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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与盐的时代 (下)

2021-09-12康寡妇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7期

1 盗魂案

康寡妇对寡妇生活的仪式层面一丝不苟、极是上心。她总是自称未亡人——“暂时还没死的人”;四十岁时儿子们想替她做寿,她坚决不肯,说是“这对未亡人不合适”。她是在三十五岁那年成了寡妇,彼时三儿子才刚出生,她也坠入绝望的深渊,因为她与夫君昆昕本是极恩爱的。不过她不屑于自尽,认为那是明代人的矫饰。若对孔子所谓的“礼”做更为切实的解读,那么自尽分明是弃子女与翁婆于不顾,这显然绝不可行。相反,康童碧决意守节到五十岁,这期间她会写诗、研读经典、打理自家的宅子。等到了五十岁她就有资格上报朝廷为节妇,还会得到乾隆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她准备将匾额装裱挂在家里的门楣上。她的三个儿子或许还会替她立一座贞节牌坊。

她的长子和二儿子都是官身,素日在各地为官,杭州的宅子如今只住着小儿子熙儿和两个大儿子留下的仆人,她就在这里管家、养育幼子。如今两个大儿子还没有太多余钱寄回家,家用大部分靠养蚕支持;从养蚕到缫丝、织布、绣花都由她一手经管,哪怕地方长官也不如康寡妇治家这般有手段。这在汉人中间一直都是备受推崇的做法,过去在家境较好的人家,女人参与劳作被视为一种美德,尤其是织造麻布与丝绸,如今的清朝政府又恢复了对这类行为的官方支持。

家里的宅子不算大,靠近中河岸边,外墙刷了灰泥,内墙是木墙板。女人住的内宅位于房舍最靠里的部分,其中包括一栋美丽的白色建筑,瓦屋顶,采光极好,屋里到处摆满鲜花。康寡妇和家里的女人在这里以及与之相连的工房劳作,织布、绣花,每天都要做上好几个时辰,光线好的话时间还要再久些。同样也是在这里,康寡妇会听小儿子背诵她命他背熟的功课。她会在织布机前劳作,梭子来回穿梭,晚上则做些简单的工作,比如用纺车纺线或者绣粗大的花样,而无论她手里做着什么,她都会同时监督熙儿背诵《论语》或《孟子》。她坚持要他一字不错,因为今后应试时考官也会这么要求。小熙儿在这方面并不出色,连两位兄长都比不上,虽说哥哥们也只是勉强合格,经常一晚上的功课还没结束他已经被逼得哭出来。但康寡妇从不容情,等他哭完一样要他继续。慢慢地他也进步了,但这孩子神经紧张,而且并不开心。

所以每逢节庆,日常的生活节奏就会被打破,再也没有谁比熙儿更高兴的。观音菩萨的三个寿诞对他母亲都是重要的节日,尤其是六月十九的成道日。每当这个大日子临近,康寡妇就会忙于准备,对熙儿的功课也放松了。她原本已经十分忙碌,这时候更要额外加上诵经、写诗、替附近的穷苦女人收集香烛和食物。节日临近时她还要斋戒,并戒除一切染污身心的行为,包括生气。因此她会暂停熙儿的功课,并在宅子里的小供桌上摆上供品。

呱呱坠地时,月老系红线。

相遇成亲已,生死两别离。

流年似水去,蓦然已经年。

秋意早来时,泪水若泉涌。

未亡人在此,亡魂空挂念。

鹤去花飞坠,凄凄复戚戚;

弃针立院中,孤雁何其多。

观音祈垂怜,风烛度残年。

到了正日子,全家人都会斋戒,傍晚时就加入长长的队伍里爬上当地的小山。她们拎着满布袋的檀香木,还拿着纸旗、纸伞、纸灯,整个队伍都是去同一座寺庙。队伍领头的人举着大旗,还有一把沥青大火把用来驱挡鬼怪。对于熙儿来说,夜里爬山十分兴奋,再加上功课也停了,这一天就成了重大的节日。他走在母亲身后,手里的纸灯晃晃悠悠,嘴里唱着歌,平日里罕有这样快乐的时候。

“妙善是个年轻女子,违抗父命不肯成亲,”他母亲在跟走在前头的年轻女人讲故事,虽说这故事她们全都听过,“她父亲一怒之下将她送入寺院,之后又放火焚寺。地藏王菩萨将她的魂魄带到尸林,她在那里帮助了许多孤魂野鬼。那之后她下到地狱深处,教地狱里的众鬼如何超脱苦难。她做得极好,最后阎摩法王将她作为观音菩萨送回世间,帮活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学会这些善行,赶在他们堕入地狱之前。”

熙儿并没有听母亲讲故事,他已经听过很多次,而且一直弄不明白。故事里的一切跟他母亲的生活毫无相似之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为之吸引。歌声、火光、香烛浓烈的烟气全都汇聚在山顶的寺院。住持正带领大家祝祷,人们唱歌、吃小小的甜食。

月亮落下后很久他们才鱼贯下山,沿河边的小道回家,在暗夜的风里仍然一路唱着歌。家里人都走得很慢,不是因为累了,而是要照顾康寡妇的小步子。她有一双三寸金莲,不过走起来其实并不比大脚的天足仆妇慢多少,因为她走路时总是扭着屁股步子飞快。对她这种步态谁也从来不说什么。

熙儿走到众人前头,他的最后一根蜡烛即将熄灭,烛火摇曳不定。借着火光他瞥到自家宅子的外墙上有什么动静:一个硕大的黑影,用跟他母亲一模一样的别扭步子走进火光下,以至于起先他还以为那是她的影子投在墙上。

可这时那东西发出狗一样的呜咽,熙儿往后跳,大喊一声示警。其他人冲上来,康童碧一马当先。借着火把的光他们发现那是一个身穿破烂袍子、浑身脏兮兮的男人,他缩起肩膀抬头望着他们,在火把的亮光下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有人叫道:“贼!”

“不,”他嘶哑着嗓子说。“我叫包四。是苏州来的和尚。我不过是想去河边取水。我能听见水声。”他比画手势,然后又跛着脚想朝水声的方向走。

另一个人说:“乞丐。”

不过有人报告说杭州西边有术士出没,于是康寡妇拿手里的油灯去照那人的脸,油灯离得太近,那人眯细了眼睛。

“你是真和尚吗?或者只是藏身寺庙的那些长毛假和尚?”

“真和尚,我發誓。我本来有度牒的,可是被官府给拿走了。我是跟紫竹禅院的于长老学的法。”他开始背诵《金刚经》,这是上了一定年纪的女人最偏爱的一部经。

康寡妇借着灯光仔细查看对方的脸。她显而易见地打了个寒战,又后退一步。她自言自语道:“我认得你吗?”然后又对他说:“我认得你!”

和尚低头恭敬。“我不知道。怎么可能呢,夫人。我来自苏州。也许你曾去过苏州?”

她摇摇头,仍旧心烦意乱,她直看进他眼睛深处,口中喃喃道:“我认得你。”

然后她吩咐仆人们:“让他在后门旁睡。守着他,剩下的明早再说。现在太暗了,瞧不清一个人的秉性。”

早上那男人身边又多了个男孩,只比熙儿小一点。两人都极脏,而且正忙着在肥堆里翻找新近丢弃的残羹剩饭,找到一点就狼吞虎咽地吃下肚里。他们望着来到门口的一众家人,像狐狸一样警觉。可是他们没法逃跑,那男人的脚踝肿大,布满淤青。

康寡妇厉声问:“你是因为什么受审的?”

那人迟疑片刻,低头看看男孩。“我和儿子正在回紫竹禅院的路上,结果那段时间正好有个小男孩被人剪了辫子。”

康寡妇从牙缝里吐气,那人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又抬起一只手。“我们不是术士,所以他们才放了我们。但我名叫包四,包九的四儿子,他们抓了一个乞丐审问,因为他诅咒一个村子的村正,那乞丐供出他认识一个术士叫包四九。他们以为那人说不定就是我。可我不是盗魂贼,只不过是带着儿子的可怜和尚。最后他们又把那乞丐带上堂,而他招供说一切都是他编的,免得继续受刑。所以他们就放了我们。”

康寡妇打量父子俩,疑心半分也没减少。谁都知道千万不能招惹衙门的官老爷,这是生死攸关的规矩,所以他们至少是犯了这一条。

熙儿问那孩子:“他们也打了你吗?”

“本来要的,”男孩回答道,“但结果他们给了我一个梨,而我就告诉他们父亲的名字叫包四九。我以为是对的。”

包四继续望着康寡妇,“我们去河边取水你不介意?”

“不,当然不介意。去吧。”她目送那人一瘸一拐地走下通向河边的小道。

“不能让他们进屋,”她做了决定,“熙儿,你也不准接近他们。不过他们可以待在大门口的神台。冬天之前待在那儿总比在路上流浪强,我猜。”

熙儿一点也不觉得吃惊。他母亲经常收留流浪猫和被赶出家门的小妾,还帮忙维持镇上的育婴堂、布施庵里的尼姑,害得自家手头拮据。她又常说自己也要出家。她在诗里写过:“足下繁花盛,心底自凄凉”。并且她经常念叨说:“等我柴米油盐的日子终了,我就整日抄经念佛。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最好动手干活!”

于是包和尚和他儿子就成了大门口的摆件,他们总在门口、靠近大门的河边和竹林活动,有时也去隐藏在日渐稀疏的树林中的寺院。包四再也没能正常行走,但渐渐也不像观音成道日那晚瘸得那么厉害,而他干不了的活儿就由他儿子心无替两人担下。心无个头不大,力气却着实不小。之后的新年他俩也参加了庆典,包四搞到几枚鸡蛋涂成红色,把它们送给了康寡妇、熙儿和家里的下人1。

包四送出鸡蛋时十分郑重。“据葛洪讲,佛陀曾说宇宙是鸡子的形状,而地球就像里面的卵黄。”他递给熙儿一个蛋,“拿着,把它顺着放在手里,然后试试压碎它。”

熙儿好像吓了一跳,康寡妇反对:“这么漂亮,碎了可惜。”

“放心,它硬着呢。来吧,试试压碎它。真要碎了,我来负责清理。”

熙儿偏着脑袋,先是小心翼翼地捏了捏,然后加大力气。他前臂的肌肉绷紧了,鸡蛋依然完好。康寡妇从他手里拿过鸡蛋自己亲自动手。因为绣花她的胳膊很有力气,但鸡蛋完好无损。

“看吧,”包说,“蛋壳的确脆弱,但弧线很强。人也一样。单个的人都很脆弱,但齐心协力就很强。”

那之后,每逢佛教的节日康寡妇就时常到大门外跟包讨论佛经。剩下的时间她则把父子俩抛在脑后,专注于院墙内的世界。

熙儿的学业依然糟糕。他对算术的理解似乎仅限于加法,读经也只能记得每段话开头的几个字。他母亲教他功课觉得泄气极了。“熙儿,我知道你不笨。你父亲才华横溢,你的两个哥哥也很有见地,而你也总能飞快找到理由说明为什么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一切都该照你的心意来。你把等式想成借口不就好了!可结果你就只会想尽一切办法什么也不想!”

这样的鄙夷用尖刻的语气倾倒下来,那是任谁也受不了的。关键不仅在于康寡妇说的话,还在于她说话的方式:声音像乌鸦,刀子一样锋利。另外还有她撇嘴的样子、她得理不饶人的火辣辣的瞪视——当她用言词将你抽筋扒皮时还直视于你的神情——这一切谁也没办法面对。这一次的痛斥跟过去也没什么两样,熙儿照旧惨兮兮地号啕大哭,溃不成军。

那次挨训后不久,有一天他从集市上跑回来,痛哭失声,甚至可以说是歇斯底里地尖叫。“我的辫子!我的辫子!我的辫子!”

他的辫子给剪了1,家里的下人惊慌失措地嚷嚷起来,转眼间家里乱成一团。不过熙儿的母亲一声断喝,喧哗声就跟熙儿那一小截马尾巴桩似的被拦腰截断。

“都住嘴!”

她抓住熙儿的胳膊把他摁到窗下的椅子上,那是她经常考他功课的地方。她随手抹掉他的泪珠子,又拍怕他。

“别慌,镇定。镇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熙儿一边抽筋似的打嗝、抽泣,一边讲完了前因后果。回家的路上他在集市停下看杂耍,这时有人用手捂住他的眼睛,然后一块布盖在他脸上把嘴巴和眼睛都盖住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晕了过去,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的辫子也不见了。

熙儿讲述期间,康寡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讲完了盯着地板,她就抿紧了嘴唇走到窗边。她凝望屋外虬结的刺柏树下的菊花,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她的贴身大丫鬟小朴走近她身边。熙儿被领去洗脸、吃东西。

小朴低声问:“我們怎么办?”

康寡妇重重叹口气。“只能报官,”她阴沉沉地说,“就算我们隐瞒不报,下人们在集市管不住嘴巴,一样会给官府知道。到那时我们就会显得好像在鼓励谋反了。”

“当然,”小朴松了一口气,“要我现在就去禀告县太爷吗?”

很长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得到答复。小朴盯着康寡妇,心里越来越害怕。康寡妇好似被施了邪法,就好像此时此刻她就正在为儿子的灵魂跟盗魂贼搏斗。

“去吧。跟尊理一起去。我们带上熙儿随后就到。”

小朴走了。康寡妇在家里游荡,看着一样样物件,就好像在查看屋子。最后她走出宅子的正门,缓缓走下通往河边的小道。

她在河边的大橡树下找到了包四和他儿子心无,他们一向待在这里。

她说:“熙儿被人剪了辫子。”

包四一脸死灰,额头上冒出汗珠子。康寡妇说:“我们这就带他去见县太爷。”

包四咽着唾沫点点头。他瞟了心无一眼。

“如果你想去远方的什么寺庙朝圣,”康寡妇厉声道,“我们可以替你照看你儿子。”

包四又点点头,垂头丧气。康寡妇看河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水面上的光束令她眯起眼睛。

“如果你离开,”她补充道,“他们就会认定是你干的。”

河水潺潺。下方的河岸边,心无朝水里扔石头、朝水花嚷嚷。

最后包四说:“我留下也一样。”

康寡妇没有应声。

过了一会儿包四把心无叫来,告诉他说自己要去远方朝圣,心无就留在这里跟康寡妇、熙儿全家待在一起。

心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心无满意了,也可能是不愿多想。

包四伸手碰碰康寡妇的袖子,“谢谢你。”

“走吧。当心别被逮住。”

“我会的。有机会我就从紫竹禅院送信回来。”

“不。只要没有你的消息我们就知道你没事。”

他点点头,正准备动身,他又迟疑了。“您知道的,夫人,世间一切友情都经历过多生多世。您说我们曾经见过,但在观音菩萨生日之前,我从没到过这附近。”

“我知道。”

“所以我们必定是在另一世里见过面。”

“我知道。”她稍稍瞥了他一眼,“走吧。”

他瘸着腿沿河边的小径往上游走,边走边四下打量,看有沒有人看见。而河对岸果然有些渔夫在,他们的草帽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

康寡妇把心无带进宅子里,然后坐上轿子,带着抽抽搭搭的熙儿去城里的官府。

突然摊上这种事,地方官跟康寡妇一样满心不快;但他也跟她一样不敢置之不理,于是他怒气冲冲地盘问了熙儿,又要他把所有人都领去事发现场。熙儿指点他们到了小径上路旁有株枯竹的地方,那里刚好在市集的摊子能看到的范围之外。常在附近走动的人都说当天早上既没见过熙儿也没见过什么可疑的陌生人。毫无线索的死胡同。

于是康寡妇和熙儿回了家,熙儿哭着抱怨说自己病了,没法念书。康寡妇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准他今天休息,又喂他服了一大剂石膏粉混牛黄。

包四或地方官都没有消息,心无很快跟家里的下人打成一片。之后的一段时间康寡妇并没有管束熙儿,但终于有一天她发起火来,抓住他剩下的辫子把他拽到书案前:“不管你的魂被偷了没有,你都要通过考试!”她低头瞪着他那张猫一样的脸,直到他嘟嘟囔囔地开始背诵辫子被剪之前的功课。看他的神色似乎很是觉得自己可怜,同时又对母亲的轻蔑无动于衷。可她比他更无动于衷。他要是想吃晚饭就必须念书。

然后消息传来,包四在西边的山里被捕,已经押回来给县令和推事盘问。传信的官差让康氏和熙儿立即去县衙,对方连轿子都抬来了。

康氏听了消息从牙缝里龇出一口气,回房换上适宜面官的服饰。下人们看见她双手颤抖,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而且嘴唇惨白,连口脂也遮掩不住。出门前她坐在纺车前伤心地哭了一场。然后她站起来,重新画好眼妆就去找官差。

到了县衙,康氏下轿,拉着熙儿上了大堂。差役们本想拦住她,但推事唤她进去,还说了一句充满不祥意味的话:“这就是那个庇护他的女人。”

熙儿吓得往后缩,他躲在康氏的绣花丝裙背后望着那些官员。除了推事和县令堂上还有另外几个大官,他们的官服上有一道道纹饰,方形的补子上绣的是代表高品级官员的图案:熊、鹿,甚至还有一个是鹰。

不过这几个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安坐在椅子里看着;而推事和县令则站在倒霉的包四身边。包四被一种木头工具固定,双臂抬起固定在头下。他的双腿被绑在夹棍中间。

夹棍的结构很简单。三根木棍立于木头基座之上,居中的一根在包四的两脚脚踝之间,而且这一根是固定在基座之上的。旁边的两根凭着一根在齐腰处贯穿三根木棍的铁销子与中间的一根相连,如此一来旁边的两根木棍就是松动的,不过有大螺栓固定,所以这两根棍子能往外移动的距离也有限。包四的脚踝被固定在居中的木棍两侧,两侧木棍的下端分别压在包四左右脚踝的外侧,两侧木棍的上端与居中的木棍之间嵌入木头楔子。此刻整个结构已经完全绷紧,推事拿着一把大锤,只要他再将楔子往下轻轻敲一敲,包四的脚踝就会承受巨大的杠杆力。

“从实招来!”推事咆哮着。他弯腰冲着包四的脸大吼,又站直身子,缓缓退后两步。锤子往离他较近的楔子上用力敲下去。

包四嚎叫起来。然后:“我是和尚!我一直跟我儿子住在河边!我本来就走不远!我哪儿也没去!”

“你包里为什么有剪刀?”县令静静地质问,“剪刀、粉末、书。还有半截辫子。”

“那不是人的头发!那是从寺院带出来的护身符,看它是怎么编的!书是寺院的佛经——啊!”

“是头发。”县令对着光看那东西。

“那不是我儿子的头发,”康寡妇突然插话,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个和尚住在我们的屋子附近。他平时哪儿也不去,除了去河边打水。”

“你怎么知道?”县令的目光仿佛要把康氏看穿,“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随时都看见他。他替我们提水,还替我们捡柴火。他有个儿子。他照管我们的神台。这不过是个可怜的和尚、乞丐。被你们的那东西弄瘸的。”她指指夹棍。

县令问推事:“这女人来做什么?”

推事耸耸肩,面露愠色。“她是人证,跟其他人证一样。”

“我不曾传唤人证。”

“我们叫的,”知府派来的一个官员说,“再问她。”

推事转向康氏。“你能担保上月十九这个人一直在你那里?”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他在我的产业上。”

“在我说的那一天?你怎么可能知道?”

“第二天是观音菩萨的出家日,而这个包四在帮我们准备。我们一整天都在准备祭典。”

堂上安静下来。然后外来的官员厉声问:“所以你是佛教徒?”

康寡妇平静地直视对方。“我是昆昕的寡妇,他生前在本地衙门做官。我儿子昆仁和昆义都是举人,如今在南京替皇上效命,而且——”

“好,好。但我问的是你是不是佛教徒。”

康氏冷冷道:“我遵循汉家之道。”

盘问她的那个官员是乾隆朝的一个大官,满族人。现在他略红了脸。“这跟你信什么教有什么关系?”

“息息相关,当然是。我遵循古风,以此尊崇我的夫君、爷娘和列祖列宗。在我与先夫重聚之前,我借什么打发日子当然跟任何人都无关,因为这些只不过是一个老妇人、一个未亡人的精神活动。但是我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你多少岁?”

“四十一1。”

“而九月十九那天你一整天都跟这个要饭的在一起。”

“大部分时间,足够知道他不可能去了镇上又回来。自然下午我是在织布。”

堂上又一阵安静。然后满族官员满脸烦躁地朝推事做个手势。

“继续盘问犯人。”

推事恶狠狠地瞟了康氏一眼,然后弯腰朝包四的脑袋大吼:“你包里为什么有剪刀!”

“用来制作护身符。”

推事敲了楔子一下,比先前更用力,包四再次嚎叫。

“告诉我剪刀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包里为什么有一根辫子?”伴随每一个问题,愤怒的推事都大力敲打楔子,而包四则不停地喘息、呻吟。

最后包四浑身虚汗、面色发紫,他哭喊道:“停手!求你停手。我招。我说。”

推事将大锤搁在一块楔子上。“说。”

“我是中了一个术士的诡计才帮他们的。起先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说如果我不帮忙,他们就要偷走我儿子的魂。”

“他叫什么名字,这个巫师?”

“包四能,几乎和我一样。他来自苏州,而且他手下有很多同伙替他卖命。他一夜之间就能飞遍全中国。他给了我一些蒙汗药粉,又告诉我该怎么办。求大人开恩,松了夹棍。我什么都招。我是逼不得已。为了我儿子的魂我只能照做。”

“所以上月十九你确实剪了很多人的辫子。”

“就一条!就一条,开恩啊。他们逼我的。开恩啊,松一松夹棍吧。”

满族大官朝康寡妇扬起眉毛,“这么说来你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一直跟他在一起嘛。也许这样对你更好些。”有人吃吃窃笑。

康氏用粗粝嘶哑的嗓音喝道:“显然这是屈打成招,这种事我们都听说过的。盗魂的故事闹得人心惶惶,其实全是基于这类逼出来的供词,除了让下人和雇工惊慌失措以外毫无用处。这对皇上是最糟糕的——”

“安静!”

“你们把这些呈给皇上,害得皇上忧心不已,然后等称职的人来仔细调查,这一连串逼供的谎言就会被揭穿——”

“安静!”

“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一望可知!皇上明察秋毫,一定会看出来的!”

满族官员站起来指着康氏,“也许你愿意替这个术士被夹一夹。”

康氏沉默了。熙儿在她身旁发抖。她倚着他将一只脚往前伸,直到那只穿着精巧丝鞋的脚从裙摆下露出来。她直视满族大官的眼睛。

“我已经受过了。”

“把这个疯子带下堂去,”满族人脸皮紫胀、声音紧绷。女人的脚,在审理盗魂这样严肃的案件时露出来1,简直太不合规矩。

康氏没动,“我是证人。”

“请你走吧,”包四朝她喊道,“走吧,夫人。照大人说的做。”他的身体只能稍微扭转、勉强能看见她。“没事的。”

于是母子俩离开了。回家的路上康氏坐在官差的轿子里哭了,她还推开了熙儿安慰她的手。

“怎么了,母亲?怎么了?”

“我令你的家族蒙羞了。我毁了夫君最深切的期望。”

熙儿满脸惊惶,“那人不过是个要饭的。”

“安静!”她低声斥道,然后她像下人一样咒骂起来。“那个满族人!可悲的蛮子!他们根本不是中国人。不是真正的中国人。每个朝代开始都很好,清除前朝的腐朽,但接下来就轮到他们腐败了。所以他们才那么在意剪辫子的事。那是他们加在我们身上的烙印,他们加在每个中国男人身上的烙印。”

“可现实就是这样,母亲。你是不可能改变朝代的!”

“当然。噢,我觉得羞愧!我没能控制住脾气。我根本就不该去。我只是害得可怜的包四多受了些罪罢了。”

到家后她就去了女人的内院。她斋戒、醒着的时候就一直织布,她不肯跟任何人说话。

然后消息传来,包四高烧死在了牢里,跟刑讯毫無关系,至少狱卒是这么说的。康氏哭着冲进自己房里不肯出来。过了好几天她才出了房门,之后她成日就织布、写诗,饭也是在织机旁或书案上吃。她不肯教熙儿念书,甚至不肯跟他说话,这让他惶惶不安,实在的,这样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叫他害怕。不过他很喜欢在河边玩耍。那段时间心无由下人照料,并被要求不得接近熙儿。

可怜的猴子失手丢了桃,

新月忘记放射光芒。

再也不能,

背着小猴子爬上松树。

化作蝴蝶回来吧,

我来当你的梦。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小朴带给康氏一小段黑色的辫子,那是仆人在翻桑树下堆肥坑里的粪肥时发现的。辫子切口的角度跟熙儿头上剩下的那一小截辫子完全吻合。

康氏见了从牙齿缝里往外吐气,她走进熙儿的房间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耳朵上。他嚎叫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康氏不理他,自顾自地回到女人住的内院,她呻吟着拿起剪刀戳烂了绷子上准备刺绣的所有丝绸。丫鬟们纷纷惊叫,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家的女主人终于疯了。他们从没见她哭得这样厉害,哪怕是在夫君过世的时候。

后来她命令小朴不得跟任何人提起辫子的事。但最终家里的下人还是都知道了。熙儿住在自己家里,但所有人都躲着他。他似乎并不在意。

从那时起康寡妇夜里就不再睡觉了。她经常叫小朴拿酒给她。“我又看见他了,”她会这么说。“这一次他是个年轻的僧人,穿着不一样的袍子。是个回回。而我是年轻的女王。那时他救了我,我们一起逃了。现在他的鬼魂饿着,流落在世界的边缘地带。”

他们把供品放在大门外和窗边献给他,但大家仍然会在半夜被康氏的尖叫惊醒,那声音活像孔雀的叫声。有时他们还会发现她在宅子里的梦游,嘴里说着不知哪国话,甚至连声音也不是她自己的声音。照老规矩是不能叫醒梦游的人的,免得惊了此人的魂魄,害它糊涂了找不到返回身体的路。于是大家就走在她前面替她挪开家具,不让她伤到自己。他们还掐公鸡,让公鸡提前打鸣。小朴想让熙儿给两个哥哥写信,告诉他们家里发生了什么,或者至少把他母亲夜里说的梦话记录下来,但熙儿不肯。

后来有一天,熙儿大哥的长随有个阿姐来了杭州,小朴在市集遇到她,跟她讲了家里的事。那之后消息终于传到了南京的大哥耳朵里。不过他公务缠身,并没有回家1。

不过他倒是找了一个穆斯林的学者咨询。那人是来自边境的医师,对康寡妇这种附体的现象抱有职業的兴趣,所以几个月之后他就去拜访了康寡妇。

2 记起

康童碧在前院背后专供待客的堂屋接待了这位访客。宾主落座,她仔细打量他,听他解释自己是谁。他的中文清楚明白,只是口音稍嫌古怪。他名叫易卜拉欣·伊本·哈桑,是个瘦小的矮个男人,满头白发,身高体型都与康氏相仿。他随时都戴着读书的眼镜,一双眼睛在镜片后游走,活像池子里的鱼儿。他是货真价实的回回,生于伊朗,不过乾隆皇帝在位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中国,而且也跟长居中国的大多数外国人一样,他决意要永远留在这里。

“中国是我的家。”这话用他的口音说出来显得很是奇怪。他看出她的表情,很了解似的点点头。“显然我不是纯粹的汉人,但我喜欢这里。事实上我很快要搬回兰州,回到跟我有相同信仰的人中间。我自觉已经跟刘智学到了很多,足以帮助人们促进中国穆斯林与中国汉人之间的相互理解。至少我希望如此。”

康氏礼貌地点点头。“而你来这里是为了……?”

他鞠躬:“我一直在帮知府大人处理下面报上来的——”

“盗魂案?”康氏厉声问。

“啊,是的。至少是剪辫子的案子。至于它们是否真的涉及巫术,或者仅仅是针对大清的反叛,这就没那么容易判定了。总的来说我是学者,宗教学者,但我也研习过医术,所以知府大人招我去,看是否能帮忙辨明真相。我还研究过……鬼上身的案子。以及类似的东西。”

康氏冷冷地望着他。他迟疑片刻才接着说道:“你的长子告诉我说你也有类似遭遇。”

“我对此一无所知,”她厉声道,“我的幼子被剪了辫子,这我是知道的。案子是查过了,但并没有什么结果。其余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睡觉,有几次醒来时觉得很冷,而且也不在自己床上。事实上是在宅子里的其他地方。下人们告诉我说我讲了他们听不懂的话。不是中国话。”

他的眼睛游动着,“你会说其他语言吗,夫人?”

“当然不会。”

“抱歉。你儿子说你极有学问。”

“我父亲乐意让我跟我的兄弟一起研习四书五经。”

“听说你还是出色的诗人。”

康氏没有回答,不过脸有些发红。

“希望我能有幸拜读你的诗。它们也许能帮我完成我在这里的工作。”

“什么工作?”

“唔,治愈你,让你不再被附身,如果可能的话。同时也协助皇上调查剪辫子的案件。”

康氏皱着眉头转开了眼睛。

易卜拉欣抿一口茶,静待她开口。他似乎有种能力,好像能一直等下去。

康氏示意小朴为客人添茶。“那就请吧。”

易卜拉欣坐在椅子里鞠躬。“谢谢你。或许我们可以先来聊聊那个死去的和尚,包四。”

靠墙坐的康氏全身绷紧了。

“我知道这不容易,”易卜拉欣喃喃道,“你还在照料他的儿子。”

“是的。”

“而且我听说他出现时你确信自己曾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他。”

“是的,没错。但他说他来自苏州,过去从没到过这里。而我从未去过苏州。但我觉得我认识他。”

“对他儿子你也有同感吗?”

“没有,但我对你有同感。”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易卜拉欣望着她,“是吗?”

康氏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那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这类事有时是会这样的,”他挥手表示无需介怀,“但这个包四,他并没有认出你。他抵达后不久就有各种事件报到官府。有人被剪了发辫,有人的名字被写在纸上、置于码头上、准备要敲进地里的桩子底部——如此种种。盗魂的行为。”

康氏摇摇头。“与他无关。他每天都在河边跟儿子一起钓鱼。他只是一个普通和尚,仅此而已。他们拷打他根本无济于事。”

“他供认了剪辫子的事。”

“那是在夹棍底下认的!那时候他什么都愿意招,换了任何人都一样!用这种方式查案愚蠢之极。所以这类案子才会到处冒头,活像一大圈毒蘑菇。”

“的确,”易卜拉欣说着呷了一口茶,“我自己也常这么说。事实上现在看来这里发生的事就是一例。”

康氏严厉地看着他,“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唔。”易卜拉欣垂下眼睛,“包和尚也许跟你讲过,他和他儿子第一次受审是在安吉。父子俩在村正的宅子外头唱歌乞讨,村正只给了他们一个馒头。包四和心无似乎是饿坏了,包四骂了村正,村正认定他们不是良民,命令他们离开。离开前包四又骂了村正,村正恼羞成怒,让人抓了他们,还搜了他们的包袱。结果找到些字纸、药物和剪刀——”

“跟这儿一样。”

“对。于是村正让人把他们捆在树上用链子抽。并没有问出什么来,但父子俩伤得不轻。于是村正就拿了手下一个秃子戴的假辫子,剪下一截放在包四的行李里头,然后就把他们一起送去县衙受夹棍。”

“可怜人,”康氏咬住嘴唇感慨不已,“真是可怜。”

“是的。”易卜拉欣又呷一口茶,“最近知府大人收到皇上的旨意,皇上对这些事件极为关注,要求彻查。我也帮了些忙——不是帮忙审讯,只是检查证物,比方说那根假辫子。我看出那辫子是用几种不同的毛发编成的。于是找村正过来盘问,他全招了。”

“也就是說全是谎言。”

“的确。事实上苏州所有的剪辫子事件都可以追溯到类似的源头——”

“丧心病狂。”

“——只除了你儿子熙儿的案子。”

康氏没有说话。她打个手势让小朴添茶。

两人沉默良久,最后易卜拉欣说:“想必是镇上的无赖利用这些案子来吓唬你儿子。”

康氏点点头。

“另外,”易卜拉欣接着往下说,“如果你经历了……鬼上身……也许他也……”

她没说话。

“据你所知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默默坐着喝茶,最后康氏说:“恐惧本身就是一种附体。”

“确实。”

他们又喝了一会儿茶。

“我会告诉知府大人这里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谢你。”

又一阵沉默。

“不过如果稍后出现任何……异样之事,我会很感兴趣。”

“当然。”

“希望我们可以讨论一番。我知道一些方法可以探究这类事情。”

“也许。”

之后不久回回医生就告辞了。

他离去后康氏便在宅子里游荡,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小朴。她从熙儿的屋子门口往里看,熙儿不在,他的书都在架子上,没有打开过。熙儿去了河边,多半是去找他的玩伴心无了。

康氏还看了女人的内宅,看了织机,家里的财富很大一部分都仰赖它;她又去看了书案、砚台、毛笔和一摞摞宣纸。

群雁月夜北飞。

儿子成人离家。

院中石凳尤在。

柴米油盐可喜。

坐如树、颈伸长:

嘎、嘎!展翅飞!

接着去厨房,去老刺柏树下的花园。她一个字也没说,最后默默回到自己的卧房。

然而当晚家里人再次被尖叫声惊醒。小朴赶在其他下人之前冲过去,发现康寡妇瘫软在花园树下的石凳上。小朴为主人拉上里衣的衣襟遮住胸口,又将她搬到石凳上。她大声喊着“夫人!”因为康寡妇双目圆睁,可那双眼睛却并未看着这世上的任何东西。她的眼珠四周全能看见眼白,她的目光穿过了小朴和其他人;她看着别的什么人,嘴里喃喃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因夏拉,因夏拉,”——一连串的音和喊声和尖叫——“唵嘛呢叭咪吽。”1,而且从头到尾都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鬼!”被众人的动静吵醒的熙儿尖叫起来,“她被鬼上身了!”

“请你轻些声,”小朴压低声音道,“我们得把她送回床上,而且不能吵醒她。”

她抓住康寡妇的一只胳膊,尊理抓起另一只,两人尽量轻柔地把她架起来。她像猫一样轻,她不该这么轻的。两人架着她走进屋里,她的脚拖在门槛上,小朴说:“慢点。”她们把她放在床上,可刚躺下她就像木偶人一样弹起来,她用一种类似她自己的声音说:“小女神毕竟还是死了。”

第二天小朴派人带话给回回医生,告诉他夜里的事;仆人带回一张字条,再次求见康氏。康氏哼了一声,任字条落在桌上,不置一词。但一周后她让下人们准备招待一位客人用午饭,而来的正是易卜拉欣·伊本·阿桑。他出现在大门口,眼睛在镜片背后眨巴着。

康氏用最最正式的礼仪接待他,然后领他走进待客的堂屋,最好的碗碟已经摆在桌上。

用完饭喝茶时易卜拉欣点头道:“我听说你又遭遇了一次梦游事件。”

康氏脸红了,“家里的下人太嘴碎。”

“请见谅。只不过这或许与我的调查有些关联。”

“可惜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醒来时全家上下都很惊慌。”

“是的。也许我可以跟你的下人打听一下你说了什么,在你……被咒语影响期间?”

“当然。”

“谢谢你。”又一次坐着鞠躬,再呷一口茶,“另外……我在想你是否愿意帮忙,试试去接触你内在的这个……这个不一样的声音。”

“你准备如何着手?”

“这是安达卢斯的医生研究出来的法子。涉及对某个物体的冥想,就像佛教寺院里那样。医师协助冥想主体来到一种他们所谓的出神状态,然后有时候就会有内在的声音跟医师说话。”

“那么说就像盗魂了?”

他微微一笑。“跟偷窃毫无关系。主要是对话,你看。就好像是呼唤某个不在场的人的灵魂,某个即便对他们自己来说也不在场的人。有点像你们南方的招魂术。然后等冥想结束,一切就回归正常。”

“你相信有灵魂吗,医生?”

“当然。”

“也相信有盗魂?”

“这个嘛——”长时间的停顿,“依我看这个概念跟中国人对灵魂的理解有关。也许你能替我澄清。你是否区分魂与魄呢?也就是精神的灵魂与身体的灵魂?”

“是的,当然,”康氏说,“这是阴阳的一个面向。魂属阳、魄属阴。”

易卜拉欣点点头,“魂者轻盈活跃,易变化,它是可以与活人分离的。事实上它也的确与人分离,每日睡时分离、醒时回归。通常是这样。”

“是的。”

“而如果出了意外,或者是有意为之,魂没有回归,这就会引发疾病,尤其是在孩子身上,比方说腹绞痛,也可能引起各种形式的不眠之症、疯症,诸如此类。”

“是的。”这时候康寡妇已经不再看他了。

“而那些据说漫步于乡下的盗魂人想偷的应该就是这个魂了。”

“是的。你显然并不相信盗魂。”

“哪里哪里,并非如此。我只对显露出的事情下判断。我能看出魂魄之间有区别,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自己也在梦中旅行——相信我,我在梦中去过很多地方。而且我也治疗过失去意识的病人,他们的身体仍然运转良好,可以说是健康极了,可他们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许多年都如此。有一个病人,我正替她擦脸——我正在擦洗她的睫毛,她突然说:‘住手。十六年了,她都没有动过。是的,我见过魂离开又回来,我想是的。我认为这件事也跟大多数事情一样。中国人有某些词、某些概念和范畴,而伊斯兰自然有另外一些词,以及略微不同的范畴,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它们可能全都彼此关联,并且实质上都是同一个东西。因为现实就是一。”

康氏皱眉,就好像她并不赞同。

“你读过鲁米·巴尔希的诗《我作为矿物死去》吗?没有?他是苦修僧教派的创立者,是最有灵性的穆斯林。”他背诵道:

我作为矿物死去而变成植物;

我作为植物死去而长成动物;

我作为动物死去而成了人。

我为何要恐惧?几时我因死亡而不如先前?

然而我将再一次作为人死去,

与圣洁的天使共翱翔;

等我牺牲了我的天使灵魂,

我将变成那任何心灵都不曾想到过的东西。

“最后的一次死亡我认为指的就是魂的死亡,魂离开魄进入到某种超越的境界。”

康氏在仔细掂量。“那么说,你们伊斯兰相信灵魂还会回来?相信我们会有很多次生命、会轮回转世?”

易卜拉欣呷一口绿茶。“《古兰经》说‘真主造就万物,并送他们复返世间,一次又一次,直至他们回归于他。”

“当真!”现在康氏注视易卜拉欣的眼神充满兴趣,“这正是我们佛教徒的信仰。”

易卜拉欣点点头,“一位我追随的苏菲老师,谢里夫丁·马内里曾告诉我们说:‘无须质疑,这事在遥远的过去就曾出现在你我面前,每个人也都已经抵达了某个阶段。谁也不是第一次从头开始的。”

康氏瞪大眼睛,她坐在靠墙的椅子里,上身朝他凑近,极含蓄地清清喉咙。“梦游期间的事我也零碎记得些,”她承认,“经常我都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多是一个年轻女人,某个遥远国度的——的女王,遇到了麻烦。我的印象是那是在很久之前,但一切都很混乱。有时我醒来,觉得已经过了一年甚至更久。然后我完全回到这个世界,一切分崩离析,我再也记不得什么,只除了一两幅画面,就像做梦,或者一本书中的插画,只不过不那么完整,不那么……抱歉。我没法说清楚。”

“但你是能够说清楚的,”易卜拉欣道,“非常清楚。”

“我觉得我以前认识你,”她悄声说,“你和包四,还有我儿子熙儿,还有小朴和另外几个人。我……就是有时候大家会有的那种感觉,就好像发生的事已经发生过,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发生过。”

易卜拉欣点头。“我有过那种感觉。《古兰经》里有另一处地方说:‘我告诉你们一条真理,如今亲近的灵魂未来将成血亲,尽管是以不同的身体与不同的名字。”

康氏惊呼:“真的吗?”

“是的。还有一处地方说:‘他的身体如蟹壳般落下,他又再形成新的身体。人不过是灵魂在一季之中戴上的面具,面具戴一段恰当的时间,然后就抛却,戴上另一个。”

康氏瞠目结舌。“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悄声道,“这些事情我谁都没法讲。他们以为我疯了。现在人家都说我是个……”

易卜拉欣一边点头一边喝茶。“我明白。但我对这类事感兴趣。对此我自己也有某些——间接经验。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试试那个法子,让你进入出神的状态,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康氏果断地点头,“好。”

因为他想要光线暗淡的地方,所以他们就选了堂屋靠窗的座位,再关上门和百叶窗。屋里只在一张矮几上放了一支蜡烛,他眼镜的镜片反射出火光。康氏已经指示家里人保持安静,他们隐约能听到犬吠、车轮滚滚和远方城市的喧嚣,所有的声音都很微弱。

易卜拉欣松松地握住康寡妇手腕,他的手指清凉,轻轻按在她脉门上;这让她脉搏加快,他肯定能感觉得到。但他只是让她看着烛光,自己则用波斯语、阿拉伯语和中国话说话:低沉地唱诵,并无专门强调的音色,只是轻柔的呢喃。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你走在早晨清凉的露水中,一切都平静,一切都安好。在火光中心,世界像花儿一样展开。你吸入花香,緩缓地吸入、缓缓地呼出。一切的经文都通过你的声音进入这光之花中。一切都平衡,像潮汐般沿你的脊柱起起伏伏。太阳、月亮、星辰,各归其位,在我们周围轮转、拥着我们。”

他就这样不断地喃喃低语,直到康氏寸、关、尺三部的脉全都稳定下来,呈虚浮的脉象,她的呼吸也深沉而放松。易卜拉欣觉得她好像真的从烛火打开的这扇门离开了房间。他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快就能离开的。

“现在,”他暗示道,“你走在灵的世界,并看到了你的每一世。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她的声音又高亢又甜美,不像她平时说话的声音。“我看见一座古桥,非常古老,架在一条干涸的小河上。包四很年轻,穿一件白袍。人们跟随我过桥到了……到了某个地方。又老又新。”

“你穿的是什么?”

“一条长……裙。就像夜里睡觉穿的。天气和暖。我们经过时人们朝我们喊话。”

“他们说什么?”

“我听不懂。”

“发出他们的声音就行。”

“因夏朗1。因夏朗。有些骑马的人。噢——你在这儿。你也很年轻。骑马的人想要什么。人们在大声喊叫。骑马的人逼近了。他们来得很快。包四想让我——”

她打个哆嗦。“啊!”是她自己平日的声音。她的脉象变快,几乎滑如豆粒。她用力摇摇头,然后抬眼看易卜拉欣。“那是什么?刚才怎么回事?”

“你离开了。看到了别的东西。你记得吗?”

她摇头。

“马?”

她闭上眼睛。“马。一个骑手。骑兵。我遇到了麻烦!”

“唔。”他放开她的手腕,“有可能。”

“那是什么?”

他耸耸肩。“也许是某种……你会不会讲——不。你已经说过你不会的。但这次魂游期间你似乎听到了阿拉伯语。”

“阿拉伯语?”

“对。一句常用的祈祷。许多穆斯林都用阿拉伯语念诵这句话,即便阿拉伯语并非他们自己的语言。不过……”

她打哆嗦,“我需要休息。”

“当然。”

她看着他,眼里盈满泪水,“我……难道可能吗——可是为什么是我——”她摇摇头,泪水滑落。“我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点点头。“我们很少能理解事情为什么发生。”

她发出短促的笑声,只一声“哈!”然后,“可是我喜欢理解。”

“我也一样。相信我,这是我的主要爱好,虽说它很罕见。”一丝笑意,也可能是一个懊恼的鬼脸,意欲与她分享。这是两人共享的理解,因为他们各自都因为理解得那样少而独自沮丧着。

康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我很感谢你的协助。你还会再来吧,我相信?”

“当然。”他也站起来,“乐意效劳,夫人。我感到我们才刚刚开始。”

她突然好似受了惊吓,她的目光穿透他。“军队的旗帜飘扬,你记得吗?”

“什么?”

“你在那儿,”她抱歉似的笑笑,又耸耸肩,“你也在那儿。”

他皱起眉头努力理解她。“军队的旗帜……”他似乎有些失神,“我……”他摇头,“也许。我想起来——过去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在伊朗,有时我看见军队的旗帜,它们对我的意义是那么重大。根本无法解释。就好像我在飞。”

“请你下次再来。也许你的魂也能被叫出来。”

他点头,眉头紧锁,仿佛仍在追逐一个远去的念头、追逐记忆中的一面旗帜。哪怕告辞离开时他也依然心不在焉。

没过几天他就回来了,两人又来了一次康氏所谓的“烛内之旅”。她进入深度恍惚的状态,嘴里爆出一连串的话,他俩谁都听不懂——事情发生时易卜拉欣没听懂,事后他把自己笔录的内容读给她听,她也一样不明白。

他耸耸肩,似乎有些震惊。“我会问问我的同事们。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已经彻底失落的语言。我们必须专注于你所看到的东西。”

“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或者只记得很少一点。你也知道的,醒来以后梦境就会溜走。”

“那么我就必须聪明些,在你置身于蜡烛之内期间,我必须问出恰当的问题。”

“可如果我听不懂你说话呢?或者如果我用另一种语言回答你?”

他点点头。“不过你似乎能听懂我说话,至少是一部分。肯定在不止一个界存在解译的过程。或者魂有着之前不曾想到的功能。或者令你与游荡在外的魂保持联系的触须同时也能传递你所知道的其他东西。或者理解这一切的是你的魄。”他朝天高举双手:“谁能说得清呢?”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有一次山崩!”

两人静静地站着。空气微微颤动。

告辞时他满心迷惑、心不在焉。每次离开他都带着困惑,每次返回则满脑子全是新点子,期待着再一次踏上烛内之旅。

“我在京城的一位同僚觉得你说的似乎是柏柏尔语的一种。另外一些时候你说的则是藏语。你知道这些地方吗?摩洛哥在世界的另一头,在非洲北部的最西端。基督徒死了以后,摩洛哥人殖民了安达卢斯。”

“啊,”她说,不过她摇摇头,“我一直是中国人,我确信。我说的肯定是一种古老的中国方言。”

他微笑,他很少笑,那笑容令人愉快。“你的心是中国人,也许。但我认为我们的灵魂在一次次转世期间会漫游整个世界。”

“成群结队地漫游?”

“正如《古兰经》所说,人们的命运是彼此牵连的。就像你刺绣里的丝线。像大地上那些流浪的民族似的结伴旅行——猶太人、基督徒、卓特人,古老生活方式的残余,那些已经没有家园的人。”

“或者东海里生出的新岛屿,对吧?所以我们也可能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在黄金国?”

“那些人可能是古代的埃及人,在努哈的大洪水期间逃到那里的。对此大家各持己见。”

“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我肯定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而且从来都是中国人。”

他看着她,眼里带了一丝笑意。“你在蜡烛里说的话听起来不像是中国话。而如果生命真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是永不熄灭的,你也许比中国本身更加古老。”

她深呼吸,又叹口气。“这我很容易相信。”

下一次他来让她进入出神的状态是在晚上,所以他们可以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工作。他们开始以后,世上似乎只剩下烛光、昏暗的房间和他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那天是五月十五,诸事不宜,也是祭祀饿鬼的节日。有些可怜的饿鬼没有活着的子孙后代,人们就在这一天供养它们、令其安息。康氏诵读了讲解如来藏的《楞严经》1,里面讲到空性之心、寂静之心、真实之心。

她事先做了净化房舍的仪式,还要求易卜拉欣也一起斋戒,所以这一次的进展特别快。准备工作就绪、两人独坐在不通风的漆黑房间里看着燃烧的蜡烛,康氏几乎在易卜拉欣触碰到她手腕的瞬间就进入了火焰中,脉象则是阳中有阴的洪脉。易卜拉欣仔细观察她。她用那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喃喃低语,也可能是换了另一种语言。她前额有一层亮晶晶的汗,她的情绪似乎极其躁动。

蜡烛的火苗萎缩成豆子大小。易卜拉欣用力咽唾沫,挡开恐惧。他眯起眼睛细看。

她动了动身子,她的声音越发不安了。

“用中国话跟我讲,”他柔声道,“说中国话。”

她呻吟、呢喃。然后她清清楚楚地说起来:“我丈夫死了。他们不肯——他们毒死了他,而且他们不肯接受自己中间有位女王。他们想霸占我们的一切。啊!”她又开始用另一种语言说话。易卜拉欣把最清晰的那段话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他看见蜡烛的火光再次变大,但这回超出了它通常的高度,火苗蹿得那样高,整个房间都闷热难耐,他担心纸糊的天花板会被点燃。他用阿拉伯语说道:“亡者之灵啊,请镇定。”这时康氏用不属于她的声音喊起来:

“不!不!我们被困住了!”然后她开始抽泣,哭得肝肠寸断。易卜拉欣扶住她的手臂,轻轻捏捏她,突然她抬头看他,她好像醒了,眼珠也变圆了,“你也在场!你跟我们在一起,我们被山崩困住了,我们困在那里等死!”

他摇摇头:“我不记得——”

她挣开他,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他的眼镜飞到屋子对面。她跳起来朝他扑过去,双手掐住他的喉咙就好像要掐死他;她的眼睛与他对视,眼睛突然变得那么小。“你也在场!”她喊道,“记起来!记起来!”

在她眼睛里他仿佛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噢!”他惊呆了,现在他的目光穿透了她。“哦天啊。噢……”

她松开他,他跌坐在地上。他拍拍地板,就好像在找眼镜。“因夏拉,因夏拉,”他到处摸索,又抬头看她,“你还只是个小姑娘……”

“啊,”她也瘫软在身旁的地板上。她开始哭泣,涕泗横流。“过了那么久。我那么的孤独。”她用力擤擤鼻子,又擦擦眼睛,“他们不停地杀死我们。我们不停地被杀。”

“这就是人生,”他说着也抹了抹眼睛,只一次。他振作起来。“那就是发生过的事。你记得的那些。有一次你是一个黑人男孩,一个美丽的黑人男孩。现在我能看见你了。还有一次你是我的朋友,我们两个老头子一起研究世界,我们是朋友。多么了不起的灵魂。”

蜡烛的火光慢慢落回到正常的高度。两人并肩坐在地板上,筋疲力尽,谁也没力气动弹。

最后小朴迟疑着敲了敲门,虽说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猛听得敲门声却都很心虚。他们起身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康氏高声叫小朴拿些桃子汁来。等她拿来桃汁两人都已经镇定自若;易卜拉欣找到了眼镜,康氏打开百叶窗放进夜晚的空气。遮掩在云后的弦月将月光洒入屋内,与蜡烛的火光一起照明。

康氏的双手仍在哆嗦,她呷了几口桃汁,又拿了一颗李子小口啃着。她的身体在颤抖。“我怕是不能再继续了,”她转开眼睛,“已经太多了。”

易卜拉欣点点头,两人来到花园里,坐在云下清凉的夜色中吃喝。他们饿了。茉莉的芬芳溢满夜晚的空气。虽然他们并未交谈,却似乎在彼此陪伴。

我比中国还更古老

我在丛林中狩猎食物

跨海来到世界的另一头

我参加了阿修罗的漫长战争。

他们砍伤我,我流血。当然。当然。

难怪我的梦如此狂野,

难怪我如此疲惫。难怪我总是

愤愤不平。

云聚起,遮蔽千山;

风吹拂,尽染万树。

来我身边吧我的丈夫,让我们共同度过

今后的十次生命。

下一次易卜拉欣来访时,他的表情十分庄重,而且还穿上了大家从未见他穿过的精美衣裳,似乎是穆斯林神职人员的服饰。

惯常的问候过后两人来到花园。四下无人,他站起来面对她。

“我必须返回甘肃,”他说,“家中有事非我去处理不可。另外我的苏菲老师也需要我去他的伊斯兰学校帮忙。我已经尽量拖延,但我必须去了。”

康氏看着一旁说:“你要走我很遗憾。”

“是的,我也一样。还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讨论。”

沉默。

然后易卜拉欣动动身子,重新开口。“我想了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解决我们都极不愿意的分离,那就是你应当嫁给我——答应我的求婚,嫁给我,然后你和你的人都跟我一起走,去甘肃。”

康寡妇张口结舌,她惊呆了。

“怎么——我是不可能成亲的。我是寡妇。”

易卜拉欣道:“但寡妇是可以再嫁的。我知道清廷想阻拦,但孔子从未说过不可以这样。我查过,还咨询了最好的专家。人们都这么做。”

“受尊敬的人除外!”

他把眼睛一眯,突然显得很像中國人。“受谁尊敬?”

她转开眼睛,“我不能嫁给你。你是回族,而我是未亡人。”

“明朝的皇帝下令所有回族人都要娶中国良家妇女,好让他们的孩子成为中国人。我母亲就是中国人。”她又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她面红耳赤。

“请你考虑一下,”他伸出一只手,“我知道这是个新想法,让你震惊。对不住。在你做出最终的答复前请你考虑一下。想想看。”

她直起腰,照正式的礼仪面对他。“我会考虑的。”

她略一挥手,表明自己希望独处,于是他简短地道别,最后还用另一种语言说了句什么,话里饱含情感,说完他就走出了宅子。

他走后,康寡妇在自己家里游荡。小朴在厨房指挥灶上的丫头们干活,康氏叫她到花园来跟自己说话。小朴跟在她身后走出来,康氏告诉她之前发生的事,小朴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康氏斥道,“你以为我那么在乎清廷皇帝的嘉奖吗!你以为我愿意为了一张印了朱砂的纸就一辈子把自己锁在这个小盒子里?”

小朴愣住了,她先是吃惊,而后是害怕。“可是,夫人1——甘肃……”

“你什么也不懂。走开。”

那之后再没人敢跟她说什么。她像饿鬼一般在各处飘荡,对谁都视而不见,也很少说话。她去了紫竹禅院的大殿,并在那里背诵了五遍《金刚经》,带着肿痛的膝盖回了家。她想起了李安子的诗《往昔偶见》:

织机上的所有丝线预示着

将要织成的织毯。

于是我们知道未来的子孙

就是我们在中阴的希望。

从他们我们一直编织,编织,

直到手臂酸软。

她命下人把自己抬到县衙前,然后让他们放下轿子,她在轿子里坐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下人们透过窗上的薄纱刚好能看见她的脸。后来他们又把她抬回了家,她一直没有下轿。

第二天她让他们抬她去了墓园,虽说那天并非祭祀的日子。空寂的天空下她拖着自己独特的步子四处走动,替家族的所有先人扫墓,最后双手捧着头坐到了丈夫的墓碑脚下。

之后的那天她独自去了河边,一路都是自己走,一扭一扭地,边走边看树、鸭子和天上的云。她在河岸上坐下,就像在寺庙里似的纹丝不动。

心无几乎成天待在那里,那天也不例外。他拖着自己的鱼竿和竹篮走过来,看见她他面露喜色,还给她看了自己钓到的鱼。他坐到她身旁,两人一同看泛着波光的棕色大河滚滚而去。他钓鱼,她坐着看。

她看他手腕一抖从水里拉出鱼线。“你很会钓鱼。”

“爹爹教我的。”过了一会儿,“我想他。”

“我也是。”然后,“你觉得他会不会……不知他会怎么想。”

又是片刻的停顿,“如果我们搬去西边,你得跟我们一起走。”

她邀请易卜拉欣上门,等他来了以后小朴领他到堂屋。堂屋里摆满鲜花,是康氏让人布置的。

他站在她跟前,低下头。

“我老了,”她告诉他,“我已经经历了人生的所有阶段1。我是未亡人。我无法回到过去。我不能替你生儿子。”

“我明白,”他喃喃道,“我也老了。但即便如此——请你嫁给我。不是为了生儿子,而是为了我。”

她望着他,她的脸越来越红。

“那么我接受你的求婚。”

他微笑。

那之后全家活像是被卷进了龙卷风里。下人们尽管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却照样得成日干活,以便能在六月十五那天把家里的一切准备就绪,传统上那天是适宜开始旅行的日子。康氏的两个大儿子当然并不赞同她再嫁,不过仍然安排好时间回来参加婚礼。左邻右舍对此事震惊莫名,极为愤慨,不过由于人家并没有邀请他们出席,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向康氏一家人表达自己的心情。尼姑庵里康氏的姐妹纷纷向她道喜,并祝她幸福。“你可以把佛的智慧带给回族人,”她们告诉她,“這对所有人都会非常有益。”

于是他们就办了个简单的仪式成婚,康氏的三个儿子全部出席。只有熙儿没心情恭喜母亲,早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自己屋里生闷气,而小朴根本懒得报告给康氏知道。花园里举行完仪式后,这一队人就下到河边游玩,人数虽然不多,但大家都下定决心要欢欢喜喜的。那之后整个宅子都打包起来,家具和物什全部装车,有的要运往西边的新家,剩下的要么送去康氏帮忙设立的育婴堂,要么送去给两个大儿子。

一切就绪,康氏最后一次走在宅子里,她不时停步盯着空荡荡的屋子看,如今它们显得那样窄小。

这四方天地曾是我的全部生命。

如今雁儿远走高飞,

被西边来的凤凰驱赶。

人的一生如何能容纳如此的改变。

实在的,我们度过的不止一生。

很快她就走出大门外、上了轿子。“这里已经逝去了。”她对易卜拉欣说。他递给她一样礼物,是涂成红色的蛋:愿来年幸福快乐。她低头致谢。他点点头,引着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开始西行的旅程。

3 波涛相撞

这一趟走了一个月。大路和小道都干燥易行,所以他们速度很快。这一部分也是得益于康氏要求坐车,而不是坐人抬的肩舆或较小的轿子。起初下人们认定康氏的决定在新婚夫妇间引起了不和,因为易卜拉欣也开始跟康氏一起乘车,而车厢里时常传出争执的声音,有时甚至会持续一整天。但有天下午小朴走到车旁听到只言片语,她回到其他人中间时松了一口气。“他们不过是在争论宗教。这两位真是一对学问人。”

于是下人安了心,继续西行。他们北上开封,在那里与易卜拉欣的穆斯林同僚住了几天,然后沿着与黄河平行的大道往西到了陕西西安,再穿过干旱小山中险峻的山隘到了兰州。

来到兰州时,康氏已经惊奇到无以复加。“我不敢相信世界竟有这么大,”她对易卜拉欣说,“中国竟有这么大!这么多稻田和麦地,这么多山,这么空这么野。我总以为这一路下来我们肯定已经穿越整个世界了。”

“照水手们的说法,这才不过刚刚世界的百分之一呢。”

“真是个古怪的地方,又冷又干,漫天尘土又如此荒凉。住在这儿我们怎么可能让屋子保持干净,又怎么保暖?简直就像在地狱定居一样。”

“不至于吧。”

“这里真是兰州吗?西部的名城?就是这么个狂风怒号、泥砖搭起来的小村子?”

“是的。说起来它如今发展得很快呢。”

“而我们准备住在这里?”

“这个嘛,我在这儿有关系,再往西一点的西宁也有。两处地方我们任选一处都行。”

“先看看西宁我们再决定吧。肯定比这儿强。”

易卜拉欣没说什么,只是命令他们的小驼队继续前进。又走了许多天,七月过去,几乎每天都有风暴云滚滚而过,不过从未在他们头顶化作雨水落下。在这样低矮的天空下,干枯破碎的小山比之前看起来更加不适宜居住。狭长的山谷中央有用水利灌溉的平整梯田,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农业的影子。“这儿的人靠什么过活?”康氏问,“他们吃什么?”

“他们放牧绵羊和山羊,”易卜拉欣说,“有时也养牛。从这里往西到处都是如此,一直到世界干燥的心脏地带。”

“真是惊人。就好像回到过去似的。”

他们终于来到西宁,又一座围在城墙里、用泥砖堆砌的小镇。镇子挤在群山的怀抱里,坐落于山谷中。一队官兵把守城门,城墙下还新造了一排简陋的木头营房。一座很大的驼队客栈空荡荡地立在地上,因为此时的月份已晚,不适合驼队出发了。驼队客栈背后有几间打铁铺,利用河水提供的些许动力打铁、锻造。

“天啊!”康氏道,“我以为兰州的灰尘已经登峰造极,可我想错了。”

“先别忙做决定,”易卜拉欣央求道,“我想让你看看青海湖。再走一点就到了。”

“我们准得从世界边缘跌下去了。”

“来看看。”

康氏没跟他争辩就同意了。小朴觉得她其实很喜欢这些干燥、野蛮到极点的地区,或者至少是很喜欢抱怨它们。无论她嘴里说的什么话,她的脸似乎都在说:尘土越多越好。

他们沿一条路况糟糕的大路往西走了幾天,穿过一条溪谷来到了青海湖岸边,那景象令所有人瞠目结舌。他们抵达的这天恰巧是个狂风劲吹的日子,大片大片的白云在蓝灰色的天空中滚滚而过。云倒映在湖面上,阳光下的湖水正如其名,全然是一片蓝绿色。湖往西延伸,径直没过了地平线;能看见的湖岸是一排青山。在这么一片棕色的荒芜之地中间,它就仿佛是天降的奇迹。

康氏下了车,缓缓走下满是鹅卵石的岸边,边走边背诵《妙法莲华经》,还举起双手用手掌感受疾驰的大风。易卜拉欣给了她一段时间独处,然后走到她身旁。

他探问道:“你为什么哭泣?”

她背诵道:

“此即所谓太湖耶?

今得见天地之宽,

不虚此生矣。

想闺中人

有终身不能得见此者。”

易卜拉欣低头致意。“的确。这是谁的诗?”

她摇摇头,又拭干泪水,“这是沈复之妻芸娘所说,在看见太湖的时候。太者大也!要是看见这里的湖她又会怎么说呢!这是写在《浮生六记》里的。你听说过吗?没有。好吧。看见这湖还能说什么呢?”

“没有什么。”

“的确。”她转身面对他,双手合十,“谢谢你,夫君,谢谢你带我看了这样壮观的湖。它真是不同凡响。现在我可以安心住下了,随你高兴我们住在哪里。西宁、兰州,对我都一样。”说完她靠在他身上,又哭了。

易卜拉欣决定暂时先把家安在兰州。这里更接近甘肃走廊,也就更接近西去的路以及返回中国内陆的路。另外他年轻时往来最密切的伊斯兰学校也刚刚从西宁迁到了兰州,是被新近从西边抵达的穆斯林逼着搬走的。

他们在洮河岸边新修的泥砖宅子里安了家,离洮河汇入黄河的地方不远。黄河的水确实是黄色,滚滚黄沙、不透明的黄,颜色与西边它发源地的那些小山完全相同。洮河略清澈些,颜色更接近棕色。

这里的宅子比康氏在杭州的老宅大,她很快就把靠后的屋舍定为内宅,又在内宅周围用木桩划出一片地作为花园、要来盆栽的树开始制造景观。她还想要一台织机,但易卜拉欣指出这里弄不到丝线,因为这里既没有桑树林也没有缫丝作坊。如果想继续织布,她就得学织羊毛。她叹着气赞同他的观点,然后开始用手摇的纺车纺羊毛。此外在已有的丝绸上绣花也能打发时间。

与此同时易卜拉欣也开始工作,他见了穆斯林学校与团体的老熟人,也见了镇上新上任的清廷官员,开始帮忙理顺这一地区新出现的政治、经济情况。看来自从他上次离家到现在,当地的局势已经大不一样。傍晚他会和康氏一起坐在俯瞰泥泞黄河的露台上,为她解说各种事情、回答她无穷无尽的问题。

一家子安顿好,大家每日的例行公事也确定下来,跟过去没多少差别。这个偏远的地区住着一小群流放至此的汉族人,他们跟其他汉人庆祝相同的节庆,而且每逢节日他们都在俯瞰大河的峭壁上修建寺庙。在这些节日之外又加上了穆斯林的圣日,对于镇上的大部分居民这些圣日是最重大的事件。

每个月都有更多穆斯林从西边来。穆斯林、儒生、几个佛教徒,后者通常都是藏人或蒙古人;但几乎从来没有道教徒。兰州主要是穆斯林和汉人的天下,他们不很融洽地在此地共存,虽说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好几个世纪也依然如此,双方只偶尔才借了通婚稍微融合。

此地的双重属性立刻让康氏在安排熙儿时遇到了困难。如果他要继续准备科举,那么现在就该为他寻一位西席了。但他并不情愿。还有一个方案是送他去当地的伊斯兰学校学习,这样就等于让他皈依伊斯兰。这种事当然是想都没法想的——对于康氏来说。相反,熙儿和易卜拉欣似乎觉得这完全可以考虑。熙儿想让母亲延长给他做决定的期限。我才七岁,他说。转向东边或者西边,易卜拉欣说。而夫妇俩都对男孩说:你反正不能无所事事。

康氏坚持要他继续读书、准备参加选拔官吏的考试。“要是他父亲还活着,肯定希望他这样。”易卜拉欣同意康氏的计划,因为他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回内地,而在内地要想晋升就必须得先考科举。

可是熙儿什么也不愿意学。他宣布说自己对伊斯兰感兴趣,对此易卜拉欣自然不可能不赞同,虽说他也担着心。可是熙儿的兴趣是孩子气的,他感兴趣的是哲合忍耶派的清真寺,里面充满了唱诵、歌舞,有时人们还饮酒和鞭打自己。在他看来,这些对信仰的直接表达远远胜过任何智识活动,更不必说两派的年轻人还经常因此大打出手。

“事实就是,什么事下的功夫最少他就喜欢什么,”康氏阴沉沉地说,“他必须准备科举,无论他是不是要变成穆斯林。”

易卜拉欣同意她的看法,于是熙儿被两人逼着开始学习。他对伊斯兰的兴趣也减少了,因为现在事情很清楚,如果他选择伊斯兰,他只会加重自己的功课而已。

按理说要他专心于书本和学术不该这么困难,因为书本和学术无疑是这家人最主要的活动。康氏借着搬家到西边的机会把她手里的诗稿全部归拢在一个箱子里,如今她把大部分织羊毛和刺绣的活儿都交给丫鬟们,自己则翻看那一捆捆宣纸。她重读了自己写下的大量诗作,也重读了亲朋好友与陌生人的诗,都是她这些年里搜集来的。明、清两代,南方书香门第的妇女都禁不住似的不断写诗,她手头这两万六千余首不过是很小的样本。康氏告诉易卜拉欣说,自己渐渐从诗的题材里看出了某些重复的主题:为人妾室的痛苦、各种身体上的禁锢与限制(她十分谨慎,不会提及这类禁锢与限制有时可能呈现为何种形式,而易卜拉欣也刻意不去看她的脚,只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在柴米油盐中日日消磨;生育的疼痛、危险与狂喜;还有就是被当成家里珍贵的宠物养大,结果最终却被迫嫁人,并且在成亲的瞬间就要变成一个陌生家庭的奴隶,那时女人感受到的原始的震惊。康氏肆意诉说着女人生命中这件最基本的大事带给女人的感觉,那种永远挥之不去的割裂与脱位的感觉:“就好像神志清醒地经历了一次转世,死过一次又投生到一个更低等的世界,成为饿鬼同时还是负重的畜生,与此同时却仍然记得自己作为世上最尊贵的女王时的一切!给人做妾的就更糟,往下穿越畜生道与饿鬼道,直接进了地狱。而妾室的数量比正室更多。”

易卜拉欣会边听边点头,鼓励她把这些问题都写下来,并且把她手头最好的诗篇收集起来,整理成一个集子,类似刚刚在南京出版的恽珠的《国朝闺秀正始集》。“正如她自己在序言中所说,‘挂一漏万,”易卜拉欣指出,“而她所遗漏的一万人里,有多少是比她的命运更凄惨、更能昭示真相的?”

“九千九百。”康氏回答道,虽然她是很爱恽珠的集子的。

于是她着手整理,易卜拉欣也出力,他请自己身处内地的朋友、住在西边和南邊的朋友帮忙,把能找到的女人的诗作都寄给他。这一工程渐渐像锅里的米一样胀大了,最后新宅子里好几间屋子都堆满了一摞摞宣纸,康氏仔细标明了作者、籍贯、朝代以及诸如此类的信息。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头,似乎完全沉浸其中。

有一次她拿着一张纸来找易卜拉欣。“听听看,”她的声音低沉而肃穆,“这是康兰莹的诗,题目是《长子诞日前夜》。”她念道:

长子诞下前一夜

白老和尚幽灵来

央求允他入世间

入吾腹中作吾子

吾知转世不虚言

诘其身份问所来

言我曾为你所生

生生世世永追随

康氏望着易卜拉欣,后者点点头。“我们经历的事她必定也经历过,”他说,“正是这样的时刻让我们明白,世上还发生着更宏大的事件。”

在整理诗集的间隙,康童碧的许多下午都在兰州的街上度过。这于她可是新鲜事。她会带一个丫鬟,再带上两个块头最大的下人——胡子浓密的穆斯林,腰上佩着弯刀。她走过街巷、河岸和镇上可怜巴巴的小广场,还有广场周围尘土飞扬的市集;她去环绕老城的城墙顶上散步,从那里河的南岸一览无余。她买了好几种不同式样的所谓“蝴蝶鞋”,这种鞋子正合她纤细的小脚,同时又往前延伸一截,让她的脚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另外鞋子的花样和材质各不相同,有的还能提供额外的支撑和平衡,所以每次看到自己没有的花样康氏都会买下来。小朴觉得哪一双对她走路都没多大用处——她仍然走得很慢,照旧是那种一扭一扭的小步子。但她情愿自己走也不愿让人抬着,虽说城里光秃秃的、灰也大,而且不是太冷就是太热,还总是刮大风。她慢吞吞地走着,对路上的一切都仔细观察。

有一天一行人好容易走回家,小朴抱怨道:“你为什么不再坐轿子了?”

康氏只是说:“我今早读到两句话,‘伟大的原则如千年般沉重。这浮生轻若一粒米。”

“我可没觉得。”

“至少你的脚是好的。”

“才不是。我的脚是大,可也一样疼。我真不敢相信你不肯坐轿子。”

“你得有梦想才行,小朴。”

“这我可说不好。我娘说过,画饼充不了饥。”

“道元禅师听过这句话,他回答说‘没有画出的饥你永远成不了真正的人。”

每年的春分在佛教和伊斯兰都是节庆,他们会前往青海湖,站在那蓝绿色的大海边重申自己对生命的承诺,还要燃香烧纸,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祈祷。沿途的景致会振奋康氏的精神,回到兰州后她会带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各种事务中。过去在杭州,她无休无止的活动总让下人们惊奇,如今则是教他们惊恐。她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普通人一周才能做完的事。

与此同时,易卜拉欣继续致力于两种文化的交流,如今的甘肃,二者就在他眼前彼此冲击。甘肃走廊是世界东、西两半之间的大通道,自古以来这里就行走着长长的驼队,或东去陕西或西去帕米尔;如今驼队之外又新添了连绵不绝的牛车,大多是打西边来,不过也有从东边来的。穆斯林和中国人都在此地定居,易卜拉欣与各式团体的首领交谈、搜集并阅读文献、写信给世界各地的学者,并且每天写书好几个钟头。康氏在他写书时助他一臂之力,他也帮她整理她的集子。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他们眼看着这一地区激烈的冲击,康氏的协助也越来越多地体现为批评、体现为对他观点的压力——当他感到有些疲惫或抵触时,有时他也会向她指出这一点。

康氏毫不同情他,她总是如此。“听着,”她会这样说,“这些问题你光靠空谈是没法解决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瞧,你那位王岱舆,他算是最有创造力的思想家了,他花了很大工夫把伊斯兰信仰中的五功跟儒家的五常相等同。”

“没错,”易卜拉欣道。“结合起来就构成了他所谓的五常,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都适用,永恒不变。伊斯兰的五功,念、礼、斋、课、朝,念等于儒家的仁,即仁义;课等于义,即正义;礼就是礼,合乎正道;斋就是智,即知识;朝就是信,对人性的信任。”

康氏举高双手。“听听你这话!这些概念其实毫无关系!课不是正义,根本不是!斋也不是知识!难怪你在内地的老师刘智又把伊斯兰的这五种功课跟儒家的五种关系等同起来,五功不是五常,变成了五伦!而且他也一样要把这些词和概念扭曲得面目全非,才能让五功和五伦契合。这两人的这两套东西都一样糟糕!如果你追随他们的思路,那么任何东西都可以跟任何东西合得上。”

易卜拉欣再次露出困扰的神情,但他坚持道:“基本的道是一样的。再说既然帝国在向西扩张,又有越来越多的穆斯林往东来,某种综合是非有不可的。没有它我们不可能和睦相处。”

康氏耸耸肩:“也许的确如此,但油和醋是混不到一起的。”

“观念不是化学物质。或者说观念更像是道家的水银和硫黄,组合起来能构成各式各样的东西。”

“请别跟我说你打算改做炼金士了。”

“没有。我只在观念的领域炼金,在这里伟大的嬗变尚未发生呢。毕竟看看物质世界的炼金士成就了多少功业吧。那么多新机器、各种新东西……”

“岩石比观念更可塑。”

“我希望不会这样。你得承认,文明大碰撞、形成综合的文化,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比如在印度,伊斯兰入侵后征服的是非常古老的印度文明,自那时起二者就一直在作战,但先知那纳克将二者的价值带到一起,就成了锡克教,后者既信安拉又信业力、既信轮回又信神的审判。他在不和中找到了和谐,现在锡克教位列印度势力最大的团体之一。说实在的,在那么多的战争与困难之后,它是印度最大的希望。在我们这里我们也需要类似的东西。”

康氏点点头。“但或许这样的东西我们已经有了。或许它一直都在,在穆罕默德和孔子之前就存在,而它用的是佛教的形式。”

易卜拉欣皱眉,康氏发出她那种毫无幽默之意的短促笑声。她是在捉弄他,但同时又是认真的,跟丈夫相处时她经常把这两者结合起来。

“你必须承认,材料就在手头。这片荒芜之地的佛教徒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

他嘟嘟囔囔地提到斯里兰卡和缅甸。

“当然,当然,”她说,“还有蒙古、安南、泰国和马来。你注意到了吧,它们一直都在,存在于中国和阿拉伯的边界地带。已经存在很久了。而且它们的教导都是非常基本的。最基本的。”

易卜拉欣叹口气,“你得教教我。”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他们在兰州各处都看到了改变的迹象。新疆的铁矿开采出来,兰州城外上下游的岸边都建起铸造工坊,新涌入的穆斯林是优秀的铸造工人,于是进一步的扩张成为可能,主要是在铸铁和建筑这两方面。这些铸造工坊的主要产品之一就是大炮,于是城外的兵营也壮大了,普通的绿营兵之外又增添了八旗的骑兵。上头下了永久性的命令,所有铸造工坊生产的枪炮都只准卖给皇帝,所以武器只会向东流入内陆。由于大多数工人都是穆斯林——而且这工作实在是又脏又累——所以好些枪械违背皇命运去了西边,这就引来军方更严密的监视。中国的军营越来越大,八旗的旗帜越来越多,当地工人与清军的摩擦也增加了。这样的局面是不可能长久维持的。

最早就定居此地的居民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恶化。个人势单力薄,谁也做不了什么。易卜拉欣继续努力维持回族与皇帝之间的良好关系,但却因此成了新移民的敌人,因为后者已经打定主意要搞事了。

在这一片乱象间,有一天康氏告诉小朴自己有了身孕。小朴大吃一惊,康氏自己似乎也惊呆了。

小朴避开主人的眼睛悄声说:“打胎也是可以安排的。”

康氏礼貌地拒绝。“我不得不当个老母亲了。你必须助我一臂之力。”

“噢,包在我们身上。包在我身上。”

易卜拉欣听了消息也十分惊讶,但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我很高兴我们的结合会有一个孩子。就像我们的书,不过却是活生生的。”

“说不定是女儿。”

“如果安拉希望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反对?”

康氏仔细审视他的神情,然后点点头走开了。

现在她很少再去街上,就算去也只在白天,而且总是坐轿子。本来日落后也过于危险。如今天黑以后正经人都不愿待在外头,街上只剩下成群结队的年轻人,通常都醉醺醺的,哲合忍耶或虎非耶或者不站任何一方,不过大多数时候最后都会挑事打架。康氏对冲突双方都很轻蔑,说他们是唠叨人对聋哑人。

另有一次,易卜拉欣写到朝代循环更迭的理论,这是中国与伊斯兰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共有的看法,结果他妻子把它像绣坏的绣品一样扫到一边:“那不过是把历史想成一年中的四季罢了。这个隐喻真是头脑简单。万一这两者根本没有相似之处呢?万一历史像河流一样永远蜿蜒向前呢,那又该如何?”

不久之后易卜拉欣就在《论历史之大循环学说》中写道:

伊本·赫勒敦,这位最富影响力的穆斯林史学家,在他的《历史绪论》中谈到了朝代的大循环,而大多数中国史学家也同样在历史中识别出循环的模式,最早见于汉代史学家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而他的体系其实是对孔子学说的阐发。后来董仲舒的体系又被康有为阐发,康有为在他的《礼运注》中提到了“三世”——小康、大同和据乱世,而三世又都会经历内在的据乱、小康与大同,由此从三变成九,然后当它们又重新组合,就成了八十一1。而在印度,迄今为止这一文明对历史的唯一主张只见于它的宗教宇宙学,这里也同样谈到大循环,首先是“劫”,也就是梵天的一个白昼,其长度是4,320,000,000年;它被分割为十四个循环期,每个循环期又分成七十一个大时,各持续3,320,000年。每个大时分成四时,圆满时、三分时、二分时和争斗时——争斗时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处的阶段:衰落、绝望、等待更新。这一提法的时间跨度远远超出其他文明的学说,早先的评论家大多认为它过于夸张,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说,我们越是了解到地球的古老历史——在山顶上发现的石化的贝类、垂直堆砌起来的一层层岩石,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就越觉得印度人的审思似乎刺破了遮蔽过去的面纱、最准确地描述出事物的真实规模。

可是话说回来,所有这些循环的理论其实都很难成立,除非我们完全无视过去确实发生过的大多数事情的记录;這些理论很可能是基于太阳年的循环以及季节的更迭,把文明看作是树上的叶子,走过生长、衰败和新生的循环。说不定历史本身并不具备这类模式,而每一个文明也创造出自己独特的命运,除非扭曲真实发生的事件,否则无法纳入循环的模式中。

那期间康童碧也写了很多,她继续整理女诗人的诗集,将它们分门别类,并评述它们总和在一起所代表的意义。她还在丈夫的帮助下开始书写《论湖南女性之历史》,在这篇文章里,她的想法经常反映着丈夫的想法,或是对丈夫想法的评论,正如他的著述里也有她的影子。于是后世的学者便可以对照两人在兰州时期的著作,并将其构建成某种进行中的对话或二重奏。

不过康氏的看法是她自己的,而且经常都是易卜拉欣不可能赞同的。举个例子,那年后面的时候,非理性的冲突一步步撕裂他们所在的地区,康氏沮丧无力,又害怕冲突会进一步升级;她感到一家人似乎生活在巨大的风暴云下,随时可能分崩离析,于是她在自己的论文里写道:

可见,思想与宗教体系源于其所属之社会。人如何维生决定其如何思考、相信何事。农业社会信仰雨神、谷神与可能影响收成之一切(中国)。放牧民族信仰单一的牧神(伊斯兰)。于此两类文化中均可见到一原始概念,即视神为帮助者、在天上守护人类的大人。然则此想象中的父母却如顽劣孩童般说话行事,人完全依赖彼等,一切凭其随意定夺,赏罚亦只看怯懦之人献上何种祭品。此类宗教,说人应献祭给此种神,甚而向其祷告,并祈求其提供物质之帮助,此宗教是绝望者和无知者之宗教。仅当社会进步、更加安全,才会有愿意诚实面对宇宙的宗教。此类宗教愿意宣布说并无神存在的清楚迹象,唯一的迹象只在于宇宙本身之存在,此即意味着一切皆神圣,无论有无神从天上注视下界皆是如此。

易卜拉欣读了手稿,边摇头边叹气。“我娶的夫人比我自己更有智慧,”他对着空屋子说道,“我真是幸运。但有时候我但愿自己没有选择研究观念,而是去研究事物。我似乎在无意之中漂到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外。”

不过虽说周围麻烦不断,易卜拉欣和肚子已经很大的康氏仍会在每天傍晚远离尘嚣,来露台上看洮河汇入黄河的景象。他们会谈论新消息和当天各自的工作,比对诗歌或宗教文献,就好像这些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康氏试着学了阿拉伯语的字母表,她觉得十分困难,却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瞧,”她说,“用这个字母表是发不出中国话的音的,就算发出来也不一样。无疑反过来也是如此!”

她指指两河交汇处。“你说过两个民族可以像这两条河的河水一样融合。也许吧。但看看两河相遇处的波纹线。看,清澈的水汇入黄色的水里,依然清澈。”

易卜拉欣提出一种可能:“可再往下游一百里呢?”

“也许。不过我还是怀疑。说真的,你必须变成你说的那些锡克教徒,把所有旧宗教中最好的部分结合起来,创造出某种新的东西。”

“佛教呢?”易卜拉欣问。“你说它已经完全改变了中国的宗教。我们如何能把它也运用到伊斯兰上?”

她思忖片刻。“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有可能。佛说并没有神,万物皆是有情,哪怕云和石头。一切都有神性。”

易卜拉欣叹气,“肯定有神的。宇宙不可能从无中升起。”

“我们并不知道这不可能。”

“我相信是安拉创造了世界。但现在也许要看我们了。安拉赋予我们自由意志,然后就要看我们会怎么做。还是那话,伊斯兰和中国或许是一个完整的真相的两个部分。也许佛教中包含着另外一个部分。而我们必须找到全景,否则到处都将是一片荒芜。”

夜色降落到河上。

康氏说:“你必须将伊斯兰提升到下一个层次。”

易卜拉欣打个哆嗦,“苏菲派已经尝试了好多个世纪。苏菲派想扬升、瓦哈比派又把他们拉回来,说是不可能有任何改善、任何进步。而在这里皇帝把双方都一并碾压。”

“并非如此。老教在帝国的法典里是有自己的位置的,你那位刘智的书也收入了帝国的圣典集子里。道教徒可没有这种待遇。跟伊斯兰相比,就连佛教也没有得过皇帝这般的优待。”

“过去的确如此,”易卜拉欣说,“前提是伊斯兰要安安静静地待在遥远的西边。如今这些冲动的年轻人到处煽风点火,共存的希望全被他们毁了。”

康氏无言以对。她自己也一直是这么说的。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座粗糙的小城,尽管有城墙围绕,街上却不见行人。谨慎的居民早已回到家中,外出是太危险了。

从西边新涌入的难民带来消息。奥斯曼苏丹似乎与黑海北边大草原上的几个酋长国结盟了,那几个国家是金帐汗国的后代,新近才脱离了无政府状态。双方结盟后击败了萨非王朝的军队、击碎了什叶派在伊朗的据点,如今正往东开进中亚与丝路上那些组织混乱的酋长国。结果就是世界的中部乱成一团,伊朗和叙利亚的战火愈发炽烈,饥荒与毁灭到处蔓延;虽然也有人说奥斯曼获胜后和平也许会降临世界的西半边。不过与此同时,千千万万什叶派穆斯林往东越过了帕米尔高原,认为东边有更为同情自己的改革派国家掌权。

来到世上的我的孩子啊

当心你把自己带去哪里。

世事难料;

令我忧心难安。

若我们生活在大同盛世

我自然乐意见你扬起天真的脸

看秋雁南飞。

有一天康氏帮易卜拉欣整理堆满他书房的笔墨纸砚,中途她停下来读了他写的一页字。

“历史可以被视为一系列的文明的碰撞,正是这些碰撞造就了进步与新事物。这一切也许不会出现在实际发生接触的点上,因为这些点通常都充满了痛苦的动荡与战争;不,它们会发生在冲突的前线背后,在两种文化以最大力量试图定义自身和胜出的地方。这时通常会在短时间内出现巨大的进步,并产生永垂后世的艺术与技术成就。当人们努力应对困难局面时,各种想法蓬勃发展,而一段时间过后竞争的胜利者终将属于更强、更坚韧、更慷慨的想法。于是乎弗兰、印度和瀛洲才在乱局中兴盛,而中国却因其铁板一块的性质衰弱下去,哪怕注入了来自大海对面的大量黄金也无济于事。单一的文明是不可能進步的,进步永远来自两个或多个文明的碰撞。同样的,岸边的浪头总是在前浪回落到涌上来的后浪时达到最高点,这时一道白色的水线会喷上令人吃惊的高度。历史也许并不那么像一年中四季的更迭,而更像海里的海浪,四处奔袭、相交、制造出某种模式,有时甚至是三重波峰,在一段时间里就仿佛文化能量的钻石山一般。”

康氏放下手稿,满怀爱意地望向丈夫。她自言自语道:“真要如此就好了。”

“什么?”他抬起头。

“你是个善心人,夫君。但或许因为心善,你扛起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然后,在乾隆皇帝在位的第四十四年,三月里下了整整一月的雨,到处都淹了水,而康童碧正好即将临盆。西边发生大规模叛乱,谁也说不清是洪灾引发了叛乱还是乱党有意利用受灾时的混乱局面。总之叛乱的穆斯林攻下了一座又一座城镇,局势变得极其严峻,以至于有遥传说帝国的主力部队即将开赴西边;军队会不会来还不知道,但反正大片土地上都是天灾人祸,而甘肃的粮食也渐渐吃紧。

兰州再次被围,这回围城的是一支联军,里面有来自各个国家的移民,而且分属穆斯林的各个派别。易卜拉欣全家上下倾尽全力保护快要临盆的女主人。然而即使处于地势这样高的位置,黄河也因连日降雨而水量大涨,他们的宅子又正好处在黄河与洮河汇流处,情况更是不妙。现在兰州城那高高的峭壁看起来似乎也怎么高了。河水竟涨得那样高,棕色的水流在河堤的最顶部泛起白沫,那景象真叫人胆战心惊。最后,在十月十五那天,一支从下游往兰州进发的清军离兰州只有一天之遥,围城之困眼看就要解决,结果那天的雨势更大了,而河水也终于漫过了堤岸。

有人选了这么个最糟糕的时机凿开了洮河上游的大坝,大家都猜肯定是叛军干的。总之泥泞的河水汹涌澎湃,漫过了洮河那已经被淹没的堤岸,滚滚涌入黄河,甚至害得更大的黄河也漫了堤。到处都是茫茫的棕色河水,大水在狭窄的河谷两岸向小山上漫开。等清军抵达时整个兰州城都被肮脏的棕色河水淹没,水已经齐膝,而且还在不断升高。

易卜拉欣跟着兰州知府出城去迎清军,以备新来的军官有事相询,同时也准备帮忙寻找可以谈判的叛党领袖。所以当易卜拉欣宅子周围的水位不断升高时,家里却只有女人和几个男仆应付洪水。

宅子的围墙和大门口的沙袋似乎足以保护他们,可接着就传来大坝被凿开的消息,人们纷纷离开自家宅院前往地势更高的地方,边跑边大声喊着大水淹过来了。

“快走,”尊理喊道,“我们也得去高处。现在就得走!”

康童碧不理他。她忙着把自己和易卜拉欣的手稿往箱子里塞。尊理见了她的举动不由大声嚷嚷,书和稿纸堆了好几间屋子,根本没时间把它们全抢出来。

“那就帮我一把。”康氏咬牙发怒,同时动作飞快。

“这么多我们怎么搬?”

“把箱子放在轿子里,快。”

“可你怎么办?”

“我自己走!快!快!快!”

大家一起往箱子里塞东西。“这怎么行,”尊理看着康氏的大肚子抗议道,“易卜拉欣肯定希望你赶紧离开。他才不会在乎这些书!”

“他当然在乎!”她嚷道,“装箱!把剩下的放进来装箱!”

尊理尽力而为。整整一个时辰,所有的仆人都忙得鸡飞狗跳,可康童碧才刚刚开了个头。

最后她终于松口了,大家赶紧出了宅子的前门,一出门就立刻陷进齐膝的棕色河水里。水直往宅子里灌,直到他们关上大门才又把它挡在外面。整个镇子都变成了泛着白沫的棕色浅湖,那景象实在怪异。轿子里堆满了书和纸稿,所有男仆都挤到轿杆底下才抬得动它。洪水发出叫人毛发直立的低沉轰鸣,连空气也为之颤动。泛着白沫的棕色湖水覆盖了两条河和整个镇子,又漫上了四周的小山,兰州城完全没入水中。丫鬟们都在哭,空气里充满尖叫、嚷嚷和惊呼。小朴也不知去了哪里,所以听到一个男孩在哭喊的只有母亲的耳朵。

康氏回过神来:她把自己的儿子给忘了。她转身往回跳进门里,大门已经被水冲开,仆人们都压在轿子底下踉跄着往前走,谁也没留意她。

她蹚着横冲直撞地洪水来到熙儿的房间。宅子已经淹了。

熙儿大概本来藏在床底下,后来被水冲出来,就惊恐万状地蜷缩在床上。“救命!母亲,救我!”

“那就快来!”

“我不敢!我不敢!”

“我抱不动你,熙儿。快点!下人都走了,只剩我俩了!”

“我不敢!”他开始号哭,像三岁小孩一样缩成一团。

康氏瞪着他,她的右手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大门的方向伸出去,就好像要赶在身体其他部分之前离开。然后她低低咆哮一声,捏住男孩的耳朵把他拉得站起来,全不管他哇哇直叫。

“快走,不然我揪掉你的耳朵,你这个回回!”

“我不是回回!易卜拉欣才是回回!这地方的所有人都是回回!嗷!”他嚎叫一声,因为她几乎把他的耳朵从头上拧下来。她就这么拽着他穿过被淹没的宅院往大门走去。

他们走出门外,正好迎面扑来一片低矮的浪头——高到她的腰和他的胸口。等浪头过去,水位比先前更高了。现在水已经涨到母子俩的大腿。洪水的轰鸣比之前更加响亮。他们听不见彼此说话。仆人也一个都不见踪影。

地势较高的地方在通向南边的车道尽头,那边还有城墙,所以康氏涉水往南走,边走边搜索下人的身影。她脚下拌蒜,骂了一声;一只蝴蝶鞋被水流卷走,她踢掉剩下的那只鞋赤脚前进。熙儿似乎晕过去了,也可能是吓得昏厥,她只得将一只胳膊垫在他膝盖下方把他抱起来,又把他的一部分重量搁在怀孕隆起的腹部上。她生气地高声召唤仆人,但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有一次她脚下打滑,不禁大声呼喊观音之名——观音就是能观世人音声的菩萨。

这时她看见了心无,男孩像长了胳膊的水獭一样朝她游过来,表情又严肃又坚决。在他身后小朴蹚着水朝她这边走,还有尊理。心无把熙儿从康氏身上拉下来,朝着他红彤彤的耳朵一掌拍下去。他指着城墙朝熙儿大喊:“那边!”康氏吃惊地看到熙儿几乎是一溜小跑朝城墙去了,不时还从水里跃起。心无留在她身边,帮她涉水走上车道。她活像是运河里的驳船被纤夫往上游拉,鼓胀的腰部像船头一样劈开了浪花。小朴和尊理也赶到了,一起帮她往前走,小朴边哭边嚷:“我去前头看水有多深,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在轿子里!”而尊理则说大家都以为她跟小朴一起走到前头去了。乱起来常有的误会。

其他下人已经上了城墙,正催他们加快速度。下人们瞪圆了眼睛朝上游看,一个个魂飞魄散。快!他们的嘴型在说。快!

棕色的河水从城墙底部急速流过。康氏笨拙地对抗着水流,她的小脚不时打滑。城墙上的人放下一架木梯,熙儿手脚并用爬上去。康氏也开始往上爬。她这辈子还从未爬过梯子,心无、小朴和尊理在底下推,结果反而碍事。梯子有好几级没入水中,而她的小脚很难抓稳;的确,她脚的长度还不如梯子的横档宽,所以踩不牢、没法着力。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一片棕色的大浪打过来,水里卷着各种东西;浪头扑向城墙,把靠墙架着的许多梯子和其他一切物件都卷进水里。她用胳膊的力量把身体往上拉,一只脚踩上了一级干燥的横档。

小朴和尊理从下方猛推她,她整个人被人拉上了城墙顶。小朴、尊理和心无箭一样冲上来。他们把梯子拉上城墙,正好赶在大浪卷过来之前。

洪水中的城墙形成一座狭长的小岛,许多人都在城墙顶上避难。附近有座宝塔,逃到塔顶的人朝他们挥手。墙上的人全都盯着康氏。康氏把裙子整理好,又用手指将贴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她清点一番,家里人都在,一个微笑从她脸上一闪而过。这是大家第一次看到她微笑。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被小船接到南边的小山上,那里比被洪水淹没的镇子更高些,易卜拉欣也终于与他们会合。这时候康氏早已经不再微笑了。大家杂乱地坐在一处,而她一把将易卜拉欣的脸拉到自己跟前。“听着,”她一只手放在腹部,“如果我们这胎是女儿——”

“我知道。”易卜拉欣道。

“——如果上天赐给我们一个女儿——再也不裹脚了。”

4 劫后余生

多年之后,仿佛整整一个时代过去了,两位老人坐在露台上看河水奔流。在两人共度的时光中,他们讨论过世上的一切,他们甚至一起写了一部世界史,但如今他们几乎不再交谈,只除了指出渐渐黯淡的天光下的某个特征。他们极少谈起从前,更是绝口不提当年在杭州的事:两人坐在暗室中、潜入烛光、瞥见过去生生世世的奇异画面。那些时刻令他们心生敬畏与恐惧,单单回想都教他们寝食难安。再说了,知识已经得到、该明白的也已经明白:他们认识彼此已经一万年,毫无疑问。老夫老妻,心里明白,这就够了。没必要再往下深挖。

这也同样是中阴;或者就是涅槃。这是被永恒所触碰的生命。

后来有一天,在去露台与伴侣一道欣赏落日之前1,老头坐在空白的稿纸前整整一下午,他思索着、看着靠书斋四壁堆砌的书和手稿。最后他拿起毛笔开始书写,一笔一画写得很慢。

《财富与四大不平等》

散落四方的记录和旧世界残破的废墟告诉我们,最早的文明起源于中国、印度、波斯、埃及、远西和安纳托利亚。在这些土地肥沃的地区,最早的农夫学会了如何耕种、如何储存粮食,由此创造出超过日常所需的收成。没过多久,由祭司支持的士兵就攫取了各地区的权力,而祭司和士兵的数量也不断增加,通过税收与直接掠夺的方式,增产的大量粮食大部分被他们据为己有。劳动被分成几种类别,一如孔子和印度种姓系统所描述的:战士、祭司、手艺人和农人。有了这样的分工,战士与祭司对农人的压迫就被体制化了,而这一压迫一直没有结束。这是第一种不平等。

于是文明下有了劳动分工,与之相伴的则是男人建立起了对女人的普遍统治,也可能它在分工之前就已经发生。有可能它发生在人类只能勉强糊口的早期,不过如今我们是无从知道了;我们用自己的双眼可以看到的事实是,在农耕文明中,女人既在家里又在地里劳作。事实上农耕的生活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干活。但从早期开始,女人就一直遵从男人的要求。而且在每家每户,对法定权力的控制也与整体的状况相仿:国王及其继承人统治其余所有人。这就是第二和第三种不平等:男人控制女人和儿童。

接下来的一个短暂的时代里,最早的文明开始相互贸易,丝绸之路连接中国、巴克特里亚、印度、波斯、中西、罗马和非洲,将多余的收成搬运到旧世界各地。农业对新出现的商机做出回应,许多农产品都大幅增产,例如谷物和肉类之类的大宗农产品,以及橄榄、葡萄酒、桑树之类的专门作物。手艺人也制造出新工具,包括更高效的农具和船舶。贸易团体和商人渐渐削弱了最早的军事-祭司帝国,改变了战士和祭司集团独霸权力的状况,金钱逐步取代土地成为终极权力的源泉。这一切的发生都远远早于伊本·赫勒敦与马格里布的历史学家所认可的时间。及至古典主义时期——大约在先知出走麦地那之前1200年——贸易带来的改变已经扰乱了旧有的模式,还扩散并加深了头三种不平等,由此提出了许多关于人性的问题。古典主义的伟大宗教之所以出现在这一时期,正是企图回答这些问题——波斯的所罗亚斯德教、印度的佛教、希腊的理性主义哲学。但无论其形而上学的细节如何,每个文明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这个世界则不断地来回转移财富,最终财富都落入特权阶层手中;财富的转移成了人类事务中推动改变的力量——换言之,也就是推动历史的力量。累积了财富的人累积到更多财富。

从古典主义时期到发现新世界(大致就算是先知出走麦地那之前1200年到出走后1000年吧),贸易使得中西成为旧世界的焦点,许多财富最终都汇积到那里。大约在这一阶段的中间点——看年代即可判断——伊斯兰出现了,并很快就统治了世界。这一现象底下很可能潜藏着某些经济上的原因;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不是,但总之伊斯兰出现在了“世界中心”,那片区域有时被称作地峡区,它被波斯湾、红海、地中海、黑海和里海围在中间。所有的商路都必然汇聚于此,就像堪舆图中的龙脉。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伊斯兰为世界提供了一种通用的货币——第纳尔——以及一种通用的语言——阿拉伯语,这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但伊斯兰同时也是一种宗教,事实上它几乎成了普世的宗教,而我们必须明白,它作为宗教的吸引力部分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在一个越来越不平等的世界里,伊斯兰谈及一个人人平等的国度——无论年龄、性别、职业、种族和国籍,所有人在真主面前一律平等。伊斯兰的吸引力就在于此:在最重要的那个国度,也就是精神的永恒国度,不平等可以被消除、被取缔。

不过与此同时,食物与奢侈品的贸易继续在整个旧世界川流不息,从安达卢斯到中国,牲畜、木材、金属、布料、玻璃、书写工具、鸦片、药物——随着一个个世纪过去,还要加上越来越多的奴隶。奴隶主要来自非洲,他们的重要性与日俱增,因为需要干的活越来越多,而能够制造更强大工具的机器改良尚未发生,所以多出来的活全部要靠牲畜和人力来完成。于是在对农人、女人和家庭的压迫之外又添上了第四种不平等,即种族或团体的不平等。最无力自保的人被压迫成为奴隶,而特权阶层对财富的不平等的积累也在继续。

发现新世界也仅仅是加快了这一进程,因为新世界提供了更多的財富和奴隶。商路很大程度上从陆地向海上转移,伊斯兰不复再像过去一千年那般控制着交通要冲。财富积累的主要中心转移到中国;事实上或许中心一直都在中国。中国一直拥有最多的人口,而且从古代开始,各地的人都在交换中国的货物。罗马与中国的贸易差就十分可怜,它每年都要在与中国的贸易里损失一百万盎司的银子。丝绸、瓷器、檀香木、花椒——罗马和世界的其他所有地方都将自己的金子送往中国换回这些产品,而中国也越来越富裕。现在中国又占领了新世界的西海岸,于是又可以享受到大量金、银和奴隶的直接输入。既出售自己制造的商品也直接抽血,这种双重的财富积累是一种新的东西,一种积累的累加。

这么看来,中国显然是世界上正在升起的主宰,它与曾经的主宰伊斯兰世界展开了竞争,后者依然对渴望在真主面前获得正义的人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哪怕人民已经不指望在地上就能实现正义。那么印度作为第三种文化存在于这二者之间,它是中间人,同时影响二者,当然也受二者影响。与此同时,新世界的原始文明刚刚才与人类的主体建立联系,并立刻就被后者征服,但它们也在挣扎求生。

情况就是如此。很大程度上,人类的历史就是对收获的财富所进行的不公平的积累,权力中心在转移,而四大不平等则总是不断扩展。这就是历史。据我所知,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过一种文明,或者某个时刻,所有人劳动所得的收成是公平分配的。一有可能人就要仗势压人,而每一次成功的强制都增加了普遍的不平等,且这不平等的程度直接与积累的财富数量挂钩,因为财富和权力是极相似的。的确,拥有财富的人用钱买来武装力量,借此强制推行不断增长的不平等。于是这个循环就这么不断继续。

结果就是,一小部分人过着食物、设施和学识都极其丰沛的生活,同时不那么幸运的人则活得如同会说话的牲畜一般,他们被有权有势的人套上挽具,替后者创造财富,自己却无法从中获益。如果你恰巧生为一个年轻的黑人农家女,你能对世界说什么呢?世界又能对你说什么?你生存在四大不平等的重压下,一样都不少,你会在无知、饥饿与恐惧中度过短暂的一生。事实上四大不平等只需其一就能制造出这样的境遇。

所以我们必须要说,从古至今生活过的所有人类中,大部分人一生都被有权有势的极少数人奴役与剥削。每有一个皇帝和官僚、每有一个哈里发和卡迪、每有一个饱满而富足的生命,就有一万个人的生命被如此抑制、被如此浪费。

即便你对饱满的生命做最低限度的定义,即便你说人们总归还有自己心中灵性的力量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因此哪怕世上最穷困、最无权势的人也在自己一生的挣扎中享受过一定程度的幸福与成就感,但还是有那么多人的一生被穷困摧毁,以至于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得出结论:浪费的人生比充分活过的人生要多得多。

世上的各种宗教全都试图解释或缓解这些不平等,事实上我现在认为印度人和中国人对来生的描述,即六道或者说六种现实界——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其实是以隐喻的手法极准确地描述出现实世界以及其中包含的不平等。天人端坐在奢华的上界评判其余众生,阿修罗靠战斗帮天人维持其高高在上的位置,人像世间的人一样应付日子,畜生像牲畜一样劳作,无家可归的饿鬼在地狱边缘饱受惊怖之苦,而地狱的居民则被奴役,陷于彻底的穷困。

我自己的感觉是,直到完满的人生多过破碎的人生为止,我们始终都会困在某种前历史中,永远配不上人类的伟大心灵。历史要成为值得讲述的故事,前提就是完满的人生要多过徒劳的人生。这就意味着还要经历许多代人历史才会真正开始。一切不平等都必须终结,所有剩余的财富都必须平等地分配。直到那一天到来,我们永远都只是胡言乱语的猴子,而我们通常自诩的“人”也还不曾真正存在。

改用宗教的术语说,我们其实仍在中阴,等待着降生。

老妇人读了丈夫递给自己的这几页纸,在狭长的露台上来回走动,心情激动不已。讀完后她将一只手搭在他肩头。这一天已近尾声,西边的天空一片靛蓝,其中栖息着一轮宛若镰刀的新月。黑色的河水在下方流淌。她走到露台尽头自己的书案前,拿起一支毛笔,看也不看就飞快地写满了一页纸。

两只野雁在暮色中飞向北方。

一支莲花在浅滩里弯下腰肢。

这一生将尽

仿佛是愤怒充满了我的胸膛;

老虎:下一次我要将它套上

我的战车。那时就看我飞吧。

再也不要踩着这双小脚摇晃。

现在这里已经不剩什么好做

只除了在黄昏时书写,看心爱的

桃花顺水漂流。

回顾漫长的一生

世事纷扰。我想我最爱的

还是柴米油盐的日子。

大发展的时代

1 君士坦丁尼亚的陷落

奥斯曼苏丹兼哈里发塞利姆三世有个医生,伊斯梅尔·伊本·马尼·迪尔,他起先是亚美尼亚的卡迪1,在君士坦丁尼亚学习法律与医学。此人照顾病人卓有成效,因此很快在奥斯曼的官僚体系中不断升迁,最终苏丹要他治疗后宫闺房的一个女人。那姑娘经伊斯梅尔治疗后很快痊愈,不久伊斯梅尔又治好了苏丹塞利姆的皮肤问题。那之后苏丹任命伊斯梅尔当了自己的政府“高门”和后宫的首席医师。

于是伊斯梅尔就不声不响地在病人之间游走,按照医师们惯常的做法,通过行医来继续自己的医学教育。他并不参加宫廷宴会,只是写下一本又一本病例研究,记录下症状、药物、疗法和疗效。他也服从人家的要求,参加了耶尼切里也就是苏丹亲兵审讯犯人的活动,并且一样做了笔记。

见自己的医师如此投入、手艺又这样高明,苏丹很是叹服,并对他的案例也发生了兴趣。1202年肃清政变,耶尼切里处决了不少犯人,他们的尸体全部交由伊斯梅尔处置,苏丹还宣布关于尸检和解剖的宗教禁令不适用于被处决的罪犯。虽说尸体都放在冰上保存,还是有大量工作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完成,苏丹甚至亲自参加了几次解剖,每次下刀都会提问。他很快就看出活体解剖的好处,并建议伊斯梅尔做起来。

1207年的一天夜里,苏丹传医师来到高门里的宫殿。一个侍奉他很多年的马夫快要咽气了,塞利姆命人将他舒舒服服地安置在一张床上,而床则放在一台巨大天平一侧的托盘上。另一侧的托盘上堆着黄金做成的砝码,两个大盘子悬在房间中央保持着平衡。

老头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苏丹则在一旁边吃夜宵边看着。他告诉医师说自己确信这样做能够确定灵魂是否存在,以及如果它真的存在,重量又是多少。

伊斯梅尔站在马夫抬高的床边,手指轻轻按在老头的手腕上。老头的呼吸弱下去,变成抽气。苏丹起身把伊斯梅尔拉开,他指指天平那极精微的平衡点,这时候绝不能有任何干扰。

他们看着。屋里有大概十个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完全静止,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停下来见证这次测试。

很慢很慢地,装死人的托盘载着他的床往上升起。有人倒抽一口气。床升起来悬停在他们头顶。死人变轻了。

苏丹悄声道:“从旁边的托盘拿走最小的一点点砝码。”他的一个亲卫过去拿下几片薄薄的金叶子。然后又拿下几片。将死人抬在空中的托盘终于开始下降,最后落到了比另一侧托盘更低的位置。亲卫将最小的一片金叶子放回去。他极娴熟地让天平恢复了平衡。人死去时损失了四分之一格令的重量。

“有趣!”苏丹用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宣布。他回到自己的夜宵前,招手让伊斯梅尔过来。“来吃。然后跟我说说你对东边来的那群乌合之众是怎么想的,听说他们在进攻我们。”

医师表示自己对此并无任何看法。

“你当然听到过消息的,”苏丹鼓励他,“告诉我你听说了什么。”

“跟大家一样,我听说他们来自印度南部,”伊斯梅爾遵命说道,“他们打败了莫卧儿人,他们的陆军很强,又有海军将他们送到各地炮轰沿海的城市。他们的首领自诩为特拉凡科的喀拉拉。他们征服了萨非王朝、攻击了叙利亚和也门——”

“这些全都是老消息了,”苏丹打断他,“我需要你做的,伊斯梅尔,是解释。他们靠什么成就了这一切?”

伊斯梅尔道:“我不知道,大人。我也从东方的医师同仁那里收到过几封信,但信里并不讨论军事问题。他们军队的移动速度似乎很快,听说是每天一百里格。”

“一百里格!怎么可能?”

“不知道。我的一位同仁提到治疗烧伤。听说他们的军队不杀俘虏,而是让对方在他们征服的地区耕种。”

“真稀奇。他们是印度教徒?”

“印度教、佛教、锡克教——我的印象是他们实践的是三者的混合,或者由这位特拉凡科的苏丹创立的某种新宗教。印度的大师们经常这么干,而他似乎就是那种领袖。”

苏丹塞利姆摇摇头。“吃,”他下令,伊斯梅尔拿起一杯冰冻果子露。“他们是用希腊火当武器还是撒马尔罕的暗黑炼金术?”

“我不知道。据我所知撒马尔罕经历了长年的瘟疫,之后又有地震,那地方早已被人抛弃。但它的炼金术也可能在印度进一步发展起来。”

“也就是说我们是受了黑魔法的攻击。”苏丹沉吟道,他好像很着迷。

“我说不好。”

“他们的海军又是怎么回事?”

“你比我更清楚,大人。我听说他们能逆风航行。”

“又是黑魔法!”

“机械的力量,大人。有个锡克教徒跟我通信,他告诉我说他们在密封的罐子里烧水,然后把蒸汽逼进管道里,就像子弹从枪里射出,然后蒸汽就推动船桨,就像河水推动水车,这么一来船就被划向前方。”

“这么干肯定只能让他们在水里往后移动才对。”

“但他们可以管它叫前进,大人。”

苏丹盯着自己的医师,满腹狐疑。“那些船会爆炸吗?”

“看来似乎有可能,如果有什么东西出故障的话。”

塞利姆想了想。“好吧,这倒是有意思!如果有炮弹击中他们的烧水罐,整艘船都该炸掉才对!”

“很有可能。”

苏丹满意了。“正好拿来练准头。跟我来。”

他走出房间,身后照例跟着一大群人:六个卫兵、一个厨子和几个侍者、天文学家、贴身男仆、闺房的黑太监总管,所有人都跟在他身后,再加一个被苏丹抓着肩膀的伊斯梅尔。他领着伊斯梅尔穿过了后宫的“喜乐之门”,进去之前也没吩咐卫兵一声,再次留下随从们,自己琢磨谁该跟他进闺房。最后只有一名侍者和黑太监总管进去了。

闺房里到处是黄金和大理石、丝绸和天鹅绒,靠外的房间墙上挂着拜占庭时期的宗教画和圣像。苏丹朝黑太监打个手势,后者向站在对面门外的卫兵点点头。

后宫的一个妃子被四个女仆簇拥着走出来。那是个白皮肤红头发的年轻女子,赤裸的身体在煤气灯的光束下闪闪发亮。她不是白化病人,浅色的皮肤是天生的。苏丹闺房的这些白奴十分出名,全都是消失的法兰克人遗留下来的幸存者,数量很少。闺房之外谁也没见过这些女人,而用来与她们交配产子的男人也从未被苏丹宫廷之外的人看见过。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抬眼看向伊斯梅尔。他问:“她的家乡现在是什么样?”

医师清清喉咙。“我不知道,大人。”

“把你听说的讲给我听。”

“我听说维也纳以西的法兰贾主要是被安达卢斯人和金帐汗国人瓜分了。安达卢斯人占据了曾经法兰克人的土地以及它北边的岛屿。他们是逊尼派,照例有苏菲派和瓦哈比派在争夺各位埃米尔的恩宠。东边混杂着金帐汗国和萨非王朝的各位王公,其中许多都是什叶派,还有大量苏菲派团体。他们还占据了大陆之外的岛屿,外加罗马半岛,虽说那里大多是柏柏尔人和马耳他人。”

苏丹点点头,“也就是说他们很兴旺。”

“我不知道。那里的降雨比大草原多,但到处都是大山或者小丘。北边沿海有一片平原,他们在那里种植葡萄之类的东西。据我所知安达卢斯和罗马半岛的日子都还不错。大山以北要艰难些。据说低地仍有瘟疫横行。”

“为什么?那里是怎么回事?”

“那里终年湿冷。听说是这样。”医师耸耸肩,“谁也说不清。有可能当地居民的浅色皮肤让他们更容易被疫病感染。拔汗那是这么说的。”

苏丹一面沉思一面用手掌拨弄女奴,“再跟我说说,这姑娘的祖先来自哪里?”

“法兰克人领地以北、海岸之外的岛屿,”医师大胆猜测,“英格兰。那里的人肤色很浅,最外围的有些小岛逃过了瘟疫,一两个世纪以后岛上的人被发现、被奴役。听说他们甚至不知道世上发生了任何变化。”

“土地可好?”

“一点也不好。要么是森林要么是岩石。他们靠绵羊或鱼为生。非常原始,几乎跟新世界相仿。”

“新世界是找到很多黄金的地方。”

“据我了解,英格兰的名产是锡而非黄金。”

“这些幸存者被抓走的一共有多少?”

“我读到说有几千。大多数都死了,或者与普通人杂交。你拥有的或许是仅剩的纯血种。”

“是的。而且我告诉你吧,这一个还怀了他们那一族一个男人的孩子。我们照料他们的男人跟照料女人一样仔细,为的就是要让他们的血统延续下去。”

“非常明智。”

“好吧,巴尔干这地方是够凄凉的,”他沉吟道,“但再往西也许会好些。我们可以把帝国首都搬去罗马,就好像过去他们把首都搬来这里。”

“是。不过如今重新迁入的人已经把罗马半岛占满了。”

“威尼斯呢?”

“威尼斯倒还荒废着,大人。它经常被水淹,而且那里的瘟疫也比别处更厉害。”

苏丹塞利姆撅起嘴。“我不——啊——我不喜欢潮湿。”

“自然,大人。”

“好吧,那我們只好在这里跟他们战斗。我会告诉军队,如果他们为了守护高门而死,那么他们的灵魂,他们身体里最宝贵的那四分之一格令,就能升上万载天国。在那里他们会过上我在这里的生活。我们就在海峡里跟那些入侵者斗。”

“是,大人。”

“你下去吧。”

然而印度的军队却并未现身爱琴海,反而出现在奥斯曼帝国掌控的黑海。黑海上挤满了小黑船,船身两侧有水轮;不见船帆,只见耸立在黑色甲板室顶上的烟囱里喷出股股白烟。黑船看着活像打铁的炉子,似乎理应像石头一样沉下海底才对,可是并没有。它们一边喷气一边沿守备相对薄弱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而下,将沿岸的炮台轰得七零八落,然后在正对高门的近海抛了锚。抛锚后他们就炮轰托普卡帕宫,也轰炸防御城市这一侧的炮台,这些炮台大多只在典礼时使用,长期缺乏保养,因为康斯坦丁尼亚1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遭受过攻击。敌人竟从黑海出现——谁都没法解释。

总之他们是来了,炮轰城里的守备力量,直到将它们打得沉默下来。之后一发接一发的炮弹飞进了王宫的宫墙内,飞进了分布在佩拉区金角湾各处的炮台。城里人躲在室内瑟瑟发抖,也有人去了清真寺寻求庇护,或者离开城区去到狄奥多西城墙外的乡下。很快城市似乎就被人遗弃了,只剩些外出看攻城的年轻男人。后来大家发现铁船的火力全都对准了托普卡帕宫,似乎不准备轰炸城市,于是看热闹的人也多了起来。尽管有着坚不可摧的厚实城墙,王宫还是毁伤得厉害。

苏丹派人去传伊斯梅尔,要他去这个被炮轰的巨大靶子里。伊斯梅尔先把过去几年积攒起来的一大堆手稿收进箱子,全是笔记和记录、素描和样本和抽样。他真希望能安排把它们全都送去拿萨拉的伊斯兰医学校,他有许多忠实的笔友在那里工作和生活;哪怕送去特拉凡科的医院也行,虽说发动攻击的人就是来自那里,但同时另外一群最忠实的医学笔友也住在那地方。

眼下是没法安排转移了,于是他把它们留在自己房间,在最顶上贴了张字条描述其中的内容,然后就穿过空荡荡的街道朝高门走去。这天阳光灿烂,巨大的蓝色清真寺里有人声传出,但除此之外街上就只看见狗,仿佛最终的审判日已经到来,而伊斯梅尔被落下了。

王宫倒真像经历了审判日;每隔几分钟它就会被炮弹击中。伊斯梅尔闪到外侧的大门底下,人家领他去见苏丹,结果他发现苏丹就好像来到了游乐场,十足地兴高采烈:塞利姆三世站在托普卡帕最高的瞭望台上,完全暴露在炮轰王宫的舰队的视野下,他正拿一支银造的长望远镜观看战斗。

“船怎么没被铁压沉?”他问伊斯梅尔,“它们肯定跟宝箱一样重。”

“想必船体里有足够的空气能让它们漂起来,”医师因为拿不出完美的解释而颇感歉意。“如果船体漏水,它们肯定会比木船沉得更快。”

一艘船开炮,它喷出烟,似乎还在水里往后滑了一段。所有的船依次发射,每艘船一发炮弹。这些船挺小的,仿若海湾里那些较大的单桅三角帆,或者巨大的水爬虫。

刚才的炮弹落在他们左侧的宫墙上爆炸。伊斯梅尔感到脚下一晃。他叹口气。

苏丹瞟他一眼:“怕了?”

“有一点,大人。”

苏丹咧嘴笑。“来吧,我想让你帮我决定带什么走。我需要最贵重的珠宝。”可这时他在天上发现了什么。“那是什么?”他忙把望远镜凑到一只眼睛上。伊斯梅尔抬头看,天上有一个红点。它随风飘浮在城市上空,活像一枚红色的鸡蛋。“那底下挂了个篮子!”苏丹惊叹道,“篮子里还有人!”他哈哈大笑,“他们懂得如何让东西飞上天!”

伊斯梅尔以手搭额,“我能借用一下间谍镜吗,大人?”

红点从蓬松的白云底下朝他们飘来。“热空气上升,”伊斯梅尔想明白了,不由大吃一惊。“篮子里肯定有火盆,烧火的热气升起来困在大袋子里,于是那东西就整个升上天飞起来了。”

苏丹再次哈哈笑。“妙极了!”他从伊斯梅尔手里取回望远镜,“不过我没看见火苗。”

“火肯定很小,否则会烧掉袋子的。而且如果用的是烧木炭的火盆我们也不会看见。等想要下来的时候,他们就把火弄小些。”

“我也想要,”苏丹宣布。“你怎么没为我造一个?”

“我没有想到。”

现在苏丹的兴致越发高昂。红色的浮袋朝他们飘过来。

伊斯梅尔望着它评论道:“但愿风把它带去别处。”

“不!”苏丹大喊,“我想看看它能做什么。”

他得偿所愿。浮袋飘到王宫上方,高度刚好比云略低些;有时它来到两朵云之间,有一次甚至消失在一朵云里,这让伊斯梅尔特别强烈地感到它是像鸟一样在空中飞行。人像鸟一样飞上天!

“把他们打下来!”苏丹满腔热情地嚷道,“射袋子!”

王宫的卫兵尽力而为,但破损的城墙上只剩下几门炮了,而且炮筒还抬不到射击需要的高度。火枪手也朝它开枪,火枪扁平的爆裂声之后紧跟着苏丹的大喊大叫。地面上充满火药刺鼻的气味,与柑橘、茉莉和粉尘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虽说看不大清,但大家都觉得并没有人击中浮袋或篮子。篮子边缘有人往下看,他们头上似乎缠着厚厚的羊毛头巾,从对方面孔的大小伊斯梅尔判断他们或许位于射程之外。他说:“多半太高了,子弹打不到。”

然而从上方往下扔东西是永远不嫌太高的。篮子里的人似乎在朝他们挥手,然后一个黑点像俯冲的老鹰一样落下。一只全身紧锁、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老鹰。它笔直地落入王宫内一栋建筑的屋顶上,爆炸后瓷砖的碎片噼里啪啦飞溅到庭院和花园的每个角落。

苏丹大喊大叫、心醉神迷。又有三枚火药炸弹落在王宫里,其中一枚正好落在墙上的一门大炮附近,不但炸死了大炮周围的士兵,城墙也损毁不少。

苏丹的咆哮比爆炸声更教伊斯梅尔耳朵疼。他指着铁船说:“他们进来了。”

铁船靠近岸边,放下许多载满人的小艇。登陆期间其他船继续炮轰,炮火比之前更加密集;小艇不会遭遇任何抵抗,而且它们前方的城墙也已经被轰垮了。伊斯梅尔斗胆开口:“他们很快就要到这儿了。”与此同时浮袋和篮子飘向西边,越过王宫、飘向城墙背后的开阔地带。

“走吧,”塞利姆突然说。他抓住伊斯梅尔的胳膊。“我得赶紧了。”

他们沿着破碎的大理石阶梯往下跑,身后跟着苏丹最亲近的心腹侍从。苏丹领头跑进宫殿地下深处迷宫般的房间和通道。

在这儿底下,油灯勉强照出一个个堆满战利品的房间,那是奥斯曼帝国过去四个世纪掠夺来的,或许还有拜占庭的宝藏,甚至也可能有罗马的或希腊的、赫梯的或苏美尔的;全世界的所有财富,堆满了一个又一个房间。其中一间屋子全是黄金,多为金币和金条;又有一间满是拜占庭的宗教艺术;另一个房间是古代的兵器;另一间是皮革和珍贵木料打造的家具;另一间是大块大块染色的石头,据伊斯梅尔判断应该毫无价值。他跟着苏丹一路小跑,“这么多,没时间全部理一遍。”

塞利姆只是大笑。他大步穿过一道长廊,也可能是一间装满绘画和雕塑的仓库,最后来到一间小小的耳房。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在长凳上摆了一排口袋。“这些带上。”他命令赶上来的仆人,然后继续前进,对该走哪里十分笃定。

他们跑下从王宫底下的岩石中往下延伸的楼梯,只见光滑的大理石階梯穿透嶙峋的岩石进入大地的内脏,好一幅怪异的景象。据伊斯梅尔知道的情况看,城市用来蓄水的大洞穴应该是在更往东南一点点的地方;但等他们下到一个低矮的天然山洞里,他发现地面被水淹没,前方是石头码头,还有一艘由王室卫兵充当船员的窄驳船系在码头上。码头上的火把和船上的油灯照亮周围的景象。看来他们似乎身处蓄水洞侧边的一条通道,可以划船进入蓄水洞里。

塞利姆朝伊斯梅尔指指楼梯井周围的天花板,于是伊斯梅尔看出石头缝隙和人工凿出的洞里塞了炸药;看来等他们启程离开一段距离,这个入口就会被炸毁,而王宫的地面也可能会有一部分落在这上头;无论如何他们逃跑的路线会被遮蔽,也就不可能有人追上来。

众人忙着往船上装东西,苏丹则检查了炸药。等他们准备好出发,他高兴地咧嘴笑着,亲手点燃了引信。伊斯梅尔瞪大眼睛:他们刚刚经过的财宝中有些拜占庭圣像,眼前油灯下的景象实在与那些古老的圣像有些相似之处。“我们会与巴尔干的大军会合,横跨亚得里亚海进入罗马,”苏丹宣布。“我们会征服西方,然后再回到这里重击这些放肆的异教徒!”

军官们给出暗示,船员齐声喝彩;这里是地下湖,湖上是石头做的天空,在这么个密闭的空间里喝彩声仿佛出自好几千人之口。苏丹张开双臂接受欢呼,然后由三四个手下搀扶着踏上驳船。谁也没看见伊斯梅尔转身冲上了在劫难逃的阶梯,冲向另一种命运。

2 特拉凡科

还有更多炸弹被苏丹的卫兵装在王宫动物园的笼子上,等伊斯梅尔爬上阶梯重回天空下,就发现地上一片混乱,入侵的一方和防守的一方都在到处乱跑,有些在追赶有些在逃避大象、狮子、驼豹和长颈鹿。一对流血的黑犀牛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模样活像噩梦里跑出来的野猪,而周围的人则一面嚷嚷一面开枪。伊斯梅尔高举双手,满心以为自己要挨枪子儿,有点后悔刚才没跟塞利姆一起逃。

可是除了动物谁也没挨枪。地上躺着几个死伤的王宫卫兵,剩下的卫兵投降以后都被看管起来,比动物惹出的麻烦少多了。目前看来传闻所言不虚,入侵者的确并没有屠杀残兵败将的习惯。事实上他们正赶着俘虏加紧离开王宫,因为爆炸的轰鸣震动了大地,烟尘从窗户和楼梯井喷出,墙和房顶纷纷垮塌:塞利姆留下的炸药爆炸了,再加上满地怒火冲天的野兽,安全起见还是先撤出托普卡帕比较好。

人家让他们在高门西侧重新集中,正好在狄奥多西城墙的墙内,那是一片阅兵场,苏丹曾在这里检阅部队,有时也骑马。闺房里的女人全身拿罩袍裹得严严实实,被她们的太监和排成人墙的卫兵围在中间。伊斯梅尔与留下来的王家侍从坐在一起:天文学家、政府各部门的部长、厨子、仆人之流。

时间流逝,他们饿了。下午晚些时候来了一支印度军队,深色皮肤、矮个子的军人拿来几袋子大饼。

其中一个人问伊斯梅尔:“请问你的姓名?”

“伊斯梅尔·伊本·马尼·迪尔。”

那人的手指顺着一张纸往下拉,然后停在某处,又把自己找到的东西给另一个人看。

第二个人现在看来似乎是军官,他上下打量伊斯梅尔。“你就是康斯坦丁尼亚的伊斯梅尔医师吗?曾经写信给特拉凡科医院的女主持巴克塔的那位?”

“是我。”伊斯梅尔道。

“请跟我来。”

伊斯梅尔站起来跟上对方,边走边大口啃着人家给他的饼子。不管是不是在劫难逃,他反正是饿坏了;再说也没有迹象显示人家是要带他去枪决——既然对方提到了巴克塔的名字,所以多半不会是枪决才对。

他们走进一顶外观朴素但内里极宽敞的帐篷,有个男人正坐在书桌前盘问俘虏;里面没有伊斯梅尔认识的人。他被领到队伍的最前面,负责面谈的军官好奇地看看他,用波斯语说:“在所有被要求向特拉凡科的喀拉拉报告的人里,你排在很靠前的位置。”

“这倒叫我吃惊。”

“应该恭喜你。看来似乎是应了特拉凡科医院的巴克塔院长之请。”

“我们通信多年,是的。”

“那就是了。请跟这位队长走,他会带你乘船前往特拉凡科。不过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有报告说你是苏丹的亲信,是真的吗?”

“曾经是的。”

“能告诉我们苏丹去了哪里吗?”

“他和他的卫兵弃城逃了,”伊斯梅尔回答道,“我相信他们是往巴尔干去了,准备去西边重建苏丹的统治。”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逃出王宫的吗?”

“不知道。如你所见,我被留下了。”

他们的机械船正像伊斯梅尔听说的那样,是用火的热力驱动:火在炉子里燃烧将水煮沸,然后蒸汽被逼进管子里、推动安装在船体两侧大木罩里的桨轮。有阀门控制去到每一个桨轮的蒸汽的量,所以船可以原地转向。迎风时它拖着笨重的身子往前颠簸,一路劈波斩浪,飞溅的浪花高出了船身。当风从背后吹来,船员就升起小帆,船会像普通的船一样被风推着走,只不过多加了两侧桨轮提供的推力。他们在炉子里烧煤,还说起伊朗山里的煤矿,说是足够供他们的船一直烧到世界末日。

伊斯梅尔问:“船是谁造的?”

“特拉凡科的喀拉拉命人造的。安纳托利亚的铁匠学会了制造火炉、锅炉和桨轮。剩下的由黑海东头各港口的造船厂负责。”

他们在靠近老特拉比松的一个小港口靠岸,伊斯梅尔跟着一队人骑马往东南穿过伊朗,越过一片又一片干燥的小山和白雪皑皑的高山,然后进入印度。到处都能看见深色皮肤、个子矮小、白衣怒马的军人,还有配了轮子的大炮安放在各个城镇和十字路口的显要位置。所有的城镇似乎都完好无损,到处一片繁忙兴旺的景象。沿途有加固的大驿站,由军队管理,他们在那里换马,也在那里睡觉。许多驿站都位于小山下,有篝火整夜燃烧;间断遮蔽火光就能将讯息传到很远之外,传遍整个新帝国。喀拉拉人在德里,他会在几周后回到特拉凡科;巴克塔院长在贝拿勒斯,不过几天后就会返回医院。有人传话给伊斯梅尔说,院长很期待见到他。

这期间伊斯梅尔则一步步发现了世界究竟有多大。然而它也不是无限大的。十天稳步骑行他们就横穿了印度。在印度绿油油的西海岸,伊斯梅尔又是一惊:他们坐上了跟铁船一样的铁车,铁做的轮子,行驶在两根平行的铁轨构成的车道上,铁车在其上行驶就像飞一样平顺,载着他们驶过许多久远以来就被莫卧儿人统治的古城。铁轨车道穿过德干高原崎岖的边缘地带,往南进入一片一望无际的椰子树林。就这样,靠了与风同样迅捷的蒸汽之力,他们驶向特拉凡科,驶向印度西南尽头的海岸。

帝国新近大获成功之后,许多人都搬到了这座城。铁车缓缓驶过一大片果园和田地,田里种的作物伊斯梅尔一样都不认识,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城市的边缘地带。郊区挤满了新建的房屋、营地、木料堆栈、存放设施:的确,看来似乎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往每个方向延伸出许多里格远。

与此同时城市的内核也一样在变身。好几辆由铁车首尾相连组成的列车把他们载到一个大院子里,地上有许多成双成对的铁轨,他们下车走出大门就到了城市的中心。有一座按高门的标准而言非常小的白色大理石宫殿矗立在一片公园的中央,公园肯定占据了原先老城中心的很大一部分区域。公园俯瞰下方的港口,港内泊满各色船只。往南看去,一处造船厂正在打造新船;一道防波堤正在扩建,延伸到绿色的浅海里;又有一座低矮狭窄的小岛能为内侧的水域提供庇护,因此形成的内港里挤满了大船,同时还有许多小船张帆或划桨行驶在大船之间。与尘土飞扬、懒散迟钝的康斯坦丁尼亚相比,眼前的景象真是忙乱之极。

伊斯梅尔骑马跟随着穿过城市喧嚣的街道,继续沿海岸往南走了一段,来到宽阔黄沙滩背后的一片棕榈树林。围墙之内是一座宏大的佛教寺院,从林木中看过去,很远之外都能看到新修的建筑。从临海的建筑延伸出一块码头,停泊着几艘火力推动的铁船。看来著名的特拉凡科医院就在这里。

寺院的领地内平静无风。伊斯梅尔被领到斋堂用饭,又请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浴池里铺着瓷砖,有的池里是热水,有的是冷水,凭他选择,而且最后的几池水是在露天里。

浴池背后,青翠的草地上立着一座小亭子,周围开满鲜花。伊斯梅尔穿上人家给他的干净棕色长袍,赤脚踩着修剪过的草地走进亭子,那里有一位老妇人正跟另外几个人交谈。

看见伊斯梅尔一行,她便停下了脚步,伊斯梅尔的向导把他介绍给对方。

“啊。真是高兴,”女人用波斯语说,“我是巴克塔,这里的院长,也是你谦卑的通信人。”她站起身,双手合十朝伊斯梅尔鞠躬。她的手指扭曲、动作僵硬,伊斯梅尔觉得像是关节炎。“欢迎来到我们的家。让我替你倒杯茶,或者你也许更喜欢咖啡?”

“茶就好。”伊斯梅尔说。

“大菩萨,”一位信使对院长说,“下一次新月时喀拉拉将来拜访我们。”

“荣幸之至,”院长说,“正好月亮将以小角度与启明星形成合相。到时候够时间让我们完成坛城1吗?”

“他们觉得应该没问题。”

“很好。”

院长继续小口喝茶。

伊斯梅尔试探着问道:“他称呼你大菩萨?”

院长像小姑娘一样咧嘴笑,“不过是表示情感,并无现实依据。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尼姑,我们的喀拉拉赐我荣誉,暂时领导医院。”

伊斯梅尔说:“我们通信时你从没提过这件事。我一直以为你就只是普通尼姑,住在类似寺院学校兼医院的地方。”

“很长时间里也的确如此。”

“你什么时候成为院长的?”

“照你们的纪年法,是哪一年呢……1194年。之前的院长是日本喇嘛,他实践的是一种日本佛教。在中国人征服日本之后,他的前任将日本佛教和许多僧尼带到了这里。中国人连本土的佛教徒也一样迫害,日本的情形就更糟。所以他们来了这儿——先去了兰卡,然后来了这儿。”

“而且他们也研究医学,我猜。”

“是的。尤其是我的前任,他目光精准,又极富好奇心。通常我们看东西都好似在夜间视物,可他却站在晨光之下,因为他用规范的试验方法检测我们自以为知道的一切是否真實。他能感受到事物的强度、动作的力量,并设计出测试方法用于各种试验。他为我们打开了许多扇门,我们至今仍在往门里走。”

“不过我认为你们已经跟随他去到了新天地。”

“是的,总有更多东西揭露出来,而自从他离开那具皮囊,我们也一直在努力工作。往来的船只大大增加,给我们带来许多不同凡响的资料,其中有些来自法兰贾。依我看如今的情况一目了然,英格兰岛即将重蹈日本覆辙,只不过一切将发生在世界的另一侧。如今他们拥有在废墟之上重新长起来的、好几个世纪未经砍伐的森林,所以他们有很多木材可以用来贸易,而且他们自己也造船。他们给我们带来了在废墟里找到的书和手稿,医院和整个特拉凡科的学者都学习了那边的各种语言,并翻译了他们的书。那些书非常有趣。亨利大师之类的人十分先进,远超你所想。他们提倡高效的组织、良好的会计和审计、使用实验与记录来确认收成——总的来说就是凭理性经营他们的农庄,就像我们这里一样。他们有水力驱动的风箱,能把熔炉烧到白热,或者至少是达到亮黄色。他们甚至担忧自己时代森林的损失。据亨利计算,一台熔炉只需四十天就能耗光方圆一尤干达以内的所有树木。”

伊斯梅尔道:“恐怕这种情形又要重现了。”

“无疑还会更快。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靠它发财。”

“那么这里呢?”

“我们这里的财富是另外一种。我们帮助喀拉拉,而他每一天都在扩张王国的疆域,而在王国的边界内一切都朝着改良的方向发展。种植的食物更多、生产的布料更多。战争和掠夺都减少了。”

喝完茶巴克塔带他去各处参观。一条生机勃勃的小河穿过寺院的中心,河水流经四座硕大的木头磨坊和它们的水车,最后流向积水塘底部的水闸。在这条奔涌的小河周围全是青绿的草地和棕榈树,不过河岸两侧的磨坊旁修了几座大木屋,里面传出轰鸣、撞击和咆哮声,浓烟从屋顶砖砌的高烟囱里滚滚涌出。

“铸造厂、炼铁厂、锯木厂和工厂。”

“你提到过一间兵工厂,”伊斯梅尔说,“还有一间火药厂。”

“是的。不过喀拉拉并不想将那样的重担强加给我们,因为佛教总体说来是反对暴力的。我们教了他的军队一些关于枪炮的知识,因为他们保护特拉凡科。我们就此征询过喀拉拉——我们告诉他对于佛教徒而言为了善而工作是很重要的,而他也承诺在由他控制的所有土地上都将推行相关的法律,阻止人们作恶或使用暴力。事实上我们是在帮助他保护人民。当然我们都见过统治者是什么样的,所以自然会有疑虑,但这一位对法律感兴趣。说到底他当然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只不过他恰好喜欢法律。”

伊斯梅尔想起对方攻陷康斯坦丁尼亚之后几乎没有流血伤亡。“这里面必定有些真实的成分,否则我早就死了。”

“对。跟我讲讲,听上去似乎奥斯曼的首都并没有很猛烈的抵抗。”

“没有。但一部分是因为攻击实在凶猛。大家都被火船和头顶飞的浮袋吓怕了。”

巴克塔饶有兴趣:“我得承认,那是我们的手笔。不过那些船看上去并不怎么可畏。”

“把每艘船都想象成移动的炮台。”

院长点点头:“机动性正是喀拉拉的一大口号。”

“也合该如此。最终的确是机动性胜出,在海船射程之内的一切都可以摧毁。而康斯坦丁尼亚完全在海船的射程之内。”

“我明白你意思。”

院长领伊斯梅尔穿过寺院和工坊,下到码头和船厂,那附近十分吵闹。当天晚些时候他们去了医院,巴克塔领伊斯梅尔看了用来教僧尼行医的房间。老师们聚过来迎接他,他们还给他看了靠一面墙摆放的书架,书架上的书和文件全是伊斯梅尔多年来寄给巴克塔的信件与草图,按照一种他看不懂的系统分门别类。其中一个男人说:“每一页都被抄写过许多遍。”

“你的工作似乎与中医有很大不同,”另一个说,“我们一直希望你能谈谈你的理论与他们理论之间的区别。”

伊斯梅尔摇摇头,手指拂过自己上辈子遗留下的这一切。他没觉得自己写过这么多东西。也许这个书架上就摆着许多抄本吧。

“我并没有理论,”他说。“我只是记录下了我见到的东西。”他脸上的肌肉绷紧,“当然,你们想听什么我都很乐意跟你们谈。”

院长说:“要是你愿意对着大家讲就太好了,许多人都很想听你说,并向你提问。”

“我很乐意,当然的。”

“谢谢你。那么我们明天召集大家。”

某处有钟敲响,它的铃声在每个整点和每次轮值换岗时都会响起。

“你们使用的是哪种钟?”

“印度数学家巴斯卡拉的水银轮,经过改良的版本,”巴克塔说着领伊斯梅尔走向放置大钟的高楼。“它用来做天文计算非常好,喀拉拉用它颁布了新的纪年,比之前的任何方法都更精确。不过说实话,如今我们也在尝试重量驱动的机械擒纵轮,还有弹簧驱动的钟,后者在海上会很有用,因为精准计时对确定经度至关重要。”

“我对此一无所知。”

“自然。你一直在研究医学。”

“是的。”

第二天他们回到医院,来到一间用来做手术的大屋子里。许许多多穿着棕色、红褐色、黄色袍子的僧尼席地而坐,都是来听他讲课的。巴克塔让几个助手将几本又宽又厚的大书拿来放在伊斯梅尔的讲桌上,书里全是人体结构图,绝大多数是中国的文字。

他们似乎在等他开口,于是他说:“我很愿意将我观察到的一切告诉你们。也许能帮到你们,我不知道。我对正规的医学体系所知甚少。我研习过一些由伊本·西那和其他人翻译过来的古希腊知识,但并无多少收获。从亚里士多德的著作里我学到很少,从盖伦处稍多些。奥斯曼帝国的医学本身也没有太多可夸耀之处。说实话,我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一种总体的解释能符合我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所以很久之前我就放弃了所有的假设,我决定只尽量描画和记录自己看见的东西。所以只能由你们来告诉我中国人的观点,如果你们能用波斯语转述的话;而我可以试着判断我的观察是否与它们相符。”他耸耸肩,“我只能做到这样而已。”

大家都盯著他,他心里紧张,接着说道:“实在有用,波斯语。在伊斯兰和印度之间架起桥梁。”他摆摆手,“有问题吗?”

巴克塔亲自出来打破沉默。“中国人提到的那些经络你怎么看?从皮肤往内穿过身体又再回到皮肤的那些?”

伊斯梅尔看看她翻到的一本书里的人体图。“会是神经吗?”他说,“其中一些线条是跟着主要神经的通路走的。不过之后就分道扬镳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纵横交错的神经,从脸颊到脖子,再顺着脊柱到大腿,又向上到后背。神经通常都像杏树的枝条一样分支,而血管分支的形状则好像桦树。二者都不像图上这样纠结缠绕。”

“我们觉得经络指的应该不是神经。”

“那么是指什么呢?你们尸检时在这些位置见过什么东西吗?”

“我们不做尸检。有时我们有机会检视撕裂的人体,人体的各部分跟你在信里描述的一样。但中国人的理解历史极其悠久,也极为详尽,他们会用针扎在恰当的经络点上,效果很好,此外还有许多别的方法,通常都能取得良好的效果。”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我们中有些人亲眼见过,大部分则是通过他们的叙述了解到的。我们在想他们是不是找到了一些小到看不见的系统。我们确实知道从动作到肌肉组织仅仅只靠神经传递信息吗?”

“我觉得是,”伊斯梅尔道,“切断相应的神经,神经背后的肌肉就不再动了。刺激某条神经,对应的肌肉就会跳动。”

他的听众瞪大眼睛。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男人说:“或许还有另外一种能量的传递也在同时发生,不一定是通过神经,而是通过经络,而这与神经同样必要。”

“也许。不过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幅图,“他们的图上没有胰腺,也没有肾上腺。这些都发挥着必不可少的功能。”

巴克塔说:“对于他们来说关键的器官总共十一个,五阴六阳。心肝脾肺肾,这些属阴。”

“脾不是关键器官。”

“……然后六种属阳的器官是胆、胃、小肠、大肠、膀胱和三焦。”

“三焦?那是什么?”

她读出图侧的中文注解:“他们说‘三焦有名而无形。调谐脏腑以运水,犹水必由火主之。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如是自上而下,头至躯干上半为上焦,乳至脐为中焦,脐下腹部为下焦。”

伊斯梅尔摇头道:“他们在解剖时找到它了吗?”

“他们跟我们一样极少解剖。类似的宗教障碍。有一次在他们宋朝时,大约伊斯兰历的390年,他们解剖了四十六个造反的人。”

“恐怕不会有多大用处。首先你得见过许多解剖和活体解剖,而且心里不能带着任何成见,然后一切才会清晰起来。”

现在僧尼们看他时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但他一面查看图画,一面不管不顾地讲下去:“这东西流经全身各处,他们指的不是血吗?”

“一种流动的和谐与平衡,一部分是物质的,比如血,一部分是属灵的,比如所谓的三宝,精气神——”

“这是什么,请问?”

“精是改变之源,”一位女尼迟疑着说,“像液体一样支持和滋养。用波斯话我们也可以把它译成‘精华。梵文里则是‘种子,或者说生发的可能。”

“神呢?”

“神是觉察,意识。就好像我们的灵,不过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伊斯梅尔起了兴趣:“他们称过它的重量吗?”

巴克塔领头哈哈大笑。“他们的医师不称重量。在他们看来这些不是物体,而是作用力与关系。”

“好吧,我只是个解剖学家,至于是什么赋予身体各部分活力我就不知道了。三宝、一、无穷——我说不好。看起来的确存在某种赋予活力的生命力,它时来时去,时涨时落。解剖是找不到它的。也许是我们的灵魂。你们相信灵魂会返回世间,对吧?”

“是的。”

“中國人也一样?”

“是的,大多数人都信。他们的道教徒认为并不存在纯粹的灵,灵永远是跟物质的东西混合的。所以他们的永生要求从一具身体转到另一具。而整个中医都很受道教影响。他们的佛教与我们的大致一样,只不过同样更物质化一些。大多是女人们在上了年纪以后才实践的东西,用来帮助身边的人、为下一世做准备。官方的儒家文化不怎么谈论灵魂,虽然他们也承认它确实存在。大多数中国的著作里灵魂和物质的界线都很模糊,有时根本不存在。”

“显然如此,”伊斯梅尔再一次查看经络图。他叹口气:“好吧,他们研究了很久,又帮助了活人,而我只不过是画出解剖时看到的东西而已。”

他们继续。越来越多的人向他提问,还发表各种评论与见解。伊斯梅尔对每个问题都尽力回答。血液在各心房里的流动;脾的功能,如果脾有功能的话;卵巢的位置;截肢引发的休克反应;肺部被刺破后的积液;用针刺激暴露出的人脑各部分所引起的肢体动作:他描述了自己在每一个病例里看到的情形,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席地而坐的听众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戒备,或者说怪异。有两个女尼静悄悄地起身离开了。等伊斯梅尔开始形容拔牙后血液如何凝结时,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少数几个人还肯与他对视。他注意到这一情形,于是就开始结巴。“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只不过是解剖学家……我们得看看我的所见与你们的理论是否能彼此调和……”他看起来似乎在发热,就好像发烧了似的,但只烧在脸上。

最后巴克塔院长站起来,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他跟前,将他颤抖的双手握在手里。她柔声道:“够了。”所有的僧尼都站起来,像祈祷一般双手在身前合十,朝他鞠躬。“你从恶里制造了善,”巴克塔说,“现在休息吧,让我们来照料你。”

于是伊斯梅尔就在寺院提供的一个小房间里安顿下来,他研究僧尼们新近翻译成波斯语的中文文本,同时也教授解剖学。

有天下午,他和巴克塔从医院走去斋堂,那天的空气闷热潮湿,仿佛湿热的毯子,是季风来临前的那种空气。院长指着在大花园那一排排西瓜中间奔跑的小姑娘说:“这是前一位院长喇嘛的转世。她去年才到我们这里,但她出生的时辰跟老喇嘛过世的时辰完全一样,十分的不同寻常。当然我们过了一阵才找到她,因为去年我们才开始搜索,而她立刻就出现了。”

“他的灵魂从男人转到了女人?”

“看来是的。我们搜索时倒是照传统在小男孩里找的。之所以很容易就确定了她的身份,这也是原因之一:虽说她身为女性,却坚持要求接受测试。那时她才四岁。她认出了彭禅师的所有物品,比大多数转世灵童都多得多,而且她还说出了我与彭禅师最后一次谈话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

“当真!”伊斯梅尔瞪大眼睛。

巴克塔回视他:“感觉就好像再次与他对视。所以大家都说彭禅师化身为绿度母回到了人间,我们也开始更加关注女孩子和女尼,这当然是我一直以来都提倡的。我们效仿中国人的习惯,邀请特拉凡科的老妇人来寺院,让她们献身于佛教的研习,但同时也让她们学医,再回去照料自己村子里的人,并教导孙辈和曾孙辈。”

小女孩消失在花园尽头的棕榈树间。镰刀般的新月挂在天上,正好悬在明亮的启明星底下。微风送来鼓点。“喀拉拉耽搁了,”巴克塔听着鼓声说,“他会在明天抵达。”

黎明时鼓点再次响起,刚好就在晨钟敲响之后。远方的鼓点,仿佛雷鸣或枪声,却比二者更富节律,宣告他的到来。太阳升起时,大地似乎在颤抖。僧尼和住在寺院的僧尼的家人纷纷涌出寮舍、意欲一睹喀拉拉驾临的盛况。大门内的大院子被匆忙打扫干净。

打头的士兵跳舞一般快步走进来,所有人步调一致,每五步就向前滑一步,并在步枪换肩时大喝一声。鼓手紧随其后,他们手敲塔布拉、双脚整齐划一地滑步向前。还有几人拿着钹敲击。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衬衫,肩头缝了红布;他们列队绕着大院子走,直到最后有大约五百人站成几排弧线面对大门。等喀拉拉和军官骑马进门,士兵就举枪致敬、三声高呼。喀拉拉抬起一只手,队伍的指挥官高声下达命令;于是塔布拉鼓手敲出汹涌的鼓点,士兵们迈着舞步进了斋堂。

“他们真快,正如大家所说,”伊斯梅尔对巴克塔说,“而且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条。”

“是的,他们同吃同住。在战场上他们就像同一个人。给步枪重新装弹被分解成十个动作,又有十种鼓点作口令,不同的小组互相协调,总是处在循环的不同节点,所以他们可以集体轮流射击,我听说效果是毁灭性的。没有任何军队能抵挡他们,至少在很多年里都是如此。如今金帐汗国似乎也开始用类似的方法训练自己的军队。但即便如此,再加上现代化的武器,他们也无法抵挡喀拉拉。”

现在他俩谈论的那个人下了马,巴克塔朝他走过去,把伊斯梅尔也带去了。喀拉拉挥手让两人免礼,巴克塔开门见山道:“这位是康斯坦丁尼亚的伊斯梅尔,著名的奥斯曼医师。”

喀拉拉专注地盯着他,伊斯梅尔感受到那双上下打量的眼睛的热度,不禁倒吸一口气。喀拉拉矮小而结实,黑色头发,面孔窄窄的,动作很快。他的躯干配他的双腿似乎稍嫌太长。他的面容十分英俊,像希腊雕塑般轮廓分明。

他用清晰的波斯语说:“希望这里的医院给你留下了好印象。”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院。”

“你离开时奥斯曼的医学是什么状况?”

伊斯梅尔道:“我们在理解身体的各个小部位上取得了进展。但还有很多东西仍然是谜。”

巴克塔补充道:“伊斯梅尔检验过古埃及和古希腊的医学理论,并把其中有用的东西带给了我们,另外还有他自己的许许多多新发现。他纠正了古人,或者扩展了古人的知识。我们在医院的工作很大一部分都是以他写给我们的信为基石。”

“原来如此。”现在喀拉拉的目光比先前更加锐利。他的眼珠突出,虹膜里各种色彩混杂,仿佛玉石里的圆圈。“有趣!这些我们得多谈谈。不过首先我想跟你单独讨论最近的形势发展,菩萨妈妈。”

院长点点头,牵着喀拉拉的手走进俯瞰低矮果园的凉亭。卫兵没有跟过去,落在后面的院子里警戒,步枪准备好射击,寺院的院墙上也设了岗哨。

伊斯梅尔跟几个僧人去到水边,他们在那里安排坛城沙画的仪式。穿着红褐色和藏红花色长袍的僧尼在岸边各处游走,放置地毯和花篮。大家开心地聊天,似乎并不如何匆忙,因为喀拉拉与他们的院长商议事情通常一谈就是半天,甚至更久。两人的友谊众所周知。

然而今天他们结束得比平时要早,两人离开凉亭的消息传来,大家的步调显著加快。花篮被抛到水上,士兵们也随着教人脉搏加快的塔布拉鼓点重新出现。他们没带枪,所有人滑步到河边坐下,为自己的领袖劈开一条通道。他来到他们中间,不时停步将手搭在这个人或那个人肩头,他唤着手下的名字问候他们、询问他们的伤势。负责坛城的僧人走出工作间,随着铜锣和响亮的低音小号唱诵着什么。他们抬出两个磨盘大小的木头圆盘,由两个人拿平,圆盘上以未固定的细沙描绘出绚烂缤纷的坛城。其一是复杂的几何图案,共有红、绿、黄、蓝、白、黑六色,用色大胆。其二是世界的地图,特拉凡科仿佛眉心的红点,印度占据着圆圈的中心,坛城剩余的部分几乎呈现出整个世界的宽度,从法兰贾到朝鲜和日本,非洲和东印度群岛则盘绕在底部。一切都是自然的颜色,大洋是深蓝,内海是较浅的蓝,陆地依实情分别用绿色和棕色,山脉用深绿色和雪白来标记。大河淌出蓝色线条,一条鲜艳的红线围出一大片地方,伊斯梅尔推测那是喀拉拉征服的疆界,现在已经囊括了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往北直至安纳托利亚和康斯坦丁尼亚,不过并未包括巴爾干和克里米亚。实在美不胜收,就好像从太阳所在的制高点俯瞰世界。

特拉凡科的喀拉拉搀着院长走过来,免得她在小径上跌倒。两人来到河边止步。喀拉拉慢条斯理地仔细审视坛城,不时指着某个细节询问院长和寺院的僧人。其他僧人低声唱诵,士兵们也帮着唱起歌来。巴克塔面对大家,用单薄高亢的歌声盖过他们的声音。喀拉拉双手拿起一个坛城,小心翼翼地将它举起,坛城很大,光靠一人之力几乎难以搬动。他带着坛城走进河里,一束束绣球与杜鹃顺水漂来,撞上他的双腿。他将几何坛城举过头顶、献给天空,然后歌声一变,喇叭咆哮着加入进来,他随之将坛城放低到身前,然后极其缓慢地将它向一侧倾斜。细沙立刻全盘滑落,各种颜色倾入水中混在一起,喀拉拉光洁的绑腿也被染成五颜六色。他将圆盘浸入水中,洗去残余的细沙,水面升起彩色的云朵,很快又随水消逝了。他徒手擦拭圆盘表面,然后大步走上岸来。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泥,湿漉漉的绑腿染了绿色、红色、蓝色和黄色。他从坛城的制作者手里接过另一个坛城,端着坛城朝他们鞠躬,然后转身带着它走下河里。这一次士兵们也动了,他们将前额贴地,齐声吟唱祈祷文。喀拉拉缓缓放低圆盘,仿佛一位神祗在将世界献给更高的神。他将它置于水上让它飘浮,圆盘在他手指下缓缓旋转,一圈又一圈,歌声达到高潮,他用力将那浮在水面的世界往水下摁到极点,所有的细沙同时释放到水中、向上浮起沾在他的胳膊和腿上。他缀着满身的色彩走上岸边,他的士兵站起来高呼三声,然后又是三声。

稍后有人送来香气淡雅的茶水,喀拉拉放松下来,与伊斯梅尔说话。他先听伊斯梅尔讲了关于苏丹塞利姆三世的一切,然后换他向伊斯梅尔讲述特拉凡科的历史,他的目光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伊斯梅尔的脸。

“我们挣脱莫卧儿王朝奴役的斗争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最早的领导者是希瓦吉,他称自己为宇宙之主,也是他发明了现代的战争艺术。希瓦吉用尽了一切手段解放印度。有一次他召唤一只巨大的德干蜥蜴帮自己爬上了通往狮子要塞的悬崖。又有一次他被伟大的莫卧儿将军阿夫扎尔汗率领的比贾普尔军包围,经过一段时间的围困,希瓦吉提出亲自向阿夫扎尔汗投降,最后他只穿一件布衫出现在对方面前。但衣服底下其实藏了一把蝎尾匕首,而他藏起来的左手手指上套着剃刀般锋利的虎爪。他拥抱阿夫扎尔汗,在所有人面前将对方刺杀,以此为号他的军队冲向莫卧儿大军并打败了他们。

“那之后阿拉姆吉尔皇帝开始认真对付反叛者,他生命的最后四分之一个世纪完全用来夺回德干,每年为此损失十万条性命。等他制服德干,他的帝国也掏空了。这时西北各处反抗莫卧儿的叛乱也频频发生,锡克教徒、阿富汗人、萨非帝国东部的臣民,再加上拉其普特人、孟加拉人、泰米尔人,等等等等,全印度揭竿而起,他们都取得了或大或小的胜利。莫卧儿王朝穷征暴敛许多年,这时候他们自己的扎民达也叛变了,经济全面崩溃。等马拉塔人、拉其普特人和锡克教徒立定脚跟,他们就各自建立起自己的税收体系,你瞧,这么一来莫卧儿人再也没法从他们手里弄到钱了,虽说他们仍然宣誓效忠德里。

“于是莫卧儿王朝江河日下,尤其是在我们南边。但虽说马拉塔人和拉其普特人都是印度教徒,他们却说着不同的语言,而且对彼此几乎完全不了解,所以他们开始彼此竞争,而这也延长了莫卧儿王朝对印度母亲的辖制。在莫卧儿王朝垂死的那段日子里,可汗完全沉迷于他的后宫和他的水烟袋,这期间纳西姆1对可汗变得至关重要。后来那位纳西姆去南边建立了一个公国,而这也启发了我们在特拉凡科建立类似的体系。

“然后纳迪尔沙从亚历山大大帝用过的渡口横渡印度河、洗劫德里,他屠杀了三万人,抢走了价值十亿卢比的黄金和珠宝,还夺走了孔雀王座。这么一来莫卧儿王朝彻底完了。

“自那时起马拉塔人就一直在扩大他们的领地,一直到了孟加拉。但阿富汗人摆脱了萨非王朝独立,并往东一路冲到德里,德里再次被洗劫。他们退兵时将旁遮普邦的控制权给了锡克教徒,条件是收取收成的五分之一作为税收。那之后帕坦人又一次洗劫德里,他们在城里横冲直撞足足一个月,整座城化为梦魇。最后一个拥有莫卧儿头衔的皇帝被一个阿富汗小部落的首领刺瞎了眼睛。

“那之后三万马拉塔骑兵朝德里进军,北上的路上有二十万拉其普特志愿者加入他们的队伍,最后的战场在帕尼帕特,这块地方已经多次决定过印度的命运。他们在那里遭遇了由阿富汗人和前莫卧儿帝国军组成的队伍,后者发起了针对印度人的全面战争。这支队伍拥有当地居民的支持,又有伟大的将领沙阿·阿卜达利领导。战斗中马拉塔人死了十万人,另有三万人被俘用来换取赎金。但那之后阿富汗的士兵厌倦了德里,逼他们的可汗返回了喀布尔。

“然而马拉塔人也一样支离破碎。纳西姆的继任者平定了南方,锡克教徒占据旁遮普,孟加拉人占了孟加拉和阿萨姆。在我们这儿我们把锡克教徒当成最好的盟友。他们的最后一位灵性导师宣布说,自此以后他们的神圣经典就是灵性导师的化身,那之后他们大大地兴盛了,相当于在我们和伊斯兰之间建起一座高墙。而且锡克教徒也教会我们很多东西。他们是印度教与穆斯林的混合体,这在印度的历史上是很不同寻常的,而且极富指导意义。总之他们兴盛起来,而我们向他们学习、与他们协调一致行动,我们也兴盛起来。

“然后到了我祖父那一辈,一些难民逃离被中国人征服的日本,抵达了这一地区。他们是佛教徒,被佛教的中心兰卡吸引。他们中间有武士、有僧侣、有水手,很出色的水手——这些人驾船驶过了他们所谓的‘大海,事实上抵达我们这里的人一部分是驾船往东,一部分是驾船往西来的。”

“绕世界一周?”

“绕世界一周。他们教会我们的造船匠人很多东西,而这里的佛教寺院当时本就已经是金工、机械和制陶的中心了。本地的数学家让算学开花结果,把它用在航行、射击和机械上。一切都汇集到大船厂里,我们的商人和海军很快就比中国的都更强大了。这是好事,因为中华帝国征服了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地方——朝鲜、日本、蒙古、土耳其斯坦、安南和暹罗,还有马来诸岛——事实上就是我们曾经所谓的大印度区域。所以我们需要船来保护自己。在海上我们很安全,而在这下头,在德干崎岖的荒野下方,想从陆路征服我们也没那么容易。而且伊斯兰在印度的好日子似乎已经到头了,虽说在整个西方或许还没有。”

“你已经攻下了它最强大的城市。”伊斯梅尔评论道。

“是的。對穆斯林我永远都会施以重击,让他们再也不能来攻打印度。德里已经被强暴了太多次。所以我让人在黑海上建起一支小小的海军进攻康斯坦丁尼亚,像纳西姆击碎莫卧儿一样击碎了奥斯曼。我们会在整个安纳托利亚建立许多小国家,将他们的土地纳入我们的影响,就像我们在伊朗和阿富汗所做的那样。与此同时我们继续与锡克教徒合作,把他们当成主要的盟友和伙伴,共同建立由公国和邦国构成的大印度联邦。以此为基础统一印度是不会有很多人反对的,因为等它成功就会带来和平。自四个多世纪前莫卧儿入侵以来第一次带来和平。所以说印度正走出漫长的黑夜,而现在我们要将白昼扩散到每一个地方。”

第二天巴克塔带伊斯梅尔去了喀拉拉在特拉凡科的宫殿参加花园派对。大理石小宫殿所在的大公园俯瞰港口的北端,远离造船厂的喧嚣和烟尘;从浅湾的南侧倒也能看见造船的活动,不过距离甚远,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公园外还有更多繁复的白色宫殿,它们并不属于喀拉拉,而是当地商界领袖的产业;这些人靠造船和远洋贸易发财,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靠为类似的远航提供资金。喀拉拉的客人里有许多这类人,全都精心打扮,满身丝绸和珠宝。据伊斯梅尔观察,这个群体特别看重次等的宝石——绿松石、玉石、青金石、孔雀石、缟玛瑙、碧玉之类——全都打磨成圆形的大纽扣和项链的珠子。这些人的妻女穿着鲜亮的沙丽,有些还牵着驯化的猎豹。

人们在花园凉亭和棕榈树的阴凉下来回走动,长桌上摆满精致的吃食,有人在桌边吃东西,有人端着玻璃高脚杯小口喝饮料。佛教僧人穿着红褐色或藏红花色的袍子,在人群中分外惹眼。好多人都来找巴克塔,院长将其中几人介绍给伊斯梅尔,又把裹着长头巾、留着大胡子的锡克教徒指给他看。除此之外来客中还有马拉塔人和孟加拉人,非洲人、马来西亚人、缅甸人、苏门答腊人、日本人和来自新世界的易洛魁人。院长要么是跟所有这些人都有私交,要么是能通过衣着或容貌的某些特征辨别他们。

伊斯梅尔评论道:“这地方不同的人种真是太多了。”

“船带他们来的。”

许多人似乎都渴望跟巴克塔说说话,于是她把伊斯梅尔介绍给喀拉拉“最信任的一位助手”。此人小个子黑皮肤,名叫皮道苏,自称在缅甸长大,就在印度的尖角的东侧。他的波斯语极地道,无疑就是因为这个院长才将伊斯梅尔介绍给他,她自己好专心应付络绎不绝的谈话者。

“认识你喀拉拉很是高兴,”皮道苏一上来就这么说道,他把伊斯梅尔拉到一边。“他非常希望在各类医学问题上取得进步,尤其是传染病方面。疾病和感染给我们造成的损失比战斗中敌人带来的伤亡还要多,这令他深感悲伤。”

“我对此了解不多,”伊斯梅尔道,“我是解剖学家,我在努力学习人体的结构。”

“不过在理解人体上的一切进步都有助我们达成喀拉拉想知道的知识。”

“的确,至少理论上如此。久而久之。”

“但你难道不能检视军队的办事程序,找出其中也许助长了疾病传播的因素?”

“也许,”伊斯梅尔说。“不过有些方面是没法改变的,比如同行同住。”

“对,不过如何同行同住……”

“有可能。有一种可能似乎是,某些疾病是由小到眼睛看不见的生物传播的——”

“显微镜里的生物?”

“是的,或者更小。接触很少量的这些生物,或者接触已经被灭活的这类生物,似乎能让人在稍后接触它们时产生抵抗力,比如天花的幸存者就是如此。”

“是的,人痘接种。部队已经弄了天花结痂。”

伊斯梅尔闻言吃了一惊,军官看出来了。

“我们什么都会试一试,”他哈哈一笑,“喀拉拉相信对每一种习惯都要抱着改变它的意图去重新检视它,尽量予以改进。饮食习惯、沐浴、排泄——他很年轻时就当了炮兵军官,那是他职业生涯的起点,那时他就学到了有规律的办事程序多么重要。他建议炮筒采用钻孔替代浇铸,因为浇铸的表面永远不可能真正平滑。统一钻孔以后大炮威力更大、同时重量也更轻,而且还精准了许多。他测试过所有这一切,他把射击缩减成了一套规定动作,就像跳舞,而且对各型号的大炮都差不多,让它们可以像步兵一样快速部署,几乎像骑兵一樣快,而且很容易用船搭载。你也看到了,效果十分惊人。”他洋洋得意地朝派对挥手一圈。

“你以前是炮兵军官吧,我猜。”

那人哈哈笑:“是的,曾经是。”

“所以如今你在这里享受盛名。”

“是的,而且这次聚会还有别的原因。银行家、托运人,这么说吧,他们全都骑在大炮背上。”

“而不是医生。”

“的确。但我倒希望是呢!再跟我讲讲,你觉得要让军队保持健康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

“不跟妓女接触?”

那人再次哈哈笑。“这个嘛,你得理解,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这是宗教的职责。神庙的舞者在很多庆典上都是很重要的。”

“啊。好吧。那么就注意卫生。微生物是搭着脏东西从一个人的身体传给另一个人的,可以是在食物或饮水里,还有呼吸。煮沸手术器械能降低感染概率。医生、护士和病人都要戴口罩,免得感染扩散。”

军官显得很满意:“清洁是种姓纯净的益处。喀拉拉并不赞成种姓,不过应该可以把清洁提到更优先的位置。”

“煮沸似乎可以杀死微生物。厨具、罐子和平底锅、饮用水——煮沸都有好处。只是不大现实,我猜。”

“的确,但并非不可能。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用?”

“某些药草也许有用,包含某些对微生物有毒但是对人类无害的东西。不过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存在。”

“但是可以试验看看。”

“也许。”

“比如说在犯人身上试验。”

“有这个先例。”

“噢,喀拉拉会很高兴的。他多么爱试验啊,他的数学家会摆出记录、数据,看看一位医师的实验运用到一整支军队是否依然有效。他肯定还会找你谈的。”

伊斯梅尔道:“我知无不言。”

军官跟他握手,用两只手抓着他的一只手摇晃。“我等下就带你去见喀拉拉。现在嘛,我看见乐师们来了。我喜欢到上头的阳台听他们演奏。”

伊斯梅尔跟着他走了一段,就好像被旋涡裹挟似的;不过院长的一个助手把他截下来,带回到喀拉拉召集来看演奏会的人中间。

歌者穿着美丽的沙丽,乐师的丝绸外套是用不同颜色、不同织法的布匹裁剪而成,大多是天空的湛蓝和血橙的红色。乐师开始演奏,鼓手在双面塔布拉上定下节奏,其他人演奏的是一种高高的弦乐器,就像长颈的乌德琴,这让伊斯梅尔想起康斯坦丁尼亚——就因为这些发出弦音、与乌德琴如此相像的东西,整座城市都浮现在他心头。

一位歌者迈步上前,用某种外国话唱起歌来。一个个音符滑过歌的调子,不在任何地方停顿;乐音总在伊斯梅尔不熟悉的调子里画着弧线,没有一个全音或四分之一音不是快速向上或向下曲折,就像某些小鸟的叫声。那歌者的同伴在她身后缓缓起舞,当她的调子接近平稳时,她们的身体也接近了静止的姿态,但又总在动作,掌心向外伸展,用舞蹈的语言说话。

现在两个鼓手转换到一种复杂但稳定的节奏,与歌声编织到一起。伊斯梅尔闭上眼睛;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旋律彼此重叠、无休无止。听众随旋律摇摆,士兵原地跳舞,所有人都绕着喀拉拉这个静止的中心移动,而就连他也被音乐打动、在原地微微晃动身体。最后鼓手进入一段狂乱喷薄的鼓点,标志一曲终了。士兵们欢呼、高喊、跃向空中,歌者和乐师微笑着深深鞠躬,然后走上前来接受喀拉拉的祝贺。他与领唱的歌者讨论一阵,将对方当成老朋友一般对待。伊斯梅尔发现自己被院长拉进了一支接待的队伍里,大汗淋漓的表演者挨个从他们面前走过,他则朝每个人点头致意。他们都很年轻。各种不同的香水味充斥伊斯梅尔的鼻孔,茉莉、橙子、海浪,他的呼吸在胸口里膨胀。海的气息随微风飘来,比刚才更加浓烈,这回是来自大海本身,虽说先前有一款香水也是这味道。蓝绿色的大海就躺在那里,仿佛通往世界各个角落的大道。

派对再次在花园里旋转起来,它的花式全由漫步移动的喀拉拉决定。伊斯梅尔被介绍给银行家四人组,两个锡克教徒,两个特拉凡科人,他听他们讨论印度、印度洋周边及至整个世界的复杂局势,为了礼貌起见用的是他能听懂的波斯语。争夺城镇与海港、在曾经空旷的河口建起新城、当地人更换效忠的对象、西非的穆斯林奴隶、南非的黄金、印加的黄金、非洲以西的岛屿——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但如今却又不一样了。曾经的穆斯林帝国崩溃,新机器、新国家、新宗教、新世界快速增长,而一切都源自这里,就好像印度内部的剧烈斗争将一波波生机勃勃的变革向外传递到整个世界,然后又从外面传了回来。

巴克塔又介绍了一个人给伊斯梅尔,两个男人互相点头致意、又微微鞠躬。那人叫瓦斯科,来自新世界,法兰贾以西的大岛,也就是被中国人称作瀛洲的地方。瓦斯科说它是易洛魁地——“意思是长屋人民的领地。”他的波斯语还算过得去。巴克塔解释说他代表易洛魁联盟。看他长相像是西伯利亚人或蒙古人,又或者是没剃头的满族人。高大、鹰钩鼻,即便在喀拉拉当地强烈的阳光下也极其耀眼。看了他你会觉得世界另一头那些孤立的海岛也许产出了一个更健康、更强健的种族。无疑他的人派他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巴克塔留下他俩走开了, 伊斯梅尔礼貌地说:“我来自康斯坦丁尼亚。你们的人也有刚刚我们听到的那种音乐吗?”

瓦斯科想了想。“我们确实唱歌跳舞,但都是所有人一起,并不正式,而且都是偶然,你明白我想说的意思吧。这里的鼓声远比我们的流畅和复杂。厚重的声音。我觉得它令人着迷。我想再多听一听,看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我刚刚听到的东西。”他摆摆手,不过伊斯梅尔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惊奇,惊叹于鼓手的精湛技艺。

“他们的表演很美,”伊斯梅尔说,“我们也有鼓手,但这些鼓手将打鼓提升到了更高的层次。”

“千真万确。”

“那么城市和船之类的呢?你们的土地上也有这里这样的港口吗?”伊斯梅尔问。

瓦斯科吃惊的表情跟其他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伊斯梅尔觉得这当然完全合理,因为刚刚出生的婴儿脸上也能看到相同的表情。事实上,因为他说着流利的波斯语,所以尽管他来自那样遥远陌生的异域,伊斯梅尔却马上就能理解他,实在叫人惊叹。

这时巴克塔过来又把伊斯梅尔带走了。“你有幸受到邀请,跟喀拉拉一起搭乘空中战车。”

“那种飘浮袋?”

巴克塔微笑:“是的。”

“噢,妙极了。”

伊斯梅爾跟在步履蹒跚的院长身后走过一层又一层平台,两层平台之间有低矮的石梯连接,每一层都有自己独特的香气,依次是肉豆蔻、酸橙、肉桂、薄荷、玫瑰,每上一层都好似迈进了更高的维度,感官和情感二者都比之前一层更加敏锐:气味将他推得越来越远、进入更高的状态,他的肉体则微生惧意。他感到晕头转向。他并不怕死,但他的身体不喜欢跟死亡有关的观念:不喜欢思考在到达那最终的时刻之前会发生什么。他追上院长与她并肩而行,借她的平静稳住自己。从她上楼梯的步态他看出她一直在承受痛苦,然而她从不谈起。此刻她回望下方的大海,借机喘口气;她把一只关节扭曲的手放在伊斯梅尔胳膊上,告诉他他来到他们中间她有多么高兴,说在喀拉拉的领导下他们将合作取得多少成就,因为喀拉拉正在创造让伟大能够发生的空间。他们将改变世界。她说话时伊斯梅尔再次因空气中的香气感到眩晕,他好像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喀拉拉征服一个又一个地方,从全世界送回人和物件,书、地图、设备、药品、工具、患上罕见疾病的人或拥有新技术的人,全都被喀拉拉送回寺院,从乌拉尔山西面和帕米尔高原东面,从缅甸、暹罗、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和爪哇,从非洲东岸。伊斯梅尔看到一个来自马达加斯加的巫医,对方给他看了一种蝙蝠几近透明的翅膀,于是他得以全面检查活生生的静脉与动脉,之后他就可以向喀拉拉完整描述血液如何循环,而喀拉拉会非常满意;伊斯梅尔又看见一个苏门答腊的中医,对方向他展示中国人所谓的气与神是什么,结果指的就是伊斯梅尔一直称作淋巴的东西,它由腋下的小小腺体制造,正如中国人一直以来的说法,熬煮草药制成药膏可以对它起作用;然后他又看到一群佛教僧侣根据元素的化学和物理属性将不同族的不同元素排列成表,再全部呈现在一个极美的坛城中,它在阅览室、工房、铸造厂和医院引发了无止无尽的讨论。每个人都在探索,哪怕他们并未环游世界、哪怕他们一生都不曾离开过特拉凡科,他们全都急于找些有趣的东西,好在喀拉拉下次来时说给他听——不是为了获得喀拉拉的奖赏,虽说他的确会奖赏的,而是因为新的信息会让他非常开心。他脸上会露出一种表情,人人都渴望看见那表情,而这就是特拉凡科的整个故事,就在这里。

他们来到一个拴着飞篮的宽阔平台。光滑的巨大袋子已经充满热气,它一下一下地往上顶,拉扯着锚定它的缆绳。竹编的篮子有大马车或者小亭子那么大,将篮子与丝袋底部连接的装置是许多绳子构成的网络,每根绳子都很细,但合在一起显然十分结实。袋子的丝绸是半透明的。一个竹架子固定在丝袋下方,架子上用螺栓固定了烧炭的封闭式火盆,侧面粘着手摇风箱。他们通过马车车门上到篮子里,火盆刚好就在头顶上。

喀拉拉、领唱的歌者、巴克塔和伊斯梅尔挤进篮子、站到几个角上。皮道苏探头进来说:“真遗憾,看来是没有我的位置了,否则会挤得你们很不舒服;我下次再上吧,虽然失去这次的机会我很是惋惜。”

缆绳被飞行员和乘客们扔下去,只留下一根绳子;今天几乎没有风,人家告诉伊斯梅尔说这次要做有控制的飞行。据飞行员解释,他们会像风筝一样上升,等绳子将近完全拉直的时候就关闭炉子、在那个点上保持平衡,跟风筝没两样。届时他们离地大约一千掌。下午一般会有微弱的向岸风,假使绳子碰巧断裂也能确保他们飘向内陆。

他们往上升起。“就好像阿朱那的战车。”喀拉拉对大家说。所有人都点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歌者很美,她唱歌的样子仿佛空气里的一首歌围绕着他们;而喀拉拉比她更美,巴克塔则是最美的。飞行员往风箱里压了一两次空气。风拂过连接装置呼呼作响。

结果从空中往下看世界显得很平。它朝地平线延伸出极大的距离——东北和南边是青山,西边的大海是一片蓝色的平板,阳光照在海上像蓝色陶瓷上的金子般闪闪发亮。下方的一切都很小,但又清晰可见。树木仿佛一丛丛绿色的羊毛。大地在他们身下的空间铺开,看上去就好像波斯细密画里描绘的景象,满是美丽动人的细节。稻田的田埂上蜿蜒着一排排棕榈树,在它们背后则是种了小树的果园,一排排一列列,仿佛密密织就的布料,一路延伸到东边深绿色的小山。伊斯梅尔问:“那些是什么树?”

答话的是喀拉拉,伊斯梅尔渐渐看出来,眼前的果园大部分都是由他主持种植的。“这些土地属于喀拉拉城,用来种植精油的原料,许多人都运来货物跟我们交换这些精油。我们走到篮子来的这一路你已经闻到过其中几种。香根草、闭鞘姜、缬草和白芷,灌木有诸如克鲁达、枣莲、迦昙婆、野花茉莉和大花仙人掌。草有比如香茅、柠檬草、姜草和玫瑰草。花嘛,如你所见,包括晚香玉、黄兰、玫瑰、茉莉、鸡蛋花。草药包括薄荷、留兰香、广藿香、艾草。然后那边,在树林里,那些是檀香木和沉香木的园子。所有这些我们都培育、种植、收割、加工、装瓶或者装袋,然后跟非洲、法兰贾、中国和新世界贸易,它们过去并没有如此强效的香水和疗愈品,因此惊叹不已,并极其渴望得到它们。现在我还派人在世界各地探查更多别的品种,看哪些能在这里生长。能在这儿生根的就培育起来,它们的精油则卖到世界各地。对它们的需求非常之大,很难满足;特拉凡科奇妙的香气熏染整个地球,而金子则源源不断流进特拉凡科。”

锚索走到头,篮子转动方向,王宫的心脏展露在他们下方,那是飞鸟或者天神眼中的特拉凡科城。海湾旁的土地上挤满房顶、树木、道路和码头,全都像公主的玩具一样小;比不上康斯坦丁尼亚的辽阔,但也够大了,而且撒满各种绿树,活像是植物园。绿色几乎不为建筑与道路打扰,只有在码头附近房顶才比树多。

在稍微高过他们的位置飘浮着一大片云,仿佛用交叉阴影线画出的挂毯,它正乘风朝内陆移动。大海上,大理石般的高大白云排成一条长线朝他们涌来。喀拉拉对飞行员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下去了。”后者点点头,着手检查炉子。

一群好奇的秃鹫在他们周围滑行,飞行员朝它们吼了一声,又从篮子内侧的一个口袋里抽出一把鸟枪。他说自己倒是从没亲眼见过,但听说曾经有一个飞篮被一群鸟给啄得径直从天上掉下去了。似乎是老鹰,在保护自己的领地。秃鹫多半没那么大胆,但要是万一撞上这种事可就糟了。

喀拉拉哈哈大笑,他看着伊斯梅尔,指指色彩缤纷的芬芳大地。“这就是我们想让你帮我们建造的世界,”他说,“我们会去往世界的各个地方,栽种花园和果园直至地平线,我们会修路打通大山、穿过沙漠,我们会在山上开垦梯田、灌溉沙漠直到到处都是花园,直到有足够多的东西供给所有人,然后再也不会有帝国和王国,不会有哈里发、苏丹、埃米尔、可汗和扎民达,不会有国王、王后和公主,不会有卡迪、毛拉和乌理玛,不会有奴隶制和高利盘剥,不会有财产也不会有赋税,不会有富人也不会有穷人,没有杀戮、伤残、拷打和处决,没有狱卒也没有囚犯,没有将军、士兵、陆军和海军,没有父权、没有部落、没有种姓、没有饥饿,除去生命本身带来的生死之苦也不再有苦难。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第一次看清我们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

3 金山

咸丰皇帝在位的第十二年,大雨淹没了“金山”。开始下雨是在秋季的第三个月。在瀛洲海岸的这片地区,雨季惯常于此时开始,只不过这次雨再也没有停,直到来年春季的第二个月。整整半年每天都在下雨,而且通常都是那种噼里啪啦的瓢泼大雨,就跟在热带似的。那年冬天才刚过去一半,金山那巨大的中央山谷就从上到下完全被水淹没,形成一面1500里长300里宽的浅湖。棕色的水奔涌在三角洲两岸的青绿小山間,接着流入大海湾、出了“金门”,被染成泥巴色的海水一直流到蓬莱群岛。无论涨潮落潮山谷里的水都在大量往外流,可是仍然不足以清空巨大的山谷。平坦的谷底有许多中国人建起的村镇和农场,水漫过了它们的屋顶,全体居民都只得离家前往地势更高的地方。有的人去到海岸边的群山里,有的去了金山的山麓地带,而大多数人则南下去了那座以传说命名的城市:方丈。住在中央山谷东侧的人大多往上去了山麓地带,他们沿穿过苹果园和葡萄园的铁路与货车道往上走,脚下就是切开台地的深深峡谷。在这里他们遇上了在山麓定居的大批日本人。

这些日本人很多都是随中国军队征服日本后的移民潮来到这里的,那是在一百二十年前的雍正朝。最早在中央山谷里种植水稻的就是他们,但仅仅一两代人以后中国移民就来了,他们溢满山谷,就像如今雨水溢满山谷一样。第二代和第三代日本人大多往上搬去了山麓地带,去找金子,或者种葡萄和苹果。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为数不少的“旧人”——新近一场疟疾大流行杀死了大部分土著居民,剩下的就在山麓挣扎求生。日本人与幸存者相处融洽,再加上从东边来的其他原住民,他们齐心协力抵制中国人侵入山麓,把能用的方法都用尽了,除了直接暴动。因为金山之上是碱性的高原沙漠,寸草不生,他们退无可退。

因此对于早就在山麓定居的人来说,大批中国农户逃难到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叫人高兴的事。山麓就是朝上倾斜接入高山的高原,常被参差不齐、植被茂密的深邃河谷切割。这些河谷被熊果树挤得密不透风,清朝官方的人马进不来,因此许多日本家庭藏身其中,大多靠淘金或小型挖掘为生。中国人修路时通常只在高原动土,河谷基本是日本人的天下,尽管不时有中国的探矿人进来——这里已经成了流放在外的北海道,夹在中国的山谷和原住民的大片沙漠之间。然而现在浑身湿透的中国稻农涌进了这个世界。

双方都不喜欢这样。到这时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的糟糕关系已经像猫狗打架一样自然了。山麓的日本人努力无视在所有货车道和铁路站点建起难民营的中国人;中国人也努力忽略自己侵入了日本人开垦的土地。存粮越来越少,火气越来越大,清朝官方派军队进入这片地区维持秩序。雨还在下个不停。

有条货车道沿虹鳟河蜿蜒,有一天一群中国人从这条路走出了洪水围困的地区。俯瞰虹鳟河北岸的是许多苹果园和养牛的牧场,大多属于方丈的中国人,不过雇了日本人干活。新来的中国人在一片苹果园里扎营,并想尽办法搭起避雨的棚子:雨仍然下个不停,一天接一天。他们用杆子做框架、木瓦板做房顶,修起类似牲口棚的东西,一头点上一堆火,只有墙没有顶。不顶什么事,但总比没有强。白天男人们爬下峡谷的岩壁去奔腾的河里钓鱼,其他人则去森林里打猎。他们猎了很多鹿晒成肉干。

其中有一家的女主人名叫姚叶,她养的蚕装在盒子里,塞在她家农场缫丝房的椽子中间,出门时给落下了,所以她急得发疯。她丈夫觉得这事实在无法可想,但他家雇来当仆人的日本男孩克崎自告奋勇回山谷,说一等雨势稍歇他就划他家的小舟回去把蚕拿回来。男主人并不赞同,但女主人很想拿回自己的蚕,所以赞成克崎的建议。于是一天早晨克崎冒雨离开了营地,准备返回被淹没的农场,如果可能的话。

姚家来的时候把小舟拴在山谷的一棵橡树上,克崎发现船还在老地方。他解开系绳,从曾经农场东面的稻田上划向他们的宅子。西风卷起高高的浪花,风和浪都在把他推回东边。等他滑到姚家被水淹没的宅子旁,他手掌上已经磨出水泡。小舟的平底擦着外墙顶部滑进去,他把船拴在缫丝房的房顶上,那正好是农场里最高的建筑。他从侧面的一扇窗户爬上房椽,找到了装着蚕卵的盒子。盒子里装了石头,用桑叶覆盖,蚕卵则在浸湿的纸上。他把所有带蚕卵的纸收集起来装进油布袋子里,从窗口放到船上,并对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此时大雨猛烈抽打着洪水的水面,克崎考虑也许应该在姚家的阁楼过夜。可是空荡荡的宅子叫他害怕,于是就为了这个傻念头他决定划船回去。反正油布会保护蚕卵,而他身上总是湿的,如今已经习以为常。他就像在池塘内外扑腾的青蛙,水里岸上对他毫无区别。于是他上了船开始划桨。

偏偏这时候风又从东边吹来了,掀起的浪头力道十分惊人。他手痛,船还偶尔擦过淹在水里的东西:树顶、电报杆,也许还有别的,他心惊肉跳,不敢细看。死人的手指!小舟上有一卷涂油的防水帆布卡在船头,他将它从船舷上拖回来,各处系好,然后钻到帆布底下顺水漂流。他躺在船底,偶尔拿罐子往外舀水。帆布底下也是湿的,但至少船不会沉。他任由小舟颠簸在浪尖,最后终于睡着了。

晚上他醒了几次,但每次都在舀完水后强迫自己继续睡觉。小舟又是打转又是摇晃,但浪头一直没有盖过它。如果浪头盖过船舷小舟就会沉没,他也会淹死,但他尽量不去想它。

天亮了,他显然漂到了更西边而不是东边,深深进入了中央山谷形成的内海。山谷里有一簇橡树长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如今仍然立于洪水之上,成为水中的小小孤岛,他朝那边划过去。

他背对新形成的小岛划船,所以直到船头撞上小岛他才看见它。他立刻发现岛上满地都是蜘蛛、虫子、蛇、松鼠、鼹鼠、大耗子、小老鼠、浣熊和狐狸,它们齐齐往小舟上跳,因为它代表了新的制高点,而克崎自己则是制高点的最高处。他吓得大声嚷嚷,伸手把绝望的蛇、松鼠和蜘蛛从身上拍下去。这时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跟着那一大群动物跳上了小舟,只不过女人是从克崎撞上的那棵橡树上跳下来的,还边哭边喊:“它们想吃了它,它们想吃了我的宝宝!”

克崎忙着对付还在他身上爬的几十号各色生物,差点失手把一只船桨丢进水里。最后他终于把所有的闯入者全部压扁、拂去或者扔下船,然后将船桨搁回桨架里飞快地划船离开了小岛。女人抱着宝宝坐在船底板上,仍然一边拍打昆虫和蜘蛛一边喊着“哎!哎!哎!”她是中国人。

低垂的灰云又开始漏雨水。除开他们匆忙逃离的小岛,四面八方全是水,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克崎往东边划船。女孩抱怨道:“你走错方向了。”

“我就是从那边来的,”克崎说,“雇我的那家人在那边。”

女孩没应声。

“你是怎么跑到那岛上去的?”

她依然不说话。

有乘客划船就更难了,浪头只差一点就要盖过小舟。蟋蟀和蜘蛛繼续在人脚下跳来跳去,一只负鼠把身体塞进了船头的甲板底下。克崎不停地划船,直到双手流血,可他们一直没看到陆地;雨越下越大,仿佛厚实的雾从天而降。

女孩抱怨、给宝宝喂奶、杀虫子。“往西划,”她老是说,“水流会帮你的。”

克崎往东划。小舟颠簸在浪头上,他们时不时往外舀水。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一片汪洋。有一次,西边的低矮云层里露出一条豁口,克崎瞥见了沿海的山脉,远比他估计或希望的要近。洪水里肯定有股水流在把他们往西带。

天快黑时他们又遇上一座小小的树岛。

年轻女人说:“这就是之前那个!”

“只是看着像而已。”

又起风了,类似于炎热干燥的夏季傍晚在三角洲刮起的微风,过去那是大家最喜欢的。浪头越来越高,重重撞向船头,水溅在帆布上、溅到他们脚上。现在他们非靠岸不可了,否则准要沉船淹死。

于是克崎将船靠岸。动物和昆虫再次潮水般涌向他们。中国女孩赌咒骂娘,流畅得叫人吃惊。她把较大的动物拍开,不让它们接近宝宝,较小的那些只能忍着,习惯就好。在山谷橡树的巨大枝干上坐着一群可怜巴巴的雪猴,猴子低头盯着他们。克崎把船拴在一根树枝上,然后下船去把一张湿漉漉的毯子铺在两根树根之间泥泞的泥巴上,又抽出小舟的甲板遮在女孩和宝宝头顶,尽量用折断的树枝撑起甲板。然后他也爬到帆布底下,两个人和整整一个动物园的虫、蛇、鼠安顿下来准备度过漫漫长夜。想入睡并不容易。

第二天早上雨势一如既往。夜里年轻女人把宝宝放在两人之间,免得被老鼠咬了。现在她给宝宝喂奶。帆布底下比外面暖和些。克崎真想升一堆火烤点蛇或者松鼠吃,可没一样东西是干的。他说:“还是走吧。”

他们走进冰冷的细雨里,回到船上。克崎划船脱离小岛,这时约莫十只雪猴从树枝间跳下来爬上了船。女孩尖叫着拉过裙子裹住宝宝,又瞪眼瞅着猴子、弯腰把宝宝护在身下。猴子像乘客一样坐着,要么低头垂目要么望着远方的雨水,假装在思考别的什么。她威胁一只猴子,猴子往后缩。

“随它们去。”克崎道。猴子是日本的,中国人不喜欢它们,经常抱怨说不该让它们待在瀛洲。

他们在巨大的内海上打转。年轻女人和宝宝身上缀满了蜘蛛和跳蚤,就好像两具尸体。猴子开始给两人理毛,吃掉一部分昆虫,另一部分扔下船去。

“我叫克崎。”

“我是彭媞。”年轻的中国女人说。她动手拂去宝宝身上的虫子,对猴子视而不见。

一划桨克崎手上的水泡就开始痛,不过痛一阵就会缓解了。他索性往西边走,反正水流已经带他们往西这么远了。

细雨中出现一艘小帆船。克崎大声召唤,吵醒了女孩和宝宝。不过帆船上的人已经看见他们了,对方把船驶过来。

船上有两名水手,都是日本男人。彭媞眯着眼睛观察对方。

其中一个人让小舟里的难民上他们的帆船来。“不过叫猴子留下别动。”他哈哈笑着说。

彭媞举起宝宝递给对方,然后自己也越过船舷上了船。

“算你们走运,只碰到猴子,”另一个人说,“山谷北边,黑堡算是周围一大片区域的最高点,而且周围大部分地方都没有清理过,所以涌进黑堡的动物才叫多呢,你们稻田那边见都没见过。他们关了城门,但他们的墙是挡不住熊的,棕熊和金熊,他们就开枪打,结果治安官命令他们住手,因为那只会耗光弹药,而他们仍然会有满镇的熊。那些大金熊又把城门打开了,狼、麋鹿、整个动物世界都走在黑堡的街上,所有人都把自己锁在阁楼里等风头过去。”那人想到这里,乐得哈哈大笑。

彭媞说:“我们饿了。”

两个日本人说:“看着也是。”

克崎提了一句:“我们本来想去东边。”

对方回答:“我们要去西边。”

彭媞说:“很好。”

雨繼续下。他们遇到另一丛树,长在一条刚刚被水淹过的堤坝上。一打浑身湿透的中国人像猴子一样可怜巴巴地坐在树上,他们极高兴地跳上了船。据说他们已经困在这里六天了。搭救自己的是日本人,但他们对此似乎并无任何感想。

现在帆船和小舟被托在棕色的水流上,行进在雾蒙蒙的绿色小山之间。

“我们现在回去城里,”舵手说,“只有那边的码头还能保证安全。再说了,我们还想擦干身子去日本镇好好大吃一顿。”

他们在雨滴溅落的棕色水面上行驶。三角洲与周围筑了堤坝的小岛全都被洪水淹没,整个区域变成一片棕色的大湖,只偶尔有树顶从水里支棱出来,水手们指着其中一些树的线条热烈地讨论,似乎就靠它们确定方向。他们说日语很流利,跟他们粗劣的中文对比鲜明。

最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位于高耸的山腰之间的一条狭窄海峡,风正呼呼地往海峡里灌——克崎猜这里就是“内门”——于是他们收了船帆,任水流带自己走,不时转动船舵让船停在流速快的部分。这部分水流顺着南边的高大小山转弯,很快他们就驶出了狭窄的水道,被推进广阔的金湾。如今的金湾是泛着白沫、波涛起伏的棕色海湾,周围一圈青绿小山消失在头顶低矮的灰云中。他们抢风横渡海湾驶向城市,这时半岛北边高高的山脊上有几条云变薄了,微弱的光线射向从半岛一路延伸至塔玛派山峰顶的屋舍与街巷;在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灰色中,某些街区被阳光变成了白色、银色或青灰色。那景象真是震撼人心。

海湾西侧、紧贴金门北边的区域被几条伸进海湾里的半岛割开,这些半岛上同样满是屋舍,事实上它们位列城中最繁华的街区,因为它们构成了三个小港湾的岬角。三个小港湾中面积最大的是中间的那一个,那是商业港,而日本镇就在它南边的那座半岛上,塞在许多的仓库中间,仓库背后就是工人居住的街区。正如水手们所说,这里的浮船坞和码头完好无损,仍能正常使用,就好像中央山谷并未完全被淹没似的。只有海湾里棕色的脏水揭示出情形与平日不同。

他们靠近码头,小舟上的猴子开始紧张,因为它们面临着从洪水里转移到煎锅里的命运。最终一只猴子扒着船舷溜下水,开始朝南边的一座岛游去;剩下的猴子立刻学着它的样扑通跳进水里,边游水边用自己的语言彼此交谈。

他们的舵手说:“所以大家才管那儿叫猴岛。”

他把他们带到中间的港口。港口上的人里有一位是中国的治安官,他低头看着他们说:“看来外头还淹着。”

“还淹着,而且还在下雨。”

“大家怕都要饿肚子了。”

“没错。”

几个中国人爬上码头,跟水手道谢。彭媞抱着宝宝,跟水手和克崎一起上了岸。舵手也走过来,大家跟着治安官走向设在码头后方海关大楼里的“大河谷难民办公室”。他们在办公室里登记自己的信息——姓名、洪水前的居住地、家人和邻居现在哪里,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所有的一切全部记录在案。书记员给他们写了条子,拿去移民管理大楼就有床睡。大楼坐落在海湾里那座岩壁陡峭的大岛上。

舵手摇摇头。那些大楼建于大约五十年前,当初是为了隔离来到金山的非中国移民。大楼周围全是顶上有刺的铁丝网,里面则是分男女的大宿舍。如今楼里住了被洪水冲下来的大批难民,大多是原先住在山谷里的中国人,但看守们仍然保留着他们对待移民的那种监狱式心态,因此山谷来的难民怨声载道,大家都尽量争取搬去跟当地的亲戚同住,或者去海岸上游或下游重新安家,甚至有些人回到了被淹的山谷,准备在水边一直等到洪水退去。不过最近有几处报告说爆发了霍乱,所以省长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这让他可以为了皇帝陛下的利益便宜行事:实施军事管制,由陆军和海军推行。

舵手把这一切解释给克崎和彭媞听,又说:“愿意的话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住。我们住在日本镇的一间膳宿公寓,地方干净又便宜。如果我们担保说你们有能力付钱,人家会让你们先赊账的。”

克崎看看彭媞,后者垂下眼睛。蛇或者蜘蛛:难民营或者日本镇。

“我们跟你们走,”她说,“万分感谢。”

一条小街从码头进入内陆,通往城中地势甚高的中央街区,街道两旁林立着饭店、旅馆和小商店,奔逸的日语平假名与更整肃的中文方块字同样常见。主路两旁的小街都是逼狭的巷子,尖房顶在雨中划出弧线,直到房舍几乎在人的头顶上相碰。人们穿着油布披风或雨衣,打着黑色或彩印的雨伞,许多都已经破破烂烂。每个人都湿淋淋的,低着头、缩着肩膀,而路面中间活像敞口的小溪,棕色的污水奔腾入海。在城市的这片地区,西边的苍翠小山上满是明亮的瓦房顶,有红色、绿色和亮蓝色。尽管脚下就是日本镇,这片街区依然欣欣向荣——或者也许正好因为脚下就是日本镇。人家教克崎把瓦片的这种蓝称作京都蓝。

他们穿过一条条小巷、深入迷宫般的日本镇,最后来到一栋大房子前,那是一家商会兼杂货店。两个日本人——他们得知较年长的那人名叫源——把两个无家可归的年輕人介绍给隔壁膳宿公寓的女主人。女主人是个没牙的日本老太太,穿着式样简单的棕色和服,她的玄关兼会客室摆着神龛。他们进了门,把水淋淋的雨衣脱下来,她挑剔地看着他们。“如今每个人都这样湿,”她抱怨道,“你们看着就好像是从海湾底捞起来的。还被螃蟹啃过。”

她给他们干衣服,又把他们换下的衣服送洗。她这里分了男女两翼,克崎和彭媞都分到了自己的床铺。之后他们吃到热乎乎的米饭和汤,吃完还有暖过的清酒。源替他们付了账,他们感谢他时,他用日本人惯常的生硬态度挥手让他们不必。“回家以后再还我,”源说,“你们的家人会很乐意报答我的。”

两个流浪儿对此都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吃饱了饭,身上也干了,接下来再也无事可做,只除了回到各自房间,像死了一样沉沉睡去。

第二天克崎被人吵醒,是隔壁杂货店主在朝助手嚷嚷。克崎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看向对面的窗口,发现愤怒的杂货店主正拿算盘敲一个倒霉的年轻人的脑袋,算盘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前后滚个不停。

源早就进了屋,他无动于衷地望着隔壁楼里的这一幕。“走吧,”他对克崎说,“我有些杂事要办,正好带你在城里转转。”

他们出了门,往南走上正对海湾的海滨大道,这条路连接着所有面朝大海湾的小港口以及海湾里的小岛。最靠南的港口比日本镇正面的港口更拥挤,它的海湾里密密麻麻满是船帆和大烟囱,它背后和上方的城市则塞满了一大片三四层高的楼房,全是瓦片房顶的木楼,全部挤在一起,据源说中国的城市风格通常如此。房舍一直往下延伸到高潮线,有的甚至于修进水里。这一大片紧实的建筑完全覆盖了半岛的尽头,街道往东、西方向从海湾直通大海,又朝南、北延伸直至金门高处的公园和散步道。雾气随着涌入大海的黄色洪水飘来,海峡上朦朦胧胧的;黄棕色的污水到处蔓延,一点蓝色的大洋都看不见了。在靠大洋的那一侧有一长串炮台守卫城市,据源说这些混凝土浇筑的堡垒控制着整个海峡以及从海岸往外五十里的水域。

源坐在俯瞰海峡的一条散步道的矮墙上。他朝北边挥挥手,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街道和房顶。

“地球上最伟大的港口。也有人说是世上最伟大的城市。”

“是很大,一点不假。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它竟然这么——”

“他们说如今这里住了一百万人。而且还不断有人来。他们就一直往北边修房子,顺着半岛往上走。”

海峡对岸则完全不同,半岛的南部全是沼泽和光秃秃的陡峭小山。跟城里相比显得很空旷,克崎评论道。

源耸耸肩:“沼泽太多,我猜,也太陡,不好修路。我猜最后他们还是会修过去的,不过这边更好。”

海湾里点缀的小岛上全是帝国官僚的宅子。总督的府邸坐落在最大的岛上,屋顶用黄金铺成。泛着一道道白沫的棕色海面上散落着在海湾里往来的小船,大多是帆船,也有些冒着烟的二冲程机器船。停泊方形房船的小船坞挤在小岛的岸边。克崎开心地审视着眼前的景象。“也许我会搬过来。这里肯定有活干。”

“噢,当然。在码头卸货——在公寓租间房——活儿是很多的。在杂货铺也有活儿可干。”

克崎想起起床时的见闻。“那人为什么那么生气?”

源皱起眉头。“的确是不大合适。田川先生是好人,我跟你保证,平时他并不打雇工的。不过他心里着急。我们没法让当局发放大米给困在山谷里的人。杂货商在这边的日本社区地位很高,过去几个月里他一直在忙这件事。他觉得那边岛上的中国官僚”——抬手一指——“指望内陆的大部分人会饿死。”

“怎么可能,真是疯了!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呢。”

“啊,当然,很多中国人,但真要是饿死人,死的日本人会更多。”

“怎么会?”

源瞅他几眼。“中央山谷里我们的人比中国人多。你想想就明白了。也许表面上不明显,因为只有中国人允许拥有土地,所以稻田都是他们在经营,尤其是你原先在的东边。但是山谷往北、往南——两端住的大多数是日本人,在山麓和沿海的山脉更是如此。我们先来的,你明白吗?现在发了大洪水,大家都被洪水赶出家园、饥肠辘辘。官僚的想法就是,等一切结束、陆地重新露出来——假设总有一天水会退吧——如果大多数日本人和土著都饿死了,那么就可以送新移民来占领河谷。而新移民肯定全是中国人。”

克崎不知说什么好。

源好奇地打量他,他似乎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感到满意。“所以,你知道,田川一直在想办法组织民间救灾,我们也开船把吃的往内陆送。但情况并不乐观,而且非常费钱,所以老头子脾气越来越大,可怜的工人就倒了霉。”源哈哈笑。

“可是你们救了那些困在树上的中国人。”

“啊,对。我们的工作。我们的职责。善必须从善中来,对吧?你住的公寓的老太太说的。当然她总是被人占便宜。”

在他们眼前,又一股雾气像舌头一样伸进海峡。地平线上的雨云仿佛一支朝他们驶来的珍宝舰队。大雨像黑色的扫把,已经扫过了半岛南边的荒地。

源挺友好地拍拍克崎的肩膀。“走吧,我还得去商店替她买东西。”

他领着克崎往上走到有轨电车的车站。电车沿着俯瞰大洋的城市西侧行驶,一路上上下下。先经过幽暗的住宅区,然后是政府所在的街区,高高建在俯瞰棕色大洋的山坡上,宽阔的步道两侧栽着樱桃树;再往前是另一处堡垒。这批大炮以北的街区建在起伏的小山上,源说城里最富有的宅邸许多都在这里。电车嘎吱嘎吱驶过,他们从车上凝视其中几座宅子,等到了陡峭的街道顶端他们还能看到塔玛派山山顶的寺院。然后电车下到一处河谷,他们下车,往东换乘另一辆电车,横穿半岛回到日本镇,从市场上买回几袋食物带给公寓的老板娘。

克崎去女人那边探望彭媞和她的宝宝。她抱着宝宝坐在窗前宽大的台子上,又茫然又凄惨。她没有出去找中国亲戚,也没有向中国当局寻求帮助,当然中国当局似乎也并没有提供什么帮助。但是她不会说日语,而公寓里大家只说日语,除非有人想到要用中文直接跟她说话。

“跟我出门走走,”他用中文对她说,“源给我钱坐电车,还剩了些,我们可以去看金门。”

她犹豫片刻,然后答应了。克崎领她上了自己刚刚了解的电车系统,他们下到俯瞰海峡的公园。雾气几乎被蒸发殆尽,下一列风暴云尚未抵达,城市与海湾在潮湿闪烁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棕色的洪水继续倾泻入海,看水里的残渣和水面的一道道白沫就知道水流有多急:现在肯定是退潮时分。被冲走、倾泻进大洋的是中央山谷的每一块稻田。内陆的一切都得重建。克崎这么说了,结果彭媞脸上闪过怒容,很快压抑下去。

“很好,”她说,“我再也不想看见那地方。”

克崎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至多十六岁上下。她的父母和家人又如何?她没说,而他拘于礼数也不会开口问。

于是他们就只是坐在难得一见的太阳底下看着海湾。宝宝哼哼起来,彭媞遮挡着给它喂奶。克崎看她的脸和金门里的潮汐流,心里想着中国人。他们无法撼动的官僚体系,他们巨大的城市,他们如何统治日本、朝鲜、棉兰老、澳洲、瀛洲和印加。

克崎问:“你的宝宝叫什么名字?”

“蝴蝶,”女孩说,“意思是——”

“我知道,”克崎用日语说出“蝴蝶”。他一只手模仿翅膀拍打,她微笑着点头。

太阳再次被云遮蔽,在向岸风的吹拂下气温快速下降。他们坐电车回到日本镇。

回到公寓后彭媞去了女人那边,男人这一翼空无一人,于是克崎走进隔壁的杂货铺,想打听一下有没有活干。一楼的铺面空无一人,他听到二楼传来说话声,于是就走上楼梯。

楼上是做账的地方和办公室。店主的大办公室关着门,但声音从门背后传来。克崎走过去,只听有人在说日语:

“……看不出来我们怎么可能协调一致行动,怎么可能确保全部在同一时刻——”

门砰一声推开,克崎被抓着脖子拽进屋里。八九个日本男人瞪眼看着他,所有人都围坐在一个上了年纪的秃头外国人身边,那人坐在贵客的位置上。杂货店主咆哮道:“谁让他进来的!”

“底下没人,”克崎说,“我只不过是来找人想问问——”

“你听了多久了!”老头似乎随时会拿算盘揍他,甚至可能更糟。“你怎么敢偷听我们说话,我们应该往你脚踝上拴石头,再把你扔进海湾里!”

“他不过是我们从山谷里摘出来的一个人,”角落里的源发话了。“我这几天了解他不少。既然他已经来了,不如让他加入。我已经查过他的底细。他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事实上他很合适。”

老头语无伦次地反对,源起身走过来抓住克崎的衣领。

“叫人去把前门锁上,”他吩咐在场的一个年轻人,后者迅速离开房间。源转头对克崎说:

“听着,小年轻。我们在想办法帮助这里的日本人,就像我在金门跟你说过的。”

“那是好事。”

“事实上我们在想办法解放日本人。不止是在这儿,也在日本本土。”

克崎倒抽一口气,源晃晃他。“没错,日本本土!为老家打一场独立战争,也为这里。你可以替我们干,加入我们,这对任何日本人都是最伟大的事业。你到底要不要加入?”

“要!”克崎道,“我当然加入!只要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

“首先你可以坐下闭上嘴,”源说,“先听,然后会告诉你更多。”

年长的外国人用自己的语言提了个什么问题。

另一个人挥手让克崎退开,又用外国人的语言回答了对方。接着他用日语对克崎说:“这位是伊斯梅尔医生,他从印度联盟的首都特拉凡科来拜访我们。他来帮我们组织抵抗中国人。如果你想留下来参加我们的会议,你必须发誓永远不把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任何人。这意味着你承诺忠于我们的事业,绝无退出的可能。如果我们发现你跟任何人讲了这里的事,我们会杀了你,你明白吗?”

“明白,”克崎说,“我说了我要加入。你们只管继续,不用担心我。我一直在山谷里给中国人做牛做马,做了一辈子。”

房间里的男人都盯着他,只有源因为听见这么一个小年轻说什么“一辈子”而咧嘴笑了。克崎明白过来,脸涨得通红。但一辈子总归是一辈子,不管他年纪多小。他咬咬牙坐到门边角落的地板上。

男人們继续先前的谈话。他们向外国人提问,后者像鸟一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手指拨弄自己的白胡子,直到先头那人替他翻译。翻译说的是一种叽里呱啦的语言,里面似乎只有寥寥几个音,根本不够创造所有的词,但外国老头听懂了,并且字斟句酌地详细回答,每说几句就停下来让年轻的翻译说出日语。他显然惯于跟翻译合作。

“他说他的国家被莫卧儿人奴役了许多个世纪,最后他们靠着他们的喀拉拉领导的军事战役解放了自己。他们使用的手段已经系统化,可以传授给别人。喀拉拉本人在大约二十年前被暗杀。伊斯梅尔医生说那是,是无法描述的灾难,你们看得出直到现在他说起这件事依然情绪激动。但唯一的解药就是继续去做喀拉拉希望他们做的事。而他希望世界上每个角落的每个人都能摆脱所有的帝国获得自由。所以特拉凡科现在是印度联盟的一部分,联盟的成员也有分歧,甚至是激烈的分歧,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平等对话解决矛盾。他说这种联盟最早是在瀛洲这里发展出来的,在东边的易洛魁原住民中间。法兰贾人占据了瀛洲东海岸的大部分地区,就好像我们占了西边,而东边的原住民许多都已经死于疾病,也跟这边一样,但易洛魁联盟仍然掌握着大湖附近的区域,而特拉凡科人一直在帮他们对抗穆斯林。他说这就是成功的关键:对抗大帝国的人必须互相帮助。他说他们也帮过一些非洲人,在非洲南部,一位巴索托部落的莫修修国王。医生亲自去了那里安排对巴索托人的援助,以便他们能保护自己,抵抗穆斯林奴隶贩子以及祖鲁人部落。没有他们的帮助巴索托人多半已经灭绝了。”

“问他他说的帮助是指什么。”

听到翻译提问外国医生点点头。回答时他掰着指头计数。

“他说,首先通过传授他们的喀拉拉设计的系统,借此可以组织起战斗力,当对手的军队实力远胜我们时也可以组织起能与之战斗的军队。第二,有些情况下他们可以在武器方面提供帮助。如果他们判断我们是动真格的,他们会走私武器给我们。第三,这很罕见,但也有可能,他们可以参加战斗,如果他们认定自己加入能反转局面。”

“他们跟穆斯林打,中国人也跟穆斯林打,他们干吗帮我们?”

“他说好问题。他说,关键在于要维持平衡,让两大势力互相对上。到处的中国人和穆斯林都在打仗,甚至于在中国国内,那里也有穆斯林的反叛。但如今法兰贾和亚洲的穆斯林四分五裂,非常虚弱,他们总在内斗,哪怕在瀛洲这里。与此同时中国却继续靠了这里和大海周围的殖民地喂肥了自己。虽说清朝的官僚体制腐败无能,他们的工厂却忙个不停,黄金也一直从这里和印加流入。所以不管他们多么无能,他们也总是越来越富。他说现如今特拉凡科人关注的是阻止中国继续变强,免得整个世界都被他们收入囊中。”

一个日本人嗤之以鼻。“谁也别想把世界收入囊中,”他说,“世界太大了。”

外国人询问刚刚说的是什么,翻译替他译出。伊斯梅尔医生听了竖起一根手指,并做了回答。

“他说,过去或许真是如此,但现在,有了蒸汽船,还有靠气进行的通信,再加上在全世界进行的海上贸易和旅行,以及几千匹驼力的机器,或许某个主导的国家就有可能占据优势、不断变强。存在着一种,怎么说的来着,力量的叠加。所以最好是不让任何单一国家强大到足以开启那个进程的地步。他说有一阵子看起来好像是伊斯兰会统治世界,在他们的喀拉拉进入穆斯林旧帝国的心脏将它们击碎之前。有可能中国也需要类似的处理,然后就不再有帝国,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与任何愿意帮助他们的人结盟。”

“可他们在世界的另一头,我们怎么跟他们保持联系呢?”

“他同意说是不容易。但蒸汽船速度很快,这是可以做到的。他们在非洲就做到了,还有印加。气报线很快就能在两地之间拉起来。”

他们继续讨论,问题越来越实际、越来越细。克崎听不明白了,因为他们提到的许多地方他都不知道是在哪儿:巴索托、拿萨拉、塞米诺尔等等。最后伊斯梅尔医生露出倦意,他们就以茶水结束了会议。克崎帮源倒茶、传给大家,然后源就带他下楼重新打开杂货店的大门。

“你刚刚差点害我和你自己惹上麻烦,”他告诉克崎,“把我吓得不轻。你可得好好补偿我,努力替我们干活。”

“抱歉——我会的。谢谢你帮我。”

“噢,那有毒的情感。不必谢,你干好你的活儿,我干好我的。”

“行。”

“接下来老头会雇你在这儿的杂货店干活,你就住隔壁。他会拿算盘揍你,这你已经见识过了。不过你的主要工作会是替我们传话之类的。我可警告你,我们干的事要是给中国人知道了,那可不会好看。会打仗的,你明白吧?也许是秘密的战争,在夜里的巷子和海湾外头。明白?”

“我明白。”

源瞅他几眼。“咱们走着瞧吧。首先我们要回山谷去,把消息带给山麓的几个朋友。然后回城里,在这儿干。”

“我听你的。”

一个助手领着克崎在杂货店里看了一圈,很快他就会对这地方的一切了然于心。之后他回到隔壁的公寓。彭媞在帮老太太切菜,蝴蝶躺在洗衣篮里晒太阳。克崎坐在宝宝身边,一边拿手指逗它一边琢磨心事。他望着彭媞学习蔬菜的日本名字。她也不想回山谷。老太太的中国话很流利,两个女人在交谈,但彭媞对她也同样不谈自己的过去,就跟对克崎一样。厨房里暖暖的。外面又在下雨。宝宝朝他笑,好像在安慰他。好像在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们第二次下到金门公园,看棕色的洪水继续奔涌入海,这次他和彭媞并肩坐在长凳上。“听着,”他说,“我准备留在城里。我会回山谷一趟,把姚夫人的蚕卵带给她,不过我准备来这儿住。”

她点点头。“我也一样,”她朝海湾挥挥手,“你怎么可能不来这儿生活。”她把蝴蝶抱高,脸朝着海湾,又转动宝宝的身体让她面朝四方的风。“这是你的新家,蝴蝶!你会在这里长大!”蝴蝶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色。

克崎哈哈笑。“对。她会喜欢这里的。不过听我说,彭媞,我准备……”他想了想该如何措辞。“我准备为日本工作。你明白吗?”

“不。”

“我准备为日本工作,对抗中国。”

“我明白了。”

“我準备要对抗中国。”

她紧咬牙关,哑着嗓子道:“你以为我在乎?”她的目光投向海湾对面的内门,棕色的水切开了青绿的小山。“能脱离那地方我高兴极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他感到心脏怦怦直跳。“我帮你。”

4 黑云

新兴的中国如今主要是在海上称雄,它的船运再次成为全世界第一。中国重点强调的是运载能力,所以现代早期的典型中国舰队既庞大又迟缓,速度并未纳入考量。这在之后给他们造成了困难,等他们的海军与印度人以及非洲、地中海和法兰贾的穆斯林起了纷争的时候。在地中海,也就是伊斯兰海,穆斯林发展出较小的舰船,但其速度和灵活性却远胜同时代的中国船,而在伊斯兰历第十和第十一世纪几场决定性的海军对决中,穆斯林舰队击败了规模更大的中国舰队,由此维持了力量的平衡,也阻止了清朝的中国成就全球霸业。事实上,航行大海的穆斯林私掠船成了伊斯兰各国政府的主要经济来源,并导致了伊斯兰与中国之间的摩擦,这也是最终引向战争的诸多因素之一。作为商贸和军事旅行的手段,海路远胜陆路,穆斯林船只在速度与操控性上的优势使得他们得以挑战中国的海上力量。

特拉凡科发展出蒸汽动力和金属船身后,旧世界的另外两个主要霸权很快开始模仿,但印度联盟在技术方面领先二者,因此也得以与自己两侧更强大的两个对手一争高下。

于是穆斯林纪年的第十二和第十三世纪,也即中国的清朝,就成了旧世界三种主要文化之间不断升温的竞争。三者都想掌控并获取新世界、澳洲和旧世界腹地的财富,后者此时已经完全被人类占据和开发。

问题在于赌注变得太高了。两个最大的帝国都处于自己最强盛也最虚弱的时期。清朝继续向南、北、新世界和自己内部生长。与此同时伊斯兰控制了旧世界很大一部分土地,外加新世界的东海岸。瀛洲的情况是穆斯林在东海岸、部落联盟在中间、中国的定居点在西边,现在又新建了特拉凡科的贸易港。印加则是中国、特拉凡科和西非穆斯林的交战场。

于是世界被分割成两大旧霸权,中国和伊斯兰,以及两个较小的新联盟,印度和瀛洲。靠了海上贸易和海军征服,中国缓缓将自己的霸权延伸到整个大海,中国人在澳洲、瀛洲西海岸和印加定居,并走海路蚕食了许多其他地方。中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央之国,它靠数量当然也靠其海军的新势力成了世界的中心。事实上尽管清朝的官僚体系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中国却对地球上所有其他民族都构成了威胁。

同一时间伊斯兰世界也在不断扩张,它横扫非洲全境和亚洲中部,占据了新世界东海岸,并且进入到亚洲东南部和印度(其实它从未真正离开印度),它甚至还进入了澳洲孤立的西海岸。

而印度可以说是被二者的扩张挤在了中间。这一地区由特拉凡科领头,但旁遮普邦、孟加拉、拉贾斯坦邦和印度次大陆的所有其他国家都在行动,他们在家乡与海外、在动荡与冲突中兴旺发展,总是不和,但却摆脱了皇帝和哈里发,而且在他们的纷扰中催化出了世界的科学领袖。他们在每个大陆都有贸易站,总在对抗霸权,与任何反对伊斯兰的人结盟,也经常反对中国。他们与中国维持着最不稳定的关系,既害怕中国人又需要他们。然而几十年时间过去,旧有的穆斯林各帝国在东边展现出了越来越强的侵略性,先是在整个河中地区,接着又进入到整个亚洲北部,于是印度联盟也越来越倾向于交好中国人,借此平衡穆斯林的势力,同时相信喜马拉雅和缅甸的大丛林能使自己免于被中国纳入保护伞下。

如此一来,印度各国时常与中国结成不稳定的联盟,指望中国能帮自己对抗他们自古以来的敌人伊斯兰。而当伊斯兰和中国终于进入主动交锋的战争,首先在中亚,然后在世界各地开战,特拉凡科和印度联盟也被卷进去,于是穆斯林与印度教徒之间的暴力又开始了新一回合的殊死较量。

战争始于清朝最后一位皇帝光绪帝在位的第二十一年,当时南中国的所有穆斯林飞地同时起来造反。满族的军队被派去南方,经过几年时间,叛乱多多少少被扑灭了。然而镇压行动或许是太成功了,因為中国西部的穆斯林已经在清政府的军事统治下蠢蠢欲动好几代人,当他们东边的穆斯林兄弟被清剿,情况就变成了圣战与灭亡的二选一。于是他们也叛乱了,战斗在中亚广袤空旷的沙漠与大山里打响,而青绿山谷中的棕色镇子也很快被染成红色。

清政府虽然腐败,然而根深蒂固,又极其富有,它在征讨穆斯林叛乱的同时发动了又一场征服的战役,向西横扫亚洲。他们成功了一段时间,因为在世界那被遗弃的中心并没有任何强国足以反抗他们。然而这最终触发了一场圣战:当时西亚的穆斯林四分五裂,什么也无法将他们统一起来,只除了被中国征服的威胁。

无意中伊斯兰团结起来了,这实在是了不起的成就。原本萨非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残余力量一直在打仗,还有什叶派对逊尼派、苏菲派对瓦哈比派、法兰贾各国对马格里布,在确立国家与边界的时期他们之间争斗不断,而即便主权国家的边境多少已经固定、只有零星冲突还在继续时,起初他们也是无法作为同一个文明对中国带来的威胁做出回应的。

然而有了中国扩张到全亚洲的危险,分裂的伊斯兰国家终于聚到一起,开始作为统一的力量展开反击。积累了几个世纪的冲突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对于两大古老文明来说,全球称霸或者彻底毁灭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想象。赌注不可能再高了。

起初印度联盟试图保持中立,易洛魁也一样。然而它们也被卷入到战争中,因为伊斯兰入侵者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突入了印度北部,征服了德干以南包括整个孟加拉在内的地区,并南下进入缅甸。另外穆斯林军队还开始从东到西征服瀛洲,对西边的易洛魁联盟和中国人都同样发动进攻。整个世界一起下到争斗之境。

于是漫长的战争来了。

阿修罗之战

“中国不可摧毁,我们人太多了。大火、洪水、饥荒、战争——都只是给大树修枝而已。剪掉旧枝条,刺激新生命。树继续长大。”

扩少校有些膨胀。正是黎明时分,属于中国的时间。清晨的光线照亮了穆斯林的前哨,阳光落入穆斯林眼睛里,因此他们得留神狙击手,同时自己又很难狙击对方。日落则是属于穆斯林的时间。宣礼员召唤礼拜,狙击火力,有时还加上一场弹雨。日落时最好留在战壕里,或者留在他们下方的地洞中。

但现在太阳站在他们这边。于是他们站在霜蓝的天空下,搓热戴手套的手,喝茶吸烟,听北边传来大炮低沉的轰鸣。隆隆的炮声已经持续了两周,大概是在准备又一次大规模袭击,甚至有可能是多年以来一直在说的大突破——太多年了,以至于“突破”已经变成俗语,代表永远不会发生的事——“等我们突破的时候”就跟“等猪会飞的时候”差不多。所以也可能并不是什么大突破。

到底是不是呢?从他们能看到的情况是完全无从判断的。他们身处甘肃走廊中央,既看不见南边的群山也看不见北边无尽的沙漠。周围像是大草原,至少战前如此,但如今整个甘肃走廊都被撕成了烂泥,从群山到沙漠,从宁夏到嘉峪关,莫不如是。双方的战壕总在一里一里地前后移动,已经持续了六十多年。这段时间里,此地的每一株草和每一块泥都不止一次被轰上天。剩下来的就是一片杂乱的黑色大洋,满地圆环、隆起和大坑,就好像有人企图用泥土复制月球的表面。每年春天小草都勇敢地尝试回到这里,每年都失败。曾经甘州就坐落在他们所在的地方附近,与弱水平行;如今二者都不见踪影。大地被粉碎,直至露出基岩。眼前这片不毛之地在晨光下显得如此荒凉,谁也想象不到它曾经是甘州、曾经孕育了兴盛的中华-穆斯林文化。这景象正好是漫长战争的绝佳象征。

他们身后响起大炮的轰鸣。炮弹被最新式的大炮抛入空中,然后坠落在两百里之外。太阳升得更高了。他们退回到地下设施里,黑泥和湿木板搭成的家。战壕、地道、洞穴。很多洞里都有佛像,通常都是施无畏印的手势,伸出一只手活像交通警察。前一天夜里下过大雨,最低的战壕底部积了水。

在通信兵的地洞里,线报员收到上级的命令。两天之后发起全面攻势。在甘肃走廊的整条前线进攻。为的是结束僵持的局面,至少伊瓦推测如此。塞子从洞里顶出去,进入草原一路向西!当然了,领头突破的位置肯定是最惨的,这点伊瓦也说了,不过语气里只有惯常的学术兴趣。一旦你抵达前线,情况其实是不可能更糟的,否则就等于是在给“绝对”分等级。反正他们已经是地狱里的死人,扩少校每次敬酒都不忘提醒他们:“我们是死人!敬阎王!”

因此听了伊瓦的话,白和扩只是点点头:最惨的位置,他们从来都是被派去那里,每一次,过去五年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度过,或者如果从较大的时间维度看,也可以说他们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伊瓦把茶喝完:“肯定会非常有趣。”

他喜欢读线报和报纸,并尝试从中拼凑出大局。“看这个,”当他们各自躺在铺位上时他会一边浏览各种文档一边说,“穆斯林被踢出了瀛洲。二十年的战役。”或者“海上大战,两百艘船沉没!只有二十艘是我们的船,不过无可否认,我们的船更大。北海,零度的海水,嗷,可够冷的,真庆幸我不是海员!”他记笔记、画地图,他是研究战争的学者。发明无线发报时他高兴极了,他在通信兵的地洞里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跟全球各地的狂热爱好者说话。“今晚气圈弹来了大消息,南非有个人发给我的!不过是坏消息,”他在地图上做标记,“他说穆斯林夺回了整个萨赫勒,并且西非的所有人都被征召成了奴隶兵。”他觉得从暗光 中飘出的声音算不上可靠的线人,但也不比总部下发的官方通讯更靠不住,后者大部分是搞宣传的套话,或者是专门误导敌方间谍的谎话。“看这个,”他会躺在铺位上边看边讥笑。“这里说他们把所有的犹太人、卓特人、基督徒和亚美尼亚人都抓起来杀了。被用作医学实验……输入骡子的血看他们能活多久……这些东西是谁想出来的?”

“说不定是实情,”扩提供可能性,“杀掉不想要的人,那些可能害他们后院起火的人……”

伊瓦翻到下一页:“不大可能。干吗浪费这么多劳力?”

现在他靠无线发报搜索关于接下来的攻势的更多信息。不过突破嘛,其实人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哪怕你不是研究战争的学者。他们全都参加过许多次突破的企图,所以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大家都没了兴致。过去的三年里前线只移动了三里,而且还是往东移的。连续三场斋月战役,穆斯林付出了巨大代价,据伊瓦估算每次战役损失一百万人,所以现在他们只能用男孩和女人的队伍打仗——中国人这边也一样。死的人实在太多,于是活过过去三年的人就仿佛长生不死的八仙一样了。他們好似走在法术的魔力下,一天又一天地活下来,远离活人的世界,那个世界他们只是听说,只是透过望远镜看到不真实的样子。如今杯里的茶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切。又一次总攻,大群大群的人朝西进发,进入烂泥地、铁丝网、机关枪和从天而降的炮弹底下:随便吧。他们自顾自地继续喝茶。不过茶里带了一丝苦味。

白已经受够了。他对这一生丧失了信心和勇气。扩对“第四军事才能统战部”感到厌烦,因为他们居然下令在短暂的雨季发动攻势。“当然了,名字叫‘第四军事才能统战部的团体你还能指望什么呢!”这么说并不完全公平,只要听听扩平时对他们的分析你就知道,他根本谁也不待见:第一军事才能统战部是一群想赢得上一场战争的老男人;第二军事才能统战部,野心爆棚的暴发户,把人当子弹用;第三军事才能统战部,谨小慎微的下士和走投无路的蠢货混成的可怕大杂烩;而第四统战部是在推翻清政府之后才出现的,是取代清廷的军政府,所以理论上第四军事才能统战部可能是一种进步,说不定它终于能把事干好。不过它迄今取得的成就并不支持这一想法。

伊瓦觉得这问题他们已经讨论过太多次,所以他闭口不谈,只说今天的米饭质量如何。等饭煮好、吃完,他们就出去告诉手下人做准备。白手下的几个班大多是四川来的义务兵,包括三支女人组成的小队,她们占据着被认为代表幸运的第四到第六条战壕。白年轻时打过交道的女人全是兰州的娼妓,那时候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很不自在,因为他总觉得对方仿佛是另一个物种的成员。那些疲惫的神灵好似从无底深渊的对面望着他,她们的表情在他看来是一种满怀戒备的惊恐与谴责,就好像她们在心里控诉:你们这些蠢男人毁了整个世界。不过来到战壕里以后她们基本就跟其他大兵一样了,不同之处只在于偶尔她们会让白体会到情况有多糟:世上已经没剩下任何人来谴责他们了。

这天傍晚,三个军官又聚在一起,因为指挥他们这部分战线的将军要来视察。那是第四军事才能统战部的一位新权威,他们过去从未见过他。大家松松垮垮地立正,对方简单说了几句,强调明天的攻势多么重要。

说完沈将军就上了他的私人火车、返回内陆。“我们是牵制,”扩宣布,“我们中间有间谍,他想愚弄他们。如果这里是真正的进攻点,他们会运来一百万大兵堆在我们身后,可是你们也听见火车的声音了,都是按平时的计划走的。”

事实上确实有计划外的火车来,伊瓦说。他们送来了好几千义务兵,而且没有战壕可供他们容身。他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那晚下了雨。一支支穆斯林飞行队从他们头顶嗡嗡飞过,投下炸弹来炸坏了铁道。空袭刚一结束修补工作立刻开始。弧光灯将夜晚变成带白色条纹的明亮银色,仿佛曝光损毁的相机底片,人们就在那化学的强光中四下奔忙,镐子、铲子、榔头和独轮车,跟任何灾难过后都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速度加快了,就好像有时候在电影里看到的场景。之后再没有其他火车抵达,黎明降临,原来增援其实没多少,为进攻准备的额外弹药也不见踪影。

扩预测:“他们不会管我们死活。”

计划是首先释放毒气,让毒气随每天早晨的东风往下坡飘去、为他们开路。当天第一轮值班时将军发来线报:进攻。

只不过今天并没有晨风。扩让线报员将消息发给位于甘肃走廊往下三十里处的第四军事才能统战部指挥部。很快他就收到回音:发动进攻。照命令释放毒气。

扩笃定道:“我们都要送命。”

他们戴上防毒面罩,然后旋转钢罐上的阀门施放毒气。毒气从罐子里喷出、扩散,沉甸甸的,几乎有些黏滞。恶毒的黄色顺着缓坡向前、向下渗过去,最后停留在死区,模糊了前路。看来还算顺利,只不过对防毒面罩出故障的人来说会有灾难性的后果。无疑这景象看在穆斯林眼里是非常恐怖的,黄色的烟雾沉沉地朝自己流过来,然后一波又一波昆虫面孔的恶魔从中现身,开枪、发射火箭。然而他们仍然坚守在自己的机枪旁,像收割一般把敌人射死。

白很快就全心投入了手头的任务:从一个弹坑移动到下一个弹坑,利用土堆或尸体做掩护,催促躲在地洞里的一群群大兵继续前进。“别躲在洞里,出来更安全,毒气会留在低处。我们必须冲破他们的防线、消灭机枪。”诸如此类,他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喊叫,也就是说谁也听不见他说什么。这时终于吹起一股平时总是持续吹拂的晨风,将毒气云搬去了穆斯林的战线。朝他们射击的机枪火力减弱,他们的攻势加快速度,到处都忙着剪断铁丝网,大兵们鱼贯通过。然后他们就来到穆斯林的战壕,他们将伊朗的大机枪对准撤退的敌人,直到用光了弹药。

那之后,如果他们手头有增援的话,事情可能会变得很有趣。可是火车困在战线后方五十里外,而微风又开始把毒气推回东面,再加上穆斯林的大炮也开始轰击他们自己的前线,突破的部队没法守住自己的位置。白指挥手下人下到穆斯林的地道里躲着。那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片混乱和喧嚣,充斥着移动线报和误会频出的无线报。最后是扩从上头朝他喊话,说命令终于下来了,要他们撤退。于是他们聚起幸存者,穿过被炸烂的有毒的大地,从遍地的尸体中间往回走,将这一天的成果抛下。入夜后一小时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战壕,人数比早晨出发时少了一半。

午夜过后很久,军官们聚集到他们的小地洞里,点起炉子开始煮饭。每个人都耳鸣了,困在耳朵里的咆哮声中,几乎听不见彼此说话。接下来的一两天都会这样。扩依然烦躁得很,整个人都在嘶嘶冒泡,你不必听见他的声音也能看出来。他似乎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改写“甘肃战役的五大失误”,是去掉最不严重的那个重大失误还是干脆将它改成“六大失误”。他将饭锅放到小炉子燃烧的木炭上,乌黑的双手裸露在外,不住颤抖,那群该死的蠢蛋。医疗列车从他们上方轰隆隆地开过。他们的耳朵里回荡着轰鸣。发生过那一切之后他们反正也无话可说了。他们在咆哮构成的寂静中吃完饭。白开始呕吐,接着就喘不上气来。他别无选择,只能任人把自己背上去,送进一列医疗车里,跟伤兵、中毒和将死的大军待在一起。火车花了一整天才走完往东的二十里地,又等了一整天才轮到他接受治疗,因为医护兵早已忙得焦头烂额。白差点渴死,幸好有个戴口罩的姑娘在医生诊断时让他抿了几口水。医生说他的肺被毒气烧伤,又在他脖子和脸上扎了针,那之后他的呼吸顺畅多了。这让他有力气再多喝水,又吃了些米饭,然后他就说服医院放了他归队,趁他还没有饿死或者被其他人感染。他走回前线,最后一段路拦下一辆骡车搭便车。他经过一片巨大的炮兵阵地,那时已经入夜,只见巨大的黑色迫击炮和大炮指向夜空,小小的人影在弧光灯下忙碌、装填炮弹,又在大炮发射前捂住耳朵(白也捂紧了耳朵)。这炫目的景象让他再一次明白了一件事:他们肯定已经被拉到了下一界,并且被卷入了阿修罗之间的战争。那是巨人的冲突,人类置身其中仿佛蝼蚁,只会被阿修罗的超人机器碾碎在轮下。

回到他们的洞里,扩嘲笑他这样快就赶着回来——你就跟宠物猴子一样,怎么也甩不掉——但白只觉得安心,所以他只是说,在这儿比在医院安全。听了这话扩再次哈哈大笑。伊瓦从通信地洞回来,带回许多消息:原来正如扩所料,他们的攻势果然只是佯攻牵制。之所以在甘肃走廊中段推进,为的是缠住穆斯林的军队,与此同时日本人终于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们早就答应参战,以此交换自由(虽说他们已经实质上获得了独立,但仍然有被中国挑战的可能)。养精蓄锐的日本人在极北边发起猛攻,冲垮了那里的防线,启动了大突破。仿佛一大群疯狂的浪人出来杀人取乐,他们就这样朝西边和南边滚滚而去。但愿他们能從背后包围穆斯林的战线,逼对方退出甘肃,留下筋疲力尽的中国人独自待在这片大地上。

伊瓦说:“我猜日本人虽然恨我们,却更不愿意让伊斯兰征服世界。”

“他们会夺走朝鲜和满洲里,”扩预测,“永远不会还给我们。还要加上几个港口。反正现在我们血都流干了,他们大可以想拿什么拿什么。”

“没问题,”白说,“连北京也给他们好了,只要能结束这场战争。”

扩瞅了他一眼。“我可说不准,穆斯林还是日本人,谁当主人更糟糕?那些日本人很强韧,而且他们不喜欢我们。江户被地震摧毁以后他们认定神站在他们这边。他们已经杀光了在日本的中国人。”

“到最后我们不会服侍任何一方,”白说,“中国人不可摧毁,记得吗?”

过去的两天并未证实这句俗话的准确性。“除非是中国人自己动手,”扩说,“中国的才能。”

“这一次他们说不定扭转了北翼的战局,”伊瓦提醒他们,“那也是很了不起了。”

“说不定游戏就此结束。”白说着又咳嗽起来。

扩嘲笑他:“困在迫击炮和碾槌之间。”他走到嵌在地洞土墙里的柜子前,拿钥匙开锁、取出一罐白酒喝了一口。他每天都要喝一罐这种烈酒,一睡醒就开始喝,一直喝到晚上睡觉,只要他能搞到酒,“敬第十大胜利!还是第十一大?而且每一次我们都活下来了。”眼下他丢开了素日的谨慎,因为侥幸活命这类事情大家通常都是避而不谈的。“活过了它们,还有六大失误,以及三大不可思议的惨败,以及九大霉运。奇迹啊!兄弟们,肯定有饿鬼在我们头上撑着大伞呢。”

白不安地点头;他不喜欢谈论这些事。他努力只听轰鸣声。他努力忘记过去三天里自己见到的一切。

“我们怎么可能活了这么久?”扩不管不顾地问,“跟我们一起出来战场的人全死了。说起来我们三个已经熬过了五六代军官。多久了?五年?怎么可能?”

“我是彭祖,”伊瓦说,“我是那个倒霉的不死之人,我永远不可能被杀死。我可以径直冲进毒气里它也一样杀不死我。”他从饭碗上抬起头,满脸凄楚。

就连扩也被这话吓坏了。“好吧,别担心,机会有的是。别以为战争很快就能结束。日本人能打下北边是因为谁也不在乎那地方。等他们准备好要离开泰加林进入大草原,那时候好戏才开场。我不觉得他们能把铰链掰开多远。如果突破发生在南边,意义会重大得多。我们需要跟印度人连成一片。”

伊瓦摇头:“那是不可能的。”这种分析更符合他平日的性格,所以另外两人请他解释。对中国人来说,构成南方前线的是喜马拉雅和帕米尔围成的高墙,外加安南、缅甸、孟加拉和阿萨姆的丛林。群山之中只有寥寥几处山隘可以作为候选通道,其他地方连想都不必想,而这几处山隘的防御都坚不可摧。至于丛林,唯一的通道就是几条大河,而它们也太过暴露。所以说他们南边的防御工事是不可移动的天堑,但这对工事另一侧的穆斯林也同样适用。与此同时印度人被困在德干以下。草原是唯一可行的选项,但双方都把军队集中于此,所以才会僵持至今。

“总有一天这种局面非结束不可,”白指出,“否则它就永远不会结束了。”

扩噗地大笑,满口酒喷出来。“我的老白,你的逻辑真是深刻!可这并不是一场符合逻辑的战争。我们身处永不终结的终局。我们会在这场战争里度过一生,下一代人也一样,还有再下一代,直到所有人都死光,然后我们就可以重启世界,或者不重启,二者都有可能。”

“不,”伊瓦温和地反驳道,“不可能持续那么久。只不过终局会发生在别处,仅此而已。海上,或者非洲、瀛洲。会在别处破局,然后这片地区就会沦落为漫长战争的,那叫什么来着,局部特色,一个反常现象之类。无法移动的前线。漫长战争最最凝固的方面。他们会永远传讲我们的故事,因为我们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再有。”

“你可真叫人安心,”扩说,“照你的说法,我们身处对大兵来说最糟糕的困境!”

伊瓦说:“当个什么之最总比什么都不是强。”

“的确!想想看,多么不同凡响,真是殊荣!”

白情愿不这么想。上方的一次爆炸将天花板的尘土震下来落到他们身上,他们赶忙遮住了杯子、盘子。

几天之后他们就过上了以前习惯的日子。也许日本人在北边的突破没有被击溃,他们这里反正看不出任何迹象,穆斯林日常的火力和狙击跟过去毫无差别,就好像死了五万男女的第六大失误从未发生过。

另一种新出现的烦恼是一种特别大的炮弹,用特别大的大炮射向极高的高空,当它从空中落下时它坠落的速度比声音还快,所以就听不到警告。这些炮弹比一个成年男人还粗、还长,设计来先穿透泥土一段距离然后才爆炸。爆炸十分猛烈,经常会把附近战壕、地道和地洞里的许多人一起掩埋,远比直接炸死的人多。这类炮弹的哑弹会被小心翼翼地挖出来运走,每一枚都要占据一整节车厢。里头用的火药他们过去从没见过,看起来像鱼酱,闻起来像茉莉。

有天傍晚,黄昏后他们站在一起喝酒、讨论伊瓦从通信地洞带回的消息。南边的部队因为那边前线的某些失败而受罚,每个小队指挥官都要把自己手下的人送回去百分之一,这些人会被处决,以此激励留下的人。

“多好的主意!”扩说,“我很知道如果是我要送谁回去。”

伊瓦摇摇头。“抽签更能团结大家。”

扩嗤之以鼻。“团结。不如趁机处理掉那些总是装病的家伙,赶在他们哪天夜里从背后给你一枪之前。”

“这主意糟透了,”白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他们又没做错什么,我们怎么能杀自己人?简直疯了。第四军事才能统战部已经疯了。”

“他们从来就没正常过,”扩说,“四十年以来,地球人没有一个精神正常的。”

突然空气的猛烈冲击将他们全部撞倒。白挣扎着站起来,跟同样在挣扎起身的伊瓦撞在一起。他什么也听不见。扩不见踪影,没了,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一个完美的圆,大约十二尺宽、三十尺深,坑底是穆斯林的超级炮弹的屁股。又一枚啞弹。

坑边的地上有一只右手,活像白色的白额高脚蛛。“噢,见鬼,”伊瓦的声音穿透他们耳中的咆哮,“扩没了。”

穆斯林的炮弹正好落在他身上。事后伊瓦说没准就是因为他炮弹才没爆炸。他像虫子一样被炮弹压扁在地里,只留下一只可怜巴巴的右手。

白盯着那只手,他惊呆了,手脚都不听使唤。扩的大笑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如果扩能看见这一切他准会哈哈大笑。他的手一眼就能看出是他的,白觉得自己对它十分了解,虽说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竟这样了解它:他们坐在这个小地洞里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啊,扩端着饭锅或茶壶放在炉子上,或者递给他一杯茶、一杯酒,他的手也像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在白的生命中占据了一个位置,手上有老茧和伤疤,手掌干净手背肮脏,此刻它依然是老样子,尽管扩剩下的部分已经不在了。白坐回泥里。

伊瓦温柔地捡起断手,他们为它举行了通常为更完整的尸体举行的悼念仪式,接着将它带回一趟死亡列车,准备之后送去火葬场。然后他们喝掉了扩剩下的酒。白说不出话,伊瓦也没有逼他。白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没什么特别的,战壕疲劳症而已。他们的魔法保护伞哪儿去了?今后再也不会有扩尖刻的笑声切开这死一般的氛围,他该如何是好?

然后轮到穆斯林发动进攻了。接下来的一周中国人忙着防卫自己的战壕,他们成天戴着防毒面具过日子,朝着黄色的毒雾射光了一链又一链子弹,射向鬼魂般的阿拉伯农夫和杀手。白的肺又出了问题,只能暂时撤离,但那一周结束前他和伊瓦回到了开始时的战壕里,手下是一支几乎完全由澳洲义务兵组成的新小队。澳洲,托起世界的乌龟大地,这些青涩的南方人被扔进冲突中,每个人都仿佛一发机枪子弹。他们太忙了,哑弹的事故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白对伊瓦解释说:“我曾经有个叫扩的兄弟。”

伊瓦点点头,拍拍白的肩膀。“去看看有没有新命令给我们。”他的脸被火药熏黑了,白色的只有嘴巴和鼻子周围被面具遮住的部分,以及眼睛底下被眼泪冲刷出的三角洲。他看起来活像戏里的小狗,仿佛戴着痛苦的阿修罗面具。过去四十个小时里他一直守在自己的机枪旁,这期间大概杀了三千人。他的目光穿透白、穿透世界,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白跌跌撞撞地走了,顺着地道来到通信洞。他低头进门,瘫软在一把椅子里大口喘气。他感到自己继续下落,穿透了地板,穿透了大地,轻飘飘地一路落向遗忘。一声嘎吱声将他拉回来,他抬眼去看是谁坐在无线发报桌前。

是扩,坐在那里朝他咧嘴笑。

白直起腰。“扩!”他说,“我们以为你死了!”

扩点点头。“我是死了,”他说,“你们也死了。”

他的右手好端端地在右腕上。

“炮弹爆炸了,”他说,“我们都给炸死了。自那时起你就身处中阴。我们所有人都在中阴。你应对的方式就是假装自己还没有去到中阴。虽说我是没法理解,我们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就跟地狱一样,你为什么还非要抱着它不放。你这人倔得要命,白。你得明白我们在中阴才能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毕竟真正重要的战争正是发生在中阴的战争。为我们的灵魂所进行的战斗。”

白想说是的,然后又想说不,然后他发现自己在地洞的地上,似乎是睡着了从椅子上摔下来,又因为摔下来而惊醒了。扩不见了,他刚才坐的椅子空着。白呻吟起来。“扩,回来!”然而屋里依然空无一人。

稍后白哆哆嗦嗦地把这事说给伊瓦听,藏人用锐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然后又耸耸肩。“也许他说的没错,”伊瓦指指周围,“有什么能证明他错了?”

敌人再次发起进攻,突然他们就收到了撤退的命令,要他们回后方的阵线上火车。车站自然乱作一团,但士兵们被枪指着,像牛一样乖乖上了车。然后火车便发出尖锐的噪音,轰隆隆地开走了。

火车往南开,伊瓦和白坐在一列车厢的一头。軍官有特权,所以他们不时去到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抽烟,眺望头顶低矮的钢灰色天空。他们不断向上爬升,温度越来越低。稀薄的空气让白的肺难受。“那么,”他指着滚滚退去的岩石和冰块说,“也许这里确实是中阴。”

“这里是西藏。”伊瓦说。

可是白看得很明白,此地远比西藏荒凉。卷云像镰刀一般矮矮地挂在他们头上,阴沉的天空一块平板,仿佛舞台布景,丝毫不像真实的世界。

不过无论如何,无论他们身处哪一界,是在西藏还是中阴,是活着还是死了,总之战争都在继续。夜里有翼的飞行器呼啸而过,充气的部件已经弃之不用,它们嗡嗡地飞着,往中国人身上扔下炸弹。弧光探照灯刺破黑暗,将飞行器钉在星星上,有时还将它们炸成燃烧的碎片落下。白曾经梦到过的画面就这么从天而降——黑色的雪在低矮太阳的白光下闪着光。

火车停在一列大到不可想象的山脉前,又是为梦中剧场设置的舞台。他们远远望见一道山隘,深极了,竟向下消失在大草原荒芜的平面之下。那山隘就是他们的目标。眼下他们的任务是摧毁沿途的防御,穿过山隘往南走,下到比这一个宇宙的地表更低的某个层次。据说这是通往印度的隘口。通向更低的界的大门。当然了,守卫森严。

守卫隘口的“穆斯林”从来不露面,他们永远都在白雪皑皑的巨大花岗岩山顶之上。地球上肯定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山,阿修罗的山,而那些朝他们发射的大炮也是阿修罗的炮。白从未像现在这样笃定:他们卷进了一场更大的战争,数百万数百万的人类为了与他们无关的事死去。冰雪和黑石构成的獠牙触及群星构成的天花板,大片的雪花被季风吹拂,源源不断地从山顶往外飘,与银河融为一体,在日落时化作朝水平方向喷射的阿修罗之火,就好像阿修罗所在的界与他们自己的界是垂直的——或许这也是一个原因,足以解释为什么人类对阿修罗之战的可悲模仿总是出岔子,毫无希望。

穆斯林的大炮在山脉南侧,他们甚至从来听不到大炮发射的声音。炮弹就只是呼啸着从星星上飞过,在黑色的天空留下白色彩虹般的霜冻尾迹。大部分炮弹落在大山隘东边的巨大雪山上,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连绵不绝,就好像穆斯林疯了,在对地球的岩石宣战。白问:“他们好像恨死了那座山,为什么?”

“那是珠穆朗玛,”伊瓦说,“原本是世上最高的山,但穆斯林轰炸了最高点,直到它低于原先的第二名,位于阿富汗境内的一座山。所以现在世上的最高峰属于穆斯林了。”

他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但他的语气很悲伤,仿佛那座山对他是很重要的。白为此担忧:如果连伊瓦都疯了,那么地球上的每个人肯定都疯了。伊瓦会是最后一个丧失心智的人。不过这件事或许已经发生了。他们小队里有个士兵在看见马和骡子的尸体时无助地抽泣——周围到处散落着死人,他看了一点也没什么,但可怜的畜生鼓胀的尸体却令他心碎。不过这人虽怪,白倒还能理解,然而对大山他实在唤不出任何一点同情。它最多也只意味着又少了一个神罢了。只是中阴里的斗争的一部分。

夜里,寒意近乎凝滞。星光闪烁在空旷的高原,白在茅坑旁抽烟,顺便思考中阴中发生了战争意味着什么。在中阴,灵魂被训诫、接受现实、送回世界里。审判、核定业力、灵魂被送回去再度尝试,或者被释放,进入涅槃。白一直在读伊瓦那本《渡亡经》,他看看周围,发现每句话都塑造着这片高原,无论生死,他们总之都走在中阴的一个房间里,为自己的命运努力。从来如此!这个房间与任何空无一物的舞台一样凄凉。他们在一块灰色冰川的屁股上,在砂砾和沙子上扎营;他们的大炮蹲在地上,炮筒朝天空抬起,山谷表面还有稍小的炮用来防空袭。这些炮台活像过去的宗堡式寺院,至今在附近的某些岩壁上还能看到这类寺院的身影。

消息传来,他们要尝试突破囊帕拉山口。这道隘口极深,截断了这片山脉,是左右数里之内最易通行的位置,也是自古盐贩子所用的通路之一。在它的另一侧,一道峡谷延伸到此地的首府,一座叫南池巴扎的小镇,如今也跟其他的一切一样变成了废墟。从南池有数条小径往南直通孟加拉的平原。这实在是穿越喜马拉雅的绝佳通道。只需几天工夫铁路就能取代小径,然后他们就能把中国的大军运送到恒河平原,至少是大军幸存的部分。谣言满天飞,每天都被新的谣言取代。伊瓦整晚都待在无线发报机旁。

在白看来似乎是中阴的场景要发生变化。转到另一个房间,转到挤满古老历史的热带地狱。因此争夺山隘的战斗必定会异常惨烈,因为从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时理应如此。两个文明的火力堆积在山隘两侧,并时常引得花岗岩峭壁发生滑坡。与此同时珠穆朗玛峰顶继续遭受炮击、继续变矮。其他藏人见了此情此景全都像饿鬼一样拼命战斗,伊瓦则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他们有个说法,关于山来就穆罕默德的。不过我觉得这种事母神不会在意。”

不过这再一次让他们看清了对手多么疯狂。事实上大家都知道这些阿拉伯人大量服用苯丙胺、吸食鸦片,整个战争期间他们都处于麻药引发的梦游状态,动作急促,有时还会爆发野兽般的狂怒。其实大多数中国人都很乐意跟他们一样。鸦片自然也流入了中国的军队,但总是缺货。不过伊瓦认识当地人,在进攻囊帕拉山口的准备期间,他从几个军警手里搞到了鸦片。他和白把鸦片卷在烟里吸,又把它当成酒的稀释剂喝下去,里面还加了丁香和一种特拉凡科的药片,据说能增强视力同时麻痹情绪。效果很不错。

最后无数的旗帜、部队和大炮都汇聚到中阴的这片高地,白于是不再有任何怀疑:谣言是真的,马上就要开始对迦梨或湿婆或梵天的总攻。有一件事更证实了他的看法:他注意到许多部队都是由有经验的老兵组成,而不是青涩的小男孩、农夫或女人——这些部队在海岛上或新世界积攒了大量战斗经验,那些地方的战况特别激烈,而且据说他们赢得了胜利。换句话说,他们正好就是最有可能已经战死的那些大兵。而且他们看起来也像是死了的,就连抽烟的样子也像死人。一整支由死人组成的军队,聚集起来,摆好阵势要入侵属于活人的富饶的南方。

月盈又月亏,山脉对面不露面的敌人继续轰炸。一队队飞机排成镰刀的形态飞速通过山隘,再也沒回来。在第四个月的第八天,佛诞日,进攻打响。

山隘里埋了炸药,最外围的守备部队或战死或往南撤退,这时守护山隘的山脊突然发生了猛烈的爆炸,碎石朝宽广的山鞍倾泻而下。卓奥友峰的主体也在这场爆炸中损失了一部分。好几支在攻占山口后负责守卫的部队全军覆没。白从下方看到这一切,他不禁好奇,人在中阴死去后又会去哪儿呢?白的小队不在第一波进攻的队伍里,纯属运气。

守卫山口的穆斯林和中国的第一波部队都被埋葬。那之后山口归了他们,他们也就可以开始往下走,下到恒河平原南边那被冰川切割出的巨大峡谷。每走一步他们都受到攻击,大部分是来自远方的轰炸,同时也有饵雷和埋在小径关键点的巨大地雷。他们尽可能拆除或引爆它们,偶尔漏掉就只能受着,一面往下走一面重建道路、铺设铁路路基。这一路主要就是飞快地修路,因为穆斯林放弃了防守、退向平原,只留下最最遥远的空袭,从德里附近发射的炮弹,毫无准头可言,好笑得很,除非是偶尔撞大运,才能击中什么。

他们进入南方的深谷,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事实上白不得不重新考虑,也许他其实根本不在中阴。而如果他的确是在中阴,这里也必然是一个不同的层次:炎热、潮湿、草木茂密;绿色的大树、灌木和野草从黑土中喷薄而出,占据了一切。就连这底下的花岗岩都好像是活生生的。也许扩骗了他,也许他和伊瓦和其他人一直都活着,活在一个被死亡变得致命的真实世界中。多么可怕的想法!真实的世界变成中阴,二者等同……白焦头烂额地度过每一个紧张忙碌的日子,心里惊骇不已。受了那么多苦之后,他只不过重生到了自己的生命里,这一生就这么继续下去,就好像中间并没有间断,只有片刻残忍的讽刺、短短几天的癫狂,并且如今前进到一种新的业力存有状态,同时又仍然困在同一个可悲的生理循环中,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循环变成了对地狱的精准模拟,就好像业力之轮破裂,业力生命与生理生命之间的传动装置脱开、掉落,于是人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起伏波动,有时活在物质世界中,有时活在中阴,有时醒着,有时在梦里,而且经常都是全部同时发生,既无理由也无解释。他在甘肃走廊度过的时光,之前他会说那就是自己的一生,如今却已成为一场几乎忘却的梦,就连西藏高原充满神秘气息的奇异事件也在快速变成不真实的记忆、很难回想,虽说它其实就蚀刻在他的眼球上,而他仍在透过它往外看。

有天傍晚,负责线报的军官飞奔而出,命令他们所有人赶紧往山坡上进发。穆斯林炸毁了上游一座冰川湖的冰堤,此刻一大团冰水正往下游涌来,水会在峡谷里淹到五百尺左右,具体多高要看峡谷的宽窄。

他们开始逃命。他们爬得多拼命啊。他们这些人,本来就已经是死人,死了好多年,然而他们还是像猴子一样往上爬,手忙脚乱地往峡谷的坡上攀登。之前他们为了躲避空袭而把营地扎在山中一条狭窄的小径,现在他们穿过灌木费力地往上,远方那种仿佛持续的雷声的咆哮就听得更清楚了,那也许是本来水声就很大的都得科西河上的一道瀑布,但多半不是,多半是逼近的洪水。他们终于爬上山坡上的一处平台,一个钟头之后所有人都来到比都得科西河高出足足一千尺的位置,大河变成了下方的白色细线。军官们在一处岬角的宽阔鼻翼重新集结队伍,从这里看下去大河显得那么无害;下方就是峡谷,但同时在他们周围还矗立着令人惊叹的冰墙和高峰;他们能听到从北边较高处传来的轰鸣,响亮的轰鸣,仿佛虎神在咆哮。这上头的位置正好可以看清洪水。水是在夜幕降临时到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快赶上前线的轰炸声了,只不过全都来自下方,不仅通过耳朵也通过他们的脚掌传给他们。然后出现了一堵脏兮兮的白色水墙,翻涌的水锋卷来大树和岩石,将峡谷的山壁冲垮,直至露出基岩,还引得山体滑坡滑进水里。落下的岩石有些非常大,竟能把整个水流阻塞好几分钟,直到水漫过它、将它扯出来冲走,在大洪水中制造出一小股激流。水流的前锋沿着峡谷而去,消失在他们视线之外,将撕裂的白色山壁留在暮色中,冒泡的棕色河水发出沉闷的咆哮,只比平时的水位高出一小点。

伊瓦发表意见:“我们应该把路修在地势更高的地方。”

见伊瓦这样镇定,白只能哈哈笑。鸦片的作用下,一切都在脉动。突如其来的领悟:“嘿,我刚刚才想到——我曾经在洪水里淹死过!我曾经体会过水漫过头顶的感觉。水和雪和冰。你也在!说不定刚刚的一切本来是冲我们来的,只不过我们碰巧逃过一劫。我觉得我们其实是不该在这里的。”

伊瓦打量他:“此话怎讲?”

“我意思是底下的洪水本该杀了我们!”

“这个嘛,”伊瓦慢吞吞地说话,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忧,“我猜我们是躲过了。”

白忍不住大笑。伊瓦这人,真不知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对。去他妈的洪水。那是另一辈子的事了。”

反正开路的人是学到了很好的一课,而且也没多少人员损失(设备当然是另外一码事)。如今他们把路修在峡谷山壁的高处,在山壁有坡度的位置,穿过或缓或急的山坡,深入到分支的峡谷高处,然后在它们的水流上架桥,外加防空炮台,甚至在卢卡拉附近一块几乎水平的长条地带建了一条小小的飞机跑道。当工程部队可比作战强多了,战斗发生在下方峡谷入口处,那里的部队要保持入口通畅,好把火车弄过去。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也不敢相信这里竟如此温暖、前线背后的生活竟如此奢侈。多么安静啊,肌肉减少了紧张,饭也够吃,还有许多怪异但新鲜的蔬菜……

他们稀里糊涂地度过了这段快乐的日子,地基和铁道铺完了,他们把火车带下去,在尘土飞扬的绿色大平原上扎营,还不到季风的季节,一支又一支的部队开到前线,总在他们西边或远或近的地方。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那里。

然后,有天上午他们也出发了,被火车运着一路向西,下车,步行经过一座又一座浮桥,最后他们来到比哈尔附近。另一支军队已经在此扎营,跟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的军队。盟友,多么奇怪的概念啊。是印度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家,过去四十年里他们一直蜷缩在大陆南部、抵挡想要南下的伊斯兰大军,现在他们开始向北进军。他们也在突破,跨过印度河。因此穆斯林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他们可能会被规模像亚洲一样大的两面夹击切断,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被困在缅甸,不过主力部队仍聚在一处,在西边,正缓慢而固执地撤退。

以上是伊瓦跟几个特拉凡科军官交谈一小时后搜集到的情报,对方能说尼泊尔语,伊瓦小时候学过。印度的军官和士兵都是小个子、深色皮肤,男女都有,动作很快,十分机敏,干净,衣着整洁,武器装备也好——自豪,甚至于傲慢,他们以为是自己承受了伊斯兰主力的冲击,是他们组织起第二前线才拯救了中国,使其免于被伊斯兰征服。伊瓦跟对方道别,拿不准是不是不该跟这些人讨论战争。

但白却大受感动。或许世界毕竟能免遭奴役之灾。横跨亚洲北部的突破似乎陷入僵持,因为乌拉尔山脉一直是某种天然长城,替中国抵挡了金帐汗国和法兰贾。虽说从地图上看乌拉尔似乎根本就在西边老远。而他们的大军冲破这样强大的抵抗穿越了喜马拉雅,与印度军队会师,正把伊斯兰世界切成两半……

“这个嘛,海上力量可能会令亚洲陆地的战争完全失去意义。”有天傍晚伊瓦這么说道。当时他俩正坐在地上吃米饭,饭里加了各种香料,火辣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伊瓦满头大汗,像要噎住似的一口一口把饭往下咽,在两口饭之间他说:“在这场战争期间我们已经见过三到四代武器,三到四代整体的技术革新,大炮、海军,现在是空军——我一点也不怀疑,很快会有一个新时代到来,飞船和飞行器将成为决定性的力量。战斗会在天上打响,看谁能控制天空、谁能扔下比任何炮弹都大的炸弹,径直扔向敌人的首都,他们的工厂、他们的宫殿、他们的政府大楼。”

“很好,”白说,“这么弄整洁多了。取敌首级,结束战斗。扩肯定会这么说。”

伊瓦点点头,他想象着扩会怎么说这话,不禁咧嘴一笑。跟他们的扩相比,这里的米饭也根本不算什么。

第四军事才能统战部与印度军方会谈,会谈期间又有更多铁路朝他们西边的新前线铺过去。显然会有一场联合攻势,每个人都做了各种猜想。他们会被留下来殿后,以防仍在马来半岛的穆斯林发起攻击;他们会在神圣的恒河河口上船,被送到阿拉伯世界的海岸去攻打麦加;他们要去法兰贾西北的半岛抢滩登陆;诸如此类。关于他们的工作将如何进行下去,他们给自己讲了无穷无尽的故事。

不过最后他们只是像以前一样行军,往西走。他们构成大军的右翼,身旁就是尼泊尔的山麓小丘,这些青山相当突兀地从恒河平原拔地而起——有一天伊瓦闲话说,就好像印度是一艘冲撞亚洲的大船,它猛地撞上来,从亚洲底下往前挤,一路推进到西藏下方,把那片土地推高了一倍,而在这里却几乎下沉到海平面的高度。

白听了伊瓦对地貌的空想只是摇头,他可不愿把大地想象成像大船一样的移动物体,他希望大地是坚实的,因为如今他正努力说服自己相信扩说错了,相信自己仍然活着,也并非身处中阴,而在中阴大地自然是可以到处滑动的,因为中阴的大地本来就是舞台布景。多半扩是因为突然横死而有些糊涂,因此搞不清自己身处何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这说明他下一次投胎转世可能不会顺利。也可能他只不过是在戏弄白而已——扩讥讽别人比谁都厉害,不过他倒是很少戏弄人的。或者他甚至是想帮帮白,说服白相信他已经死了、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借此帮他熬过战争最艰难的部分——是的,说服他相信他是在中阴作战,因为在这个层次的战斗或许真有某种意义、某种用处,或许能在世界之外、在每个人灵魂的纯粹存有中改变人的灵魂,因为在这里人或许是有能力改变的,在这里他们或许能学会分辨什么才是重要的东西,于是下一次返回生命时他们身上会有新的能力、脑中会有新的目标。

会是什么样的目标呢?他们战斗是想成就什么?他很清楚他们反对的是什么——蓄奴的狂热反对派,想要世界永远停留在相当于唐朝或宋朝的阶段——那些该死的宗教狂热分子,愚昧落后到荒唐的地步——丝毫不讲道义的杀手,靠着鸦片和古老盲目的信仰催眠自己去作战。他们反对的是这一切,毫无疑问,但他们想要成就的是什么呢?最后白认定中国人打仗为的是……是明晰的领悟,或者总之是跟宗教相反的某种东西。为的是人性。是慈悲。是儒释道。这三股思想那样好的描述了人与世界的关系:没有至高神的宗教,只存在这一个世界,外加几个潜在的现实维度,精神的维度,以及虚空本身,但是没有至高神,没有一个精神错乱的、以痴呆的狭隘监管着人类的老族长,相反,有无数不朽的灵生活在无穷无尽的各种维度和生物中,包括人类与许多其他的有情生命,万物都是活生生的,万物都是神圣的,都是神性的一部分——因为没错,神的确存在,如果神仅指一个超越的、宇宙的、自我觉察的主体,而它其实就是现实本身,是宇宙,包含万有,包含人的思想和数学的公式和关系。这个理念本身就是神,并且它引发的崇拜是对真实世界的关注,是一种对自然的研究。中国的佛教是研究现实的自然课,它能让人感受到对神的崇敬,而这只需日常去留意树叶、天空的颜色、眼角瞥见的动物。砍柴挑水的动作。对崇敬的这种初级的研究会导向更深的理解,因为接下来人们就会去探索万物之道的数学基础,仅仅是出于好奇,也因为这样做似乎能帮人们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于是他们就制造各种仪器,以便向内、向外看得更远,看到更高的阳、更深的阴。

接下来就是一种对人性现实的理解,它将慈悲视为至高的价值,由证悟的理解造就的慈悲,由对世间万物的研究造就的慈悲。这是伊瓦一直以来的说法,而白自己则更愿意去想所有那些恰当的注意力和专注的努力所造就的情感:平静、敏锐的好奇心和令人欣喜欲狂的兴趣、慈悲。

可是现在:全都成了噩梦。一出加速的噩梦,支离破碎,充满不合逻辑的推论,就好像做梦的人感觉到了睡眠终结前快速眼动的搅扰,感受到了新的一天正在苏醒。每一天我们都在一个新世界中醒来,每一次睡眠都造就又一次的转世。此地的有些大师甚至说每一次呼吸都是又一次转世。

他们离开中阴进入真实的世界,进入战场。他们的左翼是印度的精英部队,蓄须的小个子黑人,鹰钩鼻子、个子稍高的白人,留胡子、裹头巾的锡克教徒,胸脯丰满的女人,山里出来的廓尔喀人,一队尼泊尔女人,每一个都是自己街区的选美冠军,至少看起来是那么回事。所有这些人聚到一起,仿佛一支马戏团,可又那么迅捷、装备那么精良。他们乘坐火车或卡车,中国人跟不上他们的步子,于是就铺设更多铁路想要赶上他们,把大批人员和补给用铁路运过去。到了铁路最靠前的尽头印度人也继续向前,要么跑步前进,要么搭乘橡胶轮胎、安装了引擎的汽车。许许多多人在旱季的乡村小径上自由地奔驰,到处扬起漫天尘土;除了乡村小道他们也同样利用有限的沥青路网行军,等季风吹起后就只有这些沥青路还能通行。

他们几乎是全员一体逼近了德里,等中国人在尼泊尔山脚下就位,他们就立刻朝恒河两岸正在退却的穆斯林军队扑过去。

当然右翼一直延伸到了小山上,每支军队都企图包抄对方。因为有了都得科西的经验,白和伊瓦的小队被算作山地部队,上头命令他们往山上进攻并守住阵地,至少要到最近的那道山脊,而这就意味着必须攻克更往北的几道山脊上的几个高点。他们趁夜行军,学着摸黑爬山,走的是廓尔喀侦察兵标记出的小径。白自己也成了日间的侦察兵。他沿着充塞着灌木的沟壑往上爬,这期间他担心的不是自己会不会被穆斯林发现,因为对方总是留在他们自己的小路和炮台附近,从不到处乱走;他担心的是几百人的队伍能不能跟上来,因为有些路段他不得不选择猴子走的那种极崎岖的道路。“所以他们才派你去,白,”伊瓦解释道,“要是你都能行,那么谁都能行。”他又微笑着补充道:“扩在的话肯定会这么说。”

每天夜里白都在前线上上下下,他领人通行、检查道路的情况是否与他想象的一致,学习、研究;每天清晨他都会在某个新的藏身处注视太阳升起,然后才睡去。

印度人冲破南翼战线时他们也还在干这个。他们听到远处传来炮击声,然后看到浓烟飘向清晨雾蒙蒙的白色天空,薄雾或许是季风来临的标记。在季风来时发起全面突破实在令人无法理解;看来这次行动很可能直接蹿升到新近才扩充的“七大失误”清单的最顶部。午后乌云笼罩、越聚越多,黑压压地朝他们压下来,粗壮的闪电接连奔向山麓和平原,击中了山脊上好几个炮台的金属,然而他们却听到印度人不为所动、继续猛攻。真是不可思议。的确,印度人的许多成就中有一样就是完善了雨中作战的技艺。白和伊瓦看法一致:这些可不是中国的佛、道理性主义者,不是第四军事才能统战部,而是信仰各色宗教的野人。印度人的神多种多样,有些长了大象的脑袋,有些长了六条胳膊,就连死亡也是一位神祗,男女同体——生命、尊严,每一种都对应一位神,每一种人性特质都被神化。这造就出一个敬神的混杂的民族,在战斗中极其凶猛,当然他们还有其他各种品质——他们是出色的厨子,非常注重感官的体验,气味、味道、音乐、制服的颜色、细致的艺术,全都在他们的营地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他们的营地男男女女会围着鼓手唱歌,女人们身材高大、胸部丰满、浓眉大眼,这些女人真是了不起,胳膊跟伐木工人一样粗,印度人的神枪队里全是女人。“没错,”一个印度副官用藏语说,“女人的准头更好,尤其是特拉凡科的女人。她们五岁就开始练习,也许原因仅此而已。让男孩子五岁开始练他们也一样会射得准。”

现在雨水完全变成了黑色的灰,像稀泥一样从天而降。黑雨。命令传来,白和伊瓦的小队要以最快速度下去平原、加入总攻。他们沿小径跑下去,在前线后方二十里左右集结,然后开始行军。他们要去攻击敌方侧翼的尾部,战场是在平原上,不过紧邻山麓脚下;如果冲锋时遭遇任何抵抗,他们时刻准备着攀上最靠外的小山坡。

计划是这样的,但当他们靠近前线时消息传来,穆斯林已经被击破,此时正全面撤退,于是他们便加入了追击。

然而穆斯林在全速逃离,印度人紧追不舍,中国人只能跟在两支速度更快的军队身后穿越田地与森林、跨过运河、钻出竹篱笆和墙上的缺口。他们经过了一些聚在一起的房舍,规模太小,都不够被称作“村庄”;它们全都悄无声息,通常都在燃烧,而且总会拖慢他们的脚步。地上躺着纠缠的死尸,已经开始鼓胀。在这里,投胎入世的全部含义被它的反面彰显:离身去世,死亡——灵魂离去,留下那么一点点东西:一团腐化的物质,跟香肠里的东西差不多。丝毫不会让你联想到人。只除了偶尔一张没有被摧毁的面孔,有时甚至显得很平静。比方说躺在那边地上的那个印度人,眼睛盯着一旁,但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呼吸,仿佛是过去的那个活人变成了雕塑。这人生前必定是很威严的,身强体壮,肩膀厚实,很有能力——他的脸引人瞩目,高高的前额、留着小胡子,眼睛像是市集上的鱼,圆圆的显出惊诧的神情,但无论如何,依然很威严。白念了一句咒才有力气从他身旁走过,然后他们就来到一片区域,大地像甘肃的死区一样冒着烟,一摊摊冒泡的水泛着银光,从水坑里散发出恶臭;空气里满是烟尘,火药和鲜血形成一片薄雾。中阴肯定就跟这里差不多,如今挤满新来的死人,全都又愤怒又迷茫,痛苦万分,这是进入中阴的最糟糕的方式。眼前的景象就是中阴的镜子,被炸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没有丝毫动静。中国的军队默默从中穿过。

白找到伊瓦,两人一起走进被烧毁的菩提伽耶的废墟,前往尼莲禅河西岸的一片公园。人家告诉他们这里本是菩提樹所在的地方,许许多多个世纪之前,佛陀就是坐在这株古老的阿萨陀树、这株毕钵罗树下证悟的。这片区域承受的炮击跟珠穆朗玛峰一样多,无论大树、公园、村子还是小河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目力所及之处只有炸得稀烂的黑泥。

在菩提树可能的位置附近,有人在泥里找到几块树根的残片,一群印度军官聚在一起讨论。白听不出那是什么语言。他手里捧着一小块树皮坐下。伊瓦走过去看军官们在说什么。

然后扩就站到了白跟前。“本应成才,中道夭折。”他将菩提树的一根小细枝递给白。

白接过树枝。扩用的是左手,他的右手依然不见踪影。“扩,”白说,然后他咽口唾沫,“见到你我很惊讶。”

扩瞅他一眼。

白说:“那么我们毕竟是在中阴了。”

扩点点头,“有时候你并不信我,对吧,但事实就是如此。在这里你看到了——”他扬手指向冒烟的黑色平原,“宇宙的地板。又一次。”

“可是为什么?”白问,“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我该怎么办。一生又一生——现在我想起来了!”他思忖片刻,回顾过去的岁月,“现在我想起来了,每一生我都那么努力。我不断尝试!”他俩似乎能看到过去无数次生命的残影,它们就飘浮在黑色的平原上方,在丝般飘落的细雨中起舞。“似乎并没有什么用。无论我做什么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白,或许的确如此。但到了最后你仍然是个笨蛋。一个好脾气的、该死的笨蛋。”

“别,扩。我没心情。”然而他脸上的肌肉却想要微笑,再次被嘲弄他不由地开心。他和伊瓦也试过要彼此嘲弄,可这种事谁也不如扩那么得心应手。“也许我不是你那样伟大的领导者,但我也做了一些好事,可却没有任何用处。似乎并没有什么正法的原则是真正适用的。”

扩坐到他身旁,盘起腿舒服坐好。“这个嘛,谁知道呢。这回来到中阴以后,我自己也一直在思考这些事。时间似乎多得很,相信我——同时扔进来的人太多,排队的时间可长了,就跟战争的其他部分一样,后勤管理的噩梦。而且我看着你继续挣扎,像困在玻璃瓶里的蛾子一样到处乱撞,而且我知道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所以我就开始思考。有时我觉得事情脱离正道也许是在我是克姆你是蝴蝶的那时候。那时你是一个小女孩,我们所有人都爱你。你还记得那一世吗?”

白摇头:“跟我讲讲。”

“身为克姆的我是安南人。中国有一项骄傲的传统,伟大的海军将领常是外国人和声名狼藉之辈,我延续了那传统。之前我在安南漫长的海岸线上当了好些年的海盗头子,中国人跟我签下协议,他们跟所有的土霸王都这么干。我们达成协议,我同意领兵入侵日本,至少负责海上的事宜,或许还有更多。

“总之因为没有风,我们错过了整个行动,继续航行并发现了海中的新世界,还有你。我们带你走,又失去了你,又从南边那些人的祭司手里救了你;我就是在那时感觉到的,在我们救了你下山的时候。我拿手枪瞄准、扣动扳机,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生死大权。我可以杀了他们,他们也活该被杀,那些该死的食人族,杀小孩子的谋杀犯。我只需要指着他们就能杀死他们。我觉得我手握的这种远强于他们的力量是有意义的。觉得我们在武器上的优越源于整体思维上的优越,其中包含了道德的优越。我觉得我们比他们更好。我大步走下山,上船向西航行,这时我仍然觉得我们是更优越的存在,相对于那些可怕的野蛮人我们就像是神。而蝴蝶就是因此而死。你的死教我明白我错了——尽管我们救了她,我们同时也杀了她,我们当时的那种感觉,大步从他们中间穿过就好像从低贱的野狗中间走过,那种感觉是一种毒药,它会永远在手里有枪的人类中间传播。直到最后所有像蝴蝶一样的人,所有没有枪、过着和平生活的人都被我们谋杀、全部死去为止。那时就只会剩下拿枪的人,于是他们就会谋杀彼此,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杀死彼此,指望自己不会被杀,直到人类的世界死去,而我们全部坠入这个饿鬼道,然后坠入地狱。

“所以我们的小迦提也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困在这里,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当然你做事本来也没什么成效,这话我非得再说一遍,白,你头脑简单,容易轻信,心肠又软,软弱无力,所以做事根本没有成效——”

“嘿,”白说,“这话不公平。我一直在帮你。我一直是跟着你的步子走的。”

“好吧,就算是吧。没错。反正我们现在也都在中阴了,并且正朝着较低的界前进,最多我们也只会回到人道,但很可能会卷入不断向下的死亡螺旋,进入永远存在于脚下的地狱世界,说不定我们已经如此了,身处无法摆脱的螺旋中,一段时间里人性对于我们已经毫无可能触及,毕竟我们造成了多少伤害啊。该死的蠢蛋!见鬼,你以为我就没有一直不停地尝试吗?”扩心情激动,一跃而起,“你以为就只有你一个人努力想在这世上创造一点善?”他朝白晃晃仅剩的一只拳头,又朝压低的灰云挥拳,“可是我们失败了!连现实都被我们杀死了,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是的,”白抱着膝盖可怜巴巴地哆嗦着,“我明白。”

“所以,现在我们来到了这个较低的界。我们必须想办法应付。正法依然要求我们做正确的行为,哪怕是在这里。我们只能寄望自己能一点点向上前进。直到通过无数生命的共同努力,现实被重新确立。整个世界都必须被重建。这就是我们如今所在的位置。”他轻轻敲敲白的胳膊作为道别,然后就迈步走开了,每走一步都陷进黑色的泥里更多,直至完全没顶。

“嘿,”白说,“扩!别走!”

过了一会儿伊瓦回来了,他站在白面前,满脸狐疑地低头看他。

“如何?”白从膝盖上抬起头,振作精神,“怎么说?菩提树还有救吗?”

“不用担心菩提树,”伊瓦说,“他们会去兰卡取一支它女儿树的新枝。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最好还是担心人吧。”

“那里也有更多新枝。进入到下一生。去到更好的时代。”白冲着扩消失的方向喊道,“去到更好的时代!”

伊瓦叹口气。他坐到刚才扩坐的位置。雨落在他們身上。漫长的时间在筋疲力尽的沉默中流逝。

“问题在于,”伊瓦说,“万一根本不存在下一生呢?我就是这么想的。就这样。范缜说灵魂和肉体只不过是同一样东西的两个方面。他提到刀和刀的锋利,就好比肉体与灵魂。没有刀自然也没有锋利可言。”

“没有锋利也不会有刀。”

“是的……”

“而锋利会继续下去,锋利永远不死。”

“但看看那边的那些尸体。他们曾经是某个人,而那个人是不会再回来了。当我们死去,我们不会再回来。”

白想到那个印度人,那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说:“你不过是心烦意乱才这么说。我们当然会回来。就刚才我还在跟扩说话呢。”

伊瓦凝神看他,“你不应该这样执着不放手,白。这里就是佛陀领悟到这点的地方,就在这儿。不要妄图停止时间。谁也做不到。”

“锋利永存。我跟你说,他跟以前一样说话犀利得很呢!”

“我们必须努力接受改变。而改变会导致死亡。”

“然后又会穿透死亡。”白尽量装出开心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很悲伤。他想念扩。

伊瓦思考着白说的话,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里可是菩提树所在地,一个佛教徒总该能说出更有益处的话吧。可是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佛陀亲口说过:苦是真实的。你只能面对它,与它共处。无处可逃。

又过了一会儿,白起身去看那边的军官在做什么。他们在吟唱一部经,白觉得也许是梵文;他加入进去,用中文轻声念诵《楞严经》。时间一点点过去,两支军队里的许多佛教徒都聚集到周围,有好几百。泥地上站满了人,他们用佛教的各种语言祈祷,他们脚下的焦土在雨中冒着烟,目力所及之处全是黑色、灰色和银色。最后他们终于沉默下来,心中怀着安宁。慈悲与安宁。锋利留在他们心底。

拿萨拉

1

每逢阳光灿烂的早晨,湖边的公园都挤满散步的家庭。早春时节,植物才刚刚造出紧实的绿色花苞,还不曾绽放成五颜六色的花儿,饥饿的天鹅会聚集在散步道旁波光粼粼的黑色湖面,争夺孩子们扔给它们的陈面包。布杜尔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喂天鹅是她最喜欢的活动之一,见天鹅拍打翅膀、你争我抢,她会乐得开怀大笑;如今她见新一代的小孩子看着同样的滑稽景象笑得发抖,内心却不由刺痛,这是为了自己逝去的童年,也因为现在她意识到这些美丽又好笑的天鹅其实饿得要死、身处绝境。她真希望自己有勇气加入孩子们中间,扔些面包给那些可怜的东西。可她已经长大了,再这么干会显得很奇怪,就像那些离开特殊学校外出的智障人士。再说她家也没剩多少面包了。

阳光被水面反射,湖滨步道背后列着一排房子,闪出柠檬、桃子和杏的颜色,宛如被困在石头里的光点亮了一般。布杜尔穿过老城回家,路旁全是古旧建筑的灰色花岗岩和黑色木料。最初图理是罗马人的镇子,一个小小的站点,坐落于罗马人穿越阿尔卑斯山的主路上。有一次父亲开车上山,带她们去了一个鲜为人知的隘口,名字叫锁眼的,那里至今留有一截罗马人的大道,仿佛石化的龙背一样在青草里蜿蜒,孤独地搜寻着士兵和商人的脚步。图理默默无名许多个世纪,现在终于又成为大道上的一个小站,这次是火车汇聚之处,同时它也成了整个法兰贾中部最伟大的城市、阿尔卑斯埃米尔国的首府。

市中心熙熙攘攘,满耳都是有轨电车的吱吱声,但布杜尔喜欢步行。她故意对负责监护自己的阿哈部视而不见;其实私底下她挺喜欢阿哈部,因为他是个简单的人,很少矫饰,她不喜欢的是他的工作,而他的工作就包括在她外出远足时守在她身边。她回避他是出于原则,因为他的存在冒犯了她的尊严。她还知道他会把她的一言一行都汇报给父亲,等他报告说她拒绝承认他的存在,父亲就会再次收到她对“闺房”制度的小小抗议,哪怕只是间接的抗议。

她领着阿哈部爬上俯瞰城市的山坡,穿过散落在山坡上的公寓楼,最后来到“高街”。他们房子周围的围墙很美,绿色与灰色的料石高高垒起,编织出花纹。木头大门顶上有石拱,仿佛是由纠结的紫藤撑起来的;你可以把拱顶石抽出来它也不会倒塌。门里有座壁櫥大小的木头小屋,替他家看门的艾哈迈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替所有想要通过的人开门,而且他的茶盘上总有茶水,供有暇逗留的人享用。

伊德巴姑姑在家打电话。放电话的小桌就在内院的屋檐底下,一说话全家都能听见。父亲的主意,为的是避免任何不得体的话被说出来。不过伊德巴姑姑谈的通常都是世界的微观本质和原子内部的数学,所以谁都听不懂。但布杜尔还是喜欢听她说,因为这让她联想到小时候伊德巴姑姑讲给她听的童话故事,或者联想到姑姑在厨房跟母亲聊烹饪的情景——烹饪也是姑姑的激情所在,她会信口说出菜谱、做法、器皿,一切都像电话上一样神秘、一样引人遐想,就好像她要烹饪出一个新世界。有时她挂上电话时会露出忧虑的神情,心不在焉地接受布杜尔的拥抱,并承认说事情的确如此:易里米,也就是说科学家,的确正在烹饪新世界。至少完全有可能。有一次她挂电话时满脸粉色的红晕,还绕着院子跳了一圈小步舞,边跳边唱着毫无意义的音节,后来又唱了她们的洗衣小调:“真主至大,至大真主,洁净衣裳,洁净灵魂。”

这次她挂上电话,压根没看见布杜尔,只顾抬头盯着从院子里能看见的那一小方天空。

“怎么回事,伊德巴?你感觉赫姆了?”赫姆是女人间的用语,指没有明确原因的轻微抑郁。

伊德巴摇摇头。“不,这是穆什齐尔。”意思是某个具体的问题。

“是什么?”

“唔……简单地说,实验室的研究员最近得到了一些很奇怪的实验结果。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谁也说不清这些结果是什么意思。”

如今伊德巴困在家中,她与外界联系的主要对象就是这间实验室。她本来在拿萨拉当数学老师兼研究员,还跟丈夫一起探究世界的微观本质。然而她丈夫猝然辞世,还被人家查出他的经济账存在违规之处,留下伊德巴一贫如洗。此外两人原本共同工作,最后却发现那职位只属于她丈夫,于是她既没了工作也没了住处。至少亚丝米娜是这么说的;伊德巴自己从不谈这事。有一天她哭着来找布杜尔的父亲、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手里只拎了一口行李箱。他同意收容她一段时间。后来父亲解释说,这类事情就是闺房存在的理由;闺房保护无处可去的女人。“你们这些姑娘和你们的母亲抱怨这个系统,但说真的,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孤零零的女人要受的罪可太大了。”

听了这话,母亲和布杜尔的表姐亚丝米娜会涨红了脸,或冷哼或龇牙。芮玛、艾莎和法蒂玛则会好奇地看着她们,努力理解自己对此应该做何感想,毕竟从她们生下来事情就一直如此,仿佛自然秩序。对此伊德巴姑姑从未发表过倾向于任何一方的意见,既不表示感激也不抱怨。她过去的旧相识依然打电话给她,尤其是她的一个表侄,他似乎遇到什么问题,并且认为伊德巴能帮忙解决,所以定期跟她通话。有一次伊德巴拿出黑板和粉笔,想跟布杜尔和她的姊妹们解释。

“原子周围有外壳,就好像老画里天堂的球形外缘,它们全都围绕着原子的心结,这个心结很小,但很重。有三种微粒聚集在心结里,有些属阳、有些属阴、有些为中性,每种物质里它们的量都不一样,同时它们被一种很强的力束缚在一起,非常强,但同时也非常局部,意思是你不需要离开心结很远那种力就会大幅度减小。”

亚丝米娜说:“就好像闺房。”

“对,好吧。闺房恐怕更像是重力。不过反正所有微粒之间都存在一种气的排斥力,它被之前所说的强大束缚力抵消,这两种力多少可以说是互相竞争,同时也还存在另外一些力。那么某些重金属包含了许多的微粒,以至于一定数量的微粒会一个一个地漏出去,而漏出的单个微粒会以特定的速率留下特定的痕迹。而拿萨拉那边从其中一种重金属得出了奇怪的实验结果,那是一种比黄金更重的元素,是迄今为止人们发现的元素里最重的,名叫阿拉克丁。他们用中性微粒轰击它,结果每次得到的结果都非常奇怪,难以解释。这一元素沉重的心似乎是不稳定的。”

“就像亚丝米娜!”

“对,好吧,你这么说倒很有意思,倒不是说你说的对,而是因为它说明我们总想将那些太小了看不见的东西形象化。”她停顿片刻,看看黑板,又看看一头雾水的学生。某种情绪引发的痉挛破坏了她的五官,很快又消失了。“好吧。就这么说吧,这又是一个需要解释的现象。还需要在实验室进一步调查。”

那之后她默默地在黑板上书写。数字、字母、汉字、方程、点、图表——活像是书里的插图,描写撒马尔罕大炼金士的那种书。

过了一会儿她放慢速度,耸耸肩:“我得跟皮亚利谈谈。”

布杜尔问:“可他不是在拿萨拉吗?”

“对。”布杜尔看出来了,这也同样是她的穆什齐尔的一部分。“我们会打电话,当然。”

“跟我们讲讲拿萨拉。”布杜尔第一千次提出同样的要求。

伊德巴耸耸肩,她没心情。首先她从来都没心情回忆往事,得花些功夫才能打破由痛惜构成的藩篱、将她带回那段时期。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她即将失去生育能力前跟她离婚,两人没有孩子;第二任丈夫英年早逝;她心头累积的痛惜是很难穿透的。不过如果布杜尔足够耐心,只管跟在她身后绕露台转圈、在不同的房间里进进出出,那么她的思绪通常都能回到过去。或许进出不同房间对此真有帮助,因为我们在地球上居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仿佛我们心里的一个房间,天空就是房顶、小山是墙、建筑是家具,于是乎我们的生活就好像是在某个更大的结构中从一个房间移动到下一个房间,而过去的房间仍然存在,但同时又已然消逝,或者已经搬空了。事实上人别无选择,只能搬去一个新房间,或者把自己锁在过去的房间里就像坐牢一般,可在心里……

首先伊德巴会提到那里的天气,被风暴搅扰的大西洋滚滚而来,带来水、风、云、雨、浓雾、薄雾、雨夹雪,有时还有雪,不过中间总不时夹杂着阳光灿烂的日子:光的碎片低低地照下来,令海滨与河口熠熠生辉;巨大的城市里,港口占据了山谷两岸,一路向上游延伸到昂儒。亚洲与法兰贾的所有国家都往西来到这座最西边的城,来与乘海浪涌入的其他人和物相会。世界各地的人在拿萨拉全能看到,包括英俊的易洛魁人,以及来自印加的流亡者。他们打着哆嗦,披着鲜艳的毛毯,在冬日风暴中暗灰色的午后,他们的黄金首饰闪动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有了所有这些异域的人和事,拿萨拉真是迷人极了,伊德巴说,哪怕是不受欢迎的中国和特拉凡科大使馆也不例外。他们是来监督执行战后协议的。两座大使馆位于港口区后侧,都是没有窗户的长方块,就仿佛伊斯兰战败的纪念碑一般矗立在当地。描述这一切时,伊德巴的眼睛会慢慢闪出光彩,声音也越来越有活力;这时如果不赶紧讲完,她几乎总免不了要感叹起来:“拿薩拉!拿萨拉!噢噢噢拿萨拉!”有时她还会就地坐下,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激动到无法自持。布杜尔心里毫无半分怀疑,拿萨拉一定是地球上最美妙、最激动人心的城市。

特拉凡科人自然在那里修了一座佛教的寺院学校,配备了所有最现代的科系和实验室——似乎他们在地球上的每座城镇都这么干。拿萨拉的佛教学校就在古老的伊斯兰学校和清真寺隔壁,后者自九世纪成立至今一直都照着同一套方式运作。据伊德巴说,佛教的僧人和老师让伊斯兰学校的教士显得非常无知和土气,不过他们对穆斯林的宗教实践从来都极礼貌,一点不张扬,非常恭敬,于是一段时间以后终于有苏菲老师和改革派教士建起了他们自己的实验室,并到寺院学校去上了课,准备在自己的学校里研究关于自然法则的问题。“他们给了我们很多时间,让我们慢慢咽下并消化战败的苦药,”伊德巴这样评价那些佛教徒。“中国人很聪明,他们退到后面、让佛教徒充当自己的使者,这么一来我们就不会真正看见中国人有多么冷酷。我们会以为特拉凡科就是全部。”

可布杜尔觉得中国人明明可以做得更绝,但他们没有。战争赔款的数额在可以承受的限度内,就连父亲也承认的,如果有时实在无法支付,债务也总是被免除或延期。另外,至少在法兰贾,战胜国正在推行自身意志的唯一标志就只有佛教的寺院学校和医院,仅此而已——几乎仅此而已,此外还有一个黑暗的部分、一个由征服者投下的阴影:鸦片,它在法兰贾的城市里是越来越常见了。读过报以后父亲每每发怒,宣布说鸦片全部来自阿富汗和缅甸,用船运来法兰贾,几乎可以肯定是中国人默许的。就连图理也有鸦片的影子:在河下游工人区的咖啡馆里,你能看到许多可怜的灵魂被那气味奇异的烟雾弄得呆滞昏沉,而伊德巴说在拿萨拉鸦片同样流布很广,事实上在世上所有的国际都市都一样,尽管拿萨拉是伊斯兰的国际都市,是唯一一个在战争中未被摧毁的伊斯兰首都:康斯坦丁尼亚、开罗、莫斯科、德黑兰、桑给巴尔、大马士革、巴格达都遭到燃烧弹的攻击,至今尚未完全重建。

然而拿萨拉幸存下来,如今它成了苏菲之城、科学家之城,也是伊德巴的城;她在图理和阿尔卑斯山的家族农场度过童年,然后就去了拿萨拉;她在那里上学,数学公式于她而言就好像从纸上对她说话一样清楚明白;她理解它们,她会讲那怪异的炼金之语。在学校里,老头子们为她解说数学的语法规则,她跟随他们学习、用功、学习更多,仅仅二十岁时她就在学术界留下自己的印记,凭的是对微观物质的性质所做的理论推想。“在数学里,年轻人的心通常都是最强大的,”稍后她是这么说的,说话时已经置身于当时的体验之外了。之后她进入拿萨拉的实验室,协助著名的里斯比及其团队从零开始搭建环形加速器,然后她结婚又离婚,之后布杜尔觉得仿佛是很快而且很神秘地再婚了——再婚这种事在图理几乎是闻所未闻的。她跟第二任丈夫一起工作,非常幸福,结果他意外早逝,而她再次神秘返回图理,回到自己的隐居地。

有一次布杜尔问她:“在那边你会戴面纱吗?”

“通常都不戴。在实验室戴那东西可就太傻了。我穿实验室长袍,跟男人一样。我们在那里研究原子、研究自然。那是最高的神性!而且没有性别之分。它就是跟性别毫无关系。所以,跟你一起工作的那些人,你跟他们面对面、灵魂对灵魂。”她眼里闪着光,引用一首古诗中的句子:“每一刻都有顿悟到来、将山劈开。”

伊德巴年轻时就是这样度过的,而现在她坐在哥哥那中产阶级的小小闺房里,由他“保护”,这种保护令她时常被轻微的抑郁情绪侵扰,可以说是把她变得相当情绪化,就跟亚丝米娜差不多,只不过亚丝米娜是饶舌,而伊德巴是隐藏自己。当她跟布杜尔两人走上露台,把洗好的衣服夹在晾衣绳上时,她会看着冒出墙头的树顶叹气。“要是我能再一次走上黎明时分城里空旷的街道就好了!蓝色,然后是粉红——禁止人享受这一切实在荒唐。禁止人接触世界、按自己的方式接触世界——真是老古板!不可接受。”

然而她并没有逃走。布杜尔并不完全理解个中缘由。伊德巴姑姑当然有能力坐电车下山去火车站、搭火车到拿萨拉、再找到住处——总会有地方的——然后找到一份能支撑她生活的工作——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而如果她不行,那还有谁行?还有哪个女人能办到?至少好人家的女人是别想了,要是伊德巴都做不到的话。只有一次布杜尔鼓起勇气问了伊德巴,而伊德巴只是猛一摇头:“还有别的原因。我没法说。”

家里的房顶女人是不许去的,因为图理东山更高处还有房舍,从那些房子屋顶的露台上人家可能窥探到她们。可家里的男人又从来不使用屋顶,而那里正好可以越过道旁树的树顶,远眺图理湖南边的阿尔卑斯山。于是,等男人们都出门去了,而艾哈迈德也在大门旁的椅子里睡着了,伊德巴姑姑和亚丝米娜表姐就会拿来晾衣竿当梯子的两条腿,将它们放在橄榄罐子里、用绳子捆出横档。然后伊德巴在上、姑娘们在下扶稳晾衣竿,她们就可以非常小心地踩着横档爬上去。她们会一个接一个全部爬到房顶上,进入星空下的黑夜、进入风中;她们会低声细语,免得艾哈迈德听到,免得她们自己忍不住要用尽肺里的空气高声呼喊。阿尔卑斯山沐浴在满月的月光下,仿佛玩偶舞台上用硬纸板剪出的道具,完美地直立着,正是大山该有的样子。亚丝米娜带了蜡烛和粉末上来,用来施咒,好让爱慕她的男人们意乱情迷——就好像他们还不够意乱情迷似的。然而亚丝米娜极其渴望男人的关注,永远不知餍足,无疑正因为在闺房里很难见到男人所以加倍地渴求。她的特拉凡科线香会盘旋着升上夜空,檀香、麝香、藏红花、竹柏,异域的香气充满布杜尔的脑袋,世界仿佛不一样了,更广袤、更神秘、也更有意义——万物都充塞着意义,就好像被水注满,直到其表面张力的极限;一切都变成了自身的象征,月亮成了月亮的象征,天空是天空的象征,大山是大山的象征,一切都沉浸在深蓝色的渴望之海中。渴望,渴望的纯粹本质,既痛苦又美丽,比整个世界都更大。

然而有一次满月时,伊德巴并未组织前往屋顶露台的探险。那个月她花了许多个钟头讲电话,每次说话都压着声音,一点也不像她。她并未跟姑娘们形容通话的内容,也没有告诉她们对方是谁,但通过她的语气,布杜尔推断应该还是那个常来电话的表侄。可是伊德巴闭口不言。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布杜尔才加倍敏感、时刻留意不同寻常的变化。满月那天夜里她几乎没怎么睡,每次敲钟她都醒来,看地板上移动的阴影,又不时从梦中惊醒,梦里她焦急地奔跑在老城的小巷里,想要逃离身后的什么,只不过她一直没看清对方的真面目。黎明将近,露台附近传来动静将她惊醒,她透过自己卧房的小窗户往外看,只见伊德巴拿着晾衣竿从露台走进了楼梯井。然后橄榄罐子也被她拿下去了。

布杜尔偷偷溜进走廊,下到俯瞰前院的小书房窗前。伊德巴正靠着院墙一侧搭建她们的梯子,正好就在距离艾哈迈德看守的上锁大门最远的角落。她翻过墙以后外面有一棵大榆树,立在她们家和隔壁迪因家之间的那条小巷里,那家人是从内沙布尔来的。

布杜尔片刻也没迟疑,甚至丝毫没有思考,她拔腿跑回自己房间里飞快地穿好衣服,然后跑下楼又折返回到院子里;她从屋子一角绕过去,转弯前还先瞄了几眼,确保伊德巴已经离开。

她已经离开了。道路畅通,布杜尔可以跟上,没有任何障碍。

这一次她真的迟疑了,那是她人生中的关键时刻,那一刻她的思绪是很难描述的。她心里并无任何占据主导的思路,有的是一种对自己整个存在的平衡:闺房、母亲多变的情绪、父亲对她的漠视、阿哈部朴实的面孔——永远跟在她身后就像是一根筋的白痴、亚丝米娜的哭泣;整个图理城都平衡在利马特河两岸的两座小丘上,同时也在她脑子里;而在那一切的背后是大片大片云遮霧绕的情感,就好像沸腾在阿尔卑斯山顶的云。一切都挤在她胸口,而在她之外还有一种感觉,仿佛无数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或许是见证她人生的幽灵,无论她有没有看见它们也一直都在,就跟星星一样。反正那之类的东西。在改变发生的时刻历来如此,当我们从熟悉的日常中站立起来、摆脱习惯加诸我们的蒙眼布,当我们赤身裸体站在人生面前,站在这抉择的时刻面前,风呼呼地吹拂,如此广大、如此幽暗。在这样的时刻世界显得那么宽广,无比宽广。太大了,令人无法承受。世上的所有幽魂都睁大了眼睛。宇宙的中心。

她往前冲。她跑到梯子前迅速往上爬;很容易,跟梯子架在楼上露台与房顶之间时毫无差别。榆树的树枝又大又结实,顺着枝条轻而易举就能往下爬,直到她可以凭借最后一跃落地。跳下来后她完全清醒了,她打个滚顺势站起来,动作极流畅,仿佛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她蹑手蹑脚走到街上,看看电车的车站。现在她的心脏怦怦跳动,她的身体在寒冷的空气中滚烫滚烫的。她可以搭电车,也可以沿着狭窄的街道直接往下走,这里的坡很陡,有几处地方甚至修了阶梯。她确信伊德巴是去了火车站,再说即便猜错了也没关系,不再往下追就是了。

即便蒙着面纱现在时间也太早了,好人家的女孩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独自搭电车的;事实上体面的女孩子想独自出门,任何时间都嫌太早。于是她一溜烟跑到第一条带阶梯的小巷顶部,然后沿着迂回的小路快步往下,穿过庭院、公园、街巷、玫瑰阶梯、日本火枫造的隧道,沿着熟悉的道路一路往下再往下,直走到老城和通往火车站的桥。她走到桥上往上游方向看,石头老楼之间露出一抹天空,仿佛蓝色的拱顶架在露出一点粉色边缘的大山上,仿佛湖的另一头飘落了一片刺绣。

她看到伊德巴在车站里阅读各站台的时间安排,这时布杜尔几乎丧失了勇气。她闪到路灯的灯柱背后,然后绕过大楼从另一侧的门进入车站,在那里找到另一张时刻表。开往拿萨拉的头一班车停靠16号站台,车站最远的那头,五点整出发,现在肯定已经快到时间了。有一面大钟悬挂在一排排火车上方,就在车站大棚的屋顶底下;她看看时间,还差五分钟。她溜进火车的最后一列车厢。

火车微微抖动,然后上路了。布杜尔沿着一列列车厢往前走,她手扶着座位的椅背,心跳越来越快。她该怎么跟伊德巴解释?万一伊德巴不在车上,难道布杜尔要自己在拿萨拉下车,而且身无分文?

不过伊德巴就坐在那儿,弓腰驼背,眼睛看着窗外。布杜尔定定神,然后冲进那列车厢的车门,哭着跑到伊德巴跟前一头扎进对方怀里。“对不起伊德巴姑姑,我没想到你要去那么远,我本来只是想陪着你才跟上来的,希望你有钱替我付车票吧?”

“噢,安拉在上!”伊德巴先是震惊,接着怒不可遏;布杜尔从她的泪水判断她的怒意主要是针对她自己,不过她还是拿布杜尔撒了一会儿气。“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这可不是小姑娘的恶作剧。噢,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我应该送你坐下一趟车回家!”

布杜尔只是摇头,然后又继续哭。

火车发出哐当声在铁轨上飞驰,沿途的景致相当乏味:小山和农田、小山和农田、平坦的树林和牧场,一切都以极高的速度一掠而过——看着窗外的景色布杜尔几乎恶心想吐,虽说她从小就坐惯了火车,以前往窗外看也从来没问题。

漫长的一天结束时,火车驶进城市破败荒凉的外缘,有点像图理的下溪区,只不过更大,一里又一里全是成片的公寓和围墙背后挤挤挨挨的房子,还有挤满人的巴扎、邻里清真寺和各种更大的建筑;不久又冒出许多特别大的建筑,成群结队地列在架了许多桥的河两岸,正好就在河道扩宽形成河口的位置。那里如今是巨型港口,由一条街道一般宽的防波堤保护,两侧都有人做买卖。

火车径直将她们带到这片高楼区的心脏,那里有一座玻璃房顶的车站,脏兮兮的。走出车站就来到一条宽大的街道上,街边排着道旁树,又有许多高大的橡树从街心岛往外种成一排,将街道从中间分成两部分。她们距离码头和防波堤只有几个街区,空气里带了鱼腥味。

一条宽大的步道沿河展开,背后是一排红叶大树。伊德巴快步走上这条滨河大道,它跟图理的滨湖路很像,只不过宏伟许多;最后她转进一条小街,两旁都是三层楼高的公寓楼,一楼用作餐馆和商店。她们走进其中一栋楼,上了楼梯,然后进入有三扇门的门廊。伊德巴走到中间那扇门前摁响门铃,门开了,人家把她们迎进屋里。那间公寓活像是古老的宫殿,只不过已经破败不堪。

2

结果那并非古老的宫殿,而是古老的博物馆。里面的房间都不大,也没什么特别,但数量倒是真多。随处可见假天花板和敞开的天花板,壁画和护墙板上的图案也经常被拦腰截断,一看就明白是把大房间分了又分。多数房间里几乎只容一张小床或折叠床,而硕大的厨房里则挤满了女人,有的在做饭,有的在等吃饭。大部分女人都很瘦,屋里充斥着谈话声和排气扇的噪音。布杜尔借了屋里的喧嚣作掩护,悄声问伊德巴:“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扎围亚,一种女人住的寄宿公寓。”然后她露出冰冷的笑容:“闺房的反面。”她解释说扎围亚在马格里布久已有之,如今扩散到了整个法兰贾。战争结束后活下来的女人远比男人多,虽说最后二十年对所有人都是无差别的毁灭,当时死的平民比大兵还多,而且交战双方都有许多女性战队。图理和阿尔卑斯的其他埃米尔国留下的男人比大多数国家都要多些,那些男人被派去军工厂干活,没上战场,所以布杜尔只是听说过人口锐减的问题,却从未亲眼看见。至于扎围亚,伊德巴说从技术上讲它们仍然是违法机构,因为禁止女人拥有产业的法律从未改变;但人们有很多办法可以钻法律的空子,包括由男人充当名义上的所有者,这么一来就有好几十、好几百扎围亚获得了合法地位。

布杜尔问:“你丈夫去世以后你怎么没来这种地方住呢?”

伊德巴皱眉:“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人家分给她们一间房,有三张床,但没住别人。第三张床可以用作桌子和写字台。屋里满是灰尘,仅有的一扇小窗朝向其他沾满尘垢的窗户,所有的窗户都对着伊德巴所谓的通风井。这地方的屋子挤得太紧,人们必须记得留些竖井好通气。

不過布杜尔没有抱怨。一张床、一间厨房、周围全是女人:她心满意足。但伊德巴仍然忧心忡忡,似乎是为了她表侄皮亚利和他的工作。在她俩的新房间里,她盯着布杜尔,眼里的懊丧藏也藏不住。“你知道,我应该送你回你父亲身边。我自己的麻烦就够多了。”

“不。我不回去。”

伊德巴盯着她看:“你多少岁来着?”

“二十三了。”只要再过两个月。伊德巴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你更小些。”

布杜尔红着脸垂下眼睛。

伊德巴做个鬼脸。“抱歉。这也要怪闺房。也因为没有男人可嫁。不过听着,你总得做点什么。”

“我想留下。”

“好吧,就算是吧,但你总得告诉你父亲自己在哪儿,并且告诉他我没有绑架你。”

“他会来抓我回去的。”

“不,我觉得不会。无论如何你总得告诉他点什么。打电话,或者写信。”

布杜尔不敢跟父亲说话,哪怕是在电话里。写信这主意倒是很有吸引力。她可以解释自己的行为,同时瞒下确切的地址。

她写道:

亲爱的父亲和母亲:

伊德巴姑姑离开时我跟着她走了,虽说她当时并不知情。我来拿萨拉生活,还准备用心学习。《古兰经》说安拉的所有造物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我会每周写信给你们和全家人报告我的情况,我会在拿萨拉过规矩的生活,不会令家族蒙羞。这里有许多年轻女人都这么做,她们都会帮我。我会去伊斯兰学校学习。请代我向亚丝米娜、芮玛、艾莎、娜瓦和法蒂玛转达我所有的爱。

爱你们的女儿

布杜尔

她把信寄出,那之后就不去想图理了。写信很有用,减轻了她的内疚。几周的时间过去,她做了些文书工作、还做饭、干了扎围亚里需要帮忙的其他活儿,并安排好要去伊斯兰学校下属的学院开始学习,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是不会收到父亲的回信了。而母亲不识字,表姊妹们多半被禁止写信给她,或许也怨她抛下了她们;父亲不会派哥哥来带她回去,哥哥也不会想来;她也不会被警察逮捕关进密封的列车里送回图理。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其实有好几千女人都跟她一样,她们的确是从家中出逃,但同时也使得留下的家人免去了照料她们的负担。在图理,闺房那套东西仿佛是法律与习俗构成的永恒体系,仿佛整个世界都谨遵不渝,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一套过时的习惯,只有那个单一社会中其中一个垂死的部分还在遵循。这个大山怀里的保守社会一直在拼命发明所谓的泛伊斯兰“传统”,而且恰好就在所有的传统都正在消失的当口——像晨雾一般消失,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战场上的硝烟一般消失。她永远不会再回去,就这么简单!而且也不会有人来逼她回去。甚至没有人想要逼迫她;这也同样令她有些震惊。有时她觉得自己似乎不是逃了,而是被遗弃了。

不过有一个基本的事实还是会在她每天离开扎围亚时扑面向她袭来:她不再生活在闺房中了。她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单这个念头就足以令她头晕目眩。那感觉真是奇特——自由、独自一身——几乎是太幸福了,乃至于令她困惑,甚至有点惊慌。有一次她正沉浸在这种欣喜中,突然看到背后有个男人走出火车站;有一瞬间她以为那是父亲,并为此感到高兴、感到松了一口气。但那人不是他,而那天剩余的时间她的双手都不住颤抖,因为愤怒、羞愧、恐惧和渴望。

后来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发生了好几次。渐渐地她开始将这经历视作镜中瞥见的鬼影,视作纠缠不休的过去:父亲、叔叔、哥哥、表兄弟,最后总是发现其实是陌生人,但又有些相似之处,足以让她吃上一惊,让她的心脏因恐惧而跳起来,尽管她爱他们所有人。如果他们为她感到骄傲、如果他们因为关心她而来找她,她会多么开心啊。但如果这意味着返回闺房,那她就再也不想看见他们。她再也不要屈服于任何人的规则。如今哪怕普通而明智的規则都会惹得她大发雷霆,她会即刻吐出一个毫无转圜余地的“不”,她整个人都会被它充满,就好像神经在尖叫。“伊斯兰”字面的意思是臣服:不!她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有个女交警警告她不要在繁忙的港口街道上横穿马路:布杜尔咒骂对方。扎围亚的生活规章:她咬紧了牙。别把脏盘子留在水池里、每周四帮忙洗床单:不!

但比起事实上的自由,所有这些愤怒都微不足道。早晨她醒来,想明白自己在哪里,于是一跃跳下床,浑身充盈着因惊喜产生的能量。只需在扎围亚勤奋工作一小时她就能把自己收拾妥当、吃饱肚子,还能完成好些公共的活儿,比如打扫浴室、洗盘子。所有这些在家由仆人代劳的琐事都必须一次又一次重复地做——可是只需她每天花去一个钟头,就再也不需要别人为此牺牲自己的一辈子,多么美好!显然这就是一切人类劳动与关系应当参照的模板!

做完这些事她就出门走进清新的海风中,那空气就好像撒了盐的湿冷麻药;有时她会带上购物清单,有时只带自己书包里的书和文具。无论去哪儿她都会从港口走,去看防波堤外的大海,看海风抽打旗帜。有个天气晴好的早晨,她站在防波堤尽头,无处可去、无事可做,而且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此刻身在何处,只除了她自己。天啊,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港口挤满大船,棕色的河水顺着落潮的潮水奔向大海;晴空如洗,头顶是一片清澈的浅蓝。突然之间她仿佛绽放了,她的胸口有大海一样多的云,她快乐地哭泣。啊,拿萨拉!拿萨拉!

不过呢,在许多个早晨,她待办清单上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访“白色新月残障军人之家”,那地方是由一大片陆军军营改造的,要从河边公园往上游方向走好一阵。这是伊德巴指引她承担的一项任务,布杜尔觉得它既可畏又令人振奋——她想象中聚礼日前往清真寺就应当是这种感觉,但却从来不是。军营和医院有一大部分都被盲眼老兵占据,都是在东部前线被毒气熏坏了眼睛。早晨他们会默默坐在床上、椅子上或者轮椅上,听人读东西给他们听。通常都是一个女人来读:用油墨印在薄纸上的每日新闻,或者各色文本,或者有时也读《古兰经》和圣训,只不过最后这一类不如前者受欢迎。许多人不但眼睛瞎了,身上还有别的伤,所以没法走路或移动;他们坐在那里,只剩半张脸,或者没了双腿,他们似乎明白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并且带着饥饿而羞愧的神情,直愣愣地盯着朗读者所在的方向,就好像如果能够的话他们会把她杀了吃掉,而这是出于无法实现的爱或苦涩的怨恨,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布杜尔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赤裸的表情,所以她经常将自己的目光牢牢钉在朗读的文本上,就好像如果她抬头看他们是会知道的,并且会瑟缩,或者因不赞成而从牙缝里吐气。她眼角余光瞥见的是一群来自噩梦中的听众,就好像地狱的一个房间从地底突出、露出了冥府的居民,这些居民都在等待被处理,就好像他们在人生中也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被处理。布杜尔努力不去看,但每回读书时她都会看见不止一个人在哭泣,无论她读的是什么,哪怕是来自法兰贾、非洲或者新世界的天气。事实上天气正是他们最爱听的东西之一。

来阅读的女人里有些容貌很平常,可声音却极美,又低沉又清晰,宛如音乐一般;她们唱出了自己的一生,自己却毫不知情(要是她们知道反而会破坏效果)。她们诵读时总有许多听众坐在床上或轮椅里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听着,全身心地爱着那个原本他们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女人。布杜尔发现她自己读书时也有些男人像那样向前倾着上身,虽说在她听来自己的声音又尖又粗,很不悦耳。但她的声音也有自己的拥趸。有时她读《天方夜谭》中苏丹的新娘山鲁佐德讲的故事,她把他们当成愤怒的苏丹山努亚,自己则是讲故事的机智新娘,靠自己的故事活过又一夜。有一天,她从那地狱的前厅走进多云的午后、进入润湿的阳光下,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古老的故事完全被颠覆了,那一刻她几乎站立不稳:山鲁佐德得以自由地离开,而山努亚却永远困在残破的身体中。

3

完成这项任务之后她便穿過巴扎去上课,全是伊德巴姑姑建议的科目。课程是伊斯兰学校下属的学院与佛教寺院和医院合办的,布杜尔跟伊德巴借钱付学费,总共报了三门课:初级统计学(事实上最开始教的是简单的算术)、会计学和伊斯兰史。

最后这门课由一个名叫克拉娜·法瓦兹的女人教授,阿尔及利亚人,个子矮小,肤色黝黑,因抽烟而沙哑的嗓音极富激情。看样貌她约莫四十到四十五左右。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告诉大家说自己曾在战地医院服役,之后,在纳克巴(或者说大灾难,都是人们提到大战时常用的名字)接近尾声时,她又进了马格里布的女子战队。不过她看起来丝毫不像白色新月之家的那些士兵;她以胜利者的姿态经历了整个纳克巴,并宣布说他们本来是会赢得战争的,只不过他们在国内外都遭到了背叛。

“被谁背叛?”她看见每个人脸上的疑问,便用乌鸦般嘶哑的声音自问自答。“我来告诉你们:被教士。更一般地说来是被我们的男人。”

“令中国、特拉凡科和瀛洲赢得战争的正是女性权利,别无其他。正因为伊斯兰的女性缺少权利,一半的人口就变成了毫无产出、大字不识的牛羊,并害得我们输掉了大战。是伊斯兰的科学家最早开启了智力与机械进步的伟大进程,这一进程被特拉凡科的佛教僧侣和移居海外的日本人接过去、并发展到了更高的高度,然后机械的革命又被中国和新世界的自由国快速发展,事实上每个人都置身其中,唯独伊斯兰世界除外。我们甚至一直依赖骆驼,直到漫长战争的中段才改弦更张。我们的道路局限于两头骆驼的宽度,每一座城市都按照早先的旧城或麦地那的样式建造,房屋像巴扎的货摊一样密实,想要将其现代化根本无法可想。只是因为战争摧毁了城市核心区域我们才有办法按照现代的方式进行重建,也只是因为需要拼命自保,我们才取得了些许工业上的进步。然而到这时候一切都太晚了,而且远远不够。”

这时教室里已经比克拉娜·法瓦兹开始上课时空了不少,有两个女孩气呼呼地冲出门去,还大声嚷嚷说要把这些渎神的言论报告给教士和警察。但克拉娜·法瓦兹只是停下来点了支烟,挥手让她们出去,然后就继续往下讲。

“那么,”她那么地冷静,不为所动、冷酷无情,“在经历了纳克巴之后,一切都必须重新考虑,一切。为了要让伊斯兰好起来——如果它还能好起来的话——必须仔细检视伊斯兰,从根到枝条到叶片;这也是为了让我们的文明能够存活。而在诸如阿富汗斯坦或者苏丹这样的国家,甚至于在法兰贾的某些角落,比如阿尔卑斯的埃米尔国和斯堪的纳斯坦,女人则被迫穿着罩袍、戴着面纱、躲在闺房里。这些国家掌权的男人假装如今还是伊斯兰历300年,假装自己身处巴格达或大马士革,而他们最伟大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随时都会走进门里,替他们解决一切问题。他们还不如假装自己是基督徒,寄望大教堂能重新拔地而起、耶稣能从天堂飞下来呢。”

4

克拉娜说话期间,布杜尔心里浮现出医院里那些盲眼老兵的模样,浮现出图理那些围墙里的住宅街区,还有她父亲读报给母亲听时脸上的神情,大海的样子,丛林里的白色坟墓——事实上她生命中的一切都浮现出来,外加许多她从未想过的东西。她呆呆地张着嘴,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当然,同时也欢欣鼓舞,所有那些惊世骇俗的字眼全都令她欢欣鼓舞:对方的话证实了她一直以来怀疑的一切,尽管她被困在父亲的房子里,周围竖满藩篱,尽管她只是一个无知又愤怒的女孩,可她一直在怀疑。她一辈子都以为是自己有什么严重的大毛病,要不就是世界,或者两者都是。此刻现实就像一扇活板门一样在她脚下打开,她所有的怀疑都得到证实,而且是以如此壮丽的方式。她牢牢抓住自己的座位,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个高谈阔论的女人。布杜尔就好像被盘旋在头顶的老鹰催眠了,催眠她的不单是对方对一切错误的愤怒分析,还有她通过这些分析所唤起的历史的形象:一长串数量庞大的事件最终导向这一刻,导向此地、当下,到西边这个被雨水冲刷的港口城市;催眠她的还有时间本身发出的谕示,它借了女人那乌鸦般沙哑急促的嗓音不断刺激着布杜尔的鼓膜。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一次次的觉醒与复兴,一段段漫长的光阴;所有这一切过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哪怕尝试谈论它也需要极大的勇气。

不过很显然,这个克拉娜·法瓦兹不缺勇气。现在她停下来环视空了一半的教室。“好啊,”她的语气很欢快,还对睁圆了眼睛的布杜尔报以一丝微笑,因为布杜尔的表情活像是市集上装在箱子里的鱼,满脸惊奇。“看来我们已经把能赶跑的人都赶跑了。剩下的都是勇敢的心灵,可以冒险进入这片黑暗的国度——我们的过去。”

勇敢的心灵,或者孱弱的肢体,布杜尔扫过一眼教室后这么想着。独臂老兵泰然自若地望着老师,独眼汉子仍然坐在她身旁,几个年龄各异的女人忧心忡忡地四下打量,坐立难安。有几个女人布杜尔觉得像是站街女,其中一个还在咧嘴笑。伊德巴谈到“拿萨拉伊斯兰学校与高等教育学院”时,布杜尔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眼前这些人分明就是飘浮在伊斯兰世界海面的垃圾与残骸,纳克巴可悲的幸存者、冬天的天鹅;失去了丈夫、未婚夫、父亲、兄弟的女人,成了孤儿并且再没有机会认识任何男人的女人;还有战争中伤残的人,包括一个瞎了眼的老兵,跟布杜尔在医院念书给他们听的那些人一模一样,是他妹妹牵着他来听课的;然后还有那个独臂老兵,以及坐在她旁边的独眼龙;还有一对易洛魁的母女,自信满满、极有尊严,既放松又饶有兴趣,只不过这一切反正跟她俩并不切身相关;然后还有一个腰不好的码头工人,来上课似乎主要是为了一周中有六个钟头能有地方躲雨。留下来的就是这些人,城中迷失的灵魂,想在室内找点什么消磨时间,他们自己也不确定想找什么。不过也许,至少这一刻,留下来听克拉娜·法瓦兹严厉的讲座还是挺好的。

“我想做的,”这时她说,“是切开所有的故事、切开我们为了回避纳克巴这一现实而为自己构建的一百万个故事,最后得到一个解释,得到发生的一切的意义。你们明白吗?这是历史入门课,就像赫勒敦的书,只不过是以对话的形式在我们中间说出来的。这期间我会一步步建议你们研究不同的项目。现在我们去喝一杯吧。”

她领着他们走进北方漫长傍晚的幽暗光线中,來到码头背后的一家咖啡馆。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她的熟人,来自课堂之外她生活的其他部分。那些人已经在吃着消夜,或者吸香烟、分享水烟、喝小杯的浓咖啡。大家在茫茫暮色中交谈,一直谈到深夜,直到窗外的码头安静下来、空无人迹,直到港口对面的灯光在黑色的水面上蠕动。原来戴眼罩的那人是克拉娜的朋友,名叫哈桑;他向布杜尔自我介绍,还邀请她来跟他一起坐在靠墙的长凳上,同他的一群朋友一起聊天。那群人里有来自学院和市剧院的歌手和舞者。“我斗胆说,我的这位同学,”他告诉其他人,“很是为我们教授的开场白倾倒。”

布杜尔羞涩地点头,其他人朝她咯咯笑。她问人家怎么点咖啡。

大家围着脏兮兮的大理石桌面谈天说地,内容无所不包,这类地方总是如此,哪怕在图理老家也一样。报纸上的新闻,对战争的解读,市政官员的绯闻,戏剧和电影。克拉娜有时安静倾听,有时像还在教室里讲课一样说个不停。

“伊朗是历史的葡萄酒,葡萄总要被碾碎。”

“有些年份的酒比其他年份强——”

“——所以对他们来说一切伟大的文明最终都必须碾碎。”

“这又是卡塔兰的思想。太过简单化了。”

“关乎世界的历史必须简单化,”独臂老兵说。布杜尔听说他名叫纳瑟尔·沙阿;他说法兰贾语时带着口音,听得出他本是伊朗人。“窍门就是要直达事情的起因,由此生出对故事大局的体会和认知。”

克拉娜问:“但假如并不存在一个故事呢?”

“存在的,”纳瑟尔镇定自若,“自古以来曾经在地球上生活的所有人都共同行动,创造出了全球的历史。它就是一个故事,其中包含某些明显的模式。比方说易卜拉欣·兰州的碰撞论。自然那些理论也只是讲阴阳变化,但通过它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们所谓的进步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两种文明的碰撞。”

“相撞产生的进步,那算哪门子进步,你看见前几天相撞的两台电车了吗?有一台脱轨以后?”

克拉娜说:“易卜拉欣·兰州的核心文明代表着三种逻辑上可能的宗教,其中伊斯兰信仰唯一的神,印度信仰许多神,而中国不信神。”

“所以中国赢了,”哈桑的独眼里闪着顽皮的光,“因为最后发现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地球是由宇宙的尘埃凝结而成,生命出现、进化,直到某种猿猴发出越来越多声音,然后我们就来了。从来没有任何神涉足其中,没有任何超自然事件,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一次次投胎转世。只有中国人真正直面了现实,他们用他们的科学领路,只尊重自己的祖先、只为自己的后代工作。于是他们就主宰了我们所有人!”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人数比较多。”其中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女人说。

“可他们能靠较少的土地养活较多的人。这就证明他们是正确的!”

纳瑟尔说:“每种文化的优势都可能同时是它的劣势。这点我们在战争时看得很清楚。中国因为没有信仰,所以他们的人实在残忍。”

这时课上的易洛魁女人也来到咖啡馆,加入他们中间。这对母女也是克拉娜的熟人。克拉娜表示欢迎:“这两位是我们的征服者,来自女人拥有力量的文化!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根据女人在其中发挥了多大作用来评判文明的优劣。”

“一切本来就都是女人建起来的,”说话的是在场年龄最大的那个女人,之前她都只是坐着织毛线。她少说有八十岁,因此活着经历了大部分的大战,从头到尾,从童年到老年。“要是没有女人从内部建造的家,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存在。”

“好吧,那就根据女人拥有多少政治权力。根据她们的男人对女人拥有这类权力是否觉得自在。”

“那就是中国了。”

“不对,是易洛魁。”

“不是特拉凡科?”

谁也没信心回答。

“值得好好调查一番!”克拉娜说,“这将是你们的一个项目。世界其他文化中的女性历史——她们作为政治生物的行为、她们的命运。我们迄今看到的历史全都缺少这一部分,正好说明我们仍然生活在父权的废墟中。”

5

布杜尔自然将克拉娜的讲座和课后的聚会全盘告诉了伊德巴,是趁两人一起刷碗和洗床单时讲的,描述的时候兴奋极了。伊德巴边听边点头,还挺有兴趣似的问了不少问题,不过最后她说:“我希望你继续在统计课上多用功。这类事情一旦聊起来是可以没完没了的,但只有数字能让你超越闲谈更进一步。”

“什么意思?”

“唔,世界是通过数字运作的,通过由数学表达的物理法则。如果你懂得它们,你就能更好地理解一切。同时这也是潜在的工作技能。说到这个,我觉得我能替你谋到在实验室清洗玻璃器皿的活儿。这是好事,你能多挣钱,还能让你明白你需要工作技能。我希望你别被拖进咖啡馆闲谈的漩涡里。”

“可是谈话也可以是很好的!能教会我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关于历史,还有历史的意义。它能理清思绪,就像我们过去在闺房里的那些交谈一样。”

“正是!在闺房你想谈多久都可以!但是要想进行科学的工作就只能在学院。既然你劳神费力来了这儿,就不如好好利用这里能带给你的东西。”

这话倒叫布杜尔愣神。伊德巴见她开始思考,便进一步说:

“即便你确实想研究历史,而研究历史是完全合理的,但也有更好的方法,比咖啡馆的闲聊更好,那就是检查过去时代遗留的物件和古迹,并将物理证据明确支持的部分拿来构建理论,跟其他种类的科学一样。法兰贾到处遍布古迹,如今都在第一次用这种科学方法进行调查,非常有趣。而且要想把它们全部调查一遍准要花上好几十年,甚至好多个世纪。”

她直起上身,双手托着腰来回按摩,又望着布杜尔说:“星期五跟我一起去野餐。我带你去海边看立石。”

“立石?是什么?”

“星期五你就知道了。”

于是等到了周五她俩就搭电车北上,来到电车最靠近海岸的位置,然后换乘大巴又走了半次轮值的时间,一路欣赏窗外的苹果园,偶尔还能瞥见深蓝色的大海。最后伊德巴在一个车站领头下车,两人往西步行,走出一个很小的村子,然后立刻进入一大片直立的石头中间。石头在微微起伏的平原草地上排出一列列长长的队伍,不时被成熟的大橡树打断。那景象怪异极了。

“谁把它们放在这儿的?法兰克人?”

“比法兰克人更早。或许比凯尔特人更早。谁也说不清。人们找到一些定居点,但尚不确定是否属于这些人,再说石头是打磨过的,又立在地里,所以很难判断年代。”

“立了这么多,肯定花了他们,我说不好,好多个世纪吧!”

“我猜这取决于有多少人来做这件事。也许那时候的人口跟现在一样多,谁说得清呢?只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这里并没有找到埃及或者中西地区那种城市废墟。不,这里的人口想必较少,花的时间和气力则非常多。”

“可是历史学家拿这类东西能干吗?”后来布杜尔问,那时两人正走在一排排石头造就的长道上,沿途打量被风雨侵蚀的石头表面上长出的黑、黄色苔藓。大多数石头都比布杜尔高出一倍,好一堆庞然大物。

“你研究物品而非故事。这跟历史不同,更多是探查早期人类居住的物质条件、他们制造的物品。考古学。这门科学也同样起源于伊斯兰第一次兴盛时期,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后来就没再進行下去,直到伊斯兰复兴。”伊斯兰复兴是指伊斯兰文雅文化的重生,发生在诸如德黑兰和开罗之类的城市,时间则是在漫长战争开始前的半个世纪,只不过很快就被战争摧毁。“如今我们对物理学和地理学都有了新的理解,因此不断有新的调查方法被提出来。另外在建造和重建时也不断挖出新发现,还有人专门出去寻找更多古迹和古物,一切都在渐渐形成一个整体,非常激动人心。这是科学在起飞,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有趣极了。而我们发现法兰贾是实践它的最佳地点之一。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

她朝那长长的石头队列挥手,它们就仿佛巨大的石头神播撒的种子,只不过神一直没有回来收割。云从头顶匆匆流过,平坦的蓝天低垂在上方。“不止这些,也不止英国的石环,还有许多石头陵墓、纪念碑、整个的村庄。我得找时间带你一起去奥克尼群岛。我可能很快就需要过去一趟;无论如何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总之你考虑考虑吧,这也是可以研究的;在你听法瓦兹夫人像山鲁佐德一样天方夜谭的时候,这能让你保持平衡。”

布杜尔摩挲一块石头,它表面覆盖着薄薄一层各色苔藓。云飞驰而过。“好的。”

6

课程,打扫伊德巴实验室的新工作,在码头和防波堤散步,梦想新的大综合,梦想新的伊斯兰,其中吸纳了实验室里如此常见的重要佛教元素:布杜尔的日子就在所有这些混杂的思绪中一闪而逝,她的所见所闻所做全都融入其中。伊德巴实验室里的女人大多是佛教女尼,还有许多男人是佛教僧人。慈悲、正确的行动、一种古希腊人所谓的博爱——希腊人,此地的幽灵,世上所有的想法那些人都已经想到过,他们住在失落的天堂里,他们的天堂里甚至还有关于失落天堂的故事,也就是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而据在克里特岛挖掘废墟的学者说,亚特兰蒂斯竟是真实存在的。

布杜尔打听了跟这个名叫考古学的新领域相关的课程。可以成为科学的历史、不单是空谈的历史……参与其中的人是一个奇特的大杂烩:地理学家、建筑师、物理学家、古兰经学者、历史学家,所有人都在研究过去留下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故事。

与此同时谈话也在继续进行,在克拉娜的课堂上,也在课后的咖啡馆。有天晚上在咖啡馆,布杜尔问克拉娜对考古学有什么看法,对方回答道:“没错,考古学非常重要,当然。虽说那些立石非常沉默,没告诉我们多少东西。不过他们在南边发现了一些山洞,里面满是壁画,似乎非常古老,甚至比希腊人还古老。有些人在阿维农那边研究这个,我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你。”

“谢谢。”

克拉娜抿口咖啡,听其他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在一片喧嚣中低声说道:“我感兴趣的东西,它超越了我们讨论的所有这些理论,就是那些从未被写下来的东西。对女人尤其关键,因为我们做的很多事都从来没被书写。那些很平常的事,你知道,日常的生存。养育孩子、喂饱一家人、维系家庭,这些都是作为口头的文化代代相传的。康童碧管它叫子宫文化。你一定要读读她的作品。总之呢,子宫文化没有外显的朝代,也没有战争、没有新大陆可发现,所以历史学家从没想过要去理解它——理解它是什么、它如何传递、它如何随时间的推移并根据物质与社会条件发生变化。与它们一同变化,我意思是,交织在一起。”

“在闺房这是很明显的。”布杜尔说。她有些紧张,因为此刻她跟这个女人膝盖顶着膝盖。她的表姐亚丝米娜在女孩子中间带领过不少秘密的接吻“练习课”,因此布杜尔很清楚克拉娜腿上传来的压力是什么意思。她坚定地无视它,继续往下说:“其实就跟山鲁佐德一样。靠讲故事活下去。女人的历史想必就是那样,一个接一个的故事。”

“没错,山鲁佐德的故事很不错,教女人如何应付男人。但我们必须要有更好的榜样,去教女人如何将历史传承下去,比方说传给更年轻的女人。希腊人的神话是很有趣的,里面充满了女神,为女人与女人间的各种行为提供榜样。德墨忒尔、珀耳塞福涅……他们还有一位很棒的诗人写过这些东西,萨福。你没听说过她吗?我给你书目。”

7

就是这样,老妇人抱着辛辣的怀疑主义、老兵心怀执拗的希望、克拉娜则不懈地探寻,她的探寻从未得出她想要的答案,只是穿透一个又一个理念不断向前;她测试它们,用的是自己对事物的感受,是三十年永不满足的阅读,是拿萨拉码头背后乌烟瘴气的生活。布杜尔则把自己裹在油布雨衣里,缩着肩膀穿过淅淅沥沥的小雨返回她的家扎围亚。她感到自己周围竖起一圈看不见的高墙——路上擦肩而过的残疾青年带着愤怒和不悦的飞快一瞥,头顶低垂的云,隐藏在伊德巴姑姑实验室里各样事物中的秘密世界。她每天夜里去打扫、补充用掉的试验品,这活儿令她浮想联翩。有些更伟大的东西潜伏在所有这些工作的最终蒸馏中、潜伏在黑板上潦草的公式里。物理学家的实验背后是多年的数学工作,许多个世纪的工作如今要在物质的探索中化为现实,从中可能产生全新的世界。布杜尔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学不会其中涉及的数学,但要想取得进展,实验室必须正常运转,而她就开始替他们订购储备、打理厨房和餐厅、付账单(他们的气费实在惊人)。

与此同时,科学家之间的交谈仍在继续,就像咖啡馆里的闲聊一样无止无尽。伊德巴和表侄皮亚利在黑板前度过一段又一段漫长的时光,测试他们的想法、为他们那神秘的谜团提出解决方案;完全沉浸其中,心满意足,同时也经常忧心忡忡。伊德巴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仿佛公式揭露出了她不喜欢或者难以置信的消息。这期间她又开始长时间讲电话,这次用的是扎围亚小隔间里的电话机,而且她经常出门,也不说自己要去哪儿。布杜尔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否彼此关联。伊德巴的生活有很多部分她都一无所知。在扎围亚外跟她交谈的男人、包裹、电话……她的眉心刻上了深深的横线,仿佛说明她已经应接不暇,说明她的生活很有些复杂。

“你跟皮亚利和其他人做的研究到底有什么问题?”有天晚上布杜尔问她。那晚伊德巴非常彻底地清理了她的书桌。实验室里只剩下她俩,而布杜尔对此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满意:在拿萨拉这里,人家是信任她们能把事做好的。这给了她勇气,让她敢于质问姑姑。

伊德巴停下做清洁的手看向她。“我们自有些担心的理由,至少看起来如此。这件事你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过——好吧——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世界是由原子构成的,那些有心结的小东西,在心结周围则有霹雳状的微粒在许多个同心外壳上运动。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非常小的尺度上,很难想象。你扫地时扫到的每一粒灰尘都是由几百万这东西构成的。在你的手指尖上则有几十亿。”

她晃动沾着污垢的双手。“然而每一粒原子中又都储存着许多能量。真的就好像被困的霹雳,这种气能,你得去想象那种炽烈的力量。每一粒小小的原子里就有一万亿个单位的气。”她指指画在一面墙上的圆形大坛城,那是他们的元素表,阿拉伯语字母和数字外包裹着许多额外的小点。“在心结内有一种力,它把所有这些能量聚在一起,这我跟你讲过,这种力在很近的距离里非常大,它将霹雳的能量紧紧束缚在心结的周围,永远不可能释放。这很好,因为里头包含的能量真的是非常大。我们随之脉动。”

布杜尔说:“感觉就是这样。”

“的确。不过你瞧,事实上它比我们能感受到的强度还要大了许多倍。我跟你说过我们提出的那个公式,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而光速实在是非常快的。也就是说,哪怕只有很少一点物质,如果它的能量被释放到世界上……”她摇摇头,“当然了,有那个很强的束缚力就意味着这事永远不会发生。但我们一直在研究这个叫阿拉克丁的元素,特拉凡科的物理学家叫它塔拉之手。我怀疑它的心结不稳定,而皮亚利现在也同意我的观点了。很显然它充满了小微粒,阴阳都有,在我看来它就好像一滴被表面张力聚拢的水珠,只不过水珠非常大,它的表面张力只是勉强将它聚拢,而它就像空中的水珠一样拉长,往这边和那边扭曲,但一直都聚在一起,勉勉强强,只除了有些时候,当它拉长得太多,表面张力不够用了,也就是说心结里的强聚合力不够用了,这时微粒之间天然的斥力就把心结分裂成两半,变成了铅的原子,但同时也释放了一部分困在内部的力量,以不可见的能量束的形式。我们在你帮忙弄的感光板上看到的就是这个。能量不少,而那还只是一个心结破裂。而我们一直在考虑的就是——鉴于这一现象的性质,我们实在是被逼着不得不考虑——如果我们把足够多的这种原子聚集在一起,然后只击破哪怕一个心结让它分裂,这时释放的气会不会同时击破许多心结,然后越来越多——全都是以光速进行,在这么大的一个空间里,”她将两手分开,“我们在想这会不会引发一个小小的链式反应。”

“意思是……”

“意思是很大的大爆炸!”

之后的很长时间,伊德巴的眼睛似乎都盯着纯数学的空间。

她又说了一遍:“这事别告诉任何人。”

“我不说。”

“谁都不行。”

“好的。”

看不见的世界,充满能量和力量:亚原子的闺房,每一个都在大爆炸的边缘脉动。这幅画面浮现时布杜尔叹了口气。潜伏于万物内心的暴力无可逃避。就连石头也是要死的。

8

“是的,”有一次克拉娜这样回答布杜尔关于易洛魁联盟的问题。她望着从咖啡馆前经过的一群易洛魁人说:“或许他们是整个人类的希望。不过我觉得我们对他们的了解还不够,所以没法确定。等他们完全接管了世界,那时候我们就能知道更多了。”

布杜尔评论道:“研究历史让你变得愤世嫉俗了。”克拉娜的膝盖又一次顶着她的膝盖。布杜尔由她去,从来不回应,既不迎合也不拒绝。“或者,更确切地说,你在旅途中和教学期间的所见所闻把你变成了悲观主义者。”这么说更公平。

“根本没有,”克拉娜点燃香烟。她朝香烟示意,同时插进一句:“你瞧见的,他们已经把我变成了他们的烟草的奴隶。反正呢,我并不是悲观主义者。只是现实主义而已。心里满怀希望哈哈。但你看得出我们的赢面有多大,如果你敢看的话。”她龇牙咧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烟,“抱歉——痛经。哈,迄今为止的历史都跟女人来月经差不多,一小枚蕴含了机会的蛋,藏在普通的生命材料里,可能会有许多群小小的蛮子发起冲锋,企图找到它;没找到就相互厮杀——最后这次的机会又终结于一摊血污之中,一切都得从头来过。”

布杜尔哈哈大笑,又是震惊又觉得好玩。这样的怪念头她可从没想到过。

见她这样,克拉娜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红蛋,”她说,“血和生命。”她的膝盖用力抵着布杜尔的膝盖。“问题在于,那一群群的精子是不是终有一天能找到卵子?会不会有一粒精子溜到其他精子前头、令内部的种子结出果实、让世界怀孕?真正的文明是否终有一天能够诞生?或者历史注定只会是一个不孕的老处女?”

两人一起哈哈笑,不过布杜尔因为好几个不同的原因而感到不自在。她壮起胆子说:“它得选好合适的伴侣。”

“对,”狡黠的强调语气,克拉娜的嘴角微微上扬了最微不可见的一点点,“火星人吧,大概是。”

布杜爾想起了亚丝米娜表姐的“接吻练习”。女人爱上女人,与女人做爱;在扎围亚这很常见,她推想其他地方也一样,毕竟在拿萨拉女人远远多于男人,整个世界都一样。在拿萨拉的街道上、咖啡馆里,你很少能见到三四十岁的男人,偶尔见到一个通常也显得鬼鬼祟祟的,他们迷失在鸦片的浓烟里,心里明白自己不知怎的逃过了注定的命运。不——那一代人完全被从世上抹去了。于是到处都能看到成双成对的女人,手拉着手,在不带电梯的矮楼或者扎围亚同居。布杜尔不止一次在她自己的扎围亚听到过她们的动静,在浴室或卧室,或深夜走在走廊里。无论谁对此有什么看法,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仅此而已。她自己在闺房时也参加过一两次亚丝米娜的游戏,亚丝米娜会高声朗读她的罗曼蒂克小说、听无线节目里从威尼斯飞来的哀怨情歌,那之后她会在院子里绕圈,对着月亮唱歌,希望在这些时刻能有某个男人在窥视自己,或者跃墙进来将她搂在怀里,只可惜附近并没有男人可以做这些。于是她用嘶哑的声音在布杜尔耳边低语:我们来练习那个场景吧,这样到时候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的这套说辞从来一成不变——然后她就会激情洋溢地亲吻布杜尔的嘴唇,身体紧贴布杜尔的身体,而等最初的惊讶过去,布杜尔会觉得对方的激情通过气的传递流进了她自己嘴里,于是她也回吻亚丝米娜,心里琢磨着:真跟男人接吻也会让我的脉搏这样快吗?可能吗?

而他们那位表姐莉玛比亚丝米娜还更有技巧,只不过不那么有激情;她跟伊德巴一样也结过婚,后来又在罗马的扎围亚生活过,她会观察她们,然后酷酷地说,不对,要像这样,骑着你吻的男人的一条腿,把你的耻骨用力去顶他的大腿,这会让他完全丧失理智,因为这时候就会形成一条完整的线路,气会在你们俩之间循环流动,就像在发动机里一样。她们照她说的试了,结果发现果真如此。这样的时刻过后亚丝米娜的脸颊会一片粉红,她还会假惺惺地哭道,噢,我们真坏,我们真坏,而莉玛则会冷哼一声说,自古以来世上的所有闺房里都是如此。男人就是这么蠢。世界也是这么对付着过来的。

此刻夜阑人静,在这间拿萨拉的咖啡馆里,布杜尔带着了然的态度,轻轻顶了顶克拉娜的膝盖,友好但却中性。迄今为止她一直小心留意,每次都跟某个同学一起离开,在关键时刻从来不与克拉娜目光相接——也许可以说是吊着对方,因为她拿不准,如果她做出更积极的回应,彻底坠入其中,而不仅仅是接吻和爱抚,这对她的学业或整个生活会有什么影响?她甚至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性她是知道的,那是整件事情里最直截了当的部分;可是剩下的部分呢?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心想跟她的老师发生关系,跟这个情感炽烈、年龄比自己大得多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仍然是个陌生人呢。可是话说回来,在你纵身一跃之前,所有人都永远只会是陌生人,不是吗?

9

两人站在一起,布杜尔和克拉娜,在花园派对上。挤满人的露台正好俯瞰利瓦亚河朝河口打开的位置,布杜尔和克拉娜的上臂微微触碰,就好像只是出于偶然,就好像挤在塔哈尔·拉比德周围的人太多了,她们非得这样才能接到从这位富裕的艺术资助人和哲学家唇间坠落的美丽珍珠,虽说那人其实一看就是个吹牛大王。几乎每次跟你说话,他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喊你名字,结果让人十分厌烦,总觉得他好像想控制你,或者因为太过唯我独尊,所以需要尽力回忆他究竟是在跟谁说话,他从来意识不到这让人想不惜一切代价逃开他身边。

听了一会儿以后克拉娜打了个哆嗦,或许是因为对方那种完全沉浸于自己世界的模样,跟她自己太像了,所以难免让她不舒服,于是她领着布杜尔走开了。她拉起布杜尔的一只手。因为总在清洗,布杜尔的手上满是裂纹,皮肤也漂得发白。她说:“你该戴橡胶手套。我还以为实验室里肯定要逼着你戴手套的。”

“没错,而且我也确实戴的。可有时候戴了手套很难拿稳东西。”

“话虽如此。”

生硬的关怀,操心她双手的健康,竟来自这位伟大的学者,她的老师——突然间克拉娜也被一圈听众围住,大家问她对某些中国女性主义者的看法。布杜尔看见她毫不迟疑地做了回答,十分详尽。她说她们的根源来自中国人,尤其是康童碧,她受了自己的丈夫、汉-穆学者易卜拉欣·兰州的鼓励,奠定了女性主义的理论基石,后来又被晚清时期中国内地的几代女性发扬光大——自然她们的许多进展都受到帝国官僚的质疑——最后,漫长战争将从前的行为准则全部消解在全面战争的纯粹理性中,女人组成战队和工队,在世界上占据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中国的官僚想尽办法也不可能再夺走它。克拉娜能背诵“中华女性产业工人联合会”在战时提出的要求清单,现在她就当场背给大家听:“男女平权,女性广泛接受教育,并广泛建立相关机构,提高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一夫一妻制,婚姻自由,鼓励女性工作,禁止纳妾和买卖女性,禁止伤残女性身体,提高女性政治地位。”这真是一首最最奇特的歌,或者是唱诵,是祈祷。

“但是你们瞧,中国的女性主义者宣称瀛洲和特拉凡科的女性地位更高,而在特拉凡科,女性主义者宣称自己是学了锡克教徒,而锡克教徒又是从《古兰经》里学的,而我们这里又把中国人当榜样。所以你们瞧,其实我们都是拽着自己的鞋带在把自己往上拉,每个人都想象在别的国家情形更好些,想象我们应当努力斗争赶上别人……”她就这么一直往下说,极出色地将过去的三个世纪编织到一起,而这期间布杜尔一直紧握着自己皲裂发白的手,心里想着,她想要你,她希望你的手健康,因为如果她得逞了,你的手就会抚摸她的身体。

布杜尔心潮起伏,于是独自走开了。她看见哈桑在另一块露台上,于是就走过去加入他那群人。在场的还包括纳瑟尔·沙阿和克拉娜班上的老祖母,她正四下张望,手里没拿织毛衣的工具。后来布杜尔得知这两人竟是姐弟,而她就是今天派对的女主人:扎伊纳布·沙阿,布杜尔终于被正式介绍给她,对方的态度漫不经心;另外哈桑则是他们家的老朋友。这些人跟克拉娜都是多年的交情,也早就上过她的课。以上是布杜尔从纳瑟尔嘴里打听到的,在周围的人各自谈天说地的时候。

“叫我烦恼的是他这人竟可以这么小心眼,车轱辘话来回说,还律师呢——”

“所以在申请时才有用——”

“对谁有用?他是教士的律师。”

“反正不是作家。”

“宗教就像用纸牌垒起來房子。只需要事实的手指轻轻一按,整座房子就轰然倒塌。”

“这话倒是机灵,但并不正确,就跟你的大多数格言一样。”

布杜尔离开纳瑟尔和哈桑,朝摆满小吃和红、白葡萄酒的长桌走去,一路偷听人家说话,她拿了放在硬饼干上的腌鲱鱼吃。

“我听说议会不得不跟军队磕头求他们别进国库,所以最后还不是一样——”

“——六道是大脑进行不同精神活动的各种部位。畜生道是小脑,饿鬼道是边缘叶,人道是语言叶,阿修罗道是前额皮层,天道是大脑两个半球之间的桥梁,当它启动时我们就瞥见更高的现实。实在了不起,真的,光靠内省就能将一切整理得清清楚楚——”

“可那才五个,地狱道呢?”

“他人即地狱。”

“——我敢说床伴的数量不可能有那么多。”

“他们控制了大洋,所以他们什么时候想来我们这里都可以,但我们没有他们的许可就不能去他们那边。所以——”

“所以我们应当感谢我们的幸运星。我们本来就希望将军们越弱越好。”

“没错,但什么事都不能过分。说不定我们会发现最后是才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窝。”

“——这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了,关于转世投胎的信仰一直在世界上流传,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总是向压力最大的文化迁徙。”

“也许它是随少数几个确实在转生的灵魂迁徙的,这你考虑过吗?”

“—— 一个学生接着一个学生,就好像是某种强迫症。用来替代友情,那之类的。说起来真是可悲,但真正遭殃的是学生们,所以你很难太过同情——”

“一切的历史都会不同,要是……”

“对啊,要是?要是什么?”

“要是我们在有机会的时候征服了瀛洲。”

“他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跟气味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联想,但不知怎么的他触及了所有人内心最深处共有的那些东西,又因为嗅觉是与记忆联系最紧密的感官,他就真正有了影响别人的能力。当他从香草转到无烟火药再到茉莉,自然这些都只是主控的气味,我觉得每一种味道里都混合了几十种不同味道,不过那种逐步推进的感觉,我跟你保证,简直叫人心碎……”

在放饮料的桌子旁有个人,是哈桑的朋友,名叫崔斯坦,他拿了一把音调古怪的乌德琴,信手拨出几个和弦,一遍遍不断重复,嘴里还唱着歌,是某种古老的法兰克语言。布杜尔抿着一杯白葡萄酒看他演奏,将周围的说话声赶出自己的注意力之外。那人的音乐很有趣,他的声音调子很平,稳定地悬在空气中,黑色的小胡子在嘴唇上方画出弧线。他捕捉到布杜尔的目光,朝她笑了笑。一曲终了,周围响起零落的掌声,几个人围过来问他问题。布杜尔走到圈子里去听他回答。哈桑也来了,于是布杜尔就站到他身旁。崔斯坦解说时语速飞快,全是短句,就跟害羞似的。他并不想谈论自己的音乐。布杜尔喜欢他的长相。他说他唱的歌来自法国和纳瓦拉,还有普罗旺斯。三世纪和四世纪。大家请他继续,但他耸耸肩把乌德琴放回了琴盒里。他并未解释,但布杜尔觉得是因为周围太吵了。塔哈尔正往饮料桌这边走,围在他身边的人也跟了过来。

“可是我跟你说,维卡,事情其实是——”

“—— 一切都要追溯到撒马尔罕,当时那里仍然——”

“必须又美丽又强横,让人感到自惭形秽。”

“就是那一天,一切都始于那个时刻——”

“你这人,维卡,怕是惹上了间歇性耳聋的毛病。”

“可问题在于——”

布杜尔从这群人身边溜走,然后她觉得自己厌烦了派对和派对的客人,于是就离开了。她来到电车站看了时刻表,发现还要将近半次轮值的时间才会有另一辆车来,于是她便迈步走上了河边的小径。等来到市中心时她已经开始享受步行,于是她继续走,往防波堤走,穿过卖鱼的小店走进海风里,在这里防波堤变成了巨大岩石上的沥青大道,这条绿色的大道矗立在油腻腻的海水上,任海浪嘶嘶地抽打自己的身体。她望着天空和云朵,突然感到很快乐——她内心中涌起孩子似的情感,在那种快乐里,忧愁只是远方模糊的影子,并不比云朵在深蓝色海面上投下的影子更真实。想想看,原本她可能从没见过大海就过完一辈子呢!

10

有天夜里伊德巴来到布杜尔身边说:“布杜尔,你必须记得,我对你说的关于阿拉克丁的话,你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关于分裂它可能发生什么的那些话。”

“我当然不说。可是你为什么又提这件事?”

“唔……我们开始觉得我们似乎受到了某种监视。大概是政府的某个部门,某种特工组织。我们也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说,最好还是小心为妙。”

“你们为什么不找警察?”

“那个嘛,”伊德巴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翻白眼,布杜尔看出来了。她将声音压低,变成温柔的耳语。“警察也是军队的一部分。大战时就这样了,到现在也没变。所以……对这里面涉及的事情我们情愿不要引来任何关注。”

布杜尔指指周围。“不过在这儿我们肯定不需要担心吧。扎围亚的人绝不会背叛同住的人,不会向军队告密的。”

伊德巴盯着她,想看她是不是当真的。最后她说:“别那么天真。”声音已经不复先前的温柔。她拍拍布杜尔的膝盖,然后起身去了浴室。

这并非这一时期唯一的乌云,还有别的事情也在布杜尔的幸福上投下了阴影。整个伊斯兰世界的报纸上都充满了动荡的消息,还有普遍的通货膨胀。在斯堪的纳斯坦、摩尔达瓦、德国和紧邻图理的蒂罗尔都发生了军队推翻政府的政变,这几处地方的面积其实微不足道,却在全世界敲响了警钟,因为它似乎表明穆斯林的攻击性正在抬头。整个伊斯兰都被指控破坏了战后上海会议强加给伊斯兰的约定,就好像伊斯兰是铁板一块的单一组织似的,这样一个概念即便在大战正酣时也是很可笑的。在中国、印度和瀛洲都有人呼吁制裁,甚至贸易禁运。虽说还只是威胁,但法兰贾人却立即体会到了它的效果:米价飙升,土豆、枫糖浆、咖啡豆的价格紧随其后。早先战时的习惯被激活,很快人们就开始囤积食物;主要的口粮价格节节攀升,然而仍然是刚放上货架就被抢购一空。这也影响了其他的一切,包括食物和其他物品。囤积是传染性很强的现象,一种糟糕的心态,是对国家系统保持良好运转的能力丧失了信心;又因为在大战末期国家系统的确曾灾难性地崩塌,很多人刚嗅到一点紧张的气息就忍不住开始了囤积。在扎围亚,做饭成了需要发挥天才的活动。她们经常拿土豆汤填肚子,用各种方法调味、装饰,好让它有滋有味。可有时候她们不得不把它稀释得很厉害,否则没法保证桌边的每个人都能分到一杯。

咖啡馆的生活倒是一如既往地欢快,至少表面上如此。或许大家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紧绷,眼睛更亮,笑声更响,狂饮的人也喝得更醉了。鸦片同样成了囤积的对象。有人拿手推车推来一车纸币,或者拿出罗马来的五万亿德拉克马面额的钞票,想换杯咖啡结果还被拒绝,不由哈哈大笑。真要说起来这实在不怎么好笑,每一周物价都明显越发昂贵,而且当局似乎拿不出什么应对措施。大家只能嘲笑自己的无助。布杜尔去咖啡馆的次数少了,一方面能省钱,一方面也免得见了克拉娜尴尬。有时她跟伊德巴的表侄皮亚利去另外一类咖啡馆,那边的顾客里更多三教九流;皮亚利和他的伙伴们——有时哈桑和他的朋友崔斯坦也在其中——似乎很喜欢水手和码头工人光顾的地方。那年冬天街上浓雾低垂,就好像雨水擺脱了重力,而布杜尔就坐在咖啡馆听他们讲故事,讲瀛洲和风暴肆虐的大西洋,世上最为致命的那一片海。

“我们只是因为人家容忍才能存在的,” 在全班人常去的咖啡馆,扎伊纳布·沙阿一边织毛衣一边埋怨,“我们就好像被中国人征服之后的日本人。”

“偶尔也任由圣杯破碎吧,”克拉娜嘀咕道。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神情安然,毫不气馁。

“圣杯已经碎光了,”纳瑟尔说。他坐在角落里望着窗外的雨,又伸手在烟灰缸边缘弹弹烟灰,“我倒也并不觉得遗憾。”

“伊朗人似乎也一样不在乎,”克拉娜似乎是想逗他开心,“那边的人正大步往前走呢,在各种领域都一马当先。语言学、考古学、物理科学,所有最顶尖的人都在他们那儿。”

纳瑟尔点点头,目光投向内心。布杜尔听说他用自己的财富赞助了许多这类活动,来自原因不明的流亡生涯的财富。又是一个复杂的人生。

又一阵暴雨落下。天气似乎在阐明他们的处境,风雨抽打着“苏丹娜咖啡馆”的大窗户,雨水落在平板玻璃上,被一阵阵风推向各个方向,在玻璃上肆意流淌。老兵看着自己呼出的烟往上升,棕色和灰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升得越高就曲折得越厉害。有一次皮亚利曾对懒懒升起的烟气做过动力学的描述,就好像他也描述过窗玻璃上雨水形成的三角洲。风暴中的阳光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洒下一层银光。布杜尔很快乐。世界这么美。她原本饿极了,但喝了咖啡里的奶都好似肚里有了一顿饭。风暴中的光也是一顿饭。她心里想:此刻真美。那些波斯老头也美,他们的波斯口音也美。克拉娜罕见的平和也美。扔掉过去和未来。古代波斯的那位伽亚谟就明白这一点,毛拉们从来不喜欢他,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来满上酒杯,璀璨春光下

抛下代表忏悔的冬衣:

时间的鸟儿只有一小段路

要飞——噢看啊!鸟儿已经展开了翅膀!

其他人都走了,布杜尔跟克拉娜坐在一起,看她往自己棕色封皮的笔记本里写东西。她抬起头,发现布杜尔在看着自己,于是露出开心的样子。她停下笔来抽了一支烟,两人聊了一会儿,聊的是瀛洲和易洛魁。克拉娜的想法照例有许多有趣的急转弯。她说当初易洛魁联盟被旧世界发现时,正是因为他们处于文明的最早阶段才得以幸存,虽说这跟一般的直觉完全相反。当时的易洛魁人是非常机敏的猎手兼采集者,以个体论他们比来自更发达文化的人更加聪明,又远比印加人灵活,因为印加人是被一种非常僵化的神权统治捆住了手脚。要不是他们极易感染旧世界带来的疾病,易洛魁人想必早就征服了整个旧世界。现在他们正在弥补失去的时间。

她们又聊了拿萨拉,军队和教士,伊斯兰学校和佛教寺院。布杜尔的少女时代。克拉娜在非洲度过的时光。

咖啡馆关门后,布杜尔跟克拉娜去了她住的扎围亚,那里有一间充当书房的小阁楼,门经常都关着。她俩叠在阁楼的沙发上亲吻,翻滚着改变拥抱的姿势,克拉娜把她抱得那么紧,布杜尔觉得自己的肋骨快断了;等她的腹部因激烈的高潮而缩紧,她的肋骨再一次受到考验。

之后克拉娜搂着她,脸上照例是狡黠的微笑,她显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平静。

布杜尔说:“该你了。”

“我已经高潮了,刚才我蹭着你的小腿骨来的。”

“有比那更柔和的方式。”

“不,真的,我够了。我已经完事了。”这时布杜尔才意识到原来克拉娜不准备让自己碰她,她想藏起眼里的震惊,不过没有成功。

11

之后布杜尔再去上课就觉得不自在。无论在课堂上还是课后的咖啡馆,克拉娜对待她的方式都跟过去毫无差别,无疑这才是得体的举止,但布杜尔却为此烦恼,并且悲伤。在咖啡馆她会隔着桌子坐到克拉娜对面,而且不常与对方对视。克拉娜接受了,她加入自己这一侧的交谈中,并用自己惯常的方式大发议论。布杜尔觉得她的态度不太真诚,甚至有些专横,尽管她并不比之前说的更多。

布杜尔转向哈桑,后者正在讲去糖岛旅行的计划,那地方位于瀛洲和印加之间,他准备每天吸鸦片,躺在白色的沙滩或海边绿松石色的水里,跟澡盆里一样暖和。哈桑问:“难道不是很棒吗?”

布杜尔道:“我下辈子去。”

“下辈子,”哈桑冷哼一声,充血的眼睛讥讽着她,“想得倒美。”

布杜尔说:“万一有呢。”

“哈,也许我们应该去见见苏鲁里夫人,好让你瞧瞧你过去的几辈子都是些什么人。再跟中阴里你的爱人说说话。拿萨拉有一半的寡妇都去过,我敢说是很叫人觉得安慰的。如果你能信的话。”他朝玻璃窗外挥挥手,穿着黑外套的路人从街上走过,人人都缩在雨伞底下。“不过够傻的。大多数人就连自己手头的这一辈子也没有好好活过。”

一辈子。这就是布杜尔觉得难以接受的想法,尽管科学和其他的一切都清楚说明你就只有这一辈子。布杜尔小时候母亲会说,听话,否则你会投胎成蜗牛回来。在葬礼上大家会念诵祈祷文,为去世者的下一生祈祷,请求安拉给这人机会变得更好。如今那一切都被丢弃,连同死后的生命、天堂与地狱——全是装腔作势的蠢话,全是早先的一代代人出于巨大的无知而编造的迷信,是为了理解世界而虚构的神话。现在人们生活在物质的世界,世界照着偶然和物理法则进化,人则挣扎活过一生然后死去,这就是科学家通过研究揭露出来的现实,而布杜尔也不曾见过和体验过任何不符合这一结论的事情。无疑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这就是现实,他们只能适应它,否则就要活在妄想里。每个人都要适应他或她自己在宇宙中的孤独,适应纳克巴,适应饥饿与忧虑、咖啡和鸦片,适应终有一刻一切都会完结。

“你刚刚是不是说我们应该去拜访苏鲁里夫人?”克拉娜从桌子对面发问,“好主意!咱们这就去吧。当成这门课的历史实地教学——就好像拜访一个人们依然像一百年前一样生活的地方。”

“就我听到的情况看,她就是个逗乐子的江湖骗子。”

“我有个朋友去见过她,说是有意思极了。”

他们已经坐在这里太久了,看腻了桌面上相同的烟灰缸和咖啡渍、看腻了雨水在窗上画出相同的三角洲。于是他们拿上自己的外套和雨伞,坐4号电车往上游走,来到一个修了许多公寓楼的街区。这地方紧邻较老的几间船厂,看着有些荒凉,每栋大楼的两个拐角都有马格里布的小铺子。在一家裁缝店和一家洗衣店中间藏着一小截楼梯,通往商铺上方的房间。他们敲门,门开了,人家邀请他們进到玄关,然后再往里,一间摆满沙发和小桌的昏暗房间。这里显然曾是一间挺大的公寓,改造之后弄出了这么一间起居室。

椅子上坐着八到十个女人,还有三个老头,全都面朝一个黑发女子。那人比布杜尔想象的要年轻,不过岁数也不算小了,她穿着卓特人的衣服,眼影和口红都很浓,还戴了好些廉价的玻璃首饰。她本来正用低沉而专注的声音对崇拜者说话,这时候她暂停片刻,指了指房间后排的椅子,但并没有对新来的人说什么。

“每一次灵魂都降入一具身体,”等他们都坐下,她就继续讲,“它就像上天派来的士兵,进入生命的战场,与无知与恶行战斗。依据它自己的能力,它努力揭示自己内在的神性,并在地球上确立神圣的真理。然后,在这一次转世之旅终结时,它回到中阴里属于它的区域。当条件合适时我可以与那一区域的灵魂交谈。”

听众中的一个女人问:“灵魂要在那里多久才会再回来?”

“时间有长有短,依具体情况而定,”苏鲁里夫人回答道,“并不存在一个适用于所有朝向更高层进化的灵魂的单一进程。有些灵魂是从矿物起步,有些从动物的王国。还有些时候是从另一端开始,宇宙的神灵直接采取人类的形态。”她点点头,就好像自己对这一现象有切身的经验,“存在许多不同的方式。”

“所以我们真的有可能在过去的转世时身为动物?”

“对,有可能。在我们灵魂的演化过程中,灵魂曾经身为一切,包括石头和植物。当然了,两次转世之间是不可能有太大变化的。但经历许多次转世后则可能积累巨大的改变。比如佛陀就揭示说他有一世曾经是一头羊。但因为他已经证悟神性,所以这些都不重要了。”

克拉娜压住一声冷哼,在椅子里动动身体遮掩过去。

苏鲁里夫人没理她:“对他来说,要看见自己的过去是很容易的。我们中的一些人被赋予了这种天眼神通。但佛陀知道过去不重要。我们的目标不在我们背后,它在我们身前。对于富有灵性的人,我总是说过去归于尘土。我这么说是因为过去并未带给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想要的是了悟神性,并与我们所爱的人连接,而这些完全取决于我们内心的呼声。我们必须说:‘我没有过去。我就从此地和当下开始,从真主的恩典和我自己的渴望开始。”

在布杜尔看来,这些话是没什么好反驳的,很奇怪,虽然是出自这么一个人之口,但却直指人心;不过她能感觉到怀疑像热气一样从克拉娜身上散发出来,实在的,整个房间好像都被加热了,仿佛有人把一台烧气的暖炉放在地板上,又调到了最高档。

或许只是因为觉得难堪,布杜尔才有了这种感觉。她伸手过去捏捏克拉娜的手。她觉得那位通灵者相当有趣,克拉娜这么坐立不安实在没什么道理。

有一个年老的寡妇说话了,那人至今还戴着战争中期发给人们的那种别针。她说:“当灵魂进入一具新的身体,它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一生呢?”

“它只能看到可能性。真主知道一切,但他遮蔽了未来。就连真主也并不随时使用自己无所不见的天眼,否则人们还如何在这世上游戏呢。”

克拉娜的嘴巴张开成个圆球,几乎像是准备开口说话,布杜尔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

“灵魂会遗失过去经验的细节吗?或者它仍能记得?”

“灵魂不需要记得那些东西。那样的话就好像你记得自己今天吃了什么,或者某个信徒做的饭是什么样的。我只需要知道这个信徒对我很好,知道她会带给我食物,这就够了。我不需要知道每顿饭的细节。我记得的只有对方服务于我的印象。这就是灵魂所能记得的东西。”

“有时候,我和我的——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会望着彼此的眼睛来冥想,当我们这样做时,有时我们会看到对方的脸变了。就连我们的头发也变了颜色。我很好奇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们看见了过去的转世。不过我很不建议这样做。想象一下,万一你看出三四次转世之前你是一头猛虎怎么办?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的,过去归于尘土。”

“你的信徒——我們这些人,有没有谁在过去的世代里彼此认识的呢?”

“有的。我们成群结队地旅行,总是遇到彼此。比如这里就有两位信徒,在这一次转世中也是亲密的朋友。当我冥想时,我看见她们在上次转世时是亲姐妹,非常亲密。再上一次转世她们是母子。事情就是这样的。什么也逃不过我的第三眼。当你建立了真实的灵性纽带,那种感觉就永远不会真的消失。”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能不能说说我们过去是什么?或者我们中的哪些人拥有这个纽带?”

“我并没有在外显的层面亲口告诉那两人什么,但对于那些真正的信徒,我已经由内在告诉了他们,所以他们内心已经知道了。我真正的信徒——那些被我视为亲人,也将我视为亲人的人——他们在这一次转世期间就能圆满成就,或者是在下一世,或者再过很少的几世。有些信徒或许还要经历二十世或更多,因为他们的起点非常低。有些人是在自己第一次或者第二次转世为人时就来到我身边的,这些人可能需要再经历几百世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甚至更多。大多数时候,头两次转世为人仍是半动物的转世,动物性仍然作为主导因素存在着,所以他们又怎么可能了悟神性呢?即便在我们中间,在我们这个拿萨拉灵性发展中心,也有许多信徒才刚刚经历了六、七次转世,而在城市的街道上我见过一些非洲人,或者其他跨海而来的人,他们身上动物的成分显然比人类的成分更多。灵性导师拿这样的灵魂能有什么办法?面对这类人灵性导师能做的也有限。”

“你能否……能否让我们联络上那些已经离世的灵魂?就现在?现在时候到了吗?”

苏鲁里夫人回视提问的人,目光平稳而镇定。“它们已经在对你说话了,不是吗?我们不能今晚就把它们带到所有人面前。灵是不喜欢被暴露的。再说今天我们还有一些它们不熟悉的客人。而且我也累了。你们已经看见了,要在这个世界上大声说出它们在我们心里说的那些话,这实在让人筋疲力尽。现在让我们回到餐室,去享用你们带来的供奉。我们知道我们的爱人会在我们心里说话,我们会带着这一了悟进餐。”咖啡馆来的访客交换眼色,准备趁其他人去隔壁房间时离开,否则无异于犯罪:不信对方的宗教却又拿取对方的食物。他们献上几枚小钱给通灵者,后者带着尊严接受了,毫不理会克拉娜目光中隐含的意思;她稳稳地回视克拉娜,眼里既无内疚也无心照不宣的意味。

下一趟电车还要再过半个轮值的时间才会来,所以一群人选择步行回去。他们穿过工业区沿河边往下游走,一路重演刚才会面的几个经典片段,笑得脚下踉跄。反正克拉娜是笑得停不下来,她朝着河面大声嚷嚷道:“我的第三眼什么都能看见!只不过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们!好一番鬼扯,简直难以置信!”

“我已经用我内在的声音把你们想知道的一切说给你们听了,现在我们吃饭吧!”

“我的某些信徒在前世是姐妹,说起来其实是山羊姐妹,不过对于过去你也没法要求太多不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闭嘴吧,”布杜尔厉声道,“她不过是想办法谋生罢了。”她又对克拉娜说:“她告诉人家一些事,人家付钱给她,这跟你做的有什么不同?她让别人觉得舒适。”

“舒适?”

“她给了他们一些东西,以此交换食物。她告诉人家他们想听的话。你呢,你告诉人家他们不想听的话来交换食物,这样难道比她更好?”

“啊,当然,”克拉娜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被你这么一说,这买卖还当真不错。那就说好了!”她对着河面朝全世界喊话,“我告诉你你不想听的话,你给我食物!”

就连布杜尔也憋不住笑了。

大家手挽手走过最后一座桥,说说笑笑走进了市中心,电车在轨道上嘎吱嘎吱响,人们行色匆匆。布杜尔好奇地望着路人的脸,她想起了那位冒牌大师疲惫的面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么强硬。无疑克拉娜有权嘲笑。所有古老的神话都不过是故事罢了。唯一的转世就发生在第二天早晨你醒来的时候。谁也不是你,哪怕是一年前存在的那個你,或者十年后可能存在的你,甚至明天的你也不是你了。只有这一刻,时间的某个无法想象的半音符,永远都是已经过去的状态。记忆是不完整的,仿佛破败的街区里一间昏暗艳俗的屋子,不时被远处的闪电照亮。曾经她是一个小女孩,住在一个好商人的闺房里,可如今这有什么重要的呢?现在她是拿萨拉一名自由的女性,跟一群哈哈大笑的知识分子在半夜里穿城而过——仅此而已。这让她也笑起来,那笑是一种痛苦狂野的呼喊,充满了近乎凶猛的欢乐。其实这才是克拉娜用来换取食物的东西。

12

布杜尔住的扎围亚来了三个新人,三个安静的女人,身世毫无出奇之处,也不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她们照例开始在厨房干活。布杜尔觉得不太舒服,因为有时她们会偷眼瞅她,却又不看彼此。她还是不太能相信这样的年轻女人会背叛她这样的年轻女人,而且这三人里有两个人还很和善呢。她对待她们的态度比她自己希望的要更僵硬,不过还不至于流露敌意,伊德巴警告过她,敌意可能会让对方猜到她起了疑心。这是一条很微妙的界线,也是一种布杜尔毫无经验的游戏——也可能不是完全没有经验——它让布杜尔联想到她为了应付父母而戴上的各种面具,那实在是很叫人不快的回忆。她希望一切都是全新的,她希望自己对所有人都能直截了当,借用伊朗人的说法:胸口对胸口。然而现在看来,生活就意味着很多时间都要戴着面具。在克拉娜的课堂上她要显得自在随意,在咖啡馆面对克拉娜时她要显得满不在乎,哪怕是两人腿贴着腿的时候;现在她还必须对这些间谍彬彬有礼。

与此同时,伊德巴和皮亚利在广场对面的实验室拼命工作,几乎每晚都逗留到深夜;而且伊德巴对这事的态度也越来越慎重,布杜尔觉得她试图用不屑一顾的神情掩藏忧虑,根本没法让人信服。“不过是物理罢了,”被问到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说,“想弄懂一些问题。你知道理论是很有趣的,不过也只是理论而已。又不是真正的现实问题。”如此看来世上的人似乎都戴着面具,连伊德巴也不例外;而伊德巴虽说好像经常需要面具,在戴面具这件事上却又不怎么在行。布杜尔一眼就能看穿她:她觉得如今赌注是太高了,不能冒险。

“是炸弹吗?”有天晚上她俩收拾完实验室准备关门,人都走光了,布杜尔压低嗓门问了一句。

伊德巴只迟疑了半秒钟。“有可能,”她环顾四周,悄声回答,“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拜托你——再也别提了。”

那几个月里,伊德巴工作的时间那样长,而且也跟扎围亚的大家一样吃得那样少,于是她终于病倒了,只能卧床休息。这叫她十分沮丧烦躁,再加上生病也很难受,她就拼命想早点起来,甚至还在床上写写算算。只要她醒着,铅笔的沙沙声和对数算盘的啪嗒声就总是响个没完。

然后有一天有人给她打电话,那天布杜尔也在扎围亚。伊德巴拢着睡袍硬撑着去走廊接电话,挂上电话后就赶忙跑去厨房,要布杜尔跟她回房间。

布杜尔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得这样快不由觉得吃惊。回到房间里,伊德巴关上房门,把一大堆论文和笔记本往一个布包里塞。“替我藏起来,”她焦急地说,“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走不出去,他们会把你拦下来搜身的。只能藏在扎围亚里,你我的房间都不行,都会被搜查的。他们可能会把这里搜个遍,我也不知道该藏哪儿好。”她音量很低,语气却狂躁不安。布杜尔从未听她这样过。

“是谁?”

“这不重要,赶紧!是警察。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快去。”

门铃响了,然后再次响起。

“别担心。”布杜尔说着就穿过走廊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环顾四周:房间会被搜查,或许整个房子都会被搜查,而装满纸的袋子又这么大。她环顾四周,在脑子里回想扎围亚的布局,同时琢磨着如果她能把整袋东西都毁掉不知伊德巴会不会介意——虽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关键在于她不太确定它们究竟有多重要——反正多半是可以撕碎了冲下马桶的。

走廊里有人声,女人的声音。看来进来的是女警官,这么一来警方就没有违背禁止男性入内的规定。或许这是一个好迹象;不过街道上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正在与扎围亚的长老们争执;女人在走廊;有人大力敲她房门,她们头一个就来了她房间,无疑她和伊德巴是她们的首要目标。她将布包挂在脖子上,先爬上床,又爬上铁床头板,她将自己往上拉,推开假顶上的一片板子,然后膝盖卡在两面墙的夹角处,借着舞蹈一样的步子把自己往上推,先来到板子底下,然后又上到墙顶上那灰尘扑扑的空间。那地方约莫两尺宽。她坐下来,把板子拉回原位,动作非常轻。

老博物馆的天花板非常高,还有些玻璃天窗,如今积满了灰,几乎完全不透明了。借着昏暗的光线她能看到好几排房间的天花板上沿,还有走廊敞开的顶部,外加远处真正的墙体,在每个方向都有。这里实在不是什么藏东西的好地方,无论那些人站在什么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

墙顶上有弯曲变形的木梁,用钉子钉在框架上,像顶盖一样盖在干墙上方。每面墙上都有两张干墙,压根不隔音,两侧也是钉在框架上;所以两张干墙之间应该是有空隙的,只要她能把哪儿的房梁搬开一根。

她膝盖和双手落地,又把布包甩到背上,然后就爬上一根根灰扑扑的房梁,想找个洞藏东西。这期间她一直尽量远离走廊,怕有人随便往上一瞅就能看见自己。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整座大楼摇摇欲坠,根本就是匆忙拼凑起来的,没多久她就在一个有三面墙相交的位置找到了一条缝:那里的房梁刚好短了一截。缝不大,没法容纳整个布包,不过她可以把纸塞进去。她立刻动手,直到把包掏空,最后包也扔了进去。如果对方打定主意彻底搜查,这地方也算不上理想,不过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佳方案,而且说实话她还挺得意的。不过如果有人发现她在房梁上,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她继续往前爬,尽量不发出声音。她听到自己房间的方向传来说话声,那些人只需要站到她的床头板上,推开一片天花板就能看见她。最远端的浴室听起来好像没人,于是她就往那边爬,中途还在一粒钉头上挂破了膝盖。她把一张板子拉起来一寸往里瞅——没人——她拉开板子,抓着房梁把身子往下放,松手,重重落在瓷砖地板上。灰和血弄花了墙,她的膝盖和脚背都脏兮兮的,她的手掌记录下了一切,就好像该隐的手暴露了他的罪。她在水池里洗手,又一把扯下长袍放进洗衣篮里,再从柜子里拿出干净毛巾,打湿一张把墙擦干净。上方的板子仍然开着,浴室里又没有椅子,她没法上去把它弄回原位。她往走廊里瞅瞅——有人在大声争吵,其中就有伊德巴的声音,在抗议,四下没人——她冲到走廊对面的厕所里,搬起一把椅子跑回浴室,然后把椅子靠墙放好,先站到坐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踩上椅背;她抬高胳膊将板子往回拉,手指被两块板子夹在中间。她用力把手指扯出来,将板子推过去摆好,跳下椅子;椅子因为她的动作从瓷砖上滑开。乒、乓,站稳身子,再往外瞅瞅,还在争执,声音更近了;她把椅子放回去,回到浴室里走到淋浴底下。她把肥皂抹在膝盖上,感受到伤口的刺痛。她不停地抹肥皂,听到人声来到浴室外。她尽快洗净肥皂泡,等女人们进来时她已经擦干身子把自己裹在一张大毛巾里,那里面竟有两个穿军装的女人,活像是从战场归来的士兵,布杜尔许久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就在图理的火车站。她尽力装出吓了一大跳的样子,拽着浴巾不松手。

其中一个女警察质问道:“你是布杜尔·拉德万吗?”

“是我!你想干吗?”

“我们想跟你談谈!你刚才在哪儿?”

“你什么意思我刚才在哪儿?你看得很明白我刚才在哪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找我做什么?你们究竟为什么跑来这里?”

“我们想跟你谈谈。”

“好吧,让我先穿上衣服,然后就跟你们谈。我猜我并没有犯什么法吧?我猜我可以先穿好衣服再跟我自己国家的女人说话?”

“这里是拿萨拉,”其中一人说。“你来自图理,是不是?”

“没错,但我们都是法兰贾人,都是扎围亚的穆斯林好女人,除非我想错了?”

“得了,穿上衣服,”另一个人说,“我们有些跟这里有关的问题要问你,关于有可能以这里为中心的安全威胁。所以走吧。你的衣服呢?”

“当然是在我房间里!”布杜尔从这群人旁边冲回房间,一路琢磨着哪件袍子最能遮掩她的膝盖和可能会顺着小腿流下来的血。她的血很烫,但她的呼吸很平静;她感到非常安稳,而且内心还有一股怒气在增长。怒火就像防波堤上的岩石,从内里将她稳稳锚定。

13

那些人搜查得挺彻底,不过并没有找到伊德巴的文件;她们的问题也只换来迷惑不解和义愤填膺。扎围亚向法院起诉了警察,理由是越权侵犯隐私,最后警察方面援引了战时涉密法案,这件事才没变成报纸上的丑闻。法庭支持警察的搜查,但同时也支持扎围亚未来的隐私权。那之后一切恢复正常,或多或少。伊德巴再也不谈她的工作,也不再去她之前去的某几处实验室,另外她跟皮亚利也不再见面了。

布杜尔继续日常的生活节奏,在家、工作和苏丹娜咖啡馆三点一线。在咖啡馆,她坐在硕大的玻璃窗背后,任其他人的交谈在身边卷起漩涡,她自己则眺望窗外的码头:满眼密密麻麻的船帆与钢铁,打造出船舶的上层结构仿佛茂密的森林,防波堤尽头的灯塔也冒出脑袋。哈桑和崔斯坦经常过来他们这桌,坐在桌旁仿佛退潮时留在水洼里的帽贝,湿漉漉地暴露在月光下。哈桑精于辩论和诗歌,这带给他不可小觑的能量,城里的先锋派人士全都承认这是事实,虽说有些人对此热烈拥护,有些人则态度勉强。哈桑提到自己的名声时总是以奸笑自嘲,一面露出邪恶的微笑一面将自己的力量演示给众人看。布杜尔喜欢他,尽管她明白在某些方面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她对崔斯坦和他的音乐更感兴趣,他的音乐不只是花园派对上唱的那些歌,还有许多极其宏大的乐章,由多达两百位音乐家演奏。有时他会在其中弹奏昆敦琴,那是安纳托利亚的一种弦乐器,侧面有金属片,可以稍微改变每根弦的音调,技巧困难得可怕。在这些乐章里,他为每一种乐器写出它们演奏的部分,一直精确到每一个和弦与变奏,甚至每一个音符。这些长乐章也跟他的歌一样,表明他的兴趣在于改编失落基督徒的原始调性。基督徒的调子大多都是简单的和弦,但里面蕴含着各种可能性;它们可以转化成各种更加繁复的调性,同时在某些关键时刻还能返回基本的毕达哥拉斯结构,这是那些失落之人在赞歌与咏唱中所爱用的。崔斯坦写下每一个音符,并要求在场的音乐家完全按照写下的音符演奏,绝不添减;而所有人都觉得他过于夸张,甚至于异想天开。的确,合奏音乐的终极起源是印度经典的拉迦曲,从那时至今它都是高度结构化的,但它也仍然允许个人在变奏的细节上做一些即兴表演,一些自发创作,事实上这正好赋予了音乐很大一部分趣味,因为音乐家演奏时既在拉迦的形式内又在与拉迦的形式对抗。原本谁也不可能忍受崔斯坦的约束,只不过最终得到的结果实在太美,超凡脱俗,谁也无法否认。而崔斯坦坚持说这种程式并非他自己的想法,失落的文明就是这样演奏音乐的;他仅仅是追随失落者的道路,乃至导入自己梦里和音乐冥思中的饿鬼与先民。他希望重现的法兰克乐章全都是宗教音乐,敬拜神的音乐,因此也必须作为圣歌来理解和使用。不过说真的,在先锋派的超美学圈子里,神圣的是音乐本身,是所有的艺术,因此他这番描述实属多余。

还有一件事也是真的:将音乐视为神圣通常意味着在体验音乐前吸鸦片或者喝鸦片酊;有些人甚至用上了战时发展出来的更强效的鸦片蒸馏物,用来吸食乃至注射。据那些人讲,由此会进入做梦一般的状态,再听崔斯坦的音乐会觉得心醉神驰,哪怕是那些原本并不喜欢失落文明那种过分简化的叮叮咚咚的人。鸦片在迷醉的乐队和迷醉的听众之间震颤,它在乐音的感性表面、在单音圣咏的和声中诱发了一种深层的同化反应。如果演奏中再加上氣味艺术家鼓风扩散的香气,最终真有可能制造出实实在在的神秘体验。当然也有人对此表示怀疑,有一次克拉娜就说:“这群人吸了那么多鸦片,都快飞上天了,他们本来也会跟鸟一样开心的,哪怕重复唱一个音唱上整整一个钟头,边唱边闻自己的胳肢窝。”

崔斯坦经常在领衔演奏前领着众人进行吸鸦片的仪式,因此这类夜晚就带上了一种狂热崇拜的氛围,仿佛崔斯坦是某位神秘主义的苏菲大师,或者是在侯赛因殉教的戏剧中扮演侯赛因的演员。吸了鸦片的观众会在跨入梦之国后观看演出,眼看着侯赛因在被舍姆尔谋杀前主动穿上了裹尸布,观众们会大声呻吟,不是为了舞台上的谋杀,而是因为他选择这样的方式殉教。在有些什叶派国家,演出结束后扮演舍姆尔的演员得赶紧逃命,曾有不止一个倒霉鬼被观众杀死。崔斯坦对此完全赞同;他希望听他音乐的听众也能达到这样一种沉浸于艺术的状态。

不过仅仅是在世俗世界,一切都是为了音乐,不是为真主;按照崔斯坦自己的说法,他更多是波斯人而非伊朗人,更多是诗人莪默·伽亚谟的信徒而不是任何类型的毛拉,或者他更像是倾向琐罗亚斯德教的神秘主义者,为尊崇至高神阿胡拉·马兹达而编造各种仪式,最后形成一种太阳崇拜,在总是雾蒙蒙的拿萨拉正好直击人心。引入基督徒的东西、吸食鸦片、崇拜太阳,他为自己的音乐做了许多疯狂的事,包括每天工作好多个钟头以便让纸上的每个音符准确无误。当然了,要是音乐本身不够好,这一切都不值一提,但音乐确实是很好的,还不止是好:它是他们生命的音乐,是正值鼎盛时代的拿萨拉的音乐。

不过他却并不太谈论这一切背后的理论,通常都只说些晦涩的短句和格言,这些话稍后会流传开,被人称作“崔斯坦的最新发布”;甚而他经常只是耸肩、微笑、递上鸦片枪,并献上最重要的东西——他的音乐。他写出什么就是什么,而城里的知识分子则会聆听演奏然后讨论这一切背后的含义,常常聊上一整夜。塔哈尔·拉比德说起这类事情没完没了,然后他还会带着仿佛是假装的霸道对崔斯坦说:我说的没错,不是吗?崔斯坦·阿胡拉。然后他就接着往下讲,根本不停下来等崔斯坦回答,就好像在说崔斯坦不是从来懒得回答大家吗,其实他就是个白痴天才,理应被人嘲笑;就好像崔斯坦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音乐有什么含义。然而崔斯坦只是从小胡子底下对塔哈尔露出斯芬克斯般的神秘微笑,全身都很放松,仿佛倒进窗边椅子里的水;他会望着窗外湿漉漉的黑色鹅卵石,或者用觉得好笑似的目光把塔哈尔刺穿。

有一次塔哈尔嚷道:“为什么你从来不回答我!”

崔斯坦噘着嘴唇,朝他吹口哨代替回答。

“噢,得了,”塔哈尔涨红了脸,“随便说点什么,让我们知道你脑子里不是完全没有思想。”

崔斯坦挺直腰背。“真没礼貌!我脑子里当然是没有思想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而布杜尔就坐在他身边。她坐过去是因为他朝她歪歪下巴、噘起嘴唇,邀请她去咖啡馆里聚众吸鸦片的里屋。她早就想好了,如果有机会就加入他们,看看在鸦片影响下听崔斯坦的音乐是什么感觉,看看吸鸦片是什么感觉;她把音乐当成一种仪式,帮自己克服图理人对鸦片的恐惧。

屋子又小又黑。鸦片枪比水烟筒还大,放在一张低矮的小桌上,被满地板的抱枕围在中间。崔斯坦从一坨黑色的鸦片上切下一小块放进烟枪的斗钵里,然后他拿出银色的打火机点火,同时另一个人对着烟嘴吸气。唯一的一个吸嘴在人群中传递,每个人都吸上一口,然后立刻开始咳嗽。斗钵里的黑块燃烧着开始冒泡;白色的浓烟,闻起来带着甜味。布杜尔决定只吸最少一点点,免得咳嗽;然而等吸嘴传到她手里,她轻轻吸了一点点,结果刚尝到烟味就咳得像鬼一样了。那点烟明明只在她体内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间,对她的影响却如此剧烈,简直难以置信。

然后它攻入更深的层次。她感到血液充满了皮肤,然后充满她整个人。血把她像气球一样撑起,要不是滚烫的皮肤拦着,它准要喷涌而出。她随着自己的脉搏律动,而世界也随她律动。一切都好似往前跃入自身,与她心跳的节奏保持一致。黯淡的墙壁也在律动。她的心脏每跳一次都有更多色彩显露出来。物体的表面因蜷曲的压力和张力而打着旋,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伊德巴所描述的、它们的本来面目:捆绑在一起的一捆捆能量。布杜尔跟其他人一起挣扎着站起来,她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穿街越巷去到位于老王宫的音乐厅。音乐厅的空间又长又高,就像一副立着放的扑克牌。音乐家鱼贯而入,各自坐下,他们的乐器仿佛怪异的武器。崔斯坦用手和眼睛示意,领着大家开始演奏。歌手们唱出古代毕达哥拉斯的调子,甜美而纯粹,统一的声音悠悠上升,唱出高于主音的旋律。然后崔斯坦弹起乌德琴,其他弦乐器也照着从低到高的顺序偷偷从底下溜进来,这就破坏了单纯的和音,带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由声音构成的亚洲,远比先前更复杂、更黑暗——现实—— 一点点渗入,然后,经过漫长的挣扎,压倒了古代西方的单音圣咏。布杜尔突然想到,崔斯坦唱的是法兰贾的故事,他是在用音乐表达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的历史。毕竟他们是后来的。法兰贾人、法兰克人、凯尔特人,最老的种族迷失在昏暗的时间里……每一个种族都被后来人取代。这一天并不是气味演出,但音乐家身前点了线香;气味之歌渐渐编织在一起,檀香和茉莉的浓烈香气充满房间,它们顺着布杜尔的呼吸进入她体内,在她体内歌唱,用她的脉搏演奏出一支繁复的回旋曲,就跟在音乐里一模一样,而音乐很明显是身体的另一种语言,在这语言发生的当下,她感到自己完全能理解它,虽说她无法表述,事后也不能再记起。

性也是一种类似的语言;这是她在当天更晚些时候发现的,当她跟着崔斯坦回到他邋遢的公寓、跟他一起上床的时候。他的公寓在河对岸,位于南码头区,那是一间又冷又潮的小阁楼,老套的艺术家调调,而且似乎自他妻子去世就再也没打扫过——布杜尔听其他人说那是在大战接近尾声时,工厂的事故,糟糕的时机、故障的机器。但至少有床,而且床单也是干净的,这让布杜尔起了疑心。但毕竟她对崔斯坦表现出兴趣已经有段日子了,所以这也可能只是他的礼貌,或者某种叫人怜爱的自尊心使然。他真是梦一样的爱人,把她像乌德琴一样弹奏,不紧不慢,还带着一丝戏谑,于是她的激情里就多了一份张力,抗拒与挣扎,而这一切又令这次的体验更加性感,以至于事后她老忍不住琢磨,就好像被鱼钩给勾住了——跟克拉娜那种爆发式的直接全然不同——布杜尔想知道崔斯坦是不是故意如此,但即便在那第一晚,她也意识到自己不会从崔斯坦的言语里了解什么,因为他对她也像对塔哈尔一样寡言少语,几乎一样;所以她只能凭自己的直觉,从他的音乐和他的表情去猜。而他的音乐和表情也确实很能揭示他的情绪和他情绪的剧烈变化,同时还有他的性格(也许吧);而她喜欢这样。因此有段时间她经常跟他回家,还在扎围亚的诊所做了避孕措施。总之晚上她就去咖啡馆,一有机会就抓住。

不过一段时间以后,她就有些厌烦了:跟一个只会唱曲子的男人交谈,感觉就像跟鸟同居一样。这让她联想到两样令她痛苦的东西:她父亲内心的疏远,以及她研究遥远过去所感受到的、相同的沉寂无言。后来城里的生活越发艰难,每一周都在纸币上多加了一个零,崔斯坦也越来越难召集他目前的曲子所需要的大队人马。有时负责管理老王宫的政务委员会决定不出借音樂厅,或者音乐家们忙于自己真正的工作,比如去课堂或者码头或者去商店卖帽子和雨衣,这时候崔斯坦就只能拨着乌德琴,用手指摆弄铅笔,无休无止地做笔记。他用的是一种印度的记谱法,据说比梵文还要古老,不过崔斯坦跟布杜尔坦承说,大战时他就把那套东西给忘了,如今用的是他自己的设计,而且他还得教他的演奏家识谱。她觉得他的乐曲越来越忧伤,那些调子源于一颗沉甸甸的心,他在哀悼战争中失去的生命,以及自那时至今和在他们聆听的当下仍在不断失去的生命。布杜尔理解他的音乐,她经常去找崔斯坦,观察他胡子底下肌肉的抽搐,借此判断当她和其他人说话时有哪些东西能逗他开心;看他黄色的手指如何弹奏出一支支曲子,或者如何谱下一曲又一曲急促的哀歌。她听了一位女歌手的演唱,觉得他应该会喜欢,就带他去听她唱歌,而他也的确喜欢。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哼歌,还望着电车车窗外漆黑的街道,看人们缩在雨伞或毛披肩下,踩着亮晶晶的鹅卵石从一盏街灯匆匆走向下一盏街灯。

“就好像在森林里,”崔斯坦说时小胡子一翘,“在你们山里,你知道,你见过雪崩吧,雪崩把所有的树都压向一侧,然后等雪化了,那里的树全都继续弯向侧面。”他指指等在车站旁的人群。“我们现在就是这样。”

14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布杜尔继续狼吞虎咽地阅读,在扎围亚、在学院、在公园、在防波堤尽头、在收容盲眼老兵的医院。与此同时,来自中西地区的移民带来了面值十万亿皮阿斯特的钞票,而他们自己也已经用上了面值为一百亿德拉克马的纸币。最近有个人往家里塞满了钱,从地板一直塞到天花板,然后拿整栋房子换了一头猪。在扎围亚,要想做出能喂饱所有人的一餐是越来越难。她们在房顶种蔬菜,诅咒遮蔽太阳的云;她们赖以生存的只有山羊奶、鸡蛋、腌在大罐醋里的黄瓜、以人能想到的所有方式烹饪的南瓜,最后还有土豆汤,加了太多水,比奶还要稀。

有一天伊德巴发现那三个间谍在翻她床头上方的小柜子,于是就叫来这一片的警察,把她们当成普通的贼踢出了扎围亚。她完全没提间谍这码事,同时也避开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除了她的思想之外,她到底还有什么可偷的?

“她们会有麻烦的,”三个姑娘被带走后布杜尔说道,“就算她们的雇主把她们从牢里捞出去。”

“是的,”伊德巴赞同,“你瞧见的,我本来打算随她们去。可一旦逮住了她们,我们就必须假装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而且说实话,我们也养不起她们。所以她们还是回到派她们出来的人身边比较好。希望如此。”冷峻的表情;她不愿意多想——不愿去想自己可能将她们推向了怎样的厄运。那是她们自己的问题。自从她带布杜尔来到拿萨拉,短短两年功夫她的心肠已经变硬了,至少布杜尔这么觉得。“这不仅关系到我的工作,”看到布杜尔的表情她这样解释道,“那仍然只是潜在的问题。关键在于我们眼下的麻烦。如果我们先就全体饿死,那爆炸不爆炸也不要紧了。大战的结局很糟糕,就这么简单。不仅是对我们,对我们这些战败的人,对所有人都很糟糕。世界失去了平衡,一切都可能被拖垮。所以大家必须齐心协力。如果有人不愿意,我说不好……”

“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弄法兰克人的音乐,”有天傍晚在咖啡馆,布杜尔对崔斯坦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什么样的?”

“啊,当然,”这问题让崔斯坦很高兴,“一直在想。我觉得他们就跟我们一样。他们也经常打仗。他们有修道院和教会学校,有水力推动的机器。他们的船不大,但却能逆风行驶。他们本来可以赶在其他人之前控制大海的。”

“毫无可能,”塔哈尔说,“比起中国人的船,他们的船只是小不点。得了,崔斯坦,这你是知道的。”

崔斯坦耸耸肩。

“他们有十到十五种语言,三四十个公国,不是吗?”纳瑟尔说,“他们分裂得太厉害,不可能征服别人。”

“他们联合起来攻下了耶路撒冷,”崔斯坦指出,“内斗为他们积累了经验。他们以为自己是神的选民。”

“原始人通常都这么想。”

“完全正确。”崔斯坦微微笑着侧过身去,瞅了瞅窗外的清真寺,“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就跟我们一样。如果他们活下来了,世上就会有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

“谁也不像我们,”纳瑟尔悲伤地说,“我觉得法兰克人肯定非常不同。”

崔斯坦又耸耸肩。“你想怎么说他们都可以,一点不要紧。你可以说他们要是活下来一定会像非洲人一样被奴役,或者会奴役我们其他人,或者带来黄金时代,或者发动比漫长战争更可怕的战争……”

听了这么些不可能的假想,大家纷纷摇头。

“……但是不要紧。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你爱怎么说都行。他们就是我们的瓶中精灵。”

“我们瞧不起他们,这是很有趣的,”克拉娜说出自己的观察,“只因为他们死了。而既然死了,就肯定是他们的错,在无意识层面我们一直这么觉得。身体的虚弱,或者道德上的缺陷,或者糟糕的习惯。”

“他们用自己的傲慢冒犯了神。”

“他们肤色浅就是因为他们弱,或者也可能是反过来的。穆扎法尔已经演示过,肤色越深,人就越强壮。最黑的非洲人是最强的,最白的金帐汗国人是最弱的。他做过实验。法兰克人是遗传的无能,这就是他的结论。在适者生存的进化游戏里,他们是失败者。”

克拉娜摇头。“很有可能那只是瘟疫的一个变种,非常强大,最后杀死了所有宿主,所以自己也死了。这种事我们任何人都可能遇到。我们或者中国人。”

“但是在地中海沿岸有一种很常见的贫血症,这可能使得他们更容易被……”

“不。死的也可能是我们。”

“真要这样说不定是好事,”崔斯坦说,“他们信仰一位仁慈的神,他们的基督说的全是爱和仁慈。”

“看他们在叙利亚的所作所为倒是看不出来。”

“还有安达卢斯——”

“仁慈是潜藏在他们心底的,随时可能涌现。而潜藏在我们心底的则是圣战。”

“你刚刚还说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

崔斯坦在小胡子底下微笑。“也许。他们是地图上的空白,是脚下的废墟,是空空如也的镜子。是空中那朵好似老虎的云。”

“这可真是无用功,”克拉娜思忖道,“要是发生了这个会怎样,要是发生了那个会怎样。要是金帐汗国在漫长战争一开始就强攻甘肃走廊,要是日本人在夺回日本后就进攻中国,要是明朝保留下他们的珍宝舰队,要是我们发现并征服了瀛洲,要是亚历山大大帝没有在壮年时就死去,永无止境,所有这些事都会让历史大为不同,但同时又完全无用。有些历史学家,说什么要用反事实推理来完善自己的理论,这些人简直可笑。因为没人知道事情为什么发生,明白吗?任何事都可能紧随任何事发生。即便真实的历史也无法告诉我们任何东西。因为我们不知道历史是不是十分敏感、文明会不会只因为缺了一粒钉子而陨落,又或者是否我们最伟大的壮举也只不过像洪水上的花瓣一般。或者现实其实是二者之间的某种状态,或者二者同时存在。我们就是不知道,哪怕做再多的假想我们也一样弄不明白。”

“那为什么大家还那么喜欢假想呢?”

克拉娜耸耸肩,又吸了一口烟。“更多故事呗。”

的确,马上就有人提出更多的故事,因为尽管在克拉娜看来它们毫无用处,大家还是喜欢琢磨“要是怎么怎么会怎样”:要是924年失踪的摩洛哥舰队被大风吹到了糖岛又平安返回;要是特拉凡科的喀拉拉不曾征服亚洲的大部分地区并建立起他的铁路网和司法系统;要是新世界诸岛根本不存在;要是缅甸在与暹罗的战争中落败……

克拉娜只是摇头。“或许我们最好还是专注于未来。”

“你,你竟然说这话?一个历史学家?未来根本无从知晓!”

“啊,但它此刻就作为需要我们去实现的计划而存在着。自打特拉凡科启蒙运动起,我们就感觉到未来是某种要由我们去创造的东西。这种对将来的新觉察是非常重要的。它令我们成为织锦里的一条丝线,而那织锦在我们之前已经慢慢展开了许多个世纪,在我们之后也会继续展开许多个世纪。我们正在通过织机,刚走了一半,这就是现在,而我们的所作所为会将丝线抛向特定的方向,而织锦的图案也会随之改变。等我们开始努力创作一幅令自己和后来人都感到愉悦的画面,那时候也许就可以说我们是抓住了历史。”

15

不过呢,你完全可以跟这样的人坐在一起,进行这样的谈话,但出门走进润湿的阳光下时,依然没东西可吃、兜里的钱也一文不值。布杜尔在扎围亚卖力干活,还为那些新近搬进扎围亚的姑娘办起了波斯语和法兰贾语课程,这些饥肠辘辘的女孩子只会讲柏柏尔语或阿拉伯语或安达卢斯语或斯堪的纳斯坦语或土耳其语。夜里她继续充当咖啡馆和咖啡屋的常客,偶尔也光顾吸鸦片的老窝。她在政府的一个部门找到份翻译文件的活儿,同时继续学习考古学。伊德巴又病了一场,布杜尔担心她,花了很多时间照顾她。医生们说伊德巴患的是“神经性耗竭”,类似于战争期间的战斗疲劳症,是一种心理问题;但在布杜尔看来伊德巴的身体明显变虚弱了,被某种医生无法辨识的东西损害。没有原因的病症,这念头吓得布杜尔不敢多想。多半原因只是隐藏起来了,但这也一样吓人。

她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扎围亚的日常运转中,还接过了一部分伊德巴负责的事情。阅读的时间减少了。再说她不愿再一心读书,甚至也不愿光写报告;她太焦虑了读不下去,而写报告不过就是细细研读几篇文章,再把它们浓缩成一篇新文章而已,这样的活动她觉得奇怪,就好像她只是蒸馏器,在蒸馏别人的思想,历史成了白兰地。然而她希望做些更有实质内容的工作。

这期间她依然经常在晚上出门,去咖啡馆和鸦片馆享受午夜的气息,听崔斯坦弹奏乌德琴(如今他俩只是普通朋友),偶尔还会在迷醉的梦里聆听音乐,这让她能够在内心的思想间漫步,走在雾蒙蒙的走廊里却并不当真进入任何房间。她深深沉浸在對易卜拉欣思想的幻想中,易卜拉欣认为历史的进步本质上就是不同文明的碰撞,有点像大陆之间的碰撞,如果地理学家没弄错的话;由碰撞产生新的融合,就好像在撒马尔罕,或者莫卧儿的印度,或者易洛魁联盟面对西边的中国与东边的穆斯林,或者缅甸,是的——所有这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仿佛地面上许多任意排列的彩色小石子,被风卷着形成了圣索菲亚清真寺那繁复而不断重复的阿拉伯花饰。自然这是鸦片的作用,很常见,可说起来历史本来就一直如此,在偶然的事件上投射幻想出的模式,所以没理由仅仅因此就不相信这一洞见。历史就是鸦片之梦——

扎围亚的哈拉莉冲进咖啡馆的里屋四下张望,看见她布杜尔立刻知道是伊德巴出事了。哈拉莉走过来,神情肃穆。“她的情况恶化了。”

布杜尔跟在她身后走出去,在鸦片的重压下跌跌撞撞;她拼命想借着惊慌的情绪一举消除鸦片的影响,结果却只是将自己更深地推入各种视觉的扭曲中。拿萨拉从未像那夜一般丑陋,雨点重重落在街道上弹起,蠕动的光线在脚下拼凑出路面,外形仿佛老鼠的人类在游泳……

伊德巴已经不在扎围亚,她被送去了最近的医院,那是战时修造的建筑,蔓生在港口北边的小山上。奋力往上爬,直到走进雨云里;然后是大雨倾泻在廉价锡房顶上的声音。灯光是强烈脉动的黄白色,照得所有人都好似空洞的死人,走肉,战争期间人们就如此称呼那些被送上前线的人。

伊德巴的模样并不比其他人更糟,但布杜尔还是赶紧冲到她身边。坐在一旁的护士抬头说:“她呼吸困难。”布杜尔心想:这些人在地狱工作。她吓坏了。

“听我说,”伊德巴很平静。她又对护士说道:“请让我们单独待上十分钟。”护士离开后,她对着布杜尔低声耳语:“听我说,如果我死了,你得帮助皮亚利。”

“可是伊德巴姑姑!你不会死的。”

“安静。我不敢冒险把它写下来,我也不敢冒险只告诉一个人,怕这个人也遇到什么意外。你得让皮亚利去伊斯法罕,把我们实验的结果形容给阿布多尔·祖鲁什听。还要告诉特拉凡科的安南达,以及中国的陈。这几个人在各自的政府里都有极大的影响力。哈妮娅那边她自会处理。提醒皮亚利记得我们已经决定了这样最好。用不了多久,你瞧着吧,所有的原子物理学家都会理解阿拉克丁分裂的理论可能。还有可能的应用。如果他们都知道可能性存在,他们就有理由去推动达成持久的和平。科学家可以向各自的政府施压,办法就是让政府明白眼下的情势,同时控制相关科学领域的进展方向。他们必须维系和平,否则人类就会冲向毁灭。只要把选项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会选择和平。”

“没错,”布杜尔说,心里却怀疑是否真会如此。这样的重担竟落在她的肩上,她不由头晕目眩。她不怎么喜欢皮亚利。“求你了,伊德巴姑姑,求你了。别把自己累着。不会有事的。”

伊德巴点点头:“很可能。”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她稍微恢复了精神,就在黎明之前,就在布杜尔开始从鸦片的谵妄中恢复神智时。那一晚仿佛过了永世永劫才过去,许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但她记得伊德巴想要她做什么。黎明降临,那样黑暗,就仿佛日食发生并保持了下去。

来年伊德巴便去世了。

许多人来参加葬礼,好几百,他们来自扎围亚、伊斯兰学校和学院,来自佛教寺院,来自易洛魁大使馆,还有本区的政务委员会与市议会,来自拿萨拉各处的许多其他地方。然而没有一个人来自图理。布杜尔跟扎围亚的几位长老站成一列迎接来客,麻木地跟人握手再握手。之后是悲伤的守灵,期间哈妮娅再次走到她面前。“我们也爱她,”她脸上带着庄严的微笑。“我们一定会遵守对她许下的诺言。”

几天后布杜尔照常去为盲眼老兵读书。她走进他们的病房坐下,呆呆看着他们坐在椅子里和床上的样子,她心想:多半要糟。我也许不会有什么情绪,但多半会的。她跟他们说了姑姑去世的事,然后拿出一本伊德巴写的书开始读。可伊德巴的书跟克拉娜的书不一样,就连摘要都难以理解,而正文又都是科学论文,讨论的是不可见的物体的行为属性,大部分内容都是数学表格。她放弃了,拿起另一本书。“这是我姑姑最喜欢的一本书,在阿布·阿里·伊本·西那的作品中找到的自传式文章的合集。从我读到的部分看,伊本·西那跟我姑姑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他俩都对世界抱着强烈的好奇。伊本·西那最先掌握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学,由此出发去理解其他的一切。伊德巴的做法完全相同。伊本·西那年轻时就坠入一种探索的狂热中,他深陷其中将近两年。这儿,我给你们读读他自己对这段时期是怎么说的。”

这段时间里我不曾睡过一夜整觉,白天除了潜心学习也没做过任何别的。我替自己编纂了一组文档,每次我检查一种证明方法,我都在文档中记录下它的推演前提、其前提的类别、其可能引向的结论。我审思可能用于这些前提的条件,直到我在每一个例子里都替自己核实了这一问题。每当我感到强烈的困意,或者我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不清醒,我就转开去喝一杯葡萄酒,以便力量能够重回我体内。而每当睡眠捕获我,我会在梦中继续看到正在思考的问题;许多问题都是在睡觉时清晰起来。我一直这样做,直到所有的科学都牢牢扎根在我心底,直到我在人类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理解了它们。那期间我所知道的一切就跟我现在知道的是一样的;与那时相比,迄今我也不曾增添多少知识。

“我姑姑就是这种人。”布杜尔说。她放下那本书,另拿起一本,因为她觉得最好别再读让她联想到伊德巴的书了。可她的心情并没有什么改善。她從包里拿出的那本书名叫《拿萨拉水手的故事》,是关于当地海员和渔民的真人真事,令人心情激荡的冒险,充满了鱼和危险和死亡,同时也有大海的空气、海浪和海风。以前她读过几章,老兵们都很喜欢。

可这次她翻到的那章叫《狂风呼啸的斋月》,写的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帆船的时代。有一天逆风将运送谷物的舰队拦在海港外,夜幕降临,大家只能在近岸的锚地抛锚。夜里风向变了,猛烈的风暴从大西洋呼啸而来,船上的人没法安全上岸,岸上的人也束手无策,只能整晚在岸边踱步。记录这件事的作者,他妻子替舰队的一位船长照料着三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作者实在不忍再看孩子们紧张不安的游戏,于是出门去了海岸边,跟其他人一起盯着怒吼的狂风踱步。黎明时大家看到浸湿的粮袋飘浮在高水位线上,于是明白最坏的情形已经发生了。“没有一艘船顶住了飓风,海岸上下到处是冲上岸的尸体,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聚礼日的早晨。到了规定的时间,宣礼员便往宣礼塔走,准备上去招呼大家祈祷,而镇上的白痴怒气冲冲地拦住他,嘴里喊道:‘在这样的时候谁还能赞美真主?”

布杜尔停下来。深沉的沉默充满房间。有些人在点头,就好像是说,是的,就是这样,许多年来我一直怀着一模一样的念头;还有些人伸出手,就好像想从她手里抢过书去,或者挥手示意她离开。如果他们还能看见,他们会押着她走到门口,或者做点别的什么,可他们看不见,于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随口说了点什么,然后起身离开,沿河往下游穿过城市;她出城来到码头上,最后上了宽大的防波堤,一直走到它的尽头。美丽的蓝色大海懒懒地拍打着岩石,带咸味的干净水雾嘶嘶地喷向空中。布杜尔坐在最后一块被太阳温暖的石头上,看云朵从拿萨拉上空掠过。她心中充满哀伤,就好像大海里充满水,可即便如此城市热闹的景象仍然令她振奋;她心想,拿萨拉,现在你是我唯一活着的亲人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拿萨拉姑姑。

16

而现在她必须去了解皮亚利。

他是个小个子男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总在做梦,不爱跟人交流,似乎非常自以为是。过去布杜尔觉得他虽然在物理方面极富才华,行为举止却毫无魅力,二者正好扯平。

但如今她却被他深深打动,因为他真心为伊德巴之死感到悲伤。伊德巴活着的时候,布杜尔常觉得他把姑姑当成一种叫他难堪的附属品,是工作中他需要但却不想要的合作者。现在她死了,他坐在防波堤上渔民的长凳上,那是过去天气晴好时他们三人偶尔会来坐坐的地方,他叹着气说:“跟她讨论各种事情多么开心啊,不是吗?让我告诉你吧,我们的伊德巴实在是出色的物理学家。如果她生为男人,那她的成就会无可限量——她会改变整个世界。当然她也有不拿手的方面,但她对事物可能的运作方式有着很深的洞察。每次我们遇到瓶颈,伊德巴总会持续不断地敲打,就好像拿额头去撞砖墙,你知道,我最终会放弃,可她却坚持不懈,并且她多么聪明,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新思路,如果墙撞不坏她就侧面包抄。多么美好。她这人多么美好。”说这话时他极其严肃,并且强调说“人”而不是“女人”,就仿佛伊德巴教他看到了女人的潜力,而他不会蠢到忘记伊德巴的教诲。而且他也不会坠入例外论的错误——物理学家是不容易把例外当成有效的类别的;因此如今他跟布杜尔说话的态度几乎像是对着伊德巴或者他的男同事,只不过更刻意一些,也许是在专心达成某种类似普通人的人性的态度——而且还真的成功了。几乎。他依然是一个非常心不在焉和缺乏魅力的人。但布杜尔现在对他多了些好感。

这是好事,因为皮亚利也对她产生了兴趣,并且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用他自己独特的方式追求她。他来扎围亚做客,认识了跟她同住的家人,听她形容学历史遇到的麻烦,同时也讲述他自己在物理学和学院里的麻烦,滔滔不绝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他跟她一样爱好咖啡馆的生活,似乎也并不在意她来拿萨拉后跟其他人的风流韵事;他无视那一切,只专注于心智的活动,哪怕坐在咖啡馆里抿着白兰地时也一样;他还会在纸巾上写满东西,这是他独特的习惯。他俩会一连好几个小时讨论历史的性质,而她受到他深深的怀疑主义或者说物质主义的冲击,终于将研究重点从历史彻底转向考古,从文本转向物品——这有一部分是因为他说服了她:文本永远只是人们的印象,而物品却拥有某种不可改变的现实。当然了,物品会直接导向更多的印象,并与印象一起编织成证据之网,任何研究过去的学生都必须予以呈现,才能论证自己的观点;不过如今被布杜尔当成起点的是工具与建筑,而非从前的话语,这的确带给她安慰。她已经厌倦了蒸馏白兰地。她有意识地增加了对真实世界的探索,这是伊德巴一直以来都展现出来的品质,她借此怀念她。她太想念伊德巴了,竟至于没法直接去想她,只能借着这类行动向伊德巴致敬,并以此回避内心的思念;她靠伊德巴的习惯将伊德巴召唤到身边,就好像变成了苏鲁里夫人一样的人。她不止一次想到,其实我们对死人的了解在很多方面超过了活人,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们也就不会分心,可以专心致志地思考他们。

布杜尔追随着这些各不相同的思路,同时也在思考材料随时间产生的变化,这时她脑子里冒出许多问题,将她自己的研究与她所理解的伊德巴的研究联系起来:那些化学的或物理的或气的或元素衰变的变化,埋藏在所用材料的质地中,或许可以被用作时钟。她向皮亚利咨询,后者很快提到心结和外壳中的微粒种类会随时间推移而改变,举个例子,在有机体死亡后,身体内部的生命环14会缓慢衰变成生命环12,这一进程在有机体死后大约五十年时开始,一直持续到大约十万年,直到物质中的所有生命环都衰变成12,这时时钟就不再运转。

布杜尔觉得十万年已经够长了,足够为大多数人类活动确定年代。她和皮亚利携手研究这一方法,还争取到学院的许多科学家帮忙。一组拿萨拉科学家开始扩充这个点子,队伍每个月都在壮大,而他们的努力也很快变成国际行为,科学通常都是如此。布杜尔从未像这一时期这么刻苦钻研。

就这样,时光流逝,她成为考古学家,她研究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定年法,皮亚利也帮她。事实上她取代伊德巴成了皮亚利的搭档,而他也因此将自己的一部分工作转移到了不同的领域,以便支持她的研究。他与其他人建立关系的方式就是与对方一起工作;因此虽说她比他年轻,研究领域也不同,他却只是适应下来,然后照自己惯常的方式继续。当然了,原子物理方面的研究他也还在继续,在这方面跟他合作的是学院实验室的众多同僚,还有城市郊区无线工厂的科学家,后者的实验室成了纯物理研究的中心,渐渐可以与伊斯兰学校和学院比肩。

拿萨拉的军方也参与进来。皮亚利的物理研究继续沿着伊德巴设定的路线推进。关于制造阿拉克丁链式裂变的可能性,皮亚利后来再没有发表任何论文,但在穆斯林的物理学家中间,确实有一小群人私下讨论了这种可能性;这些人分布在斯堪的纳斯坦、托斯卡纳和伊朗,他们还怀疑在中国、特拉凡科和新世界的实验室里也在進行类似的讨论。在拿萨拉,大家开始分析内部出版的相关论文,看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看理应见到的新发展有没有出现,或者是不是有突然的沉寂表明政府已经将这些问题列为机密。迄今还没有明白无误的迹象表明已经出现了官方的审查或自发的沉默,但皮亚利似乎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其实他们已经在这么做了,并没有任何计划,纯粹是半无意识的行为。其他国家的情况多半也跟他们这里差不多。据皮亚利说,一旦再度发生全球性危机,不等各方的敌意触发行动,整个研究领域就会彻底消失在军方的机密实验室里,一起消失的还会有这一代的不少物理学家,他们会被迫与世界其他地方的同仁切断联系。

而且不消说,麻烦随时可能到来。中国虽说赢了战争,遭受的损失却几乎与战败的伊斯兰同盟一样彻底,它似乎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和内战之中。看来取代清政府的战时领导层很快就要完蛋了。

“这很好,”皮亚利告诉布杜尔,“因为只有军事官僚才会想要制造这样危险的炸弹。不好的地方则在于军政府是不喜欢束手就擒的。”

“什么样的政府都不喜欢束手就擒,”布杜尔说,“别忘了伊德巴说过的话。要想避免这些点子被政府掠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知识传给全球的物理学家,越快越好。如果大家知道每个人都有能力建造这样一种武器,那就不会有人尝试了。”

“或许一开始不会,”皮亚利说,“但多过几年就说不定了。”

“但这也仍然是最佳方案。”布杜尔说。她继续缠着皮亚利遵循伊德巴建议的行动方案。他并未放弃它,却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实现它。事实上的确很难看清究竟该如何行事,这点布杜尔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坐在这个秘密上,就好像鸽子坐在布谷鸟的蛋上。

与此同时,拿萨拉的情形继续恶化。几个气候糟糕的夏天之后来了一个晴暖的夏天,饥荒终于迎来缓和的希望,然而报纸上仍然充满了各种相关的消息:抢面包的暴乱,莱茵河、鲁尔河、罗纳河沿岸工厂罢工,小阿特拉斯山地区甚至发生了“反战争赔款起义”,这场起义可是没那么容易扑灭的。军中似乎有些力量在鼓励这些动乱的迹象,而不是将其压制,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想让局势更加动荡,以便军队完成夺权。政变的谣言铺天盖地。

这一切都与漫长战争终结时类似,实在叫人沮丧,而囤积行为也愈演愈烈。布杜尔发现自己难以专注于阅读,同时还经常因哀悼伊德巴而郁郁不振。因此当皮亚利带来伊斯法罕大会的消息时她又是吃惊又是高兴。那是原子物理学的国际会议,准备讨论这一领域的所有最新成果,“包括,”他说,“阿拉克丁问题。”不仅如此,与这次会议同时举行的还有另一场科学家集会的第四次大会,后者两年一次,规模很大,第一次会议的地点在易洛魁的大港口伽诺诺城外,因此后来就被人称作“长岛会议”。第二次大会的举办地在彬卡亚因,第三次在北京。因此伊斯法罕的第四次大会是头一次在伊斯兰世界举办,届时还会有一系列考古研讨会;而皮亚利已经跟研究所申请到经费,好让布杜尔可以跟他一起去——作为他俩与伊德巴合作的生命环定年法论文的合著者。“我觉得那里很适合跟人私下讨论你姑姑的想法。到时候会有一场会议专门以她的成果为主题,由祖鲁什主持,陈和好几个跟她通信的同仁都会到场。你来吗?”

“当然。”

17

所有直达伊朗的火车都要经过布杜尔的家乡图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总之皮亚利安排他们从拿萨拉飞去伊斯法罕。飞船类似布杜尔跟伊德巴去奥克尼的那种,她坐在刚朵拉靠窗的座位上望着下方的法兰贾:阿尔卑斯山、罗马、希腊、爱琴海的棕色群岛;然后是安纳托利亚和中西部各国。飘浮在空中的时间十分漫长,布杜尔心想,世界真是大啊。

然后他们就越过白雪皑皑的扎格罗斯山脉抵达了伊斯法罕。城市坐落在宰因达河上游,在有着湍急水流的高地山谷中,俯瞰东边的盐滩。在靠近机场期间他们看到新城周围有大片废墟。伊斯法罕自古就在丝路之上,后续建起的城市先后多次被来犯者摧毁——成吉思汗、瘸子帖木儿、十一世纪的阿富汗人以及最近一次战争里的特拉凡科人。

不过在经历了最新一次转世之后,如今这座城市热闹非凡,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因此当他们搭电车前往市中心时,一路就好像穿过了工程起重机结成的森林,每台起重机都以自己的角度朝着某个钢筋混凝土的新蜂巢倾斜。在城市的新中心有一座规模宏伟的伊斯兰学校,阿布多尔·祖鲁什和其他伊朗科学家在这里迎接来自拿萨拉的代表团。人家先领他们去了位于“科学研究学院”内的大客房,然后又进入旁边的市中区用餐。

扎格罗斯山脉矗立在城市头顶,大河则贴着市中区的南边穿城而过,城市是在最古老的城中心的废墟上修起来的。当地人告诉他们,学院的考古收藏里满是新近发现的古文物,全部来自这座城过去的时代。新城设计了宽阔的林荫道,从河边向北辐射。这里地势本来就高,头顶的山脉更是雄伟,等新种下的树完全长成,这座城一定非常美丽。即便现在它也令人赞叹。

很显然,伊斯法罕人对自己的城市和学院都很自豪,也为伊朗这整个国家骄傲。这个国家在大战期间多次被粉碎,如今全国都在重建,而且大家说是以一种新的精神在重建,一种波斯式的世界精神,因为他们自己的什叶派极端保守力量已经被后来涌入的难民和移民淹没,后者讲各种语言,也更为宽和;此外还有一群当地的知识分子,他们自称是居鲁士人,这是借了传说中波斯帝国的建造者、第一任伊朗国王居鲁士之名。拿萨拉人对这种全新的伊朗爱国主义很感兴趣,因为这似乎是一种宣告独立的新方法,既与伊斯兰拉开距离又并不与它决裂。餐桌旁的居鲁士人开心地告诉他们说,如今他们纪年不再说“先知出走麦地那后第1381年”,而是说“诸王之王纪元2561年”。他们中有一个人站起来敬酒,念的是一首最近在新伊斯兰学校的墙上发现的诗,也不知是何人所作。

古老的伊朗,永恒的波斯,

被时间与世界挤压,

将美丽的波斯语赋予它吧,

哈菲兹的语言、菲尔多西的语言、伽亚谟的语言,

我内心的话语,我灵魂的家园,我爱的

是你,若我真有所爱。

再一次,伟大的伊朗,将那爱高唱。

同桌的当地人纷纷喝彩、饮酒,虽说其中有不少人显然是非洲、新世界或澳洲来的留学生。

事后阿布多尔·祖鲁什对布杜尔和皮亚利说:“如果人们能更多流动起来,整个世界都会是这个样子。”他领他们在学院参观,介绍得非常详细,然后又带他们参观了学院以南河边的街区。此处正在修造一条俯瞰河水的散步道,背后有咖啡馆,上游方向还能看见大山,据祖鲁什说当初设计时参照的就是拿萨拉河口的河滨区。“我们想从你们的伟大城市借些东西。尽管我们被陆地包围,但我们也希望拥有一点点那种开放的感觉。”

第二天大会开始,接下来的一周布杜尔几乎一直在参加一场接一场的讲座,全都涉及所谓的新考古学。它是一门科学,而不仅是古玩收藏家的爱好,也不仅是历史学家朦胧的起点。这期间皮亚利则消失在物理学大楼里参加物理学的会议。之后两人会共进晚餐,但总是跟一大群科学家一起,很少有机会单独交谈。

考古学的讲座来自世界各地,对布杜尔来说,光它们就已经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教育之旅。在战后重建的过程中,依靠新发现和新方法论的发展,再加上早期世界史的初步框架,一种新科学和对深远过去的新理解逐渐展露在大家眼前,这一点布杜尔和在场的其他人都清楚感觉到了。每一场讲座都爆满,而且一直持续到夜里很晚。许多讲座只能在走廊里举办,演讲者就站在海报或黑板旁,讲话、比画、回答问题。布杜尔想参加的讲座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全部都去。她很快就養成习惯,总是站在房间最后或者走廊里人群的最后方,一面听着讲座的关键点一面研读日程表,计划好下一个钟头要晃去哪里。

在一间屋子里,她停下来听一个来自瀛洲西部的老头子说话,对方看来祖上应该是日本人或者中国人。他说一口别扭的波斯语,讲的是被旧世界发现时新世界已存的文化。布杜尔因为跟哈妮娅和迦娜戈薇交好,所以对此很感兴趣。

“从机械、建筑之类的方面看,当时的新世界居民依然在以最最古老的方式生存,瀛洲没有驯化任何动物,印加也只有豚鼠和无峰驼,印加和阿兹特克的文明与我们如今了解到的古埃及有几分相似。所以当时瀛洲各部落的生活状态类似于旧世界最早一批城市出现之前,就算是大约八千年前吧,而印加南边的各帝国则类似大约四千年前的旧世界:差异很明显,个中的缘由解释起来会很有趣,如果我们能够解释的话。或许印加拥有某种地形或资源上的优势,比方说无峰驼,这是可以负重的牲畜,尽管照旧世界的标准看体型很小,但却比瀛洲强。这让他们手头拥有了更多力量,这一点我们的主人祖鲁什大师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若我们用能量方程来评判一种文化,那么一群人能对自然世界施加的力量就是决定他们能否发展的关键因素。

“无论如何,瀛洲的极端原始正好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可以看到旧世界的前农业社会可能是何种社会结构。在某些方面他们现代得令人奇怪。因为他们是有基本的农业的——小瓜、玉米、豆子之类——同时需要维持的人口数量很小,而生活的森林又能提供数量巨大的猎物和坚果树,因此当时的他们生活在一种前匮乏经济中,正如我们如今已经可以瞥见的后匮乏状态——这种由技术创造的后匮乏经济,至少理论上是有可能实现的。在这两种情形下,个体本身都被视为价值的承载者,其程度超过了生活在匮乏经济中的个体。同时也更少有某个种姓统治另一个种姓的情形。由于有了这样一种物质上的安逸与富足,我们就在易洛魁联盟看到了伟大的平等思想,看到妇女在文化中行使权力,而且那里也没有奴隶制——正相反,战败的部落很快就会并入国家内部,与其他人完全平等。

“而在旧世界,这一切都最终消失了,等到四千年后出现第一批大帝国时,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的纵向尺度,国王被视作神的化身,祭司阶层掌握终极权力,此外还有持久的军事统治,而战败的国家则沦为奴隶。文明的这些早期发展,或者我们应该称之为早期病理表现(人口向城市集中极大地加快了这一进程),直到四千年后的今天人们才第一次想到要去处理它们,而且只在世上最先进的社会才有这种意识。

“当然了,与此同时易洛魁和印加这两种古老的文化都几乎彻底从世上消失了,大部分是因为旧世界的疾病,因为那里的人似乎从未遇到过这类疾病。有趣的是,最快和最彻底崩溃的却是南边的帝国,它们几乎是在偶然情况下被中国的淘金军队征服的,而后很快就被疾病和饥荒摧毁,就好像没了头的身体必然立刻死亡。北边的情况则全然不同,首先因为易洛魁联盟能够坚守在东部森林深处,从来没有彻底屈服于中国人,或者横渡大西洋来的伊斯兰入侵者;其次因为他们对旧世界疾病的抵抗力要强得多,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早就接触过这类疾病,因为早就有日本的僧侣、行商、猎人和勘矿人跟他们打过交道,这些人传染过少量的当地居民,实际上就成了人体接种菌,让当地人有了免疫力,或者至少是让瀛洲人对后来更全面的亚洲入侵做了准备。于是后来的入侵造成的后果就没那么沉重,尽管当然还是有许多人和部落丧命。”

布杜尔继续去下一个讲座,一路想着所谓的后匮乏社会,在饥肠辘辘的拿萨拉她可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概念。不过现在该去下一场了,那是一场全会,布杜尔不想错过。结果它还真是出席人数最多的场次之一。它的主题是失落的法兰克人,以及为什么瘟疫对他们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这方面的许多工作都是由卓特学者伊斯特万·罗马尼完成的,他在瘟疫区边缘做研究,就在马扎尔斯坦和摩尔达瓦;而瘟疫本身也早在漫长战争期间就被彻底研究过,因为当时人们觉得交战的某一方也许会将它当成武器使用。现在大家明白它是在最初几个世纪里由灰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而这些灰老鼠是随船只和驼队到处旅行。在土耳其斯坦的巴尔喀什湖南面有个名叫伊塞克的小镇,罗马尼和一位姓江的中国学者调查了镇上聂斯托利教徒的墓地,结果发现在700年前后有许多人死于瘟疫,而这似乎就是疫病大流行的开端。瘟疫从这里沿丝绸之路西去,抵达了当时金帐汗国的首府萨莱。他们有一位可汗名叫雅尼贝,他率军围攻克里米亚的热那亚港口卡法,当时曾用投石机把瘟疫感染者的尸体抛入城墙内。热那亚人将尸体扔进海里,然而瘟疫依然感染了热那亚人贸易网络中的每一个海港,最终整个地中海都被感染。瘟疫从一个港口传入下一个港口,在冬天稍事休息,来年开春又再度向腹地进发;这样一种模式持续了二十多年。旧世界最西边的半岛全部惨遭不幸,瘟疫又从地中海向北移动,并回身往东直至莫斯科、诺夫哥罗德、哥本哈根和波罗的海诸港。到这段时期的尾声,法兰贾的人口大约只剩下疫情暴发前的百分之三十。然后就到了大约777年前后,这个日期被某些毛拉和苏菲神秘主义者认为是很有意义的,当时第二波的瘟疫爆发——如果那真是瘟疫的话——并几乎杀死了第一波瘟疫的全部幸存者,因此在九世纪初,许多海员都报告说看到了完全空无一人的大地,当然通常他们都是在海岸外观察的。

“那么,有部分学者在讲座中提出,第二波瘟疫实际上是炭疽,紧随第一波的腺鼠疫;另有一些学者持相反的看法,论证说当时对第一波疾病的描述更符合炭疽的病斑,而不是腺鼠疫的淋巴结炎症,最后的致命一击才是鼠疫。在这次讲座里我会向大家解释,瘟疫本身就有腺鼠疫、脓毒型鼠疫和肺鼠疫等形式,而由肺鼠疫引发的肺炎是可传染的,并且传播速度快,非常致命;而脓毒型甚至更加致命。的确,漫长战争期间我们研究了很多不幸染上此类病症的案例,总结出瘟疫形成的原理。”

但无论疾病到底是哪一种,或者哪几种的组合,为什么它在法兰贾如此致命,在别处又没有呢?这次会议上有许多学者都就此做了演讲,提出了一种又一种理论。布杜尔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每天结束时她就在晚餐餐桌旁描述给皮亚利听,后者很快就把它们随手写在纸巾上。

瘟疫微生物在 770 年前后发生变异,具备了类似肺结核或伤寒的形态和毒性。

到八世纪前,托斯卡纳的城市数量已经非常巨大,约有两百万居民,而卫生系统崩溃,瘟疫的载体疯狂传播。

第一波瘟疫后人口锐减,之后又发生了一系列灾难性的大洪水,农业被摧毀,导致很多人被饿死。

第一波疫情结束时,在法国北部发生了微生物突变,产生了具有超强感染性的新形态。

法兰克人和凯尔特人的浅色皮肤里缺少色素,而色素有助于增加对疾病的抵抗力,这就解释了病斑的问题。

太阳黑子周期扰动天气,每隔十一年就引发疫情,每一次的效果都更加——

皮亚利打断她:“太阳黑子?”

布杜尔耸耸肩:“他是这么说的。”

“那么,”皮亚利把纸巾通读一遍,“答案就在于瘟疫微生物,或者另外的微生物,或者人的某些特质,或者他们的习惯,或者他们的土地,或者天气,或者太阳黑斑。”他咧嘴一笑,“我看也够全了。或许还应该加上宇宙射线。那段时期不是正好发现了一颗好大的超新星吗?”

布杜尔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觉得好像是更早些时候。反正这个问题的确很值得研究,这你得承认。”

“许多问题都值得研究,不过看来我们对这一个实在情有独钟。”

各种讲座继续进行,从漫长战争之前的世界留下的记录,一直回溯到最早期的人类遗存。这项涉及最早期人类的工作迫使所有人开始思考,他们思考的是塑造了考古这一学科的几个主要论点,都跟人类的起源有关。

作为独立学科的考古学大体源于中国的官僚体系内部,但很快就被迪恩印第安人接过去,后者与中国人一起研究,还回到了瀛洲,想要尽可能多了解他们所谓的阿纳萨齐人,那是在他们之前生活在瀛洲西部干旱地带的族群。迪恩学者阿南与同事一道提出了关于人类迁徙及其历史的最早解释,他们声称瀛洲的部落曾经挖掘锡矿,就在最大的马尼托巴湖中的黄岛上,之后他们将锡运往海外,卖给非洲和亚洲的青铜文明。阿南的团队主张文明起源于新世界的印加人、阿兹特克人和瀛洲的部落,尤其是早于他们迪恩人的阿纳萨齐族生活在西部沙漠的先民。这些古老的伟大帝国用芦苇和香胶造了小筏子,用锡与亚洲人的祖先交换香料和各种植物资源,而且这些瀛洲的贸易者还建立了希腊人之前的地中海文明,尤其是古埃及和中西地区的各个帝国,亚述人和苏美尔人都是他们的后代。

反正迪恩的考古学家是这么说的,他们的解说非常详尽,还拿世界各地的各种文物支持自己的观点。不过如今在亚洲、法兰贾和非洲出土了许多证据,表明他们的故事完全错了。在新世界的人类定居点,测定出最老的生命环距今有约两万年,起初大家都同意说这实在是非常古老了,而且远远早于当时已知的旧世界历史,包括中国人、中西人和埃及人;所以在那时看来这种观点是完全可信的。但现在大战结束,科学家也开始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旧世界,所用的方法在现代考古学发明之前一直都是不可能的。而他们发现了大量人类活动的迹象,远比迄今所知的历史更加久远。拿萨拉东边的山洞里就有许多妙不可言的动物绘画,如今已经用可靠的方法断定年代,其历史是四万年。中西地区发掘出了可能有十万年历史的骨架。而南非印甲里的学者说他们找到了一些人类的遗骸,也可能是人类在进化枝上的祖先,距今可能有几十万年。对这些发现没法使用生命环定年法,但他们用上了另外一些年代测定方法,他们觉得跟生命环定年法一样好。

这就是非洲来人的主张,地球上再没有任何地方的人提出类似的说法,于是大家对它表现出相当大的怀疑;有些人质疑他们的定年法,另一些人甚至不假思索就直接摒弃整个主张,认定它不过是某种大陆性或种族性的爱国主义。来自非洲的学者自然对这样的回应感到不满,结果那天下午的会议带上了火药味,让人不能不联想到上一场大战。重点在于研究一定要以科学为基础,去调查未被宗教、政治或种族污染的事实。

“我猜任何事情里都可能带着爱国主义情绪,”当晚布杜尔对皮亚利说,“考古爱国主义的确荒唐,但如今看来瀛洲提出的理论就是这么开始的。无疑是一种无意识的偏见,偏向于自己的地区。而在我们能弄清物品的年代之前,还很难说哪种模型会取代他们提出的模型。”

皮亚利说:“定年法肯定会进步的。”

“没错。但在那之前一切都乱成一团。”

“哪个领域又不是這样呢。”

许多个日子都在眼花缭乱的会议中一晃而过。每天布杜尔都在黎明时起床,去伊斯兰学校的餐厅吃一顿简单的早餐,然后就参加对谈、演讲、海报展示一直到晚餐,晚餐后又再接再厉直到深夜。有天早上她听到一通令人震惊的描述,一个年轻女人说自己发现了一些东西,似乎是早期伊斯兰女性主义的一个分支,这一支早已失落在历史中,但却为撒马尔罕的文艺复兴提供了燃料,后来它被摧毁,对它的记忆也被抹去。事情似乎是这样的:一群来自库姆的女人反对毛拉们的裁决,于是领着自己的家人往东北走,最后到了巴克特里亚的德尔本特。那是一座有城墙的小镇,曾被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一千年后,当穆斯林的女性反叛者带着家人抵达,那里的人仍然在丰美的中亚河中地区过着希腊式的生活。新来的人和当地人一起创造了新的生活方式,一切生命在安拉面前平等、彼此也都平等,亚历山大大帝想必会赞许他们的发明,因为他自己就是克里特女王的信徒。之后德尔本特的所有人幸福地生活了许多年,他们很少与外界接触,也并不想将自己的信仰强加给全世界,但他们的确把自己学到的一部分东西教给了附近与他们贸易的撒马尔罕人;而撒马尔罕人接受了这些知识,将它变成了世界重生的起点。年轻的研究者坚称这些全都可以在废墟中读到。

布杜尔记下参考文献,这时她意识到考古学也同样可以是一种期望,甚至是一种对未来的宣言。她摇着头返回走廊。她得问问克拉娜。她得自己深入调查。说真的,谁能知道过去的人真的做了什么?许多事都发生了,但却从未被书写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就被彻底遗忘。其实几乎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过,任何事。还有克拉娜曾经随口提到的那种现象:大家总想象其他地方的情形比自己这里更好,由此便有了勇气,尝试在自己的国家争取一点进步。因此到处的女人都想象别处的女人比自己的处境更强,于是她们就有了勇气推动改变。这种在事情成真之前先想象它存在的倾向,无疑还有许多别的例子,就好像在那些故事里,美好的地方被发现、然后又失落,中国人所谓“桃花源”的故事。也许是历史,也许是神话或预言,根本无从辨别,或许只有耐心等待,等几个世纪过去、等人们已经将故事变成了现实。

她顺道造访的讲座还有很多,而先前得到的印象也越来越强烈:人们总在努力挣扎,无休无止地尝试,总是翻来覆去、左冲右突,想要找到一种方法可以共存。在北京城外仿造了一座布达拉宫,有原物的三分之二大;亚马逊的丛林里发现了古老的神庙群,有可能源于希腊;另一个神庙群发现于暹罗的丛林;大山高处的印加首都;法兰贾发现的人类骨架,其颅骨形状与现代人并不完全相同;猛犸象骨骼搭建的圆屋;英国巨石阵在天文历法上的功能;一位埃及法老完好的陵寝;几乎完好无损法国中世纪村庄的遗存;一艘沉船的遗骸,位于环绕南极的冰雪大陆的塔舒半岛;绘有日本南部传统花饰的早期印加陶器;玛雅传说中提到一位自西而来的伊察姆纳神,名字正好与同一时期神道教的母神相同;印加大河盆地的巨石遗迹,与马格里布的巨石类似;安纳托利亚的古希腊遗迹,似乎是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提到的特洛伊;印加平原上用线条绘制的巨大图案,只有从空中才能看清全貌;布杜尔跟伊德巴去过的奥克尼海边的小村子;非常完整的希腊和罗马城市,位于安纳托利亚海岸上的以弗所;这些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发现都被详细描述。每一天都在谈话中飞逝,而布杜尔则不停地往笔记本里记录,如果人家的文章是用阿拉伯语或波斯语写的,她还会找人要影印本。她尤其看重与定年法相关的讲座,而这一领域的科学家经常告诉她说,伊德巴的开创性工作对自己有多么大的帮助。现在他们也在探索别的年代测定方法,比如借助匹配连续的树木年轮得出的“树木年代学”,进展相当顺利;另外还有对某种特定衰变物质的测量,当陶器烧制的温度足够高时它就会被稳固在陶器中。但要完善这些方法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地里找出了那么多属于过去的东西,大家对自己测定其年代的能力都不满意。

有一天,一群借用了伊德巴定年成果的考古学家和布杜尔一起出发,他们穿过伊斯兰学校的整个校区去参加纪念仪式,那是由认识伊德巴的物理学家组织的。仪式上有好几个人致悼词,他们介绍了她研究的各个方面,又介绍了一些可以追溯到她身上的当代研究,最后是为纪念她的一生开的简短派对,也可以说是守灵。

布杜尔信步走在举办纪念会的各个房间里,接受其他人对姑姑的赞美和对她去世的吊唁。屋里的男士(因为在场的几乎全是男人)对她非常友好,而且大多都很快活。单单想起伊德巴就让他们面露微笑。众人流露的情感让布杜尔既惊奇又自豪,虽说也常令她心痛;他们失去了一位自己珍视的同仁,她失去的却是她唯一在意的亲人,所以她并不总能将注意力完全放在姑姑的研究上。

后来人家请她对在场的人讲话,她便挣扎着振作精神、走上讲台,这期间她想到的是她的盲眼老兵,他们活在她心里,就仿佛船锚或防御工事,一种基准,代表了真正的悲伤。与他们相比这的确是一场欢庆,于是她对所有这些聚集起来向姑姑致敬的人微笑。现在只要想想接下来该说什么就好,而当她迈步走上台阶时她意识到,只需要想象一下伊德巴会说什么,然后再用她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种意义上的转世是她能够相信的。

于是她看着下边的一大群物理学家,内心平静而稳定。她感谢大家光临,又说:“你们都知道伊德巴对当今原子物理的研究多么关切。她非常希望它被用来造福人类,而不是用在其他任何地方。我认为你们对她最好的纪念就是某种科学家的联合会,致力于恰当地传播和使用你们的知识。这点或许我们稍后可以详谈。如果因为想到伊德巴的心愿而诞生这样一个组织,那是再合适不过的,因为你们都知道她抱着一个信仰,她相信在所有人中,科学家是最靠得住的,科学家会选择做正确的事,因为那也是符合科学的事。”

她感到听众们静止不动了。他们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像她那些盲眼老兵:痛苦、渴求、极度的期待;遗憾和决心。房间里的许多人无疑都曾在战争期间协助各自的政府——战争期间以及战争尾声时,当时军事科技的竞赛不断加速,情势也越发残暴和危急。发明毒气弹、害她那些老兵失明的人完全可能就在房间里。

“当然了,”布杜尔小心翼翼地往下讲,“迄今为止,事情显然并非总是如此。科学家并不总是做正确的事。但伊德巴对科学的愿景就是科学是可以不断改进的,就好像我们可以让它更加科学。这正是我们可以用来定义科学的一个方面,一个不同于许多人类活动和机构的方面。所以在我看来这就像是为世界所做的祈祷,或者对世界的敬拜。这是一种崇敬的活动。无论何时我们想到伊德巴,无论何时我们思考要如何应用自己的研究,都应当将这个方面记在心里。谢谢大家。”

那之后来找她表达感激与欣赏的人比先前更多了,尽管这些情感的对象并不是她。后来一小时的纪念派对接近尾声,有一部分人去了附近一家餐馆用餐,等用餐结束,这部分人里还有一部分留下来喝咖啡、吃蜜糖果仁酥饼。感觉就好像坐在被大雨冲刷的拿萨拉咖啡馆里。

最后到了那天夜里很晚,剩下来的人不到一打,餐馆的服务生似乎也想关门了;皮亚利环顾四周,这时阿布多尔·祖鲁什对他点了点头,于是皮亚利对布杜尔说:“这边的陈博士,”他指的是坐在餐桌另外一头的白发中国人,后者点点头,“带来了他的团队对阿拉克丁问题的研究成果。你知道的,那正是伊德巴研究的一个项目。他想要将自己的成果与在场的所有人分享。关于阿拉克丁原子的裂变,以及借此制造炸弹的可能性,他们得出了与我们相同的结论。但他们还做了进一步计算,而我们剩下的人则在会议期间检验了计算结果,包括这边的安南达大师,”坐在陈旁边的老头子点点头,“很明显,形成爆炸链式反应所需的那种阿拉克丁在自然界里极其罕见,不可能收集到足量的材料。首先必须从自然界收集原材料,然后在工厂处理,且处理的程序目前仍然只是假说;即便最后可行了,它也会极其困难,集一国的全部工业能力才能生产出仅够制造一枚炸弹的材料。”

“真的吗?”布杜尔问。

大家纷纷点头,似乎都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挺开心的。陈博士的翻译用中文对他说话,他点点头回了一句。

翻译用波斯语说:“陈博士还想补充一点他自己的观察,现在看来今后许多年都不会有哪个国家有能力制造这些材料,哪怕它们想要这么干。所以我们安全了。至少在这方面是安全了。”

“明白了,”布杜尔朝年长的中国人点点头,“你知道,伊德巴要是听到这些结果一定会非常高兴!她很为这件事担心,你肯定知道的。不过她还是会继续推动成立某种国际科学组织,比如原子物理学家的组织。或者某种更一般性的科学团体,它能采取行动确保人类永远不会遭受这些可能性的威胁。世界才刚刚经历了战争的伤害,要是再来一个超级炸弹,我觉得它是承受不了的。这会让世界陷入疯狂。”

“的确。”皮亚利说。等他的话翻译完毕,陈博士再度发表意见。

他的翻译说:“尊敬的教授先生说,他认为可以有一些科学委员会来促进,或者,或者建议——”

陈博士打断他,说了句什么。

“来引导世界各国政府,他说,通过告诉政府哪些做法是可行的、哪些是可取的……他说他觉得这件事可以不声不响地办成,在我们战后这种……筋疲力尽的世界里。他说他认为各国政府是会允许这类委员会存在的,因为一开始他们不会意识到这件事的意义……等他们了解到它的意义的时候,它们已经无法……无法拆除这些委员会了。届时科学家就能在政治事务中发挥更大的……的作用。他是这么说的。”

围坐在桌旁的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有些人显得谨慎,有些人忧虑;无疑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由自己国家的政府资助的。

皮亚利说:“至少可以试试看。借此纪念伊德巴再好不过了。而且也有可能会成功。再不济也能有所助益。”

大家又再次点头,听过翻译后陈博士也点头称是。

布杜尔试探着说:“或许可以把它简单当成科学家搞科学的行为介绍给大家,只是协调所有人的工作,你们知道,以便更好地研究科学。先做一些看上去完全无害的事,比如统一度量衡,再用数学方法加以解说。或者制作一种太阳历,与地球绕太阳公转的实际周期相一致的那种。眼下我们甚至连日期都无法达成一致。我们所有人都是在不同的年份来参加这次会议的,这你们都清楚,而现在我们的主办方又复活了另一种纪年系统。如今世上肯定已经存在常数倍的日期清单了。甚至在一年有多长这点上我们都无法达成一致。事实上我们仍然活在各自的歷史中,尽管大战已经教我们明白,所有人生活的都是同一个世界。你们这些科学家或许应该召集你们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然后创立一种科学上准确的历法,然后在所有科学工作中都使用它。这也许会让人更加感到全世界都是一个整体。”

某人问:“我们怎么开始呢?”

布杜尔耸耸肩,这部分她还没想过。伊德巴会怎么说?“就从现在开始如何?将这次会议命名为零点。现在毕竟是春天。也许可以规定每年从春分开始,反正大多数纪年法本来也是这么干的,然后只需简单将每年的天数编号,避免涉及计算月份之类的不同方法,什么七天一周、十天一周之类的。或者采用另一种简单的方法,不含文化意味的,某种源于物理现实、无可争辩的东西。第一年的第二百五十七天。从零点往前和往后推算,三百六十五天,加上闰日,反正就是精准体现自然。然后,等这类事情全部普及,或者变成全世界的标准,如果政府开始对科学家施压、要求他们只为人类的某一部分工作,科学家就可以说,抱歉,科学不是那样运作的。我们是为所有人工作的体系。我们只会为了让全人类的福祉而工作。”

布杜尔说话期间翻译把这一切都译成中文告诉了陈博士,后者专心致志地望着布杜尔。等她说完,他点头说了一句话。

翻译说:“他说这些主意很好。他说让我们试试看。”

那晚之后布杜尔继续听讲座、记笔记,但她开始分心,因为她知道伊斯兰学校另一侧的物理学家们正在私下里讨论:计划正在制定。这些皮亚利全都告诉了她。而她的笔记也越来越多地变成了待办清单。伊斯法罕阳光灿烂,这座城市非常古老,同时又是全新的,就好像在一大片废墟中刚刚栽种的花园;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忘记人们多么饥饿,在法兰贾、在中国、在非洲,其实世界大部分地区莫不如是。在纸上他们好像能拯救一切。

然而有天早上她路过一处海报展示,不由被吸引住了。“发现时完好无损的藏族村落”。乍一看它跟走廊里的另外上百场海报展示没什么区别,但某些东西吸引了她。跟大多数海报一样,它的主文本也用波斯语书写,还用较小的字体翻译成了中文、泰米尔语、阿拉伯语和阿尔冈琴语,这是会议通用的“五大”语言。海报的作者兼演讲人是一个大块头年轻女人,扁平脸,神情紧张。她正在回答一小群人的提问,来听正式介绍的听众至多只有半打。看来她本人也是藏族人,有位伊朗译员帮她翻译大家的问题。布杜尔听不出她自己说的是藏语还是汉语。

反正她正在跟某位听众解释,说一次雪崩加山体滑坡淹没了西藏高山上的一座村庄,并将其内的一切都保存下来,就好像保存在巨大的石头冰箱里,因此尸体也一直冰冻,一切都保存下来了——家具、衣服、食物,乃至两三个识字的村民写下的绝笔,就在他们因缺少空气窒息而死之前。

现场有些小照片,拍的是挖掘出的村子,布杜尔看了感觉很怪。鼻子背后或是上颚之上直痒痒,害她觉得自己怕是要打喷嚏,或者干呕,或者哭泣。那些尸体有些可怕,这么多个世纪以来几乎毫无变化;雪崩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同时他们又不得不久久等待死亡的降临。其中一些人甚至写下了道别的话。布杜尔看了留言的照片,留言挤在一本宗教读本页边的空白处,字迹很清晰,看着像是梵文。其中一则留言下方的阿拉伯译文让她有一种亲切感:

我们被大雪崩掩埋,逃不出去。肯颇还在尝试,不过没用的。空气已经变糟了。我们没剩多少时间。在这间屋里我们有肯颇、伊旺、希得帕、扎瑟普、达哥亚、腾加。旁簇克恰好在雪崩前走了,我们不知道他的遭遇。“一切万有,皆如镜中之影,了不实在,如心之幻象。我等将转生他处。我佛慈悲。

照片有点像布杜尔以前看过的战时灾难的照片,死亡并未在日常生活上留下多少印记,只不过一切都永远改变了。看着这些照片布杜尔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她身处会议室的走廊,却仿佛能感觉到雪块和石头滚落房顶的震动,感觉到自己如何被困在其中。与她所有的家人和朋友一起。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就是这样发生的。

她依然被海报钉在原地,这时皮亚利匆匆跑来。“恐怕我们得赶紧回家。陆军指挥部包围了政府,企图接管拿萨拉。”

18

他们第二天就搭飞船返回,一路上皮亚利焦躁不安,嫌飞船太慢,遗憾军队的飞机没有被更多架改装给一般的民众使用,同时也担心他们会不会一落地就被逮捕,因为他们作为知识分子在国家处于危机状态期间拜访了外国势力,或者诸如此类的罪名。

不过等飞船降落在拿萨拉郊外,他们并没有被逮捕;不仅如此,电车驶入城区后,窗外也看不出任何变化。

他们下了车,步行前往伊斯兰学校所在的街区,这时才有一点不同显现出来:码头比平日安静,因为搬运工关闭了码头,以此抗议政变。现在有士兵守着吊车和龙门架,一群群男男女女则站在街角望着当兵的。

皮亚利和布杜尔走进物理学院大楼的办公室,从他同事嘴里听到了所有的最新消息。陆军指挥部解散了拿萨拉的市议会和各区的政务委员会,并宣布全面戒严。他们把这称作伊斯兰教法,还找了几个愿意配合的毛拉为自己提供宗教上的合法性,尽管这种合法性微乎其微。参与进来的毛拉都是强硬的反改革派,与大战之后拿萨拉发生的一切都完全脱节,这些人属于所谓的“我们赢了”党,或者照哈桑一贯的喊法,“要不是有亚美尼亚人、锡克教徒、犹太人、卓特人以及我们讨厌的其他一切人我们本来是要赢的”党,或者“要不是世界其他国家把我们揍出了屎我们本来会赢的”党。这些人早就该搬去阿尔卑斯的埃米尔国,或者搬去阿富汗,那里才有跟他们志同道合的人。

因此谁也没有被政变的假面愚弄。又因为最近局势有所改观,所以政变的时机也不算太好。其实现在政变根本没道理,似乎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军官们在通货大膨胀期间一直拿着固定的薪水,因此以为大家都跟他们一样觉得走投无路。但是许多人仍然对军队感到厌恶,并且就算对拿萨拉的市议会没有好感,大家也仍然支持本区的政务委员会。所以布杜尔觉得抵抗成功的概率还是挺高的。

克拉娜要悲观得多。原来她住进了医院,布杜尔一听说就赶紧跑去了,一路心惊肉跳,十分伤感。克拉娜自己倒是满不在乎,她說自己只是来做检查,不过却没说是什么检查;据布杜尔理解可能跟血液或者肺部有关。不过她虽然躺在病床上,却给城里的每一个扎围亚都打了电话,组织各种活动。“他们有枪,所以他们也许会赢,但我们可不会让他们轻松胜出。”

第二天早晨,同一个教士走上高台,对着麦克风背诵了加勒卜的一首诗来开启这一天,唤醒众人、呼唤他们再次来到广场:

很快我将化为故事

但你也同样如此。

我希望中阴不会空无人烟

但人们尚不知道他们将住在哪里。

过去与未来混杂在一起,

让困在屋里的鸟儿飞出窗外吧!

那么还会剩下什么?只有那些故事

尽管你已不再相信。你最好相信它们。

你活着时它们承载意义。

你死时它们承载意义。

对后来的人它们承载意义。

你最好相信它们。

在魯米的故事里,他看见所有的世界

都成了一,而那个一,爱,他呼唤它也了解它,

不是穆斯林、犹太教徒、印度教徒或佛教徒,

只是一个朋友,呼吸着人性的气息,

讲述菩萨的故事。中阴等着我们

令它成真。

那天早上布杜尔是在扎围亚被人叫醒的,人家告诉她有人打电话留言给她,是她认识的一个盲眼老兵。他们想跟她谈谈。

她先搭电车再步行去了医院,一路忐忑不安。他们是不是怪她最近没去?或者是因为她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样子而担心她?

不是。最年长的几个老兵代表大家出面,或者至少是代表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他们想要参加反对军事政变的游行,并且希望她领他们去。病房里三分之二的人都说想去。

这样的请求是没法拒绝的。布杜尔答应了,心里慌张,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她领着他们走出医院大门。人太多没法搭电车,于是他们就步行,走下河边的公路,然后是滨河大道,每个人都把手搭在前面那人的肩头,活像是一群大象出来游行。在病房里布杜尔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外貌,但来到明亮的阳光和开阔的天穹下他们再次令她震惊:浑身残疾,那么可怕。三百二十七人,走下滨河大道;离开病房时他们点了人数。

他们自然引来众人围观,有些人跟着他们走下滨河大道,而大广场里本就聚集了一大群人。人们很快为老兵们让出道来,让他们来到抗议队伍的最前面,面朝老王宫。他们摸索着排好队列,然后稍微借了布杜尔的帮助低声报数。那之后他们就默默站着,右手放在左边人的肩头,听麦克风里传出的讲话。他们身后的人群越聚越多。

军队的飞船从城市上方低空飘过,飞船上的扩音器命令所有人离开街道和广场。那些机械的声音告诉他们,这座城已经实行全面宵禁。

做这决定的人想必不知道王宫前的广场上来了这些盲眼老兵。他们站在原地不动,人群也跟他们站在一起。其中一个盲眼老兵喊道:“你们准备怎么办?扔催泪弹吗?”

事实上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军方已经在各处部署了胡椒瓦斯,在市议会大厦、警方的营房和下方的码头都有。那一周的情势极其紧张,后来许多人都说盲眼老兵的确遭到了催泪弹的袭击,而他们只是站在原地默默承受,因为他们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大家还说他们站在广场上,手搭在彼此肩头高唱《法谛海哈》,以及每一章开篇的祷词。

布杜尔倒从没亲眼看见有胡椒瓦斯落到王宫广场,虽说她的确听到自己带来的盲眼老兵唱诵开篇祷词,一唱就是好几个钟头。不过话说回来,那一周她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在广场,而且她领去的盲眼老兵也并非唯一一群走出医院加入抗议队伍的。所以也可能的确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反正事后所有人都相信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

总之在那漫长的一周里,人们就靠诵读打发时间,大段大段的鲁米·巴尔希,菲尔多西,滑稽毛拉阿凡提,还有法兰贾的史诗诗人阿里,以及拿萨拉自己的苏菲诗人加勒卜,后者死在战争的最后一天。布杜尔常去克拉娜住院的女医院探病,告诉她广场和城里的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如今整座城里挤满了市民,到处都洋溢着激情;大家走上街头,拒绝离开,即便又下起雨来他们也留在外面。克拉娜如饥似渴地听着每一个字,她满心渴望自己也能出去,在这样的时候竟被迫卧床让她气急败坏。她显然病得很重,否则是不会容忍这种待遇的,但她脸色蜡黄、十分憔悴,双眼下面挂着黑眼圈,活像是瀛洲的浣熊。“困死在这里,”用她的话说就是,“正好在情况变得有趣起来的时候。”正好在她惯于长篇大论的毒舌可以派上用场、可以被写入历史并为人议论的时候。然而她注定无法做到,只能躺在床上与疾病搏斗。只有一次布杜尔壮起胆子问她感觉如何,她扮个鬼脸,只说了一句:“被白蚁啃了。”

但即便如此她也一直靠近行动的中心。反对派领袖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其中包括城里各个扎围亚的女人组成的队伍,代表团与将军们的副官会面,向对方提出抗议,有可能的话还想与对方协商,这些人经常来找克拉娜商量策略。街上流传的谣言说,双方正在确定协议的细节,但克拉娜躺在床上,眼里燃着火光,她对满怀希望的布杜尔直摇头:“别那么天真。”她瘦骨嶙峋的脸因为讥讽的坏笑而皱起来。“他们不过是在争取时间。他们以为只要拖延下去就行,总有一天抗议的声浪会减弱,到时候他们就能继续为所欲为了。多半确实如此。毕竟他们手头有枪。”

然而这时候一支易洛魁的舰队来了,冒着蒸汽的船开进港口的锚地抛锚。哈妮娅!看见舰队时布杜尔想到的是自己的朋友:四十艘巨型钢铁战舰,船上支棱着大炮,发射的炮弹可以打进内陆一百里。他们在一个流行音乐广播台使用的无线频率上喊话,政府控制了广播台,却无法阻止对方的信息传入城里所有的无线接收器。许多人都听到了易洛魁人的信息,并将它扩散出去:易洛魁联盟要求与合法的政府对话,之前与他们打交道的政府。他们拒绝同将军们商谈,因为将军们侵夺了宪法要求的政府,这破坏了上海公约的规定,是非常严重的违犯;易洛魁人宣布他们不会离开港口,直到根据战后条约成立的市议会重新召集;而且他们也不会与将军们领导的政府进行贸易——去年冬天拿萨拉免于饥荒,大家吃的谷物大部分都来自易洛魁的船只,因此这确实是无法轻忽的挑战。

双方僵持了三天,这期间流言像日暮时的蝙蝠一般漫天飞舞:舰队正与军政府谈判、地雷已经埋下、水陆两栖作战部队已经动员起来、谈判濒临破裂……

第四天,政变的几位领导人突然不见踪影,而瀛洲的舰队也少了几艘船。大家都说将军们被偷偷送走了,去糖岛或马尔代夫政治避难,以此交换和平终结政变。留下来的人由现场军衔最高的军官指挥,已经部署的军队各自回到军营解除战备状态,等待合法的市议会下达进一步指示。政变流产了。

街上的人欢呼、高喊、唱歌,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彼此拥抱,大家快乐得发狂。布杜尔也做了所有这些事,然后她领着盲眼老兵回到病房,再冲去克拉娜的医院把自己目睹的一切都讲给她听。在这样的胜利时刻克拉娜却病得奄奄一息,布杜尔心里一阵難过。听了布杜尔带来的消息克拉娜点头道:“能得到这样的帮助我们很幸运。整个世界都看到了,你瞧着吧,会产生很好的影响。虽说我们现在是跑不掉了!咱们走着瞧吧,看看身为联盟的一员会是什么样,看看他们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

有些朋友想用轮椅推她出去再发表一番演讲,但她不肯。她说:“告诉大家回去工作就好,告诉他们我们得让面包房重新烤出面包来。”

19

黑暗。寂静。然后虚空中有个声音:克拉娜?你在吗?扩?可于?肯颇?

干吗。

你在吗?

我在这儿。

我们回到中阴了。

根本没有什么中阴。

有的。我们就在这儿。你没法否认。我们总是不断回到这里。

(黑暗,寂静。拒绝交谈。)

得了,你没法否认。我们不断回到这里。我们也总是再次出发。每个人都如此。这就是正法。我们不断尝试。我们不断进步。

仿佛老虎咆哮的声音。

本来就是的!看,伊德巴也在,还有皮亚利,甚至苏鲁里夫人。

那么说她是对的。

没错。

可笑。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们在这儿。并且还会再次被送出去,一起送出去,我们的小迦提。要是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觉得我会死于孤独的。

最后你反正也死了。

对,但是有你们就不那么寂寞。而且我们也带来了改变。别否认!看看发生的一切!你没法否认!

是有一些事做出来了。但也没多少。

当然。你自己说的,我们有几千辈子的活儿要干。但的确是有成效的。

别再推而广之了。这些都可能从我们手里溜走。

当然。但是我们会回去,再度尝试。每一代人都会进行自己的战斗。轮子又转了几圈。走吧——带着坚定的意志回去。回到战局里!

就好像谁还能拒绝似的。

噢,得了。就算可以拒绝你也不会拒绝的。在那底下你从来都是领头的人,你从来都乐意战斗的。

……我累了。我不知道你怎么能一直这么坚持。你也让我疲惫。面对灾祸却总是满怀希望。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多伤痕才对。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必须独自承担一切。

得了。一等事情发动起来你就会恢复一贯的劲头了。伊德巴,皮亚利,苏鲁里夫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好了。

克拉娜?

……那好吧。再来一次。

责任编辑:龙 飞

1这是中国南方的传统,叫做“新春送福”。或许是想暗示包和尚对自己的来历撒了谎。如非特别标明,本文注释均为作者原注,部分注释的内容与中国主流认知有所出入,为尊重作者保留原文风味,不作修改。

1清朝强迫所有汉族男人照满族式样剃光前颅、留发辫,以示汉人顺服满族皇帝。白莲教起义之前,汉族土匪开始剪去发辫,以此作为反叛的标志。

1中国人计算岁数是将一个人出生时的农历年算作第一年,然后在每年农历新年加上一岁。

1好人家的女人从不提起自己的脚,也不在公开场合露出脚给人看见。由此可见此人实在大胆!

1注意,如果生病或遭恶鬼侵扰的是他父亲,他是肯定能获准回家探望的。

1前者为伊斯兰教用语,后者为佛教咒语。

1真主的安排。

1最初用中文写就,题名《楞严经》,后伪造梵文本。它所描绘的觉性有时又被称作“佛性”、“如来藏”或“心地”。《楞严经》称信者可达到“顿悟”这一高妙的觉知状态。

1她是两名官吏的母亲,作为寡妇独自抚养他们成人。

1人生的所有阶段:乳牙、束发、成亲、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孀居。

1这段帮事发生在清朝乾隆年间,康有为的出现是罗宾逊架空历史的一个小意外。——编注

1这是他妻子教会他看到的。

1伊斯兰教教职称谓。旧译“尕最”“哈的”“嘎锥”“卡孜”,系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教法执行官”,简称“教法官”。

1康斯坦丁尼亚即君士坦丁堡的土尔其语叫法。

1又名曼陀罗,此处指唐卡绘画中的曼陀罗图式。

1莫卧儿帝国时期皇帝任命的省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