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遭遇
2021-09-10李苇子
李苇子,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作品散见于各纯文学刊物,有作品被《海外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著有小说集《归址》。
收拾车厢的时候,你发现了那页报纸,你从没有买报读报的习惯,是某位乘客丢到你车厢里的。你捡起来,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就这样,你看到了那个女孩,大约二十来岁,瓜子脸,五官俊秀,乌黑的大眼睛盯着你,凝视里有勾魂摄魄的能量。是张黑白小照,像素不高,在一则启事里当配图,配图一共三张,她占了核心位置。
你长时间盯着她,目光像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的脚。恍惚间,你发现那双眼快速而飘忽地眨一下。你心中一凛,有些恐慌,隐隐感到照片里藏着可怕的事。你开始去读那则启事,总共只有百来字,你很快就读完了,又去查看另外两张配图,尽管像素很糟,内容却是直白的。
透过稀疏的法桐叶片,你見天际堆着一团团絮状云朵,肥肥胖胖,很柔软的样子,恍惚刚收获的棉花,但你知道它们翻脸的速度比翻报纸还快,前一秒笑脸相迎,下一秒会把你浇成落汤鸡,雨季总是这样,每天会不定时下几场雨。
车友们坐在商场前的树荫下打牌,你和他们关系谈不上坏,实际上,他们都挺照顾你。你不会打牌,也没有别的娱乐,跟他们去过几次台球厅,有一回,有人不小心用球杆撞破了你的鼻子,从此你再也没去过,他们都是已婚人士,独你单身。只是,明天你就要去领证了,你突然觉得,这其实是件极平常的事,远没有曾经想象的高不可攀。
你开始感到心神不宁,怀疑是受了报纸影响,又瞥一眼照片,没错,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相比之下,未婚妻贾薇便愈发普通,尽管她的外貌本就乏善可陈,你还是为这个想法感到难过,似是背叛了她。
报纸右上角,你看到了出版日期,是半个月前的旧报,启事里说的最后限期就在明天。你并没想好接下去要做的事,但决定留着这份报纸,打开工具箱的时候,你瞥见了那只印有“XX金店”字样的绛红色手提袋,是你给贾薇买的婚戒,明天上午八点,你们会去民政局扯证,你会在现场将戒指戴到她右手无名指上,因为,按照她的意思,你们不办婚礼,当天晚上她会搬过来和你同居。
“小师傅,走吗?”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先看到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裤脚与皮鞋之间露出一截雪白的棉袜,你抬起头,对面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子,个头一米八的样子,穿42码的皮鞋、黑西装裤、白短袖衫,棕色皮带捆着一只圆滚滚的大肚腩,让你联想到秋天的白菜。从男人的气质和穿戴来看,应该是个乡村干部,他身后立着个银灰色大号拉杆箱,世上竟有这么大的箱子?你感到不可思议。
“您要去哪?”你开口问。他说了目的地。你知道那个地方,感到非常吃惊。你说你常年只在城区跑,从不走那么远的路,建议他坐出租车。他解释说他有严重的晕车病,假如打不到三轮,他宁愿走路回去,这话让你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小师傅,你就不能行行好发个善心吗?”你告诉他下午六点你得去接媳妇下班,你大概是想用“媳妇”来回击他的那个“小师傅”。“我知道有条近路,五点前保证你能回得来。”
你仍摇头拒绝。他苦着脸,肩膀迅疾且猛烈地抽搐一下,无助感让他显出虚脱。你意识到他不过是个普通民工,尽管他有干净的指甲,体面的衣裤和崭新的皮鞋。因身高限制,对你来说研究人的表情是费力的,你因此养成了观察鞋子的习惯,就像视觉被听觉代偿的盲人。久而久之,进化出了一种特殊本领,你能从各色鞋子上看到主人的性格,是的,鞋子就像被人类驯服的狗,烙印着人们千差万别的秉性。但是这双皮鞋太新,你怀疑是十分钟前刚从商场里买的,你没法从上面获取什么有效信息,唯一确定的是,这是双42码的鞋,它们令你想起了另外一双鞋子。
二十岁那年秋天夜里,一束车灯光突然出现在你家果园对面,你看到光中有几个人影晃动,是在搬运什么,大约忙活了十来分钟,车子缓缓驶离,车灯在庄稼地里摇晃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一缕月光。你等了很久才捏着手电筒走过去,看到了一床素色棉被,裹着什么东西,你悄悄掀开被角,见是个小伙子,他闭着眼,呼吸均匀,是睡着了。
男人又磨蹭了一会,见你仍是无动于衷,便拖着箱子朝你的车友们走去。你盯着他的背影,再次想到了晕车的母亲。你看到他开始和车友们交谈,还掏出烟,没人接受他的烟,你感到心底里有个坚硬的东西在融化,你讨厌这种感觉,打算赶紧走掉,这个时候,男人再次朝你走来。
“小师傅,一百块钱走不走?”
“……”
“再加五十,一百五!”
“……”
“两百!”
“算了算了,我就跑一趟吧。”你说,又让他保证五点前一定能回得来。他说他敢用自己的人头起誓。
他的箱子很重,你帮他抬进车厢,问里面装了啥。他说就是些生活用品,锅碗瓢盆什么的。你知道他在撒谎。
那件事情之后,你离开老家来到城市投奔亲戚,先在工厂看了几年大门,后来工厂倒闭,你去街边卖小吃,油炸臭豆腐、凉皮和肉夹馍什么的。两年前,你置办了这辆摩托三轮,并不是跑“摩的”比卖小吃赚钱,吸引你的是车,你喜欢挂挡、加速、踩油门的感觉。每当车子在宽阔的柏油路上疾驰,你都幻想你是只老鹰,正在凌空翱翔,准备飞越阿尔卑斯山(动物世界里的情景)。你当然不会满足于摩托三轮,渴望一辆真正的车。是的,你正计划学开车,你看过驾校的报名要求,大中型汽车对身高有限制,小型汽车没有。你想,假如实在不行你还可以穿内增高。
路况不错,车子很快就出了城。男人透过车棚上的小窗告诉你,走XX路下正北。其实,你老家也在那个方向,但比男人要去的地方更远。自从你离开老家后再也没回去过,不知道那片果园还在不在,你总是梦到它,还有几回,你甚至梦到了那个小伙子。
那天晚上,你给小伙子送去了一只苹果。第二天,周边村里的人们都听闻了这件事,纷纷来看热闹,他们围着小伙子七嘴八舌,如同研究一具外星人的尸体。小伙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被人吵醒,也只是睁开眼皮,迷茫地盯着人群,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他既不会讲话,也不会走路,脑子还不灵光。
有个捣蛋鬼掀开了小伙子身上的棉被,一股浑浊的尿骚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人们纷纷捂住鼻子退后几步,让人吃惊的是,他身上居然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像个新郎官那样。有人说在电视广告里见过这个牌子,是个名牌。可是,他为什么光着脚?应该有双皮鞋才对,鞋呢?
谁也想不到报警之类的事(当时村里还不通电话),村子距派出所十八里远,没人会为不相干的人白跑一遭,何况还是个遭人遗弃的废人。
晚上,你又摘了苹果送去,手电筒光里,你看到他身边放着一些食物,有包子也有馒头还有两瓶清水,不知是谁在他脑袋上方用四根木棍和树叶搭了个棚,帮他遮挡夜露和日光。次日晚你发现包子和馒头不见了,塑料袋里放着两块葱花饼,两只水瓶仍是满的。你怀疑他根本没有吃喝的能力。第三天晚上你撞见了那几条野狗,它们正疯狂争抢那些食物。你将野狗撵走,见小伙子的一条腿戳在外面就帮他掖了被子,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掀开被角一瞧。你差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伙子全身赤裸,仅剩一条被尿液浸湿的红内裤。
一小时后,车子下了国道,路况变得很糟糕,你听见轮胎被坑坑洼洼的烂水泥路咬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心里感到十分难过,这可是一辆刚开了两年的新车,你对它的态度就像对一头牛或一匹马,这是说,你把它视作有生命的东西,而不是一辆会跑的铁疙瘩。
过了那段糟糕的路,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既长且陡的坡,你担心车子上不去,男人跳下来要帮你推,尽管并没帮上忙,你仍在心里感激他。爬上坡顶后,你俩坐在路边休息,掏出烟请男人抽,问他是做啥的。他反问你觉得他像做啥的。你说了你的感觉。他笑起来。说他在上海某大学承包食堂。上海?你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说,你只在电视上看过上海,冯程程、许文强和丁力。你问他去没去过上海滩。他纠正你那不叫上海滩叫外滩,说他每天晚上都去那边散步,从他住的地方到外滩很近,还告诉你电视上那座带钟表的大楼叫“海关大楼”,再朝前走几步便是“和平饭店”,明星来上海开演唱会都在这里下榻,他甚至还见过张国荣和周润发。
你问他上海有没有跑“摩的”的。他笑了说上海这种大城市怎么會有“摩的”呢。你对他表示了同情。他问为什么。你说他有严重的晕车病呀。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晕车的。“上海有地铁呀,坐地铁怎么会晕呢,你肯定没坐过地铁吧。”这话有些傲慢,你感到很不舒服,当他问跑一天车赚多少时,你夸张了一个数字。他表示质疑。“真的!”你说,“逢年过节还不止这些。”你看到他脸上的阴郁一闪而过。男人沉默起来,似是在暗暗算一笔账,脸上的表情告诉你他的确没料到“摩的”这么赚钱。他的气焰矮了很多。你知道他不可能承包什么食堂,许是在老乡承包的食堂里打工,没准只是个小杂勤。想到这里,你感到有点开心。
坡顶上的风很凉,黄澄澄的日光落在树荫之外,沟渠里的野栀子飘散着甜腻的香,像蜜蜂的嗡鸣一样慰藉灵魂,天边的云朵正以极快的速度舒展,也许今天没雨。
有个早晨,你被一股浓浓的腥臭熏醒,是从小伙子那边飘来的,奇怪的是,那里明明在下风处,这天偏巧刮西南风。你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穿好衣服过去瞧。你看到那群野狗正围成一圈,疯狂撕咬着什么,嘴巴子都红红的。你看到有条狗正在对付一大坨肠子,吓得你大叫一声。狗群突然受到侵扰,全都抬起头来盯着你,眼里射着凶光。你拔腿就跑掉了。
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年后,你开始感到寂寞,并不是之前不寂寞,是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寂寞。对你来说,城市生活的最大便利在于,你可以尽情使用“书面语”,比如“寂寞”,没人觉得这很奇怪。
那天上午,你蘸着摩丝梳了头发,换上你最好的衣裤,去婚介所给自己找一个老婆。为了表达诚意,你付掉一笔高出市价许多倍的服务费。从此之后,你每隔几天就去婚介所催问一回。断断续续见过几个女人,你不知道她们全是婚托。第二年春,他们把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你,让你下午六点后打,至于你的情况,他们说女方表示能够接受。
你攥着那个号码如同攥着一只晃动的蓝色火苗。你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平复下去。五点半你来到一座IC卡电话亭,感到自己像正要沸腾的水,随着六点钟的临近,你简直就要疯了,全身筛糠一般抖着。前前后后拨错了三次号码,你抽了自己一嘴巴,骂自己是“没用的东西”。你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别慌,为了遏制激动,你强迫自己想一些悲惨的事:一直悄悄虐待你的继父、喊你“矬子”的兄弟(同母异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母亲、还有那个被野狗吃掉的人……
这一次号码没再拨错。
“喂?你好。”
声音非常甜美,你想到了那些春天夜晚,粉色的微风刮过桃林,淡淡香气扑鼻,如同烟岚的形状。
“你……你好,我,我是……是婚介所给我的电话号码。”
“……”
你们约了见面,在一家生意冷清的茶馆,最偏僻的角落里你俩分坐两端僵持良久。你鼓起勇气打破沉默,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冷冷地瞥你两眼,拒人千里的样子,仿佛她应邀赴约,唯一的目的只是漫不经心地羞辱你。你正不知所措,便见她把右手食指往茶水里蘸了蘸,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贾—薇?”你念出来,又说:“这个名字真好听。”
她看着你,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非常干枯的样子,似乎被榨过的甘蔗里压出的最后一滴汁液。
你知道她不漂亮,只能算是不丑,但你认为男人有义务让女人开心,何况对你来说凡是正常身高的人都算漂亮;另外她身上的味道也怪好闻,一种生气蓬勃的清新感,像是忍冬的芬芳。你告诉她,她和她的名字一样漂亮。你期待她问你的名字,但她始终没开口,你只好自我介绍:“我叫臧小六,臧克家的臧。”
通常情况下,别人听完后会问你是不是排行老六。你会摇摇头说你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你的名字是父亲取的,至于为什么叫“小六”,你不知道,父亲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盯着你,让你疑心自己刚才放了个屁。你坐在对面,尴尬得像中秋节过后的月饼。你避免和她目光接触,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佯装一切正常,你告诉了她很多小时候的事,你家的果园、菜地,还有一群绿头鸭,你每天早晨都去鸭棚捡蛋,有一天你发现蛋少了,怀疑有人偷窃。次日你很早就起了床,躲在窗后观望,天快亮的时候,你听到鸭棚里有声响,是噗噗噗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吐舌头。你悄悄凑过去,借着幽微的月光看到木栅上盘着一条碧青的蛇,小臂一般粗细。那时,周边村子的恶童特别多,他们常常跑到你家果园偷桃、李子和苹果,你曾在一天之内拿鱼叉赶走了二十来个孩子……是的,你家的日子不算差,所以你一直上到初中,然后母亲嫁给了继父,继父让你看管果园,从此之后,果园就成了你的家……
她打断你,既然农村生活那么好,你干嘛要来城市。你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回答,那件事—刻骨铭心的耻辱,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从这天起,你俩开始约会,假如那也算约会的话。你们一块喝茶,吃饭,要么就去公园里逛一逛。一直都是你埋单。偶尔你会送她礼物,一顶帽子一枚胸针什么的。你们从没牵过手,更别说上床。她的情况是这样的:离过两次婚,有个罹患脑瘫病的儿子,是跟第二任丈夫生的,目前暂养在娘家。她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能接受得了她儿子,她就嫁。她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如同一只瓷器裂开了口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你脑海中频繁闪现出那个被野狗吃掉的小伙子。你知道她一定相过很多次亲,是儿子拖了后腿。否则,她绝不会接受你。
岔道口出现的时候,你停下车,问男人该怎么走。他跳出车厢,朝左朝右各看几眼,似乎在做对比。你感到困惑不解,问他是不是多年没回来了。他不回答,让你朝左边拐弯,说走这条路至少能节约半小时。那是条漫长的土路,除了稍微窄一点,路面倒很平坦,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整齐排列的植株是黑色的,不是那种粘滞的墨黑,是万色之总,绿到极致的黑。大抵正是黑的反衬,路旁野花的铬黄才格外炽烈扎眼,土黄色的小路像一条爬虫,孤立在苍黑色植物的森林中间。这一切给你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一丝莫名的恐惧如同由天而降的雨点中突然出现了血滴。你想,这个时候假如男人对你做点儿什么的话,你不可能有抵御能力。
路过那棵孤树的时候,男人突然让你停车,他要下车拉屎,怪自己出门前吃了西瓜,他的肠胃不好,一吃西瓜就闹肚子。他问你有没有擦腚纸。你刚打开工具箱,他便看到了那张报纸,伸出就要去抓,你制止了,说箱子里有卷卫生纸,扒拉开折叠伞和塑料雨披,在手提袋下找到了。他迫不及待抢过去,一溜烟消失在玉米地里,你听到玉米叶子刷拉刷拉,想起了蟒蛇吞吃鸭蛋的个凌晨。
你又打开报纸,盯着女孩的脸,感觉自己正在走火入魔。你小时候听人讲过一个故事:有个穷书生娶不起老婆,于是买了一张美人画像挂在床头,天天晚上跪拜,让她给自己当老婆。几年后的一天,他从私塾回来,见桌上摆着热汤热菜,以为是学生家长送来的。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日日都是如此,他感到非常蹊跷,打算一探究竟。那天他带上书佯装出门,却又悄悄折返,翻越矮墙,藏到柴房里悄悄观望。少顷,他听闻房内有裙钗响动,还有一声咳嗽,脆脆的,莺啼燕啭一般。他正疑惑,只觉眼前一亮,如同一道闪电猛然炸开,衣袂飘飘的美人出现在堂屋门口,扶着门框逡巡一番,接着便轻移莲步跨过门槛,挽袖卸镯开始洗手。书生从柴房里走出来,用力跺了跺脚,这美人受到剧烈惊吓,竟然失去了回到画里的法力,从此滞留人间,成了书生的妻子。
男人一脸憔悴地走出玉米地,两手紧紧捂着肚子,颤巍巍地迈过水沟,他蹲在路边,跟你要一支烟。你把烟送过去,问他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瞧大夫。他摇摇头开始吸烟,接连吸完两支烟后,他说:“你说五点去接媳妇下班是吧?”“是六点。”你纠正。他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北京时间下午三半点,”他说,“还有两个半小时,你腿脚利索一点的话,什么都不耽误。”你猜不透他这话的意思。他指着摩托车问,“这辆车得两万多吧?”
“三万两千五。”你说,“还是看在熟人的面上。”
“二手的话,能卖多少钱?”
“我没打算卖车。”
“我说的是假如。”
“最少也得两万多,可能会更贵,我才开了两年零三个月。”
“你有一米三吗?”
“一米二八。”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一路上我都在想,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你呢?你媳妇是正常人吗?”
你感到愤怒,有种扑过去和他厮打的冲动。他笑起来,让你别气,说他只是好奇,正常女人为什么会嫁给你?这说明了你可能很有钱,既然这样,他就放心了。
你不懂他所谓的放心是指什么。
他忽地站起身,脸上掠过一种猛兽般的贪婪神情,从屁股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又掏出两张百元钞票,用左手的两根指头捏住纸钞,右手里的刀在钞票上轻轻一斩,你只听到“刷”的一声,钞票从中间断作两截。他冲你笑了笑,把刀子掖在腰里,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根绳子。他让你乖乖听话,这样才能避免受伤。他把你推到树底下,用绳子将你绑在树上,整个过程你像一尊任人摆布的泥偶,既不挣扎,也不开口,因为知道这些都是徒劳。他问你绑得是不是有点儿紧,假如觉得难受就告诉他,他会尽量让你舒服些。你闭着嘴,死死盯着男人,因为愤怒,你全身急剧地抖个不止。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两片残钞,塞进你上衣胸袋里说,这是给你的回家路费。他走到你的车前,两条大长腿灵巧地那么一抬,又那么一跳,就坐到座位上去了,那双崭新的皮鞋在日光里像两面刺眼的镜子。
你听着摩托车的马达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土路尽头。天地变得异常空阔,你听到蟋蟀躲在草丛里鸣唱,一只红蜻蜓落在狗尾巴草叶上休憩,澄碧的阳光使它翅膀上细腻的纹理分毫毕现。草丛深处,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你感到非常害怕,担心是条蟒蛇。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有两位蒙面人将你捆到了苹果树上。他们开口说话的时候,你发现那是两个处于变声期的毛孩子,他们的个头都在一米七几以上,你得尽力抻直脖子仰望才行。
他们说并不会为难你,只要你痛快地把东西交出来。你问什么东西。他们让你别装蒜,就是你从那个城市小伙子身上偷走的东西。“城市小伙子”,是的,当年大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你说那套西装不是你偷的。他们说他们知道谁偷走了西装,他们说的不是西装,是另外的东西—你偷掉的。你说你没偷过任何东西。你话音刚落,一个巴掌抽过来,你感到牙齿和鼻孔开始出血。“手表。”他们说,“那块上海牌手表。”“我不知道什么手表。”你说。
他们不愿废话,拿出皮鞭抽你,你喊起来,一个家伙忙脱下自己的臭袜子塞进你嘴巴,一只不够,另一只也脱下来。鞭子在你身上咬着,如同一条毒蛇。三鞭過后,你怀疑自己可能会死。他们拔出臭袜子,问你到底说不说,假如坚持不说的话,他们会一直抽。你说你根本不知道“城市小伙子”有手表。臭袜子重新回到你的嘴里,毒蛇开始了新一轮的啮咬,你动弹不得,发不出声,只能默默流泪……
你可能是晕了过去,也可能是睡着了,你听到有个声音在喊:“喂,醒一醒,醒一醒。”
眼皮很沉,怎么都睁不开,你感到有巴掌落在脸上,但并不疼。你总算睁开了眼,面前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他身后立着一辆粉色女士轻便自行车。
“你是谁?”
“有个大叔让我给你捎个口信,他说你会给我一百块钱,你怎么会在树上绑着?是他把你绑在树上的?”
“什么口信?”
“他说我们镇上有去市里的公交车。”说完,男孩突然看到了你上衣胸袋里的两张残币,就掏出来,又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另外两张,他将残币展开,找到了正确的配对。自己留下一百元,将另外一百塞回你的上衣胸袋。
“你认识那个大叔吗?”
“不认识。”
“他去了哪里?”
“骑着一辆摩托三轮沿国道走了。”
“……”
你回到市里的时候还不到六点,你往贾薇上班的地方打了个电话。实际上,这是你俩相识半年来你第二次拨打这个号码。是个老女人接的。你说你找贾薇。她告诉你她们那里只有栗薇,没有贾薇,问你是不是找栗薇。你说是的,是栗薇。她让你等一等。你听到她转过身去高声大喊“栗薇电话”。不久之后,有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离你耳朵最近的地方消失,电话被接起来。
“喂,你好?”
“原来你叫栗薇。”
“啊?哦,是你。”
“原来你叫栗薇。”
“你怎么啦?”
“为什么说你叫贾薇?”
“我没这么说过。”
“是的,是我的错,但你可以纠,为什么一直不纠正我?”
“名字不重要,随便叫什么都行。”
你们沉默下来,紧张感在电波里流动,你突然领悟到你们之间的关系无论说成什么都行,单单不是爱。你坚持不开口,也不挂电话,你可能是在逼对方打破沉默。你们又僵持一会儿,你开始害怕她可能会突然挂掉电话,于是你开口了:“三轮车坏了,我要去修车行,今晚就不去接你了,下班后你自己回去吧。”
“好。”
……
你买了几瓶啤酒跑到沿河公园,坐在临水的台阶上喝。你看到有条小鱼刚刚将脑袋探出水面准备呼吸,马上被一只低飞的江鸥吃掉了,这过程迅速到似乎没有开始,就好像,那条小鱼的一生是为这个时刻活的。
你回到家的时候是八点钟,你黑着灯,没脱衣服躺在床上,你听到楼上邻居家看电视剧的声音。你能想象到那是一家三口,他们半躺在沙发上,男人袒胸露怀,叼着根牙签,牙齿上粘着一段韭菜,脚丫子翘在玻璃茶几上,脚底上有块泥垢。女人靠在男人肩上,怀里抱着一只靠枕,抱枕的套子已经很脏了。他们的孩子才五六岁,但已经早早戴上了眼镜。他刚刚抠完脚丫子,又开始抠牙齿。母亲呵斥他,说他如果再离电视那么近,迟早会瞎……
你又躺了一会,爬起来开了灯,打开衣柜,在最底层的那一格角落里翻出一只木头箱子打开,将那只手表拿出戴到自己左手腕上,手表马上迅速朝后滑去,最终停在臂弯里。你又拿出那双皮鞋,十年過去了,皮鞋依然崭新锃亮。你将鞋子穿到脚上,如同踩着两条驳船,你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有一个正常身高。
这么多年你一直没穿过皮鞋,假如必须要穿的话你只能穿儿童款,对你来说那是莫大的羞辱。你曾去皮鞋店订做过一双皮鞋,但当你看到成品的时候,差点尖叫起来,那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双鞋子,它们像两只腐臭的老鼠的尸体。你付掉余款,没拿鞋子,逃也似的走掉。
你将臂弯里的手表摘下,又脱掉脚上的皮鞋,将它装进一只白色的尼龙口袋。你开始收拾衣柜的第二格,那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双颜色和款式各异的崭新皮鞋。十年来,每个生日你都会给自己买一双皮鞋,都是标准的42码。你将这些鞋子全部装进口袋。一小时后你重新出现在沿河公园,这一次你肩上多了一只口袋。你沿着台阶走下去,来到最靠近水面的地方,把口袋卸下,喘几口气,找到几块碎砖塞进口袋,连同那些鞋子一起沉到河底。
贾薇,哦,不对,是栗薇,马上就要住过来了,你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你看着口袋在河面上激起的涟漪正在一点一点散尽,你幻想那些牛皮、羊皮、猪皮的鞋子被鱼虾鳖蟹蚕食,只剩下鞋头里的钢板和橡胶的鞋底。你决定明天和栗薇扯完证后,让她陪你去一趟殡仪馆。是的,你当然不会告诉她去殡仪馆,你只说去接妹妹。妹妹?她一定会这么问。是的,失散多年的妹妹。你说。然后,你必须得杜撰一个逻辑严密的故事骗她,也骗骗殡仪馆的人,你知道他们会让你出示证明,但绝也不会过分认真,那可是一具存放了十年的尸体。他们在“认尸启事”里是这样说的:
“该流浪女身高一米二八(侏儒),于一个大雪之夜冻死在南大桥左边第一只桥洞。从她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没找到任何能够证明其身份的相关证件,唯有一张女子本人的黑白小照……请家属必须于十五日内前来认领尸体,逾期将按照当地关于无人认领尸体的处理法规执行。”
你不仅要去认领那具尸体,还会买一只很贵的骨灰盒,再去骨灰堂租一个地方安置“妹妹”。
你想到栗薇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腾起一朵浪花似的细细的欢乐。
(责任编辑: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