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仙(外一篇)
2021-09-10东君
东君
庆福寺方丈白马法师俗姓林,名之朴。
他的祖母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虽然没念过几年书,却跟东瓯城那些老派的信众一样,会背诵永嘉大师《证道歌》全文。
林之朴自幼跟随祖母,早晚听她念经,也就熟记于心。他六岁那年,体弱多病,夜间盗汗,舌见瘀点,祖母很担忧,就带他去见一位懂点医术的老法师。
祖母跟法师聊天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翻看那些横竖看不懂的经书。祖母说话间把《证道歌》里的一句诗念颠倒了,他就立马指出来。
老法师说,这孩子有佛性,往后若是能学点出世法,他日必能成佛门龙象。
林之朴问,佛门龙象是什么意思?
老法师说,就是有学问的和尚。
林之朴说,我才不做什么和尚呢。
老法师说,先做众生马牛也好。
林之朴及龄之后,被老师目为神童。做完作业,没事可干,他就坐在那里背佛经,一篇接一篇地背。背完一篇,神清气爽,仿佛在恒河里洗了一次澡。他毕业于上海财经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毕业后,就留在大城市里,自谋生路。但有一天,家人函电交驰召他回来。
林之朴到家后才得知,父亲(一位畜牧场场主)病情危笃,随时都有可能断气。父亲见到了他,说,我要死了,你赶来送终,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坐在父亲身边,念了一段佛经。
父亲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你念再多的经,我还是要堕入畜生道的。
林之朴说,你若堕入畜生道,我就求佛祖开恩,堕入我们家的畜牧场,只要佛祖开示,我就能认出你来。
父亲合目一笑说,我决定把畜牧场交你打理时,有人说,你一个大学毕业生,将来是要走高层路线的,怎么可以跟那些畜生打交道?
林之朴说,跟畜生打交道,也能让自己明白做人的道理。
父亲点了点头,就没再睁开眼睛。
父亲立下遗嘱,由林之朴接管自己那座经营多年的畜牧场,此外,还留给他一匹高壮的白马。平日里,他就骑着马去上班,人们都笑称他“白马仙(仙是先生的快读)”。畜牧场里的牛羊每日拉到屠宰场时,他就坐在一边念佛经。他把畜牧场的事务大都交给下面的人去打理,很少过问。环绕他的,是湖山、翠竹、清茶,以及令人称意的散漫日子里的微风。
小镇上的人都说他过的是神仙生活。曾有个醉汉走到他马前,勒住缰绳说,你抬起脚来,让我瞧瞧你的鞋底。
他惊问,看我鞋底做什么?
醉汉说,人家不是说你是神仙,我听说神仙的鞋底是不沾泥的。
他抬起了脚。果然,鞋底没有一点泥土。
畜牧场的生意日见红火,但这位“白马仙”的日子照样过得悠闲自在。他常常跟人说,如果我们有了钱,还会有人给我们送来钱;如果我们没有钱,就会有人从我们身上拿走钱。于是,人们就说,毕竟是财经大学出来的,说话的气度就是不同常人。
不过,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也曾跟一些“不太正经的女人”有过交往。这些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雨,一阵风,顷刻间到来,顷刻间消失,身体中残留的激情也是很短暂。历尽欢娱之后,他每每感觉虚空,就开始读佛经。然而,佛经没有平息他的欲念。多年来,酒杯与女人渐渐损毁他的身体,以致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突然产生了一种厌女症。这一下子,他倒是把自己擺平了。
某晚,他从畜牧场回来,喝了点酒,继续读经。读到一半,心底里空荡荡的,抬头,望见天心的一轮圆月,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位老法师的预言,心头大骇。第二天,他就跑到庆福寺,做起了和尚。他有一个拗口的法名,但小镇上的人们都习惯叫他白马法师。
有人认为,白马法师在家的时候天天念经,出了家也是天天念经,在家出家没什么分别嘛。也有人认为,在寺庙里念经,其力倍增。镇上的人时常会去庙里看望白马法师,一起吃顿斋饭,聊些家常。回来的人都说他的法力见长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座深山里的湖泊。
白马法师吃饭的时候,还会有善男信女送来香金。他的手从来不沾钱,只是拿一只湘妃竹折扇轻轻一捋,就把钱从桌面捋进箱子。有人见了,说这动作真是优雅极了。
高 手
高手不是天生就是高手。高手也有师父。
高手习得绝技之后,师父对他说,你需要面对的,不是你的对手,而是自己。了解自己,就能了解对手。
高手下山之前,杀死了他的师父。于是,高手就成了真正的高手。
高手一直在寻找对手。
高手曾出没塞外,让飞雁胆寒。也曾南下,在秋天,独战落叶般旋舞的剑阵。往往是,他拔剑那一刻,有人被剑的寒光吓晕;出剑之后,有人死于剑的寒气。
高手曾向隐居苏州城的当世剑术圣手发出挑战。他除了下挑战书,还送上了一束野花。剑术圣手说,挑战书我收下了,鲜花就免了。高手说,挑战书和鲜花,你务必收下。这鲜花放你坟头,权作对阁下的敬意吧。
次日夜晚,高手与月亮同时出现在瓦背,惊动了一只乌鸦。剑术圣手的面孔在一把剑的映照下一片惨白。他们缠斗的那一刻,门在风中一开一合。灯笼的微光在黑暗中挣扎。“啪”的一声,门倒在尘埃里。剑光一闪,没入土中。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没有人走近那具尸体。风一吹,死者的怀中掉出了几朵花瓣。
高手低头问,你想把这朵花还给我,还是献给自己?死者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自此,高手没有对手,时常感到孤独,尤其是在有月的夜晚。
某夜,高手从噩梦中醒来,披衣出门,面对空气大声喝问,谁能击败我,就站出来。眼前除了树木,没有人直立着。
我可以。一个低幽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你是谁?高手四顾,没有看到说话的人。
我是你的影子。
高手低头,发现影子正从自己身下分离出来。
影子退至一丈开外,霍然起立。
高手持剑,影子亦持剑。
高手挥剑,影子亦挥剑。
高手刺中影子,他的胸口却有血汩汩涌出。
高手转身离开,走了数步,忽然倒下。影子依旧挺立于尸体上方,发出哧哧的冷笑。
选自《长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