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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冯仑:“前浪”的使命

2021-09-10周琪

中欧商业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前浪冯仑时代

周琪

冯仑最近摘掉了标志性的眼镜,拜医疗科技所赐。躺在手术台上,20分钟不到的时间,不痛不痒,他用夸张的手法形容术后的感觉,活到60多岁的时候重新看到了20岁时的世界,“不一样的明亮度、色彩、饱和度”。

他还琢磨着,等哪天膝盖不行了,再去换一个人工的试试。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依然精力旺盛,录视频节目、写书,当然还有老本行“买卖人”,他的最新身份是品器不动产资产管理平台的创始合伙人。

“企业家冯仑”上一次受到媒体集中关注是2014年,彼时,他退出万通,对外宣称对传统地产失去兴趣。淡出江湖的这几年,他四处奔走吆喝“立体城市”的构想,被王石评价为“像个童话”,还在纽约世贸中心一号楼顶建了一个“中国中心”,这个项目前后花费了16年,赔了钱,但冯仑坚持认为,它在自己做过的地产项目中“牛x”程度排前三,并打算将它作为自己正在写的小说的母题。

即使是具备文字表达功底的人,在决定开始创作一本小说前多少还是会纠结担心,但冯仑不会,犹豫不决不是他的风格,无论做手术、建“中国中心”、写小说都是如此。他甚至不怕无限度拔高读者对这本小说的期待,“这大概是个中国版《教父》《美国往事》的故事”,让人不禁想象,这几个字或许很快会被印成粗体放大,出现在腰封上。

我们不可避免地聊起“前浪”与“后浪”,和张一鸣、王兴、黄峥比起来,冯仑无论是年纪还是所在的行业都很容易被划为“前浪”,但他依然在一刻不停地“折腾”,在兴致勃勃地往年轻人堆里扎,在期待新鲜事物给他的灵魂带来刺激,尽管这并不容易。

以下是《中欧商业评论》和冯仑的对话。

中欧商业评论(以下简称CBR):您之前接受专访说,我们这一代企业家面临的问题不是如何开场,而是如何收场,我想知道您这次做品器是不是一次返场?

冯仑:企业家每一时刻都要应对市场环境变化的挑战,品器实际上就是面对挑战做出一个回应。后开发时代会延续很长时间,一直到人均GDP六七万美元,进入后开发时代,做什么、怎么做、跟谁做,我们这三四年一直在解决这个问题。

地产行业有几个共识亟需达成。

第一,不要再固守地产时代的做法,比如到处圈地开发,金融、政府都不支持,其实政府已经进入后开发时代了,它对房地产的看法不是希望你买地盖房子快速地销售,这一点我觉得所有从业的传统开发商一定要清楚。

第二,要把能力聚焦在运营和资产管理上,也就是说我们要聚焦在做内容上,比如我们围绕大健康来做几个系列产品,就是给屋子里边装内容,而不是做壳。以前我们都是比谁做的面积大,跟建筑行业一样,但是没有内容,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强化的是怎么样在一个有限的空间把运营做好,让它产生比平均水平要高很多的营收,带来空间价值的改变。这是第二个共识。

第三就是科技。在这个过程中,科技有很大的颠覆和助力的作用,包括提升运营效率、引流带客、智能化的全屋系统,对传统开发商来说,颠覆你的可能是家電企业和汽车企业,这些技术对后开发时代的我们是更大的挑战,所以一定要高度重视。

第四,后开发时代没有全能的企业,一定要做自己的细分市场,成为赛道里头的领先企业,比如我们围绕大健康做,物流仓储就不能做了,术业有专攻。

CBR:任泽平最近一句话出圈了,他说地产是最坚强的泡沫,您怎么看?

冯仑:我认为从金融方面去统计可能是这样,但事实上不对,是不是泡沫跟三样东西有关。

经济发展还不到人均GDP 1万美元的时候,当然房价不停地涨,我们第一次调控房地产的时候,房子才3 000元钱一平米,《人民日报》就发文章要调控房地产,但是实际上,真正涨价停下来和慢下来都是1万美元左右的时候。

另外一个就是看政府政策。如果是按照美国这样一套解决住宅的方法,由着市场去折腾,泡沫可以一直待着,但如果像德国,或者像我们今天的政策,泡沫就待不住,一定会被刺破。

第三要看企业制度,如果是国企为主,泡沫就破不了。如果是非常多的民营企业在做,泡沫就可能破。

CBR:为什么会想到看《房奴》这本书?

冯仑:因为“房奴”这件事情说远一点,从工业革命时候就一直有。在工业革命原始积累的时候,血汗工厂的工人住的条件特别差。

这一直是个社会问题,住房是社会公平的一个标志,我也很关注中国年轻人的住房问题。

《房奴》带给我的启发是解决住房这个问题,有两方面的抓手,政府提供公共政策,提供一些基本的住房,另外也在于个人怎样打理自己的人生。

比如说你在上海买套房需要1000万元,一种办法是成为房奴,凑了几百万元的首付,然后开始供房,弄得两口子生活都很紧张,你也可以换个方法,租房子,租房实际上很自由啊,从浦东去浦西也好,从上海到杭州也好,说走就走,对吧?一下子你就生活放松很多,否则你辛辛苦苦工作40年,房子是归你了,可是70年也快到期了,所以是不是房奴不完全取决于社会,也在于个人。

CBR:吴晓波说年轻人负债买房这件事情,其实表现出两个信心,一个是他对社会的信心,相信经济会越来越好,另一个是出于对自己的信心,如果有这两个信心的话,你大可以去借钱买房。

冯仑:开发时代他的观点是对的。

开发时代,GDP从2 000美元一直涨到8 000美元,这个期间你买房都是赚的,所以你才敢贷款,但是后开发时代就不对了,一般的房价都是稳中有降,只有很少数的房子在涨,还都是很贵的在涨。你选择贷款,最后是会有一个房子,但是要准备好承受房价下跌带来的财富风险。

比如环北京这一带,房价跌剩1/3,原来500万元的房跌剩100多万元了,可是你贷了300万元的款,怎么办?按照新的《民法典》,银行收走。

所以晓波讲的逻辑在开发时代是对的,进入后开发时代,很多逻辑都改变了。

CBR:作为民营企业家,您如何看待如今的市场环境?

冯仑:其实不光是房地产,整个中国做生意的环境越来越好,其中的一个主要标志是法治。我1991年创办公司的时候,中国关于赚钱的法律一个都没有,1993年才有《公司法》,一直到现在有将近300个和赚钱有关的法律。

今天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规则可循,按规则才能出成绩,刘翔要在村里跑,谁知道他能拿冠军呢?

第二个标志是科技。你不管做哪一行,新创业的人对于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这些技术运用得好,获客成本就低,服务就更好,这些都是过去做不到的。技术让你跟客户之间的交流几乎零成本,为所有人创造了非常公平的竞争环境。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志是市场环境好,如果把创业比作生孩子,备孕就开始有人教你,生下来以后产康中心、幼教,一直到大学,多少人教一个孩子。

我們早期“生孩子”就跟庄稼地里似的,胡乱生了没人管。现在创业有很多人教你,有创业中心导师,有商学院,有政府,所以就不断出现民营企业的奇迹,马云、黄峥、张一鸣,一个比一个厉害。

CBR:但我很好奇您对刚才提到的这一代企业家抱着怎样的心态,会有点羡慕嫉妒恨吗?

冯仑:没有。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就相当于过去江湖上说大哥也牛X过,为什么?大哥是打群架时候牛X,现在不行了,讲法治了,当不了大哥没办法了。

每个人最厉害的时间大概是20岁到50岁这一段,过了这段时间就是后边人的时代,比如说,今天我们周围这些企业家,跟我差不多一茬,我们现在就面临一个选择,我们使劲一干就干成过去。

越使劲越干“坏”,为啥?干成过去了。比方我们地产行业你一使劲干成开发公司,是不是死得更快?但是你知道今天20多岁的年轻人一干就是未来,比如说贝壳一干三四年市值是万科加恒大,这就像30年前,我们那时候一干就是未来,因为没有人敢干,对吧?时间一过,你就快变成“过去”了,但是“前浪”有“前浪”的玩法。

CBR:“前浪”的使命是什么?

冯仑:其实现在我们基本上做三件事情。第一就是对自己的企业做转型,要么交出去,要么卖掉,要么自己革自己的命,自己改造自己,无非就三种可能性,当然破产也是一种可能性。第二件事情就是做传承,如果第一件事懒得做,就抓紧做传承。第三件事做公益。比如我这20年多一点,做了22家公益基金,有很多时间在做公益慈善,另外我当然还有一件事情叫表达,我觉得这是公益的一种。

CBR:表达是公益的一种?

冯仑:当然。你为什么要表达?你不是希望大家好吗?因为我没有发牢骚,骂人是为了自己爽,但我的表达都是希望大家好,所以我把它当公益的一部分。这个事情就可以做很久,一直做到八九十岁都可以。

这些事年轻的张一鸣他们现在顾不上做,他们还在爬珠穆朗玛峰,我们爬过一次,歇会儿,只不过我们以前的山峰没他们现在爬的高,去整理爬山过程中的一些东西分享给大家。

CBR:会在乎他们听不听吗?

冯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20多岁的时候也不听。另外我知道这个社会不断进步,特别是技术带来的进步,你年龄大了你就有劣势,必须要清楚这一点。

CBR:公众号“冯叔风马牛”喜欢用企业家人生反转,大起大落的故事标题,您觉得未来人们会用这样的标题写您的人生吗?

冯仑:虽然标题不是我起的,但这样也挺好,因为大家期待看到人生反转,它更励志,更能反映生活的真谛和残酷的一面,如果都是“今天活得很幸福,明天更幸福”,没人看。至于我自己的人生,不知道,因为没活完,还有20年,不定什么时候就“翻车”了呢?

现在来看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反转,因为你在商业上登上最高峰的机会已经过去了,对吧?现在要写反转,对象都是快手、抖音这样的公司,一般就是正常遇到点挫折,比如突然得个癌症、遇个车祸。

死是没法选择的,都要去的地方,只是去的方法不同,所以我大体上未来20年也没什么可大起大落的。

CBR:您会假设自己和张一鸣同一时代,晚生二三十年的话会成为他们吗?

冯仑:不会。即使我今天跟他们一样大,也不会变成他们。这跟每个人创业的基因有关。第一,他们是写软件的理工男;第二,他们家里是做生意的;第三,他们中很多人都在国外的公司待过,他们创业都是从做产品、做软件开始的。

我不一样,我是社会人,学文科的,打死我也想不到去写软件。李东生为什么能做电视,他们班有仨做电视的,华南理工大学,做创维、康佳和TCL的是一个班同学,这是“基因”。

做房地产的大部分都是社会人,熟悉社会资源,整合政商关系,是吧?理工男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花时间,就在家写软件,比如有一个小男生做了美柚App(一款记录经期的App),快上市了,代码的世界就是这样。

CBR:经历过那种草莽创业、野蛮生长的时代,您现在看这个时代,比如泡泡玛特这样的公司,还会有荒唐感吗?

冯仑:我跟王宁(泡泡玛特创始人)也认识,第一次见到他,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你们这叫成人用品。他说不是,我们叫成人玩具,我说用品是个大概念。我听到的故事、经历的故事中,匪夷所思的太多了,确实会有很多荒诞感,但是我也很开心,人生有这么多可能性,我看到了经历了,所以我也不愿意辜负它,我会把它写在小说里。我的小说名字叫《自由塔》,大概是一个中国版《教父》《美国往事》这样的故事。

CBR:您虽然还是一个工作人的状态,但同时又有一种出世的或者说是旁观者的视角,它们是怎么同时存在的?

冯仑:这跟我的知识和教育背景有关,因为我读了很多人文、历史、法律、政治的书。赚钱真的是我后天学的,做学术、做翻译是“童子功”,所以自然对身边事有一种旁观者的感觉。我既是演员,又当观众,有时扎进去好好演,有时跳出来看自己。我常开玩笑说自己像个妇产科医生,看惯了一切,依然相信真爱。充满激情地生活是本能,退回来去思考是理性。

CBR:汪建说要活120岁,王石把体脂率练得那么低,您对健康或者说“活得久”这件事有执念吗?

冯仑:我没有,我主要(追求)开心、放松、自然,既有平常心,又有同理心,才会有正常态。

你要是老把自己定义成跟别人不一样,就会很辛苦。按《道德经》的说法,你不是个东西就是好东西,无就是一切,是就不是。我只要变成“无”就开心了,没有任何身份角色就觉得很舒服。

CBR:但是现在不都要立“人设”吗?您不给自己立“人设”吗?

冯仑:那是商业需要,但我自己其实没有这么做。我胡说八道几十年,他们叫这“人设”,我自己“没设”,我没故意这样,我觉得这么说话舒服就可以了,而且没伤害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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