，并且他们对这种痕迹做了进一步延伸，将其推向了中西方艺术史上共存的“乡土题材”，靠近了米勒、库尔贝，明确了当代油画的题材性。1984年，水中天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关于乡土写实绘画的思考》，正式提出了“乡土写实绘画”的概念，文章发表同时，正好处于四川地区年轻油画家的探索期。赵榕津则在《中国乡土油画的发展及其当代文化意义》一文中分析了所谓“乡土写实绘画”概念的由来，在他看来，那更多是中国乡土题材油画从政治油画转向风情油画的结果。

中华民族自古是农耕文明社会形态，乡土题材自然是要生长在农业文明形态基础上的，但文革之后涌现出的这批乡土油画作品，却是中西文化综合的产物，即当时的艺术家是用西画的材料来表现中国题材，技法上侧重于对西方油画的学习和创新。陈丹青钟情于米勒，何多苓受怀斯影响颇深，这是无可避免的，不仅油画源于西方，而且中国在文革之后还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强力冲击，此时的中国当代油画除了考虑题材问题，考虑如何从自身的伤痛中缓过神来，还要面对要不要继续追赶艺术发展进度的问题。

2020年8 月17 日，一件周春芽创作于1984年的油画作品《春天来了》在中国嘉德拍出8625 万元的高价，大幅刷新了周春芽个人的拍卖纪录。这件作品是周春芽在中国油画界崭露头角的作品，出自其1980年后创作的“藏族系列”，体现着周春芽脱离和超越伤痕美术以及个人对油画艺术的尝试性探索。1989年，周春芽从德国卡塞尔综合大学自由艺术系毕业，受西方影响，他创造性地将德国新表现主义与中国文人画的水墨意趣相融合，对油画进行了新的形式探索，观念上持续深入和转换，遂于“藏族系列”之后，创作出了极具个人风格的“山石系列”“绿狗系列”“桃花系列”。从周春芽个人来说，其前后创作的转变必然是合理的，它不是“突变”；而从整个环境氛围来说，正是因为有继五四运动之后的第二次全面接受西方艺术现象——85 美术新潮，许多艺术家的创作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上图：王广义《红色理性—偶像的修正A》1987年 布面油画 150×200cm 中国嘉德2019年秋拍 二十世纪及当代艺术夜场 成交价：RMB 23,000,000

在这种转变过程中，不少中国油画家不仅没有因追赶艺术进度而抛却油画，反而在画面之上实践着新的观念和想法，在形式上寻求新突破，力图为中国油画发展的脉络贡献一份力量。有学者认为，85 新潮以后日益丰富的油画语言取代了过去的单一，使得当代油画家有了多种选择。这个时期油画艺术家对油画语言的探索和发掘已经达到了极其丰富的地步，从写实绘画到抽象绘画，从学习西方油画语言到走中国民族化的油画语言，从古典主义绘画到现代观念主义绘画，从最纯净的架上绘画语言到综合材料的广泛运用。

九十年代之后，以写实主义为主导的油画绘画语言开始分化，不少艺术家在九十年代之后改走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和超级写实主义，而留在写实主义绘画的画家则为自己的艺术增设了许多观念成分，并演变出独具个人语言的油画画面，如何多苓、罗中立、孙为民等人，以及包括后来的以刘小东、王劲松、毛焰为代表的继续实践中国当代写实油画的新生代画家。刘小东的都市现实景象、毛焰的肖像概念化倾向皆显示出具象写实油画的可拓展空间。

所谓从西方油画语言到民族化，其实是中国油画在发展过程中始终存在的问题，只是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油画中的民族化意义在逐渐发生转变。油画自林风眠始就以融合中西为目标，而当西方的油画、艺术被全面引进中国之后，艺术家们又开始在这种融合的过程中探寻油画民族化的问题。民族化倘若被搁置在上世纪，那一定是在题材上全面反映中国人民的现实生活问题，至经济全球化和民族大融合的背景下，对民族化的探索拓展到了更深的层面，从生活转向历史和立场，油画语言的民族化开始迈入新阶段，当代极具代表性的艺术家则是张晓刚与王广义。张晓刚将社会、集体和家庭、血缘等典型图式用革命时代的脸谱化肖像再现，传达出两个时代之间的割裂与集体心理记忆。王广义借用波普艺术将文革图像与当代生活景象进行并置，处处体现艺术家对时代变化的思考。

下图：刘小东 《三峡新移民（四联作）》2004年 布面油画 300×250cm×4 中国嘉德2019年秋拍二十世纪及当代艺术夜场 成交价：RMB 69,000,000

王怀庆《永字八法》 2012-2013年 木条、布面油画 150×420cm；60×420cm 北京永乐2021年春拍 国际视野—全球化的当代艺术夜场 成交价：RMB 71,875,000

毛焰 《记忆或者舞蹈的黑色玫瑰》 1996年 布面油画 230×150cm 中国嘉德2020年秋拍 当代艺术夜场（一）成交价：RMB 20,700,000

油画会在新的历史语境中产生新的题材和内容，那么随着观念和思想的突破，也必然会带来材料和技法上的改变，以适应时代和思维变化的需求。西方造型艺术的发展进程、工业发展的进程都使得综合材料介入油画有其合理性，综合材料与油画的融合获利是相互的，一方面，综合材料无疑丰富了绘画语言，为当代油画的创作注入新血液。另一方面油画则为当代艺术提供了另一个可供拓展的空间，为当代艺术带来全新的面貌。20 世纪以来，这种观念与造型材料的多样化成为主基调，中国油画艺术家自然也做出了一些实践，如朱进源于对泥土的情结和对自然色彩的迷恋选择泥土绘画，黄钢将中国传统工艺与现代艺术的表现力结合起来，以及受到热捧的艺术家王怀庆。2021年5月21 日，北京永乐上拍了王怀庆作于2012 至2013年的《永字八法》，成交价7187.5 万，刷新了王怀庆个人成交记录。《永字八法》是王怀庆利用木材与油画相融合的方式，通过拼接的形制，以油画和综合材料媒材表现中国传统水墨画特质的一件作品。王怀庆在美院求学期间，先后受苏联写实油画及吴冠中抽象意味的艺术观念影响，此后逐渐形成为家具和建筑空间为主题，运用建构与解构塑造层次丰富的艺术风格。正如他所言：“我喜欢用一些精神的感悟与结构的趣味来作答复作品的内部支撑，没有它们，我不敢动手……我也喜欢把随意的、任性的、不规则的，甚至是荒唐的‘形’，严格地、冷静地、理智地固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