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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投行:探索符合发展中国家实际的国际发展模式*

2021-09-13杜心蕾

文化纵横 2021年3期
关键词:世行亚投行基础设施

杜心蕾

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下文简称“亚投行”)运行五年以来,已经成功吸纳103名成员,批准实施108个项目,投资总额达220.3亿美元。亚投行是第一个中国主动发起的新型国际制度,也是补充与完善传统多边开发银行体系的产物。长期以来,“国际发展”的内涵几乎由西方发达国家垄断,并通过传统的多边开发银行如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的援助实践推行“减贫”“良治”等发展目标,发展中国家与新兴市场国家的真实需求,例如对于基础设施建设的需要在传统多边开发银行中得不到满足。亚投行在遵循原有国际制度与规范的基础上,将“改善基础设施互联互通”作为银行宗旨。更重要的是,亚投行在理念与实践上对“国际发展”理念做出了不同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的诠释,更为贴合发展中国家与新兴经济体的实际情况。

亚洲基础设施资金缺口巨大

中国为何发起亚投行?最为直接的原因在于亚洲地区的基础设施资金缺口巨大,而传统多边开发银行如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无法满足亚洲基础设施的巨大需求。基础设施建设的资金不足已经成为亚洲发展中国家的共同痛点。当前,亚洲许多国家尚处在工业化与城市化起步或者加速阶段,亚洲地区基础设施发展仍然落后于其经济增长水平,落后的基础设施水平已经为亚洲国家的经济持续发展造成了相当大的制约。本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面临资金、技术以及经验缺乏的困境。

根据亚洲开发银行(2017)的测算,亚洲及太平洋地区若保持现有增长势头,到2030年其基础设施建设需求总计将超过22.6万亿美元(每年1.5万亿美元)。若将气候变化减缓及适应成本考虑在内,此预测数据将提高到26万亿美元(每年1.7万亿美元)。当前,亚洲有4亿多人口仍然缺乏电力供应,3亿人口无法获得安全饮用水,约15亿人口无法享用基本的卫生设施。许多经济体因港口、铁路和道路不足而无法实现与更广阔的国内外市场的高效连通。但是,现行的多边开发机构囿于种种因素的考虑,投入亚洲地区的基础设施的资金远远不够。亚洲国家对于基础设施的资金需求巨大。

表1 2020~2030年亚洲国家基础设施投资需求(将气候变化减缓及适应成本考虑在内)

另一方面,如果亚洲基础设施的缺口得到一定改善的话,亚洲地区将从此获益良多。早在亚洲开发银行2009年的报告中就曾预测,如果在2010~2020年间亚洲地区每年向交通与通信领域投资3200亿美元,交通运输的改善将使印度尼西亚的贸易成本下降1/4,印度下降1/5,中国则下降1/7,亚洲其他国家与地区的贸易成本也将下降1/5;而通信设施的改善则会减少印度11.2%的贸易成本。[1]可见,亚洲地区基础设施的改善降低了地区贸易成本,利于各国的经贸发展。总体而言,基础设施的改善能为本地区带来显著的收益。这正是“基础设施悖论”的生动体现:尽管发展中经济体的基础设施改善带来了假定的高经济回报,但仍然难以吸引足够的资本。[2]亚洲地区的基础设施投入异常困难。亚洲地区的发展中国家众多,政府财政紧张,各国政府向基础设施领域的投入非常有限。而世界银行与亚洲开发银行则以“减贫”为主要目标,投入亚洲地区基础设施的资金也相当有限。

总之,亚洲地区基础设施缺口巨大,且基础设施的改善能为本地区带来显著的收益。然而,传统的多边开发银行例如世界银行以及亚洲开发银行却并未将工作重点放在基础设施改善方面。这为亚投行留出了空白,也是亚投行成立的最直接缘由。

被冷落的基础设施:冷战后发展理念的转向

亚洲地区的基础设施资金缺口巨大已然成为公认的事实,那么,为何传统多边开发银行不增加对基础设施的关注与投入呢?这其中有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例如基础建设投资较高的前期资本、较长的投资回收期,使得其相较于其他投资而言投资回报的不确定性更大。因此,无论是政府还是私营资本,都对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有所顾虑。[3]然而,其中更重要的制度性原因在于,传统的多边开发银行体系所传递的国际发展理念由西方发达国家主导,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世界银行(下文简称“世行”)等传统多边开发银行以“减贫”为目标,而相对忽视基础设施给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增长带来的好处。传统多边开发银行所倡导的以“综合减贫”为代表的国际发展理念在国际制度层面相对忽视了发展中国家对基础设施的需求。

从当前世行的项目实施和发展知识的宣传上,可以看出世行更为关注“教育”“性别”“卫生”等综合减贫议题,而相对忽视“基础设施”。在世行实施项目的9个行业之中,有4个基础设施行业,分别是“能源与采矿”“信息与通信”“交通”以及“水、卫生与防汛”,几乎占据半壁江山。但是2016年以来,世行推出了按照“主题”进行项目分类,更能体现机构目标与优先事项。按照此分类方式,“经济政策”“环境”与“性别”等综合性减贫议题位于前列,而“城市与农村发展”这类与基础设施相关的主题则处于最后位置。世行对项目分类的方式,明显地体现出其对“软性”部门的偏好以及对基础设施的相对忽视。而类似的情况也发生于亚洲开发银行之中。

世行等传统多边开发银行并非一贯忽视基础设施建设,在其建立初期的确曾帮助一些发展中国家投资于基础设施、促进经济增长。然而,受到国际政治形势与银行内部的力量博弈等影响,世行以冷战结束为大致分水岭,改变了其主导理念与业务重点。

冷战结束以前,世行认为资本的形成和积累是不发达国家经济发展的关键,因而世行的业务是支持借款国需要大量资本投入的基础设施投资。这一阶段,世行对发展中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投入较大,客观上帮助发展中国家实现经济增长。而冷战结束以后,减贫的发展理念逐渐居于主流。虽然减贫并不排斥经济增长,但是它强调的是经济增长的再分配可以使贫困人口受益。因此,世行的业务重心从基础设施转移至教育、环境、卫生等综合减贫议题。[4]与此同时,基础设施业务逐渐减少。

此外,为了实现所谓的“综合减贫”目标,原本作为金融机构的世行在推行援助与减贫等工作时加入了过多的“政治因素”。“附加条件”的援助,即援助国与受援国的民主、法治和人权状况挂钩成为世行等多边开发机构采取的主流做法。此后,世行的贷款形式从传统项目投资贷款,转向以支持借款国的结构改革和政策调整为目标的调整贷款,支持社会部门、环境、公共管理等“软性”领域的贷款增加。同时世界银行还以“不与私人部门竞争”为由,逐步减少对基础设施领域的贷款。[5]时至今日,“基础设施”发展促进经济增长的发展逻辑已经被“结构性调整引导综合减贫”的逻辑所取代。

为何世行等多边开发银行将关注重点从基础设施转移至综合减贫?其中的原因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其中,国际发展体现霸权国的“利益交换”逻辑是一种解释。有研究指出,“国际发展”从诞生之初就具有利益交换的逻辑,即霸权国家依照发展中国家对自身的战略价值来决定对国际发展进程的支持力度。[6]由于世行等主流多边开发银行深受美国影响,因此这些机构不同时期的主导理念很大程度上是美国从国家利益考量出发采取不同对外政策的结果。随着欠发达国家的经济增长给美国带来的利益下降,当地政府的“民主化”改革带来的利益却逐步上升。在霸权国家的利益排序中,欠发达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不断向后排序,这可能是国际发展理念相对忽视基础设施的一个原因。

此外,国内外的一些研究表明,一国对外援助的偏好和理念与该国国内的产业部门具有相关性。[7]西方发达国家经历了产业结构从第一产业向第三产业的转移,并且日益“第三产业化”,相应地,国际发展理念也从“增长即发展”转向了“良治改革”。[8]理念的转变反映的是国内产业结构的变化以及国内利益集团的偏好。如今发达国家对于“综合减贫”等结构性部门改革的偏好与其国内发达的第三产业不无关系,这就不难理解世行等传统开发银行对于基础设施建设的选择性忽视以及对“良治”等软性议题的关注,其背后具有主导国家内部复杂的产业结构的利益偏好。

综上,以世行为代表的传统多边开发银行出于种种缘由推行“综合减贫”的发展理念而相对忽视发展中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事实上偏离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真实需求,也引来一些发展中国家的不满。对基础设施的选择性忽视实则是“西方中心”思想的体现。基于“西方中心”的发展理念,传统多边开发银行固执地认为,要获得有效的发展必须基于能确保增长的优化的制度变迁。因此,只有发育出类似于西方的政治、社会与经济制度,发展中国家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9]出于这种视角,使得世行等传统多边开发银行从自身利益与偏好出发,逐渐忽视发展中国家的基础设施发展而关注政府部门结构性调整、性别平等等“软性”议题。

然而,近年来由于新兴国家的“群体性崛起”,基于发展中国家成功经验的“新发展知识”与经验也逐渐受到重视,西方中心式的国际发展理念遭遇挑战。亚投行正是以上大背景下的产物。亚投行尝试在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相对忽视的基础设施建设领域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不仅在功能上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形成一定补充,也在发展理念上有所创见。这正是亚投行建立的动力之一 ——聚焦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较为忽视的基础设施领域,尝试提供不同于“西方中心”的、更符合发展中国家需求的国际发展理念。当然,在中国官方对于亚投行的宣告之中,并无挑战传统多边体系的“雄心壮志”,而是指出亚投行是对现有秩序进行有益的补充和完善。[10]在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的国际发展理念并不能满足新兴国家需求的背景下,亚投行关注基础设施建设正是对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所倡导的国际发展理念的一种补充与完善。

亚投行的创新:为发展中国家提供新选项

尝试提供新的国际发展理念成为亚投行建立的一大动力。然而,亚投行仍然植根于原有的多边开发体系之中,必须符合国际社会认可的规范与规则,因而在总体的法律规定和项目实践上并无“标新立异”之处,而是在基本制度和规范上与世界银行保持一致,并且遵循国际最佳标准,成为一家高标准的专业化国际机构。同时,亚投行在宗旨与职能上专注于基础设施建设,在股份安排、融资与贷款条件等方面体现出一定程度上不同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的创新。亚投行更关注发展中国家的需求,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不同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的新选项。

亚投行区别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的最显著一点是对基础设施的关注

亚投行区别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的最显著一点是其宗旨与职能上对基础设施的关注。当然,传统的多边开发银行都会关注基础设施对于促进本地区经济发展的作用,但是亚投行是第一家专注于基础设施建设,并将促进基础设施投资写入银行协定的多边开发银行。《亚投行协定》的第一章“宗旨与职能”中,提到银行宗旨在于“通过在基础设施及其他生产性领域的投资,促进亚洲经济可持续发展、创造财富并改善基础设施互联互通”,以及“与其他多边和双边开发机构紧密合作,推进区域合作和伙伴关系,应对发展挑战”。亚投行的宗旨开宗明义地表明,其设立的最主要目标正是促进亚洲地区基础设施。而相比之下,亚洲开发银行则以“促进亚洲地区经济增长与合作,以及加快本地区发展中经济体的经济发展”为宗旨,并且将消除极端贫困写入银行官网的首页。在根本宗旨上,亚投行是对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的补充,在其缺乏充分关注的领域发挥作用。

亚投行格外注意规避基础设施投资相对其他投资而言周期长、回报低、不确定性大等问题。在项目调研与批准上严格对接国际标准,做好风险控制;在项目运营上以主权贷款项目为主,适当采取公私伙伴结合的非主权贷款形式。首先,在治理结构上,亚投行吸收其他多边开发银行的经验,专门设置了风险控制部门与合规部门等高级岗位,由经验丰富的人士担任部门领导,部门直接向行长负责,在管理层面做好风险管理与监督工作;[11]其次,在项目贷款的方式上,亚投行采取主权贷款与公私合作伙伴关系相结合的方式。在运营初期,亚投行主要向主权国家的基础设施项目提供主权贷款,以确保贷款安全。针对不能提供主权信用担保的项目,适时引入公私合作伙伴关系模式。在目前已经批准的154个项目中,主权贷款项目有116个,仍占多数。非主权贷款项目有38个,其中有一个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PPP)项目。当前,亚投行仍然在探索如何在不能提供主权信用担保的时候与私营部门进行有效合作,既规避风险,又能激发私营部门参与基础设施投资的活力。

亚投行运营五年为时尚短,与亚行和世行相比,批准实施的项目数量较少,但是可以看出,项目严格聚焦于亚洲国家迫切需要资金的基础设施领域。孟加拉国是亚洲人均收入水平最低的国家之一。长期以来,电力供应不足尤其是农村地区的严重不足成为制约孟加拉国GDP发展的主要因素。因此,改善电力不足状况是该国的迫切需求。孟加拉国是世行、亚行以及亚投行的成员,三家银行都为其提供了相应的发展项目。在世行,孟加拉国共获批399个项目,其中获批项目最多的前三个部门分别是“中央政府政策”(77个)、“社会保障”(55个)以及“工业与贸易服务”(44个),均为政策性的“软性”部门,以上部门的项目在2000年后数量保持增长,2010年到2020年之间保持一定稳定。而基础设施相关的“灌溉与排水”(28个)、“农村与城市间道路”(15个)、“输配电”(6个)则数量较少,尤其是2000年之后的项目很少,近10年来几乎没有相关部门的项目。虽然孟加拉国在世行的项目获批情况只是一个很小的侧面,却能折射出世界银行近年来对基础设施的逐步冷淡与对“软性”部门的重视。以亚洲国家为主要贷款对象的亚行相对而言对“基础设施建设”更为重视。亚行为孟加拉国批准实施的772个项目中,投入资金总量排名前三的项目分别是能源(119个)、交通运输(119个)与教育(78个)。而从项目数量来看,农业与自然资源和乡村建设的项目数量最多,有184个。

与世行相比,亚行更注重能源、交通领域等基础设施建设,的确为孟加拉国解决了一部分燃眉之急。但在项目构成上,亚行也受到世行影响,逐渐增加对教育等综合减贫部门的关注。对于孟加拉国等亚洲发展中国家而言,世行与亚行的确在很多领域帮助它们减少贫困,但是对于基础设施的关注仍然不足。这为亚投行留下了发展空间。孟加拉国加入亚投行后,得到了很大关注,也获批了不少项目。迄今为止,孟加拉国在亚投行共提出(proposed)与获批(approved)16个项目,其中能源类项目有6个,数量最多,其次则是水利与交通类项目,此外也有金融机构、经济弹性以及公共卫生类项目。2016年,孟加拉国得到第一个由亚投行批准的项目,该项目旨在促进农村地区电力系统的升级。项目投资共计1.65亿美元,预计将有1250万人受益于这项电力系统升级项目。经过几次实地考察验收,该项目运行至今已经基本达成预期目标,切实改善了孟加拉国农村地区的电力情况。根据亚投行官员的描述,孟加拉国在国际发展领域的需求巨大,尽管已经拥有中国、印度这样的双边国际发展合作伙伴,然而,亚投行能够提供的多边合作平台是难以替代的。亚投行在审批项目上有时可以很快,例如,印度古吉拉邦农村的公路项目的审批只用了六个月,相比大多数多边开发银行时间相对较短。亚投行在一些项目的审批上考虑当地实际情况,尽量缩短一些烦琐的程序时间。

亚投行在一些项目的审批上考虑当地实际情况,尽量缩短程序时间

此外,亚投行吸取了其他机构的教训,例如在审批项目时只考虑当地的实际情况与经济因素,而不引入政治条件和偏好。[12]虽然世行也在协定中规定了银行的非政治性,但是银行在项目筛选和审批条件上,不可避免地附加了美国等发达大国的一些政治偏好。例如,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均有专门的审查机制,亚洲开发银行则成立了一个名为“合规审查小组”的机制,专门对贷款人的资格进行审查。该审查机制受到很多批评,被认为是发达国家按照自己的政治偏好对发展中国家提出“政治要求”的机制。[13]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例子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援助附加条件,例如财政紧缩、市场开放和破产清算等,均在不同程度上带有西方发达国家的政治偏好,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一些贷款国家原有的动乱不安。例如获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援助贷款的希腊在2010年欧债危机后深陷国内政治危局,而乌克兰在2013年危机后发动政治改革“倒向西方”,国内经济低迷仍然持续,此后也引发了乌克兰领导人重新思考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关系。可以看出,传统多边开发机构在贷款条件和项目实施中难免掺杂一些政治色彩,体现某些政治特殊利益,在实践中受到诟病。而亚投行则尽力避免以上问题,在法律协定以及项目实践上均坚持不附加政治条件、不考虑特殊利益,这正是吸取其他多边开发银行教训的表现,同时也为了更贴近发展中国家的实际需求。

除了专注于基础设施建设,在成员股权方面,亚投行平衡了传统开发银行的股权分配设计与亚洲发展中国家的利益。亚投行采取了与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相似的股权规则,即根据成员国的GDP规模来分配股权,但是同时对域内和域外国家所占的股份做了规定。亚投行法定股本为1000亿美元,域内成员和域外成员的出资比例为75∶25,域内成员认缴股本以GDP比重为准进行分配,而域外成员则参考GDP比重,并尊重各国的认缴意愿。最终,亚投行的前五大股东分别为中国、印度、俄罗斯、德国与韩国。这一排序是国际多边开发机构中首次体现新兴经济体的优势。[14]而相比亚洲开发银行中前三大股东分别是日本、美国与中国,世界银行的前三大股东则是美国、日本与中国,亚投行更能体现中国、印度、俄罗斯等新兴经济体的实力与话语权。如此的股权认缴与分配设计既遵循了国际主流的多边开发银行股权规范,又考虑到亚投行主要服务于亚洲国家需求的宗旨。保证亚洲广大发展中国家为亚投行的主要股东,从根源上尽可能满足发展中国家的需求。

最后,亚投行在融资来源和融资贷款条件上也体现出一定创新。首先,在融资来源方面,世行与亚行的传统做法是秉承“南北合作”的理念,即发达国家为资金来源国,而发展中国家为受援国,发达国家通过多边开发银行向发展中国家贷款。[15]而亚投行则尽量淡化“援助”和“受援”色彩,提倡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银行实现共同发展。根据《亚投行协定》,亚投行开展业务的方式包括: 直接提供贷款、开展联合融资或参与贷款、参与机构或企业的股权资本投资、提供担保、提供特别基金的支持以及技术援助等。其资金来源主要包括: 银行股本、借款、银行收益、接受的特别基金及信托基金等。其资金来源并不限于发达国家。在亚投行的融资框架下,通过发展中国家的银行股本投资及储蓄盈余的流动可以实现发展中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融资贷款,更加尊重发展中国家真实的需求和自主权。其次,在融资贷款条件上,亚投行吸取了传统多边开发银行的经验与教训,承诺贷款从实际情况出发,不对融资贷款附加任何政治条件。在《亚投行协定》第31条明确提出“银行决策只考虑经济因素”,《融资业务政策》中也申明亚投行业务不干预政治这一原则。这种不考虑政治因素的贷款条件符合亚投行市场化运营的基本定位,从贷款有效性的角度考虑能够使资金迅速流入关键领域,能够尽快在特定领域使受援国免受经济波动的风险。[16]综上,亚投行开辟出相对平等和多元的融资方式:多样化的资金来源、不附加政治条件、充分尊重不同国家的国情和实际需要,其中尤其体现出对发展中国家利益的尊重。

结语

亚投行的建立旨在改善亚洲地区基础设施的巨大缺口。长期以来,世行等传统多边开发银行尽管为发展中国家减轻贫困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是越来越忽视基础设施改善对于经济增长的影响,转而关注“综合减贫”部门,倡导“减贫”“良治”等国际发展观。这种国际发展观具有强烈的“西方中心”色彩,在援助实践中忽视关注发展中国家真实的需求而饱受争议。亚投行专注于亚洲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可以填补传统多边开发银行在基础设施方面的不足,也在理念上尝试提出一种不同于“西方中心”的国际发展观。通过贴近本地区发展需求的贷款项目,亚投行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新的选项。虽然亚投行已经批准了108个项目,项目覆盖28个国家,但是相对于103个成员国(包含预期成员国)而言,目前的项目还远远不够,如何满足亚投行诸多成员国的多元化需要是非常重要的问题。[17]作为一家新兴机构,亚投行仍需要时间的考验与进一步研究。

国际发展自从诞生以来,经过激烈的理论争鸣与丰富实践,至今并未探索出普遍适用、全无争议的发展模式。国际发展援助也绝非灵丹妙药,任何国家与机构难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发展问题。而亚投行所提倡的专注基础设施的新发展理念,则是新兴国家寻找更适合本地发展方式的可贵探索。正如习近平主席在亚投行第五届理事会年会视频会议上的发言中所提到的一样,“解决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矛盾,各国应该努力形成更加包容的全球治理、更加有效的多边机制、更加积极的区域合作。亚投行应该成为促进成员共同发展、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平台”。在未来,亚投行仍然要坚持共同发展、勇于开拓创新,为国际社会应对风险挑战、实现共同发展做出更大贡献。

注释:

* 本文由中国人民大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资助。

[1] 亚洲开发银行研究院编:《亚洲基础设施建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75~76页。

[2] [3] 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Asian Infrastructure Finance Report 2020: Investing Better, Investing More, April 16, 2020.

[4] 邹加怡: 《评近年来世界银行政策的调整》,载《国际经济评论》1997 年第 11 期。

[5] 例如,世界银行 2015 年的年度报告显示,在 2015 年国际复兴开发银行(IBRD)承诺的 235.28 亿美元贷款中,获得承诺资金最多的依次是金融和私营部门发展(26%) 、城市发展(15%)以及社会保障和风险管理(14%)。 参 见 The World Bank: “Annual Report 2015,”Open Knowledge Repository;邹加怡、莫小龙:《从世界银行政策变化看全球化的矛盾和发展援助的职能》,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2 年第 2 期。

[6] 孙伊然:《隐含的利益交换:国际发展兴衰的逻辑》,载《外交评论》2015年第3期。

[7] Caryn Peiffer and Constantine Boussalis,“Determining Aid Allocation Decisionmaking: Towards a Comparative Sectored Approach,” in Mak Arvin and Byron Lew, eds.,Handbook on the Economics of Foreign Aid, Edward Elgar, 2015, pp.45~ 63;Elena V.McLean, “Multilateral Aid and Domestic Economic Interest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69, No.1, 2015, pp.97~130.

[8] 王钊:《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援助与国际发展援助的“共生”——援助国产业结构差异的视角》,载《外交评论》2020年第2期。

[9] 李小云:《发展援助的未来:西方模式的困境与中国的新角色》,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53页。

[10] 习近平总书记在亚投行开业仪式上的致辞中表示,亚投行应当“同现有多边开发银行相互补充,应该以其优势和特色给现有多边体系增添新活力,促进多边机构共同发展”。参见《习近平在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开业仪式上的致辞(全文)》,央广网,2016年1月16日。

[11] 《亚投行开张三问:亚投行如何盈利和管控风险?》,中国新闻网,2020年11月20日。

[12] “BSS: Bangladesh proposes 5 more projects seeking funding from AIIB,”Daily Sun, Feb 26, 2018.

[13] 吴婧:《亚投行的贷款标准怎么定》,中国社会科学网,2015年09月14日。

[14] 沈铭辉、张中元:《亚投行:利益共同体导向的全球经济治理探索》,载《亚太经济》2016年第2期。

[15] 发达国家通过多边开发银行向发展中国家贷款是早期多边开发机构的常见做法。随着发展中国家的蓬勃发展,近年来,多数多边开发机构的资金来源都不限于发达国家。但是从多边开发银行的早期发源来看,“援助”和“受援”泾渭分明,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地位并不平等。

[16] 李晴:《新兴国际金融机构融资制度发展研究》,载《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9期。

[17] 《对话亚投行行长金立群:如何在大风大浪中保持正确的方向》,观察者网,2020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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