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是早晨

那是我14岁时发生的故事。

因为迁居，我换了一所新学校。开学的第三天，数学老师搞了一次摸底考试。我从小学开始就对数学很感兴趣，再说这次摸底考试的试题并不难，我很顺利地做完了全部题目。第二天公布成绩，我得了满分，而同桌——那个眉清目秀的班长乐嘉秋得了99分。我比她高了1分，排名第一，她当然只能排名第二了。当那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秦老师宣布完名次，同学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时，我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飄飘然就像被捧上了云端。

就在这时，乐嘉秋举手要求发言，她站起来说：“秦老师，沈石溪同学是因为作弊才得满分的。昨天考试时，他先是问我借橡皮，后来又说忘了带量角器，一会儿又说钢笔没墨水了，好几次找借口偷看我的试卷，我觉得这不是他的真实成绩。”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是的，我向她借过橡皮、量角器、墨水，甚至还索要了一张草稿纸，但我扪心自问，我的两只眼睛始终规规矩矩，从没朝她的试卷瞄过一眼，更别说作弊偷看了。我的脸通红，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我没有……”

教室里静得像关严了门的冷冻仓库，我惶惑地四下望去，只看见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就像一只只愤怒的马蜂，从四面八方飞来蜇我。

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秦老师，祈盼她能主持公道。秦老师走到我面前，说：“沈石溪同学，我要告诉你，你的眼睛生得很大。嗯，还有点儿漂亮，但如果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用来偷看别人的试卷，以为眼睛大，偷看方便还不容易被发觉，那就大错特错了，大眼睛就变得不漂亮了。”

我明白了，乐嘉秋是班长，又是班里的尖子生，聪慧好学，在班里威信很高，她的话，不仅同学们深信不疑，就连老师也不会怀疑。唉，秦老师也是刚刚才认识我，对我还很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虚，背也驼了，脖子也缩了下去，头也低垂到胸口了，猥琐得像个真正的小偷。我想，我不应该这么窝囊的，我应该理直气壮地站起来为自己辩解，但遗憾的是，我本来就腼腆，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这时候更是心乱如麻，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我没……我没有……”

秦老师嘴角漾起一丝讥笑，说：“沈石溪同学，你别再说了，好吗？”

这以后，我一上数学课就无端地紧张起来，脖子僵硬地扭向一边，以免同桌乐嘉秋又要怀疑我偷看她的作业;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秦老师那张表情生动的脸，猜测她是不是对我转变了看法;我竖起耳朵听四周的同学有没有在说我的坏话……虽然45分钟的数学课我坐得非常端正，但老师讲了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再后来，一上数学课，我就会心生恐惧。我的数学成绩极速滑坡。期中考试，我才考了48分，破天荒地挂了“红灯”。秦老师拿着画满叉号的考卷扔在我的桌子上，生气地说：“我想，这才是你的真实成绩！”

这不及格的期中成绩，也是一条有力的证据，证明那个满分的确不是我的真实成绩。

当天夜里，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想，一个人到了新环境，给大家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好比定音锤，我却一锤子锤出了刺耳的噪声;我想，我怕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秦老师和同学们对我的坏印象了，我这辈子算是让乐嘉秋这个漂亮的同桌毁了;我想，我应当实施报复，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想，我应该用粉笔在她背上画条蛇，隐喻她就是专门害人的美人蛇……

我虽然脑子特别活络，一分钟就可以想出许多个坏点子来，可我向来胆小如鼠，只敢意念“犯罪”，从不敢付诸行动。我想，要是我正在做报复她的坏事时，突然被人发现，岂不是恰好证明我曾经偷看过她的试卷？

唉，怎么办？我觉得我的人生道路一片黑暗，找不到一丝亮点。我涕泗滂沱，就像开了闸的水库……

突然，我发现奶奶迈着粽子似的小脚来到我的床边。她慈祥地摸摸我的额头，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是早晨！相信奶奶，一觉醒来是早晨！”

奶奶的语调平和沉稳，透出饱经风霜后的练达与睿智：奶奶的满头银发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宛如一盏指路的明灯。她老人家并不知道我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烦，她不来询问，她只是把一个信念传授给了我，而这个信念是她用一生的坎坷与磨难换来的。

奶奶的大半辈子都泡在苦水里，爷爷从宁波乡下到上海学做生意，她一等就是十几年。奶奶40岁时，爷爷和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两人又锒铛入狱。几乎是一夜之间，奶奶满头乌丝变成了一头白发。她和我母亲一起，靠给人绣花，靠给人帮佣，靠典当极有限的家当，靠捡拾菜叶，苦苦支撑着这个家，把当时只有两岁的姐姐和还在襁褓中的我抚养长大。在凄风苦雨的漫长岁月里，这句“一觉醒来是早晨”，像一根结实的精神拐杖，支撑着她一次又一次由绝望走向希望。

那天晚上，我咀嚼着奶奶这句平平淡淡却又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的话，很快酣然入睡。

第二天，我精神饱满地来到学校，我不再理会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专心致志地听秦老师讲课，我把巨大的精神包袱卸下来，当成柔软的坐垫坐在屁股底下。我的数学功底本来就好，一发奋，掉下来的成绩很快就像点燃的火箭似的嗖嗖往上蹿。

一晃，到了期末考试，临考数学时，我十分平静地要求秦老师允许我临时换一下座位。我的理由是，我不希望同学们对我产生新的误会。得到秦老师的允许后，我在讲台旁独坐一桌。面对散发着油墨香的考卷，我心里明亮极了。我潜心演算每一道考题，做得又快又好，第一个交卷，又是一个漂亮的满分！不知是上天的故意安排还是某种巧合，乐嘉秋又是99分，以1分之差再次排名第二。

寒假里的一天，我清早到菜市场帮奶奶卖鱼刮鱼鳞，正巧遇见打扮得像个公主一样的乐嘉秋迎面走来。我衣衫陈旧，两只手沾满了鱼鳞，羞于见人，想扭头装作没看见她，她却主动跑过来跟我打招呼，脸红得像盛开的夹竹桃，她讪讪地说：“看来，数学摸底考试时……我确实是误会你了。”

“人嘛，总有误会别人的时候，也总有被人误会的时候。”

“我好后悔，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别别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一觉醒来是早晨。”

初中毕业后，我离开了家乡，走南闯北，饱经风霜，但每一次在我困难的时候，我就想起奶奶说的这句“一觉醒来是早晨”，于是，我又恢复了自信和勇气，振作起来继续与命运搏斗。

摘自《爷爷的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