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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才得见的生态”

2021-09-10程国君

百家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叙事艺术科学发展观

程国君

内容提要:《果蝠》是海量抗疫文学中很具思想意义的文本,一篇典型的科学启蒙小说。它有意避开疫情文学的纪实性与时效性的惯常框架,而以应对疫情的科学思想与艺术思考而开拓出灾难叙事的另一种可能性。小说内容形式完美结合,既揭示了生态与人类生活的隐秘内在关联,揭示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生命、生存和科学焦虑,又以其高超的叙事艺术传达了生态平衡与科学发展观的时代精神,显示了抗疫文学独有的个性风采,是当代短篇小说难得的经典文本。

关键词:抗疫文学  果蝠  生态平衡链  科学发展观  叙事艺术

南翔《果蝠》是一篇很有影响的短篇抗疫小说①。但在抗疫文学中,该小说的特点却在于,它不以叙述灾难、讲述撕心裂肺的故事与探究人性见长,而是以讲述应对灾难的态度、方法以及揭示科技时代的时代精神而取胜。其思想内容相当丰厚。即它以深圳大学教师肖小静和刘传鑫出于拯救果蝠的动机而奔赴华南深圳乡下别拐村的一次拯救行为为主体,以相当慎密的逻辑演绎了抗疫时代生态平衡与人类的生活之间的内在联系,弘扬了疫情时代科学精神、科学态度的重要性,因而具有敏锐而深刻的思想魅力。

小说发表后反响很大。2020年《北京文学》第8期发表后,《小说月报》第9期、《中华文学选刊》第9期、《新华文摘》(半月刊)第20期、《长江文艺》第10期先后转摘。一些极有影响力的融媒体“深圳+ZAKER”、“网易新闻”凤凰网在内的公众号转发。最近又被收入2020年度《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短篇卷》。就是说,小说并非因为书写敏感疫情而引起轰动,也不仅仅因为书写了一个多么感人的情爱故事而引人注目,而是由于它揭示了我们时代的敏感、重大而丰富复杂的思想:(1)关于生态平衡与“道”的思想,(2)关于城乡融合的国家现代化科学发展观思想,(3)关于生态科学及其科学精神,(4)关于疫情时代的愚昧,关于人对于灾难的态度的书写,等等。这是我们的“时代主旋律”思想,这篇小说深刻而形象地有所触及,因而发人深思。而且,小说关于两性关系的个人化感受的书写,关于蝙蝠等大自然生灵习性的书写,也幽微而不失分寸,显示了文学对于时代敏感问题反映的及时和深度。它虽是一篇通常所谓的“问题小说”,但却以深刻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超越同类小说的局限,而有了颇多创新。

一、“梦中才得见的生态”

评论家胡平在《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以《一篇关于蝙蝠的小说》为题介绍了南翔《果蝠》这篇小说。认为该小说是“抗疫文学”的先声:“在中国,南翔的《果蝠》应该是最早涉及新疫情现象的文学作品之一,尽管它只是短篇小说,但已显示了作者切入当下现实的极其敏感,敏感到当众多作家还在回味之中时,他已经进入创作。”②事实上,《果蝠》不仅是“抗疫文学”的先聲,它还以其反映敏感的时代宏大主题:2020年世界如何应对全球新冠大瘟疫的主题而在文学思想史占有了重要位置。因为新冠疫情这个搅动天下生命、生灵,尤其是危害全世界人类生命的大瘟疫事件,一开始是从市场传播开的,于是,人们简单地把它归于人类吃食了野生动物的行为,彷佛原罪就在野生动物,于是就产生了捕杀这些野生动物的行为,而一些相当形式主义的人们又把这个行为政治化,其结果可能是极端可怕的——那就是对于生态平衡破坏的毁灭性结果。南翔急其所急,以其明确的“问题意识”而构思了这部小说。这实际上是该小说的第一叙事动机——即作品通过虚构和塑造刘传鑫、肖小静、缪嘉欣这些颇有我们时代特征的人物,由他们来演绎生态平衡及其科学、科学发展观和时代人生姿态的相关时代思想,显示了“抗疫文学”独特的思想的力量。

小说是以挽救嘉欣果园的行动和以颇有日常生活情景的嘉欣果园的水果为何好吃来开始叙事,从而一层层来表现这些思想,比如,来自天坑溶洞附近的水果好吃,小说首先是从分析原因来叙述的,这里的水果好吃,是因为山水好,空气好,日照时间长,早晚温差大,接着,引出嘉欣养殖场的鸡肉好吃,从而分析、探讨原因——因为他们吃到的是无抗鸡,其不施用有机化肥,做到了良性循环,因而香味充溢,不像肖小静城市闺蜜女友不孕,那是吃多了化肥等无机物养育的食品的结果。第三,引出小说的主要动物蝙蝠,围绕蝙蝠来做大文章——关于生态平衡与嘉欣果园的内在联系。其吃苍蝇蚊虫,还吃花蜜,其吃花蜜却又自然地完成了授粉繁衍的任务。其粪便、授粉便与嘉欣果园与养殖场有了联系。这是一个完整的生态链,因为意识到了这个生态链的存在,意识到了这个生态链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嘉欣果园水果好吃的“特异性和差异性”,于是,小说便把这种关于生态平衡的思想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的表现了出来。

在小说里,这些思想是以高校教师——科学家的肖小静和刘传鑫老师的对话交代了出来的:

“那一回,快到深圳了,他才兜底答案:我相信,嘉欣那儿的水果好吃,跟果蝠授粉有很大关系。

她惊问,你是说蝙蝠也会像蜜蜂、蝴蝶那样传授花粉?

他道,是啊,非洲有许多地方的果树也包括芒果树,靠得就是蝙蝠授粉。嘉欣果园交通不便,十多年都没上去过蜂农,他自己养的几十箱蜜蜂根本采不过来。况且溶洞里上十万只蝙蝠吃什么?你以为有那么多昆虫给它们果腹吗?大量聚集的果蝠寄宿在溶洞里,吸食花蜜和花粉的时候传授了花粉,主观利己,客观利他;嘉欣则坐收的果实的丰收和甜美。这几乎是一种梦中才得见的生态啊”。③

小说对于这一思想的表现又是相当有层次的。比如对于蝙蝠这一生灵习性的考察、分析与研究。其中最为精彩的一段是肖小静、刘传鑫第一回从深圳出发掉队到天坑溶洞的那一次:

“小静听得头顶‘嘶嘶’的叫声,似鸟非鸟。

小静猝然看清是什么了。蝙蝠,成千上万的蝙蝠,倒挂在溶洞上,俄而有几只盘旋飞舞,又牢牢钉上了石壁。

嘉欣的电筒没当心倏忽划过岩壁,顿时搅动了千年沉寂,世界末日般的黑色翔舞,瞬时拉开了一张厚重的黑色帐幔,从洞内急速盘桓着拉向洞外,原本敞亮的洞口瞬间关闭,聒耳的啸聚排山倒海,随着巨大的黑色布阵急速在空气中涌流。黑色的帐幔转瞬变成了黑色的瀑布,奔腾而下,啸聚而上。

小静惊呆了,一声锐叫倒在刘老师怀中。

蝙蝠却始终只在洞口往复,最后全部飞回洞内岩壁一一盯牢在各自的位置。……大约过了一分钟,五分钟,抑或更长时间,洞口豁然,万窍无声。小静双手一推,站起来道,我刚才真是吓到了,毫无准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这么大的阵仗。

嘉欣道,是我的手电光惊到了它们。”④

这一段文字写来惊心动魄,也相当精妙地传达了蝙蝠之生活习性以及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果蝠只是以自身的方式存在着,它们只是“牢牢钉上了石壁”。理想的状态就是人类不要去惊扰它们。如果去围剿果蝠,不但破坏生态,还只怕將更多地病毒释放出来,使得病毒寻找新的宿主,完成从动物向人的迁移。这种生态平衡的思想,在小说前半部分是以回忆的方式交代的,到后半部分则与科学发展观思想结合,作了集中表现。

其实,关于蝙蝠,我们人类又了解些什么呢?在我们文化中,它就被赋于其许多意义,就往往将其神秘化,以它的习性去窥测命功,把它作为不祥或吉祥的象征,而现代人又盲目自信,认为蝙蝠带来病毒,消灭了蝙蝠,就消灭了病毒。对于这种毫无现代科学观念,也没有和谐生态的自然观认知,小说《果蝠》既从科学的角度,又从文化的角度做了多方面的否定。如肖小静那两个关于蝙蝠的故事,就颇有反讽意味:

“刘老师道,听听文科老师从审美的角度讲讲动物,也是需要的。小静道,我可以讲故事,明代的文学家冯梦龙写了一本《笑府》,里面有一则蝙蝠的故事,凤凰过生日,所有的鸟都前来祝贺。只有蝙蝠没有来。凤凰责备它:“你屈居于我之下,怎么能如此骄傲呢?”蝙蝠说:“我有脚,属于兽类,为什么要祝贺你呢?”之后,麒麟过生日,蝙蝠还是没有来。麒麟也责问它为什么不来的原因。蝙蝠说:“我有翅膀,属于飞禽,凭什么向你祝贺?”不久,麒麟和凤凰见了面,说到蝙蝠,相互感叹说:“现在这世界风气恶劣,偏偏有一个这样不禽不兽的家伙,真拿它没办法呀!”

听完,刘老师和嘉欣都乐了,嘉欣道,你若是在会上讲了这个故事,大家都要说,蝙蝠可杀了!

小静道,可是我也会说,中国自古以蝙蝠为吉祥之物,这种吉祥文化在中国各地的建筑雕刻和绘画中都能看得到。代表福、禄、寿的三样是蝙蝠、梅花鹿、寿桃,福寿双全则是蝙蝠和寿桃的组合,多子多福呢,不用讲是石榴与蝙蝠的并置。

刘老师叫好道,下次就请你专门讲一次,中国的吉祥文化,从蝙蝠开始……

小静幽幽道,好啊,但愿有下一次,我一定好好准备一下”。⑤

蝙蝠有独特习性,中国文化对其作了许多神秘描述,之所以如此,我们文化中那些虚妄的部分就需要重新认真反思。就是说,蝙蝠各自以自己的生活习性存在,与人类其实相安无事,许多它的传说,只是人类的想象。肖小静这里的“笑府”与吉祥文化——“审美论”,其实是从反面阐述了小说要表现的生态论思想。这类思想,古今中外的文学文本中有非常广泛的反映。如当代诗人西川的《夕光中的蝙蝠》,就是其中想象的一端:“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直到有一个黄昏/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看到更多地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⑥

西川的这首诗认为,作为一种生灵的蝙蝠,和作为高级生灵的人类之间存在一种天启般的关系:它们翻飞在孩子们的头顶,翻飞在他长大的街门外,翻飞在镀金的黄昏,与人类相安自处。这是一幅美丽的、和谐的、原生态的原乡图景:“它们闲暇的姿态/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这是宇宙万物相处的最佳途径,也即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一种真正的“道”。所以,科学家刘传鑫认为,这是一种“梦中才见到的一种生态”,作者南翔认为它就是“道”,而且“天道”与“人道”相通,其抗疫小说《果蝠》,首先就形象生动地传达了这种思想,这种“道”。这是小说极富于思想魅力之所在。

二、科技时代的发展观和生命观

《果蝠》是一篇相当有正能量的短篇小说。除了弘扬这种生态平衡和“道”的思想外,它还表现了我们时代的科学发展观思想,比如对于我们时代城乡融合的现代化发展道路这一时代脉细的把握也相当精准。其缪嘉欣形象的塑造就是这个时代重大议题的艺术反映。缪嘉欣从农村出来,进城打工,又返回乡村建设,成了县里享誉省内外的果园老板——果王,知名养殖户。他是由乡到城到由城返乡的新一代青年创业者的代表。作品对于这个形象的塑造,反映出作者对于时代命脉的把握——对在举国上下正在践行的新的城乡融合发展道路的现代中国现代化实践给予了充分肯定。当然,作品最有建构性意义的地方,还在于由作品主要情节“动作”呈现的关于科学家在抗疫中如何为、怎样为以及对于科学发展观等深刻的社会性议题和人生性议题的思考。当疫情肆虐,人们想当然地把疫情与蝙蝠联系起来,要消灭蝙蝠,从而危及嘉欣果园命运的时候,果王谬嘉欣求救于人文学者肖小静,肖小静和生命科学家刘传鑫果断应对,尤其是科学家刘传鑫对正在发生的新冠抗疫盲动者——对于大规模地、运动式的形式主义的“乱作为”的消灭果蝠者的科学启蒙,就是这种思考的反映。就是说,抗疫小说《果蝠》的主要“动作”不是叙述灾难本身,而是叙述抗疫中人们的行为、态度——当灾难发生,在疫情肆虐全球的人人自危的时代,在科学时代,科学家该有什么样的担当?普通人应该以怎样的科学态度和人生态度来应对?有鉴于此,小说以生动的故事,阐释了我们大时代的科学发展观思想以及个体当有的一种人生姿态、一种生活观,极富于思想的魅力。

首先,小说把生态及其科学作为关键词来表现。比如,小说前半部分对于溶洞天然生态的描述和刘传鑫关于“这几乎是一种梦中才得见的生态啊”的感叹,结尾部分对于蝙蝠夜月授粉图的象征书写,正文中多处关于生态平衡知识的追问,都把生态作为关键词来呈现;又比如,小说将大学的科学学科,就不经意的提到了20多种:生命科学学科、动物学、植物学、微生物学、生理学、遗传学、高倍显微镜、地理学、建筑、土木、信息科学、城规、景观、文化、动植物分类学、地质学、中医学、数学概率学、病毒学、传染病科学……等等。这几乎就是对于大学现代科学学科的全景展现,有效地渲染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代氛围。这种展现,一方面显示了科技时代的科学景观,另一方面却也是主题表现的需要。生态本身就是各种学科交汇交叉的综合学科问题。其庞大而复杂。之所以如此,一般大众才有种种不顾科学的盲动行为,以为消灭了蝙蝠,就消灭了病毒。所以,这里的学科例举,即是一种呈现生态的需要,也是表现的需要——以此象征科学的重要性与科学的复杂综合性。

其次,形象地普及生态平衡的科学思想及其精神。这在小说文本里,主要体现于三个方面:一是如前述,通过嘉欣果园水果的好吃,对于其中原因的探讨,就很好地普及了生态科学及其平衡的常识:水果好吃是因为水好、空气好、昼夜温差大,而深层原因是种子好,肥料好,还有就是蝙蝠的创花授粉;二是小说中关于中医的讨论,以及中医在治病与生态之间的选择的讨论就颇有意味。肖小静和刘传鑫讨论的那首托名辛弃疾的词,有20多种中药,其展开讨论,就既普及了科学常识,又深化了中国医学科学治愈新冠那疫情的可能性,给人无限的联想;三是该不该消灭蝙蝠的讨论,以解决缪嘉欣求救的问题。这是小说的重心,通过这一小说重心,很好地普及了生态科学常识与科学精神。这又主要是通过科学家刘传鑫形象的塑造来实现的。因为小说不长,仅仅是17000字短篇小说,但关于刘传鑫普及常识的书写就有5处。第一处是通过回忆肖小静和刘传鑫第一次下溶洞的经历,展现了“梦中的生态”——理想生态平衡的思想。第二次是再次与嘉欣会面时的詹局惊叹的刘教授关于不能消灭蝙蝠的有说服力的理由的一段:“刘老师道,现在先要找到问题的要害,除掉果蝠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它们身带病毒。可是携带病毒的远非蝙蝠一类啊!苍蝇、蚊子、蟑螂臭虫……证据确凿携带各种各样的病毒,你消灭得了吗?如果说这一类名副其实的害虫太多了,消灭不尽,那么鸟类也是一个病毒的传播源,这一二十年来,不时出现的禽流感,有不少也是禽鸟传播的,莫非也要将鸟类根除干净,以杜绝传播传染?又比如流感病毒的自然宿主是鸟,却也有寄居在猪体内的,我们既经历过几次禽流感,也经历过几次猪流感,我们能从此不吃猪肉了吗?”⑦刘传鑫这一段反问性回答,极富于科学性,精彩极了,所以,林业局詹局长才认为其极有说服力。

第三、四、五次是劉传鑫在S县的演讲与答问。其中最后一次的回答,是最好的生态科学思想的传达,也给消灭蝙蝠的盲动者上了极有力的一课:“刘老师沉吟道,果蝠是否在嘉欣果园传递花粉,没有图例,且让它存疑。这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当然,对嘉欣果园未必不重要。自然界多次给过我们惨痛的教训:任何一种平衡不要轻易去打破,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遗症。惊扰蝙蝠,包括它们的肉身和栖息地,不完全是蝙蝠会采蜜授粉,灭绝了蝙蝠,担心没了好吃的果子,更怕适得其反,将更多的病毒释放出来。动物世界,人不扰它,它就不会扰人,我们何苦要去赶尽杀绝呢!病毒的一大特点就是寻找新的宿主,原本它待在野生动物身上,彼此相安无事,一旦你侵占了动物地盘,病毒很快就会完成从动物向人的迁移,这就是所谓“人畜共患病”。这类的例子很多……”⑧是这一段话,说服了县长,给予与会者生物链存在的科学理性教育。事实上,这5段才是整个小说的核心部分,也是作者叙述的重心所在。小说也正是通过科学家刘传鑫的这种科学普及,传达了小说主旨,即普及了关于蝙蝠的科学常识,关于对待新冠疫情的科学态度,也通过刘传鑫这一人物的塑造,展示了科技时代的丰富景观,一个科学家的担当精神。毫无疑问,这是《果蝠》广受欢迎的内在秘密,它也在这一意义上成了一篇精美的现代科学启蒙小说。

第三,小说主要通过肖小静和刘传鑫形象塑造,表达了科技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人生姿态以及生活观。肖小静是大学人文知识分子,文学院教师,为了晋升,为了“稻粱谋”,必须从事课题研究。刘传鑫生命科学家,也是如此:“真不该申报这些别人不爱看,自己做完也不想再看的课题!刘老师道,是啊,红尘中人,看破不易,都有一样的苦恼。小静道,也有看破的。我们文学院有两个教师,临到退休了,守住的就是一个讲师职称,二三十年以来从不申请任何课题,也不发表论文,更不用讲上什么SCI之类了。

刘老师赞曰,我欣赏这类的,尽管目前暂时做不到。小静附和道,我也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⑨小说里这类对话不多,却相当有代表性。肖小静、刘传鑫的这种生存悖论,恰切地传达了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人生姿态、科研焦虑以及名利观。所以,小说里的回应缪嘉欣,是他们从事科研的目的所在,而路途所谈,又是他们人生姿态和态度的心声表露。其实,小说塑造这两个人物形象,如同设计缪嘉欣这个一代果王,返乡创业者一样,是有明确的叙述旨趣的。因为如前所述,如果说塑造缪嘉欣这一形象是为了表现时代的城乡融合发展观及其历史趋向的话,那么,塑造肖小静和刘传鑫形象当然更有深意。这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层面:一是既然他们有上一次去蝙蝠溶洞的情感经历,那么,此次去回应缪嘉欣求救就相当合理了,不然的话,一个文学院教师,一个生命科学院教师怎么如此自然地合伙上路?二是通过大学教师的生活、名利与科研悖论以及向往,能够准确地揭示出现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以及他们对于科学生活观、生命观的期许,第三,也是更重要的,是为了表现主题,即科学与人文如何在一个文明层面上应对疫情,不是去“像当年破四旧那样,上上下下来一次除蝙蝠”运动,而是应该尊重科学,理性应对。

三、对于“乱作为”的嘲讽与批判

《果蝠》自始至终包含着对于比疫情更可怕的“乱作为”者的批判。这实际上是小说最具思想分量的地方。所以,胡平认为“《果蝠》的看点之一,就是动用笔墨勾勒出这类人的存在,文字虽不多,却关乎一种新的文学类型”:“但也许正是这些什么都吃、对野生动物毫无怜惜之意的人们中的一些人,在新情境下,又转向另一极端。作品里写道,‘有一波人’盯住了该县玉笋山天坑溶洞里的蝙蝠,说是要对蝙蝠斩草除根,才能杜绝病毒卷土重来。这波人不仅制造起舆论声势,还真要动身下天坑去寻找。我们的许多事,都坏在这种愚昧无知又不乏愤懑之情的人的手里,什么形势下,都有他们搅混水的余地”。⑩某种意义上,正是胡平发现了《果蝠》的内在价值。

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这是有阅读经验的读者都会体会出来的文本叙事意图。如前所述,如果说作品塑造肖小静、刘传鑫是为了充分地表现生态平衡的思想、强调科学发展的重要性,那么,塑造这种类型的文学形象则最主要是为了思考一个更为重要的时代命题,对于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形式主义”的批判。这类形式主义者就是文本中一再提及的“一拨人”、“偷偷给上面打小报告的”人,詹局组织的县长参加了的会议上的那个“自报家门是学水利的”“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穿花格山的女子”们。这类人有什么特点呢?一是善于制造舆论,造谣惑众,二是愚昧无知但又不乏愤懑之情,善于把一肚子坏水掩盖在“愤懑”中,三是“搅混水”,钻营和会打“小报告”。作品中,专门把这类人称为“他们”,其实明显有将其指称为我们正常社会“他者”的意味。这类人对于正常社会危害极大。所以作品对于这类人作了重点刻画。同时还与非常年代的胡作非为作了类比:“那又怎样呢?莫非要像当年除四害那样,上上下下来一次除蝙蝠?”

进一步说,《果蝠》的内在价值即在对于现代社会这种文学类型的刻画,通过这种刻画,力透纸背的揭示了这种比新冠肺炎病毒更为可怕的社会性毒瘤存在的危害,并对于这种危害作了高明的批判。换句话说,小说的高明就在于其以人物设置与故事情节的“张力”充分表现,甚至是以通篇小说的氛围设置表现。如整篇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围绕消灭蝙蝠与拯救蝙蝠的行动设计的——从开头缪嘉欣半夜三更的求救电话到结尾的“那一波人”为防止“疫情很可能出现反复,为防止灾祸,从源头切断,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迅速组织队伍,将凤梨天坑溶洞里的蝙蝠及时全部扑灭”的行动构成了小说完整的故事,其故事的寓意就是深入批判这类形式主义者。对他们的批判也以县长铿将有力的会议“作结”了:“轮到县长作总结了,他倒是快人快语道,今天听到刘教授的演讲和解答,我不想恭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是却听明白了,归总一句话,no zuo no die,不作死就不会死!我们的玉笋山,正在一步步申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那么多动物植物,都要保护起来,不要去乱动,不管是什么动植物,不管是什么等级,一个是不要乱砍,一个是不要乱吃。北方人讲我们广东人,天上飞的除了飞机,什么都吃;四条腿的除了桌子不吃,什么都吃。要彻底改变这个陋习!一切从我做起,大家讲做不做得到?座下群起响应,做得到!之后是一片热烈的掌声。”经过缪嘉欣、肖小静和刘传鑫等人的努力,詹局长组织了有县长参加的会议,会议使得刘传鑫的科普成了县长制止消灭蝙蝠的有力依据,县长也发出了制止消灭蝙蝠的命令,刘传鑫们也为自己的拯救“行动”感到高兴。

但是,小说的批判却并没有停留在这一层面,而是深入到了对于这一社会毒瘤的清除无力的思考上了。因为缪嘉欣、肖小静和刘传鑫们最终还是听到了将凤梨天坑溶洞里的蝙蝠及时全部扑灭”的行动。为什么会这样?是詹局、县长、刘传鑫们的问题?是“县长”的话无人听?政府无力?小说实际上对此有深入的发掘。简单地回答是,局长、县长还有“上面”,“我虽然是林业局的一把手,可也只是一个传令官,上传下达而已,执行不力,头上的乌纱帽登时就会被人摘了去”。况且,局长、县长原本很有抱负,“职场待久了,也疲沓了”。“上面”是小说中一个颇富张力的语汇。它包含县长之上,市长之上,省长之上,也可能指代一种制度,一种体制,一个领导,一种文化,一种国民性。有这种种的“上面”制约,再加上形式主义者的舆论,“凤梨天坑溶洞里的蝙蝠及时全部扑灭”的行动就必然发生。这大概是一个善于观察社会现象的知识分子最深刻的日常生活经验,《果蝠》极其含蓄地传达了这种现代中国社会的日常生活经验,它才有了“通约性”,有了典型意义。这也许是感动胡平等一代知识分子的最主要原因吧。小说的结尾颇有意味,它表明,大自然是不会毁在一些无知者的手里的,就连一个小小的蝙蝠,它也似乎通灵,在完成了它们的采花授粉、留下粪便及“一地破碎的金色”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果蝠》的反讽艺术也体现在这里。而且,它的反讽显然不属于技巧,而属于主题层面。

四、情爱书写与“抗疫文学”的艺术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2019年的深冬,2020年的初春。/一部断代史,由病毒肆意炮制”。2020年全球新冠大瘟疫流行,病毒肆虐炮制,改变了世界格局,也改变了人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工厂停了/学校闭了/博物馆餐厅娱乐关了/实体店艰难/航班大减/球赛没了/音乐会取消/香奈儿停产/美股空前几次/大熔断/付不起按揭的房子/在出售/大小城池空荡荡/……/人类世界的/多米诺骨牌/正在倒塌”(水央《新冠大瘟疫》)。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风行、肆虐世界,“抗疫文学”也由此诞生。这类文学的主要形式,是伴随疫情发展出现的纪实性的日记、诗歌和大量散文。这类文学生产最快的也是日记,接着就是诗歌、散文。粗略统计,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也已经大量出现,仅仅一年,海量的文学作品已经产生,而且,获奖作品无数(见红网抗疫作品获奖名单)。不说坊间流行的各类纪实性日记,比如仅仅从《新大陆》这个域外华文期刊来看,2020年的180期1期,就登载了7首有关疫情的精彩诗歌,如秋原的散文诗《无可辨识的世界》、向明的《互害》、秦风的《春雪与樱花帖》、《武汉之殇帖》、于中的《防疫》等,都极有艺术上的代表性,它们分别展示了疫情流行时的世界状貌以及疫情中人类的多样化反应。然而,就文体来说,就思想性和艺术性来说,就当代文学思想史的“断代”意义来讲,南翔的抗疫小说《果蝠》,则是“最早涉及新疫情现象的文学作品之一”,2020年“疫情文学”或如“抗疫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小说。它的独特性在于,不是叙述灾难本身,而是讲述人类应对灾难的科学态度,不是叙述病毒如何伤害人类,而是人类如何以生态平衡思想及其科学发展观、科学人生观面对一切,如何生生不息,包括爱情。所以,就其小说表现的别开生面的思想内涵而言,就足以为“抗疫文学”树立了标高了,它以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神经的敏感的把握,以新颖而又创见的思想性而触动了无数人心灵,成了当今疫情流行肆虐时代最发人深思的作品。

《果蝠》这篇抗疫小说叙事的独特在于,它没有把它的人物塑造成一个个英雄人物,而只是书写了一个个日常创业者以及普通知识分子在疫情时代的所作所为,即它以目前很时尚的个性化的日常生活化的叙事模式叙述了一个敏感的宏大的时代命题,为“抗疫文学”艺术也树立了另一个标高。非常值得深入体味。

某种程度上讲,“抗疫小说”《果蝠》小说又是一部温馨的情感小说,小说对于现代知识分子情感心灵作了细腻描述,作了知微见著的刻画。因为如果说缪嘉欣求救肖小静和刘传鑫是小说的主要“动作”,是第一线索,那么,情感线索就是重要的辅线了。我们说该小说是以惯常的日常化叙事讲述了一个宏大的灾难叙述的时代大问题,而显然,日常化的叙事才是小说别有情致。即小说的这一线索,对情爱、人生的理解,对于现代男女心灵体验及其感受的书写,是其极有魅力的所在。如小说暗示性的结尾——那首托名辛弃疾的《静夜思》“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荒”,就意味深长。这是一份情书,也是求爱信,小说以此结尾,显示了小说叙事的旨趣和思想的丰富性。又比如它关于知識分子情感成长的书写,就有深刻的体验与思考在内:“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悦,往往在见面的刹那间便可形塑;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好感,则往往需要通过一两次乃至更多次切近的接触才可搭建。对于小静这样已然错过择偶之韶华的女子,矫情有几分,自失有几分,唯有精神与趣味的不可将就,难以逆转”。而关于男女两性气味、声音、趣味相投的书写,则增加了情爱的理性感性思辨的韵味,也颇有哲理气质:“在这个场合似乎也有吸引力,她感觉到了一圈儿听讲人的神情专注。通常说女性对异性的气味敏感,对小静而言,同样敏感的还有男性的声音。刘老师演讲之时的音质,较之平时散谈,更厚实而富有磁性。

伴随着他半小时左右的讲话结束之后的谢谢,座下响起了一片由衷的掌声。这掌声中,自然也有小静的参与,四目相接之时,她相信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赞许。”实际上,正是由于这些书写,《果蝠》的日常叙述的魅力才显示了出来,也较好的表现了抗议时代最为宏大的时代主题。

进一步说,作为“抗疫文学”的代表性文本,《果蝠》在艺术表现上有非常令人称道的地方。而且,正是由于其独特的艺术表现,它才极好的传达了它要传达的思想,如生态平衡的思想,科学发展观的思想,科学地对待愚昧的思想。《果蝠》内容和形式完美结合,成了“抗疫文学”最早出现的经典意义的作品,也是代表性作品。其艺术上的特色在于:结构精巧,布局精心。总体而言,小说结构极其自然,先写肖小静、刘传鑫奔赴嘉欣果园的所感所想与回忆,次写与会参与讨论的讨论对答,结尾写盲动者“坚决”和“无果”。小说结构元素齐备、完整,而以现代小说现代进行式的方式叙述了一个完整“动作”的现场感也历历在目。小说的结构创新在于,把肖小静、科学家刘传鑫认识果王缪嘉欣和下溶洞的经历放在去S县救蝙蝠路上穿插叙述,而把重心放在科学家刘传鑫讲述生态平衡和对待蝙蝠的科学态度上,重心突出,现代进行式与过去的回忆“动作”(第一次下溶洞经历)的安置极为巧妙,显示了作者构思和结构的高超技术。从文本结构论来讲,《果蝠》的结尾还颇可回味:蝙蝠月夜采花授粉,留了一地的蝙蝠粪,“余下一地破碎的金色”,只剩“万籁俱寂”的自然时空了吗?肖小静怎么可能捉摸不透刘传鑫的《静夜思》的意思呢?文学院才女捉摸不透一份爱的表露?那些抗疫盲动者怎么可能实现他们“疫情可能反复出现,为防止灾祸,从源头切断,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迅速组织队伍,将凤梨天坑溶洞里的蝙蝠及时全部消灭”的荒谬行为呢?然而,蝙蝠夜月采花授粉、留下粪便,也“余下一地破碎的金色”,似乎是对于愚蠢的人们的嘲弄。不仅如此,结尾刘传鑫那首《静夜思》和肖小静的“琢磨”还暗示,情感会延续,生命会继续。这个结尾巧妙地暗示出许多未能言语的无限内涵,包括人对于大自然的无限感慨:“人有病,天知否,天有病,人知否”?小说在充分地传达了它的思想——生态、科学和科学精神的思想后,以巧妙的暗示结尾了其索要表达的思想。暗示,是诗最妙的结尾,但这里被小说家出神入化的运用在小说结尾了。这正是南翔的小说“诗学”艺术。主副线叙述结合,叙述节奏自然。小说以叙述肖小静和刘传鑫的情感线来配合拯救蝙蝠的科学行为,又以个人化的日常叙述模式来叙述对待全球新冠这样的宏大叙事,这样,既有温馨的日常世俗情感,又有科学的严谨的生态科学讲述,既有汹汹消灭蝙蝠盲动者的白描补白,又有科学家的严谨应对,两条线索交叉叙述,节奏把控极为自然。事实上,小说的叙述辅线在小说中是极为重要的。它在小说中既起了“结构”小说的意义,又起了丰富小说“内涵”的作用。“她”在小说里面代表“人文”,与小说里刘传鑫代表的“科学”相互并置,共同完成小说表达的“人文”与“科学”科学融合发展的主题思想。况且,如果沒有这条副线,也就完不成小说以日常叙事模式传达宏大叙事主旨的审美目标。反复、悬疑、设疑技巧的灵活表现方法,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如关于蝙蝠与生态问题的反复叙述,就强化了表现内容,凸显了小说重心;如关于水果好吃原因探讨,既增加了小说可读性,又极为自然地表达了生态平衡的主题思想,尤其是肖小静关于水果好吃的追问,就极好地讲述了生态平衡、生物链相关的科学知识。再者,小说里的主要“动作”——去阻止消灭蝙蝠的行为本身,“结果如何”本身就是最大“悬疑”,是有充分地引导读者去阅读全文的心理期待作用的。所以,小说里那种俗文学利用“悬疑”手法表现主题的手法运用是不落痕迹的。巧妙而自然。语言质朴精练。比如胡平所说的通篇的“道”的运用,就暗示了小说探求规律与“道”的主题,如天坑溶洞里蝙蝠翔舞的惊心动魄场面的描述,动作画面感就极强,肖小静由此才惊鸿未定,吓倒在刘传鑫怀里,战战兢兢地、结结巴巴地说“我刚才真是吓倒了,毫无准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这么大的阵仗。”而通篇人物对话的简练,整篇文字的素朴自然等,都是极有艺术个性,极富于审美的力量。而且,该小说的现在进行时的叙述时间的设计,也与表现正在发生的大事件的内容表现吻合,极好地表现了“抗疫文学”的“时艰”与“警世”主题。事实上,上述结构、叙述、表现技巧和语言个性,正是一部短篇作为精品、经典的标配和核心因素,《果蝠》正是以上述审美的创新成为了现代短篇的又一个典范,一部足可代表“抗疫文学”思想和艺术的一个范本。这也是我以愉悦的心情书写本文的重要原因。

注释:

①“疫情文学”出自胡平《一篇关于蝙蝠的小说》,原语为“一场来势凶猛的新冠肺炎疫情震动了世界,改变了许多世人对于世界的印象,当然,也引起世界各地作家的深入思考。可以想见,在不远的未来,疫情文学将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类型”(《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第19页)。本文根据其表现的内容及其精神将其命名为“抗疫文学”。

②⑩胡平:《一篇关于蝙蝠的小说》,《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

③④⑤⑦⑧⑨南翔:《果蝠》,《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

⑥西川:《夕照中的蝙蝠》,乔以钢《现代中国文学作品选评》(1918-2003)B卷,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23页。

秦风:《武汉之殇帖》,《新大陆》诗刊,2020年10月,第180期,第14页。

(作者单位:陕西师大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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