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之轮
2021-09-12肖恩·麦克马伦译/艾思齐
【澳大利亚】肖恩·麦克马伦 译/艾思齐
这天早晨,一个世界的末日拉开了帷幕。我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在我的平板上敲下了我能记住的相关细节。这是寒冷一月中的一天,每每我抬眼望向窗外的泰晤士河,都禁不住打个冷战,但天气与这场特殊的灾劫并无关联。
奥迪翁音响服务公司让我去一趟他们在伦敦的工作室时,我以为只是又来了一个工作任务。我为他们做了两年的配音工作,只要他们想要一个可爱的青少年声音,就会说“叫柯丝蒂来”。然而在一月里一个无云而清冷的早晨九点,一个大惊喜找上门来。他们竟然希望听听我的意见。
“你们想知道我对莎士比亚的看法?”我大声说着,一边穿过尤思顿路的车流,一边把电话贴在耳边。
“是的,一个小时内赶过来,”导演的私人助理说,“你能做到吗?”
“可我只是一个伦敦大学的大一学生。成千上万的教授和博士生都比我更了解莎士比亚。”
“艾略特要为第四频道做一个纪录片,会呈现千禧一代眼中的莎士比亚。而你是千禧一代,还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剧。”
“可我该说什么?”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什么高屋建瓴的见解。”
从小学到大学,我都参演过莎士比亚的剧作。这意味着相对于其他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说,当过莎士比亚演员的我背景知识更加坚实,所以我的简历也许真的很适合他们在做的事吧。更棒的是,这给了我一个在电视上露脸的机会,也许还能让我的名字登上爱影库①。穿过伦敦赶往沃平②的奥迪翁大厦这一路上,我搜索了莎士比亚与一些关键词的关联,诸如“奥迪翁”“新闻”“热门事件”。可却一无所获。
奥迪翁的接待区有一些关于录音早期历史的展览。除了蜡筒唱片和碟式唱片外,这里还有八音盒、纸卷钢琴,甚至有一台四百多年历史的音乐钟。接待员说我的联系人迟到了,所以我有机会看看这些展品。我没注意到接待区还坐了另一个人,直到他开口说话。
“那些八音盒也是录音设备。”他说。
“呃,抱歉?”
“八音盒没有录下原始的声音,但它们演奏的音乐同十七八世纪的音乐家们是一个风格。”
他站起身,手背在身后,神气十足地向我走来。他是那种不修眉毛的人,眉毛都长到快一英寸长了。我记得我在哪儿见过这对眉毛。
“德鲁·威尔逊。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后面加上‘教授的称谓。”
威尔逊,研究伊丽莎白时代文化的著名专家。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曾在历史纪录片里见过他接受采访。
“你是哪位?”他问道,我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说一些酷点儿的话。
“哦,抱歉。柯丝蒂,柯丝蒂·温特斯。”
“我想我见过你的脸。柯丝蒂·温特斯,在上个月的学生作品《冬天的故事》③里扮演了赫爾迈厄尼。有趣的双关语,充满希望的表演。”
他的嘴唇微微一翘,既可能是一个微笑,也可能是一种讥诮。我经常演戏,所以我能察觉这些细节。一场充满希望的表演,这措辞经过精心地挑选。我有成为明星的希望吗?他也许是说我很糟糕,但还有改进的余地。这种说话的方式可真让人很恼火。
“请稍等,我在等一封重要的邮件。”我说着,拿出了电话。
我记得几年前有一部纪录片。某位眉毛浓密的专家证明了查理三世不是驼背,说他肖像上耸起的肩膀是后来加的。可查理的坟墓在第二年被发现了,结果他确实有一根弯曲的脊柱和一边耸起的右肩。我翻查着爱影库,找到了纪录片的条目。伦敦大学的德鲁·威尔逊教授,正是那位专家。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对这位教授的信誉说些过分无礼的话。但另一方面,他可能某天会成为我的一位考官,那么为了一时意气拿一个低分值得吗?想都别想。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取而代之,我问道。
“没什么头绪。我猜可能和我新近的研究有关吧,莎士比亚戏剧和十四行诗的语型。你对这篇文章熟悉吗?”
不出所料,他把聚光灯对准了自己。我决定熄灭它。
“恐怕不了解,教授,但我下学期会学习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
“不错的选择。伊丽莎白时代是现代英语的开端。”
就在这时,艾略特走进来迎接我们。我早在给奥迪翁配画外音的工作中认识了他。他总是穿西服打领带,给人的印象和其他经理人没什么两样。那些都是假象。靠说废话和背后捅刀子来建立自己职业生涯的人也许会成为经理人,但绝不会成为一个专家。艾略特专业技能很强,却总是将其掩藏在西装革履之下,这让他在和别人比较的时候显得没那么惨。
“对不起,我迟到了。开会,该死的会。”他说着,装出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
“你又是哪位?”威尔逊问。
“艾略特·卡鲁。我是第四频道新纪录片《回音之轮》的项目经理。”他边说边把保密表格递过来给我们签字。
“做得好。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标题。”威尔逊说。
这话说得很聪明,把标题的功劳给了艾略特。假如艾略特谦虚地把功劳归于应得的人,他就可以标榜自己是个诚实的人。诚实的人很好被操纵。艾略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示意我们跟他走。
奥迪翁的剧场有一块银幕,一个舞台,二十人的舒适座位以及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控制台和扬声器系统。从排练到成剧的预演等各种活动都在这里举行。
“恐怕这是我唯一一次登上舞台的机会,请谅解。”我们在座位上坐下来时艾略特说道,“在介绍我的神秘表演者之前,我想先做个测试。我将播放五位著名演员的声音,他们演出了《哈姆雷特》的同一段。请写下他们的名字,如果你们能做到的话。”
威尔逊掏出了一个记事本,而我只是打开了手机上的记事本应用。艾略特按下遥控器。毫无疑问,这个片段是哈姆雷特对着尤里克骷髅独白的前十五分钟。我猜对了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但是把劳伦斯·奥利维尔和彼得·奥图弄混了,然后完全猜不出第四位和第五位演员是谁了。
“康伯巴奇、奥图、奥利维尔、伯顿和不知道是谁。”威尔逊说。
“厉害。”艾略特回应道,“你觉得第五位演员是谁呢?柯丝蒂?”
“从他的口音来看,是个美国人。其中夹杂着大量的嘶嘶声和咔咔声,所以这是很久以前录制的。”
“教授觉得呢?”
“美国口音,来自美国东北部沿海的边远地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录制的吧。那个地区保留了十七世纪英格兰口音,堪称英格兰的原声时间胶囊。”
“事实上,这段录音是在伦敦录制的。你们想再听一次吗?”
“也许是威尔士人?”我问。
“伦敦?”威尔逊说着,皱起了眉头。“可能是什么人听过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来自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录音,然后用那种口音模仿了十七世纪的英国口音吧。当然,对莎士比亚剧来说,这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听一听康伯巴奇表演的哈姆雷特,再去街角的酒吧和当地人聊聊天。同样是二十一世纪的伦敦人,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全然不同。阿巴拉契亚山区录音里是农民和猎人的口音,不会是莎士比亚剧演员的口音。”
你有没有见过那种人,全靠气势汹汹来让你接受他的观点?当威尔逊提出一种观点的时候,他不容许任何质疑。自大的卑鄙小人,我想。祝你彻底搞砸。
“好见解。”艾略特说。
威尔逊倾身向前,也许期待着更多赞誉之词。
“所以我胜出了?”等了一会儿以后他说。
“这不是一场比赛,教授。我只是需要一个对第五位演员完全公正的评鉴。关于他,你还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吗?”
“他很有经验,嗓音清晰而尖锐。听起来做了很多露天演出,在那种环境下做音响效果很难。”
“太棒了。”艾略特回应道。
那正是威尔逊在期待的赞美。我考虑把艾略特从我的脸书生日问候名单里踢掉。
“嗯,那是我的工作嘛。”威尔逊轻蔑地挥了挥手。
“柯丝蒂?”
“他听上去有点儿……可爱,”我说,在威尔逊跟不上的方向上分析,“也很聪明,但人很好,你懂吧?就好像,即便要和他共用一间更衣室,我也相信他不会对我动手动脚。”
教授翻了个白眼,可能只给了我满分十分里的两分。
“可爱。”艾略特说,“那我就放心了。”
“所以他是谁?”我问。
“来吧。我介绍给你们认识。”
他把我们领到了一个附近的录音棚。透过观察窗口,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木制框架支撑着滑轮、绳索、砝码和平衡物。它的旁边是一个看起来像巨钟内部的东西,大概有七英尺长,四英尺高。艾略特打开门锁,我们走了进去。
“砝码和滑轮驱动着主体机械装置,也就是这个从教堂塔上取下来改装过的钟。”他解释说,“它没有中置擒纵机构,只有一个带刹车片的转子来调节速度。所有这些装置都是用来转动那个马车轮子的。我们不得不移开一扇窗户,用起重机把这东西吊进来。”
“一个早期的音乐钟。”威尔森一面说,一面交叉双臂,往后站了一点。
他这副态度真的惹恼了我了。冒着出丑的风险,我走上前去,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个马车轮子。它没有铁轮辋,表面覆盖着一层陶土,陶土中间嵌着十二个凹槽。紧挨着轮子的框架上安装了一面剪掉了一端的鼓。鼓的一头用密封蜡粘上了一根平衡杆,用来驱动芦苇细针撞向凹槽。一个现代的立体声麦克风被一个吊杆钳夹在鼓里。
忽然我灵光一闪。
“这是一个录音机!”我惊呼。
“给那姑娘点个赞吧。”艾略特说着,鼓起了掌。
威尔逊倒抽了一口气,而我快反胃了。我刚朝考官的门里打进了一球。完蛋了,我想。现在我想要弄个文学学位怕是得移民去澳大利亚了。
“不幸的是,发明者没有配备一个循环机制。”艾略特继续道,“凹槽是圆形的,所以轮辋上的白色箭頭转完了一整圈,你就必须手动地抬起钢针,不然就会洗掉你刚刚录下的内容。接下来你得把钢针挪到下一个凹槽里,继续录音。每个轮子有十二道二十秒的音轨,可以记录下四分钟的声音。”
“可陶土又脆又硬,”威尔逊嚷道,“那些钢针不可能记录下声音的。”
“录音是在陶土还柔软的时候进行的。那时,人们在寒冷的夜里把轮子放在户外,等铁轮辋微微收缩之后,将它和陶土分开。分离下来的陶土圈被放入一个宽阔的烤炉烧硬,然后再安装到另一个轮子上进行回放。一根尖尖的芦苇被用来作为回放的唱针,因为钢针可能会刮坏陶土。”
“它有多少年了?”我问,“它的形制看起来要早于爱迪生的时代。”
“我们只能说,和轮子等重的24K黄金也远远比不上它的价值。”
威尔逊只是张嘴站着,话题完全超出了他的舒适区。
“一段拿破仑说滑铁卢是个坏主意的录音也许和它等价吧。”我勉强开了口,“可是,好像,它只是《哈姆雷特》的一幕。即便是一些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演员也不会值……”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心里在尖叫,哦,该死的!哦,该死的!它不会是的!不可能的!根本不敢抱有这种希望!
艾略特松开刹车片,发条开始转动。我原以为这个巨大而笨拙的机器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但令我惊讶的是,它只发出了一些轻柔的呼呼声。他把麦克风从鼓里拿了出来。
“你们把头伸进鼓里听一下原声的回放吧。”他说,“谁想先来?”
威尔逊推着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朝鼓走了过去。他喜欢站在舞台的中心,而现在我占据了聚光灯。
“没错,一个前爱迪生时代的美籍莎士比亚剧演员。”他说,“我想我知道是谁的声音了。”
也许他从没觉得自己很无礼,太过习惯于当大人物了。他坐下来把头伸进了鼓里,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玩爷爷旧唱机的情景。即使没有打开扩音器,只通过凹槽中的拾音器也能听到黑胶唱片里录制的声音。随着艾略特把芦苇唱针放进凹槽里,我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聆听。
我们之前在工作室那边听过的声音现在被放大了,但在隆隆声和嘶嘶声之外,微弱的话音依然清晰可辨。这一次我们依然听的是最初八秒钟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莎士比亚大师?”一个嗓音轻柔的男人问,他的口音听着像一个教养良好的美国人,同说伦敦腔的人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
“我好了,格雷特利。”一个声音宣布道,几分钟前我曾听到他朗诵《哈姆雷特》。
“回音响彻今夜,以还活着的女王之名。请开始吧。”
我没必要在此引用那段英语史上最著名的独白的前十二秒了。艾略特将芦苇唱针从凹槽上拿了起来。
“嗯,你们怎么看?”他愉快地问道。
我惊呆了。艾略特用刹车片夹住了轮子。机器减慢了速度,接着停了下来。
“真是太棒,太棒了。”我一边说一边直起了身子。
“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可没说这么多重复的词儿呢。”艾略特说。
“它是真的吗?”
“当然。”
“他说的是莎士比亚吧,不是吗?”
“是的,他是那么说的。”
我刚刚听到了莎士比亚本人,在表演莎士比亚的剧目。我的双腿慢慢地蜷缩了下去,直到自己坐在了地板上,我双手抱头,感觉它快要爆炸了。
“教授,您喜欢吗?”艾略特问道。
威尔逊手撑着膝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他的眼睛大得吓人,好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艾略特摇了摇他的肩膀。
“教授,你怎么怪怪的,快说点儿什么吧。”
“这一定是个骗局。”威尔森喃喃说道。
“登陆月球也可能是骗局呢,可我喜欢证据。”艾略特说,“看看陶土边上的这个标记。”
威尔逊没动,但我站了起来,凝视着上面的字迹。
“1602年最后一天。”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道,“那时候莎士比亚肯定还活着。”
“考虑到18世纪历法改革的因素,你看到的应该是1603年3月24日。”艾略特说,“伊丽莎白女王去世的那一夜。”
“不仅仅是莎士比亚,而且是真正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莎士比亚!”我惊呼。
“不可能!”威尔逊厉声说,他的声音突然恢复了信心,“那比录音成为可能早了两个半世纪。”
他的观点看似可信,但这台机器的确存在。它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1603年制造出来,只要有一个灵巧的熟手钟表匠就行。
“在哪儿发现它的?”我问。
“在一所建于伦敦大火①后的房子下面。”艾略特说,“早期都铎时代②的房子有一个地下室,位于石制地板下面,由拱形结构支撑着。它被密封起来,伪装成坚固的地面。”
“可能为了躲避克伦威尔的重兵,”我说,“他们对戏剧没什么兴趣。”
“房子的主人是保皇党。”艾略特说,“她在内战中被杀掉了,因此她的秘密基地彻底成了一个秘密。”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车轮的一根辐条。
“木头的碳测定年代告诉我们的时间是1570年左右。对陶土的热释光分析显示出来的时间大概是1600年。”
“所以这要么是绝妙的赝品,要么是真的?”我问。
“每个测试都显示它是真的。”
“莎士比亚称呼另一个人为格雷特利。是他建造的吗?”
“是的,可人们对罗伯特·格雷特利的了解要比威廉·莎士比亚少得多。”
“很快就会有一大批博士生在档案里搜索关于他的线索了。”
“这台钟的机械装置是中世纪晚期的,所以到1603年的时候,它应该有差不多200年历史了。可能是教堂塔楼里安装了一个新大钟之后,格雷特利把它抢救了下来。我们还找到了一些格雷特利在地下室改造它的笔记。你们想听听他的说明吗?”
“不用猜都知道我想去。”我回答。
威尔逊沉默着。
艾略特拿出他的手机,调出一张有棕色筆迹的照片。
“我来复述一下格雷特利的话。”他开始讲道,“衡量时间的流逝是我毕生的工作,而我的乐趣在于将回音印刻在陶土里。不到一年以前,我注意到了鼓面是如何随着语言和音乐产生共振的。直到光辉的伊丽莎白王朝最后一夜,我才准备好我的第一个回音之轮,接着将它与针和鼓结合起来。现在我可以拯救那些被时间的风吹去的回音,使它们不至于被带走而消逝无踪了。每个人乃至所有人都可以站在我的轮子前,与尚未诞生的时代谈话了。这是我亲手完成的,罗伯特·格雷特利,卡尔德卡特夫人的声音猎场看守人。”
“装腔作势。”威尔逊低声说,他的声音沉闷单调。
“您听起来不太感兴趣。”艾略特说。
“这是莎士比亚的声音?听上去不对。”
“您是说莎士比亚不合格?”
“他听起来像美国人。这一定是个骗局。”
“但我觉得现代美语比我们今天伦敦人说话的口音更接近伊丽莎白时代。”
“一个该死的技工会懂什么?”威尔逊大吼着,突然站起来对着格雷特利的回音之轮挥舞着拳头。“那个声音太尖锐了,不适合演出浪漫和感伤的剧情。”
“最初的环球剧场①没有屋顶,所以演员们实际上是在露天演出。”艾略特说,“如果他的嗓音低沉而轻柔,没人会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是真的,即便是我也明白。威尔逊被难住了,但他不肯放弃。
“所以你有英国文学的学位吗?”他逼问道。
“没有,但奥迪翁为重建的环球剧场处理过很多录音,其中大部分都是我经手的。”
如果艾略特是在为他的纪录片对威尔逊进行面试的话,这情形可不太好。威尔逊试图引导着这场交易回到他的优势领域。
“看,英语里充满了莎士比亚的语录,”他大声宣讲着,眼神越过我们,仿佛他正对着电视镜头侃侃而谈,“他定义了英国戏剧,创造了许多我们所认为的现代英语。四百年后,他的剧本依然在沿用,而我们这个时代写出来的都是糟粕。你能说得出四年前是哪部荧幕剧作获得了奥斯卡吗?”
“我想你还说漏了一点。”艾略特说,“他还录下了一个非常棒的哈姆雷特。”
“非常棒?”威尔逊大叫,“非常棒?如果是莎士比亚的话,那这叫作非常棒就太可悲了。他可是莎士比亚啊,所以我们憧憬他会是莎士比亚剧的终极演员。就算精彩绝伦也不够好。他被视为神,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来自威尔士或者肯塔基州的学生演员——而且无论如何,他的嗓音全无戏剧感。”
又一阵令人讨厌的沉默。艾略特皱起了眉头。糟糕的信号。艾略特可不常皱眉。
“我研究过黑匣子,里面有飞机以每小时六百英里的速度砸向地面时,飞行员对着麦克风大喊大叫的录音。”他面色冷峻地说,“你不会见过比那更激烈的戏剧,我说莎士比亚的戏演得很棒。相信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相信一个技工?”他絮絮叨叨地说,“我们在谈论艺术!你把莎士比亚的真声放出来给我们听了,这是个笑话!”
公平地讲,这录音可能确实不能代表莎士比亚的真实水平。它大概是在凌晨两点录制的,而这机器很可能是第一次试用。在里士满宫里,女王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分钟,就在同一时刻,在马车轮辋的湿润陶土上,一根钢针刻下了以二十秒为单位的音组印记。如果他搞砸了,将没有时间再准备另一个轮子。面临压力,人的音调会拔高,而莎士比亚当时应该面对着巨大的压力。
沉默再一次出现,演变成了不安。艾略特也许在考虑给他的纪录片找其他的文学教授了,我揣测着。
“我觉得您有点儿太易怒了吧。”艾略特说,看上去面无表情。
“易怒?你可是在谈论我毕生的事业!”威尔逊说,“莎士比亚演的哈姆雷特还不如奥利维尔、奥图、巴顿或者康伯巴奇,所以我该怎么做?如果我说他很棒,我就会成为这个星球上所有表演艺术学校的笑柄。而如果我批判莎士比亞不擅长表演莎士比亚剧,其他所有人都会笑话我。”
听威尔逊这样说,即便我之前对他的十分厌烦,现在也开始同情他了。
“为什么不这么想,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当时的舞台并不合适呢?”我提议。
威尔逊无视了我,转头面向艾略特。
“你们这些技工,永远不会懂艺术!”他大叫,“莎士比亚已经变成了人们希望他成为的样子,我们将他塑造成了神!现在我们听到他和一个其他演员没区别,那他的那些声誉就将尽数毁掉。而我的专业是根据莎士比亚戏剧对白中的线索推断他的表演风格,我会名誉扫地,受尽侮辱和嘲笑!”
曾经的两三次感情纠葛让我领教过,一心沉浸在痛苦情绪里的人是毫无理智的。依靠零星证据支撑,看似可信的文学理论打造了德鲁·威尔逊教授如今的声誉地位。现在有一个技工在他的文学瓷器店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确凿的事实,粉碎了他微妙而脆弱的理论。
“呃,我不是一名技工。”我说着,紧张地挥了挥手,“不过似乎,我们刚刚了解到莎士比亚表演的哈姆雷特并不像所有现代演员们表现的那样。那又怎样呢?对于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观众来说,这个人很受欢迎,所以回音之轮告诉了我们那个时代观众喜欢听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说,那挺棒的,我们终于知道了莎士比亚希望哈姆雷特听起来是怎样的呢?”
“因为莎士比亚的声音听起来他妈的糟透了!”威尔逊大吼,此刻他的脸上挂着泪水。
艾略特提议去喝杯咖啡放松一下。许多事情还有待继续讨论,因为纪录片会抛出一卡车的问题。还有其他轮子幸存下来吗?我想知道。它们在哪儿?格雷特利是谁?他又有什么遭遇?威尔逊拉开工作室的门,艾略特走在前面引路。忽然有人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撞向艾略特。
门在我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艾略特转身时已经把钥匙掏了出来,可威尔逊用另一把钥匙堵住了锁眼,并且拧断了它。艾略特用力地拍着门,喊叫着,接着又试着撞开它。其他的奥迪翁员工也跑了过来,艾略特差人去找把消防斧来。透过观察窗,我看到威尔逊把一个灭火器从架子上拿了下来,开始去砸回音之轮的陶土轮辋。一个十八岁的英国文学专业学生,看见一位教授失控地对着莎士比亚的录音勃然大怒,该怎么做呢?我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找到“摄像”,按下“拍摄”。
工作室的门建得很结实,他们花了好几分钟才砸开锁、踢开门。那时,威尔逊已经用灭火器把轮辋上所有的陶土录音都敲下来了,还去砸地板上的碎片。
“这都是骗局!”在奥迪翁的职员从他手上夺走灭火器并且把他按倒在地面上时,他喊道,“没有事实,没有证据,这全是假新闻,他们可以用特效做出任何东西!你们这些技工,你们的房子里都有瘟疫!”
外面什么地方响起了警笛声,很快我们中间又加入了警察和医护人员。威尔逊被绑在担架上,注射了一些药剂,然后被抬上了救护车。我该为他感到难过,但我并没有。他急需面对现实,就像《仲夏夜之梦》里的奥伯朗一样,艾略特给了他一个这样的经历。
午间时分,我坐在艾略特的办公室里,紧抓着我的手机。他拿出一份合同。
“把你手机里的视频授权给我用到纪录片里吧,作为回报,我给你一千英镑,把你介绍给很有影响力的经纪人,再让你担任《回音之轮》的主讲述人。”
不取分文我都愿意那样做,我想着,这比我最疯狂的梦想还要疯狂。
“那是我的作品。”我回答道。
“柯丝蒂,过去两年我都在观察你。你有远大的前程。”
我现在明白了——这中间有个圈套。
“但回音之轮已经被毁掉了。”我说。
艾略特很是笑了一阵。
“柯丝蒂,我们谈论的可是莎士比亚啊。车轮的原件装在一个钢铁箱子里,用螺栓固定在银行保险库的地板上,由武装警卫看守着。威尔逊教授破坏的只是我们用来研究格雷特利录音方法的一个复制品。我们也早就用激光传感器扫描过车轮的原件了。”
一阵释然的感觉从我心里涌过,我倒进椅子里。“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拍摄?我好像从刚才起就感觉有点儿疲惫了。”
“午饭后第四频道会派摄制组过来。今天你只需要在教授搞出的碎片里随便走走,明天再站在一块绿屏前采访我。你还需要朗读一份名单,那上面是格雷特利录制的十四个失落的轮子。”
“他还做了另外十四个?”我抽了口气。
“是的。在克伦威尔掌权的时期,它们一定是被分散着藏起来了。有一些应该幸存了下来。”
如果不是坐着,我一定会晕倒在地。这简直就像是得到了一台时光机和一份四个世纪以前《伦敦演什么》的拷贝。
“我还是不太相信,”我呢喃道,“人们应该在日记或者信件里提到过那样的一台录音设备才对呀。”
“他们提到过。”
艾略特敲了敲他的桌子中间。我一瞬间会过意来,关闭了手机,把它放在了我们之间。
“你可能没想过,我是一名莎士比亚爱好者。我没有钻研文学理论,但我搭建了一个两千五百万字的数据库,囊括了莎士比亚那个时代的一切书面资料。信件、报道、书籍、剧作、教区记录、抒情歌词,甚至还有议会的辩论词。奥迪翁很赚钱,所以我能花钱雇人去收集所有未经数字化的资料。”
“太神奇了。可为什么呢?”
他的眼神从我身上飘过。
“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叫罗莎莉的姑娘,她沉迷于莎士比亚。她弹鲁特琴,穿着伊丽莎白时代的服饰来听讲座,烹饪都铎时代的食谱,说起话来的腔调就像莎士比亚本人教过她朗诵一样。”
“真了不起。可是,你好像没结过婚啊。她把你甩了?”
“她自杀了。”
这句话就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太可怕了!”我倒抽一口气。
“可怕?惨不忍睹、令人作呕、狰狞可憎,都不足以形容我在她房间找到她时的场面。她照着朱丽叶的方式自杀了。”
“她捅死了自己?”
“是的,但用匕首捅死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错,而且也不会有机会来排练。我想。
“那地方看起来像有人在一桶红色油漆里引爆了炸弹。”艾略特说,然后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一片混乱的中间是一份考官給出的成绩单,说她没有认真对待文学,对莎士比亚缺乏恰当的赏析。她是一个有才华但敏感脆弱的女孩,生错了时代。知道谁像她吗?”
我?不可能!
“就像我?很感谢你的提醒,卡鲁先生,不过演戏是我的一大爱好。我攻读学位只是为了一个头衔。我写一些狗屎一样考官爱读的东西,然后交给他们。”
“你很聪明。”
“给她成绩单的人是威尔逊教授?”
“不,只是另一个态度有问题的学术混混。他们进行了一次调查,审查委员会重新检查了罗莎莉的论文,并给她颁发了荣誉。”
“所以那个让她失去希望的混蛋后来怎么了?”
“他仍在某个地方招摇,教授有关莎士比亚的课程。”
艾略特草拟了一些提示卡,我们为纪录片练习了一些问与答。他先语调低沉地介绍了一些罗莎莉的生平,然后我们谈到了那台机器。
“是什么驱使你去寻找回音之轮呢?”当他举起下一张提示卡时我问道。
“罗莎莉去世后,我决定为了纪念她做些和莎士比亚有关的事,寻找一些确凿的证据。我建造了世界上最大的与伊丽莎白和斯图尔特历史文化相关的数据库——罗莎莉数据库。研究人员的任何发现都得归功于它,这样对我来说,她就永远活着。后来我的助手偶然看到了一封信,其中提到要将莎士比亚黏合进格雷特利的‘回音之轮里。他将那封信给我看,我很感兴趣,所以做了关键词搜索。你知道回音这个词在两千五百万字的数据库里出现了多少次吗?”
“数百次?”我问。
“数千次,但我把它们都检查了一遍,然后找到了两篇相关的文献。约翰·道兰德写过,格雷特利‘将我的歌声那可怜而微弱的回音困住,就像用网困住鸟儿,以及瓦尔特·罗利爵士写过‘给轮子加上回音。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不可能的事:一些伊丽莎白时代的发明家想出了录音的办法。”
“但人们肯定会对那样的事大惊小怪的。”我照着提示卡念道,尽管那本来也是我的疑问。
“完全不会。还记得道兰德的用词吗,‘可怜而微弱的回音?如果能听到道兰德和莎士比亚的现场表演,为什么还要去听一份昂贵的、带着刮擦杂音的微弱录音呢?正如许多其他的突破也在历史中被遗忘了一样,英国天文学家哈里奥特比伽利略早几个月通过望远镜的观察画出了月球的草图,但是今天谁听说过他呢?阿尔伯特·马格纳斯比牛顿早四百年就提出了引力理论。人人都知道牛顿和苹果,但你知道阿尔伯特·马格纳斯吗?”
这一切都很让人吃惊,但也说得通。我念出了下一张提示卡上的话。
“当你意识到格雷特利造出了什么的时候,我猜你都开香槟庆祝了吧。”
“不,我真的是疯了般又喊又叫,这是一种非常伊丽莎白时代的行为。”艾略特坦白道,他坐下来,闭上眼睛,微笑着。“我做了一顶锡箔王冠,用胶带在肩膀上绑了一个垫子,然后跑进了暗夜里,嘴里喊着:‘回音,回音,用我的王国换一个回音!”
“这可真是太酷了!”
“第二天早晨,在警察完成了对我的毒品鉴定之后,我开始了为期两年的格雷特利硬件找寻之旅。他的女赞助人拥有的一座房子在伦敦大火中被损毁了,但我用了考古学家的雷达装置,查实了原址上新建的房屋下面还有一个隐藏的地下室。”
我终于忙完去吃午饭时,发现一个广告上写着正宗康沃尔馅饼和正宗墨尔本咖啡的地方。现在我坐在桌边,眺望着泰晤士河。不一样的水质,不一样的建筑,但却依旧是莎士比亚所熟知的同一条泰晤士河。
一切看起来都完全正常,但艾略特对莎士比亚产业的报复,很快就会像猫头鹰瞄准了老鼠之后发起的突袭一样猝不及防。在世界各地的大学里,学术界的“恐龙”们还在做着关于莎士比亚的讲座,但“回音之轮”已经向他们袭来,并拿下了第一个受害者。
我不能警告任何人——我已经和第四频道签下了保密协议。我下学期还需要费事去修习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吗?我觉得没必要,到那时它一定过时了。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爱影库是一个网站,英文为IMDb,有全球最全的电影、电视和明星内容资源。
②伦敦地名。
③莎士比亚创作的剧本,发表于1623年。
①发生于1666年,是英国伦敦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火灾。
②英国一个历史朝代,1485年-1603年。
①位于英国伦敦,最初由莎士比亚所在的宫内大臣剧团于1599年建造,1613年毁于火灾。1614年环球剧场重建,并于1642年关闭。1997年,一座现代仿造的环球剧场落成,被称为“莎士比亚环球剧场”或“新环球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