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幽默
2021-09-10王毅
王毅
陶渊明代表了魏晋风度最后的遗响,他的谈谐和清谈相关,他的种种逸闻趣事和魏晋名士任诞、戏谑的人生态度异曲同工,他的诗歌中有谐趣之诗,陶渊明的这些幽默风趣,悄悄隐藏在他自然、隐逸的标签下,不经意间被我们所发现。这是一个更加生活化的诗人、充满温情的父亲,也是一个喜欢谈谐的朋友,是一个可以亲近的、多面的陶渊明。
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在诗文中多次展现了其作为父亲的形象与感受。其中有一首写于中年以后(有学者认为是晚年)的《责子》诗,读之颇让人感觉诙谐幽默,诗曰:“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诗的题目虽为《责子》,本以为是要板起面孔来说教,可诗中的描述却充满温情与无奈,诙谐与自嘲。后人对此诗的意旨多有解释,宋人黄庭坚则从诗中看到了陶渊明“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书陶渊明责子诗后》)的个性。
陶渊明作于大限将至的《挽歌》诗,也被胡适称为“诙谐的诗”(《白话文学史》),另有被朱自清称为俳谐体的《止酒》诗,因诗中每一句都有“止”字,被后人称为文字游戏之作,认为乃“陶公戏笔”“昌黎《落齿诗》似效此”(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读这些诗,陶渊明的诙谐幽默跃然纸上,那么在诗歌中表现出幽默的陶渊明,在史书的记载中是不是一个有趣的人呢?答案是肯定的。在现存关于陶渊明的各种史传中,都记载了他的一些趣事。比如,据《宋书》记载,陶渊明做彭泽令时,为了满足自己饮酒的嗜好,“公田悉令吏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这一行为就像任性的小孩儿,让人哭笑不得。又据《宋书》《南史》等记载,陶渊明嗜酒,不管贵贱之人造访,有酒辄设,醉了便对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后人常把这些行为归于他的真率、自然、放达之性情。其实这率真之中,何尝不包含了陶渊明如赤子一般的真趣与谐趣?如果我们跳脱出通常所谓的真率、放达这一评价,换一个视角,从诙谐幽默的角度,来看待陶渊明这些颇让人感到好玩儿的行为,不受礼法束缚的做法,陶渊明有如魏晋风度般的种种趣事,其实质是对自我的坚守,是个人对社会采取的一种戏谑任诞的态度。
再回到陶渊明的诗歌文本中来看,陶渊明两次在诗中提到有人赏其趣。一是《饮酒》二十首中的一首,诗中写道“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这里赏其趣的应该是杂乱言的田夫野老,他们在松树下席地而坐,相谈甚欢,酌觞而忘我,酒醉之后彼此言行失当也无所顾忌。另一首是写于晚年的《答庞参军》一诗,在诗中陶渊明也提到“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有客赏我趣,每每顾园林”。这里的客指庞参军,在两人还不十分熟悉的时候,庞参军便很欣赏陶渊明的风趣或趣味,经常光顾他的住处。有注本把这两处的趣都解释为“志趣相投”,这当然是一种非常宽泛的解释,没有问题,可是在第一首诗的语境中,这个趣应该更为通俗,因为普通的田间父老对陶渊明趣味的欣赏,也许更是因为他的闲情野趣、日常之趣,甚至就是其饮酒之趣,所以才会提着酒壶一一到来。或许也有可能是陶渊明的风趣不在乎礼法,其行为显得那么独特而有趣。
那么,为何会有这样的日常之趣呢?因为陶渊明与朋友们在一起,除了饮酒闲谈游赏外,他们还喜欢做的事便是“谈谐”。陶渊明在两首诗中提到了谈谐。其一便是上文所引的《答庞参军》诗,在“有客赏我趣,每每顾园林”一句后,陶潜写道“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另一首是主旨繁多的《乞食》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诗中描写了陶渊明因饥饿难忍外出乞食,遇到了热情的主人,两人谈谐终日、觞咏赋诗的场景。
对“谈谐”的解释,现代注家较多释为“和洽之谈”“谈话融洽”,如龚斌先生的《陶渊明集校笺》、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集笺注》;或释为“清谈”,如古直先生的《陶靖节诗笺定本》。这两种解释当然都不错,但是还可以有更进一步的解释。《汉语大词典》释“谈谐”为“说笑”义,并举陶渊明《乞食》诗为例。的确,从历史文献的语境来考察,“谈谐”包含了谈话的谐趣,说一些好笑的事等意思。西晋初夏侯湛,在为滑稽之祖东方朔画像写的《东方朔画赞》中说道:“先生環玮博达,思周变通,以为浊世不可以富乐也,故薄游以取位。苟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颉抗以傲世。傲世不可以垂训,故正谏以名节。名节不可以久安也,故诙谐以取容。”这里的诙谐二字在《文选》中作诙谐,而在宋代岳珂编《宝真斋法书赞》中,收有唐人摹寫的王羲之书《东方朔画赞》,全文基本与《文选》一致,但诙谐二字则写作谈谐。除去版本文字的讹误等问题,可见在古人的认识中,谈谐与诙谐的意思多有相似。
在陶渊明之后的历代文献中,“谈谐”一词屡屡出现,而且多是和戏谑并列使用。在史传写到某人时,也多把谈谐作为一种特别的性格特征加以表述。如《旧唐书·王琚传》中,王琚自述“飞丹炼药、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同书《乔琳传》称“琳倜傥疏诞、好谈谐侮谑僚列”,《贺知章传》称贺知章“常静默以养闲,因谈谐而讽谏”,都是特别提出此人谈谐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方式并加以叙述。
另外,在历代文献中,谈谐还经常和文人雅集觞咏作诗相连,是文人思接千载、反应敏捷、下笔成诗背后的一种有益氛围。如《唐才子传》在谈到文人集会时说:“(往往文会)群贤毕集,觥筹乱飞,遇江山之佳丽,继欢好于畴昔,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于斯能并矣。况宾无绝缨之嫌,主无投辖之困,歌阑舞作,微闻香泽,冗长之礼豁略去之,王公不觉其大,韦布不觉其小,忘形尔汝,促席谈谐,吟咏继来,挥毫惊座,乐哉!”可见,古代文人雅集往往在觞咏谈谐中忽略礼法,自由挥发,从而挥毫落墨,技惊四座。谈谐,是文人雅集中协调氛围、拉近彼此距离的一种润滑剂,是文人们放松心情、活跃思维的助力器。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责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