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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等如何影响我们思考、生活和死亡?

2021-09-12郜晓文

中国慈善家 2021年1期
关键词:佩恩

郜晓文

2008年9月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后,华盛顿、洛杉矶、加利福尼亚等许多城市无家可归的人数大幅增加,许多律师、公司业主、实习医生等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层一夜之间坠入贫民队伍,露宿在街道、公路、大桥底下、地下通道以及公园里。2011年9月17日,上千名示威者聚集在美国纽约曼哈顿,试图占领华尔街,他们不仅抗议就业问题得不到解决,也抗议社会不公。

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增长放缓和贫富分化持续,有关不平等的话题引起媒体、学者和政治家的强烈关注。2014年,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的《21世纪资本论》出版后迅速风靡全球,掀起了新一轮有关“不平等”研究热潮。2019年11月30日刊出的《经济学人》杂志封面文章“不平等幻象”(Inequality Illusions),针对皮凯蒂的收入不平等估算提出了质疑,并对他提出的一些观点进行了反驳。譬如,文章不同意家庭收入和工资增长长期停滞和以征税为主的政策主张。虽然一篇报道尚不足以消解皮凯蒂的主题,但也说明了不平等的问题,是一个既古老又常新、既熟悉又复杂的社会话题。

“感觉贫困”比“真的贫困”更加具有伤害性

追求社会平等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也是哲学和社会科学研究的共同话题。现代经济学基于经济不平等试图建立社会福利和由不平等引起的福利损失之间的数学关系,但是贫穷与富有从来不是一个数字或者公式能够完全解释清楚的,因为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主观感受。一个年收入10万元的工薪族,如果生活在三四线城市也许感到还算满意,但是如果生活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很可能会处在巨大的精神焦虑当中。

毫无疑问,今天大多数中国人的收入水平相比过去十年有了大幅提高,但是我们的幸福感恐怕很难说比过去十年有同等幅度的提高。伯兰特·罗素说:“乞丐不会嫉妒百万富翁,但他们会理所当然地嫉妒更成功的乞丐。”我们总是在与他人的社会比较中获得自我评价,这种主观评价深深地影响到我们认识世界和思考问题的方式,进而影响我们的行为方式和生活决策。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心理学教授基思·佩恩(Keith Payne)最近出版的《断裂的阶梯:不平等如何影响你的人生》,正是这样一本透过心理学的视角观察社会不平等问题的书。

这本书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佩恩教授通过大量的心理学实验和现实生活的事例,试图揭示不平等与人的心理之间复杂的关系。作者以自己小学时候领取免费午餐的亲身经历说明,像会计师那样单纯从财务角度考虑富有和贫穷,对于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来讲没有太多意义,“感觉贫困”很多时候要比“真的贫困”更加具有伤害性。

社会学家通常会把人的社会地位描述为一架梯子,拥有更高收入、接受过更多教育、从事更有尊严的工作的人,站在这架梯子比较高的位置上。但研究人员发现,只有20%的人根据自己的收入、教育和工作地位进行自我评估。换句话说,传统的地位划分与人们的主观感知之间并不是直接对应关系。很多依据客观标准看比较富裕的人,会把自己放在梯子比较低的位置上,相反,许多客观上很穷的人也会把自己放在梯子的高处。可见,金钱只是不平等故事的一部分,绝不是这个故事的全部,甚至不是主要情节。我们必须严肃地对待社会地位的主观感知,因为它揭示了很多关于人类命运的故事。

佩恩在书中记载了一個奇怪的发现:在北卡罗来纳的老教堂山墓地,你可以通过墓碑的大小来预测墓碑上铭刻的主人的寿命。你越富有,你的寿命就越长,你的家族也就能负担得起更大的墓碑。其实,这个发现最早是一位名叫乔治·大卫·史密斯(George Davey Smith)的苏格兰流行病学家记录下来的,他走遍了格拉斯哥的墓地,发现墓碑的边长每多一米,寿命平均就会长两年多。这个有趣的现象为研究财富和健康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线索。

但是,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和医疗水平的提高,平均收入的增加对寿命不再具有显著影响,而收入不平等的作用越来越凸显。心理学家南希·阿德勒(Nancy Adler)和她的同事发现,人们对自己在社会阶梯中所处位置的认知,是比其实际收入和受教育程度更合适的健康指示器。在过去几十年,美国等世界上所有发达国家的死亡率都在稳步下降,然而自20世纪90年代起,美国白人的死亡率上升了,特别是没有念过大学的白人男性群体。他们死于心脏病和癌症的概率并不高,却往往死于肝硬化、自杀、慢性病,以及麻醉剂和止痛药的过度使用。研究者认为,这类人群死于主观上的社会攀比和自我期望的背离。经济学家安妮·凯斯(Anne Case)和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认为,收入差距扩大和社会阶层流动性固化意味着这一代人很可能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代财富不及父辈的人。重视收入不平等引发的社会矛盾,近十年越来越多为有识之士大声疾呼,当撕裂的社会伤痕裸露在我们面前,大众的神经被触动,而那些发生在我们身边由不平等引发的看得见的社会问题,也许只是它给人们造成的精神伤害的冰山一角。

1991年,心理学家杰伊·贝尔斯基(Jay Belsky)和他的同事们提出了一个观点,基于对进化快慢的权衡,在充满压力或无秩序的艰苦环境中长大的女性早生孩子的可能性更大。几年后,心理学家马戈·威尔森(Margo Wilson)和马丁·戴利(Martin Daly)观察了芝加哥所有社区的女性生第一个孩子的平均年龄,果然贫困地区的女性生孩子更早。接下来,他们发现每个社区女性生头胎的年龄与这个社区的平均寿命之间具有强相关性:在预期寿命降低的时候,女性生育的年龄也会降低。此后的研究推进了贝尔斯基的理论,表明女性更早进入青春期和更早生育不仅与预期寿命有关,也与贫穷、家庭中的父亲缺位以及该地区的经济不平等程度有关。

经济地位的高低会影响我们做出迥异的生活决定。是风物长宜放眼量,把金钱投资到上大学后拿高薪,还是现在就找份工作保证基本收入?是做一份规矩的工作,循规蹈矩地生活,此生都在为稻粱谋,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抢劫或去贩毒,然后幻想过着一夜暴富的日子?心理学家米奇·卡伦(Mitch Callan)的研究表明,当人们感到自己穷困时,就会变得目光短浅,孤注一掷,对未来则视而不见。相反,当人们觉得自己相对富裕时,就会做更长远的考量。中国有句古训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对于贫穷家庭的父母来说,“计深远”何尝是一件容易之事?经济贫穷总是伴随着精神贫乏,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还需要依靠良好的教育普及。

为什么我们无法停止与他人比较

不平等不仅会影响我们的健康和生活决策,佩恩在书中还讨论了不平等在政治立场、宗教信仰、种族偏见、工作满意度等方面存在的广泛影响。贫困引起的不安全感和不平等引发的简单对抗观念,共同触发了人们接受简单的信仰、极端的意识形态和提供简单回答的偏见,最终的结果是破坏公民社会的健康运行。当社会阶梯顶部和底部之间距离越来越大时,政治就会更加分裂。而这正是过去几十年,发生在美国和一些发达的民主国家的事实。种族不平等与收入不平等有着性质上的不同。富人和穷人存在于所有种族群体中,而种族歧视却影响了非裔美国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生活,即便他们并不穷。研究者分析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电视和新闻杂志上对福利救济者的描述之后发现,其中存在着清晰的种族偏见:当福利救济接受者被描述为“懒惰和不诚实”的时候,指的基本上就是黑人了。

在职场上,薪酬、地位和权力方面的严重不平等重塑着我们赋予工作的意义。以美国为例,人们估计CEO的收入是普通员工的30倍。而研究显示,2012年,CEO的平均年薪是1230万美元,普通员工的平均年薪是3.5万美元,CEO的收入大约是普通员工的350倍!尽管在一家公司中,顶层高管的价值比普通员工高很多,但他/她真的就值350倍这么多吗?佩恩认为,与CEO薪酬相比的极端不平等很有可能降低员工的工作满意度、团队表现和生产质量,并有可能激发员工偷懒、盗窃和搞破坏。事实上,公众对薪酬不平等的觉醒已经开始,这种觉醒不止在美国,在一些新兴的发展中国家,特别是金融、互联网、房地产、娱乐等行业的公司,高管与普通员工之间的收入鸿沟引起了广泛的社会争议。

为什么我们无法停止与他人的比较?佩恩引用人类学和心理学的大量研究成果,意在表明不平等有着自己的逻辑。在人类几百万年与生存环境的斗争过程中,缓慢进化的食欲与急速变化的环境是很不匹配的,这种不匹配是现代社会许多痛苦的根源。早期人类中对糖和脂肪有着贪婪欲望的人,更容易打败那些对美食欲望不太强的人,结果这种特质遗传给了人类后代。现代社会食物充沛,这种贪婪就导致了肥胖、糖尿病和心脏疾病。我们追逐社会地位的祖先,比他们懒散的同时代竞争者留下了更多的后代,他们把内心深处对地位的渴望也馈赠给了我们。

不平等对富人追逐财富的驱动力,与它对穷人陷入贫穷的驱动力一样大。人们对于更高社会地位的内在渴望,撞毁了社会运行能够承受的地位阶梯。这也许是佩恩这本取名《断裂的阶梯》之书的题中之义。从这个意义上讲,本书阐释的思想觀点,颇有几分“俄狄浦斯式”的悲剧意味。人类愈进化,竞争愈激烈,人与人之间愈加不平等,而人类与生俱来热衷于攀比,无休止的社会比较迟早反噬人们的身心。

培育一个健全的心理世界

不平等将永远成为人类的宿命吗?值得庆幸的是,佩恩在本书的最后一章,探讨了我们怎样逃离贫穷“恶性循环”的魔咒,缩短不平等的社会阶梯。概括地说,作者指出了两条解决不平等问题的途径:一个关注点是社会背景,另一个关注点是我们对不平等的回应。关于前者,比如通过促进经济增长解决极端经济不平等问题,提高最低工资,扩大儿童早期教育,限制行政支出,增加带薪产假,扩大劳动所得税减免,等等。关于后者,作者提出一个策略,明智地选择社会比较的对象,对如何进行比较施加控制,为自己向上或向下比较加上合理的上限和下限。想想那些没你幸运的人,通过跟他们比较,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虽然这看上去有点幸灾乐祸,但佩恩认为向下比较其实也是感恩之心的源泉。

掩卷沉思,启人心扉。2008年金融危机过去十年了,回顾全球十年来走过的历史,发达国家经济在经历了短暂复苏后又陷入缓慢增长,有效需求不足、巨额债务和结构性问题难以得到解决,政府和市场面对包括收入不平等在内的诸多社会问题束手无策或乏善可陈。发展中国家由于受发达国家的影响和自身存在的体制问题,也面临着经济放缓和社会支出日益增加的巨大压力。

2020年,中国将实现在现行标准下的全面脱贫,这是对世界减贫事业的一个巨大贡献。但这并不意味着贫困问题将被彻底消灭。佩恩教授在这本书中告诉我们,在发达国家,贫穷很大程度上是相对的,它不仅仅是你身上有没有衣服穿的事儿,而是在你送孩子去上学时,他会为自己没穿上名牌服装而感到羞愧的问题。不平等给个人和社会带来的危害在满足基本物质需求后会变得更加凸显。

当然,我们不能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潭,我们仍然需要通过大力改革和促进增长提高全社会的福祉,但是同时也不要忽视,培育和建设一个健全、良好的心理世界,同样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迫切而重大的工程。我想这应该也是佩恩教授写作这本书的期望吧。

《断裂的阶梯》

作者/【美】基思·佩恩(Keith Payne) 译者/李大白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集团

出版日期/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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