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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奥州小道》看芭蕉的郊外志向

2021-09-10李嘉珍

文学天地 2021年5期

李嘉珍

摘要:松尾芭蕉是江户中期著名的俳人,他独创的“蕉风”对日本文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芭蕉在鼎盛时期从江户市中心隐居至深川郊外,并去全国各地徒步旅行。他选择隐居和徒步旅行的生活与自身的郊外志向有很深的联系。尤其是纪行文的集大成之作《奥州小道》更是悉数尽显了芭蕉的郊外志向。

关键词:松尾芭蕉 奥州小道 郊外志向 不易流行

松尾芭蕉是江户中期有名的俳人,在其作品《奥州小道》中集大成地阐述了他的“不易流行”的理念。但是,在阅读《奥州小道》的时候,笔者产生了四个疑问。首先,芭蕉为什么在刚刚结束了《更科纪行》之旅的时候,就选择了卖掉芭蕉庵,开始《奥州小道》之旅呢?芭蕉在《奥州小道》的开篇部分明明仍表露出留恋之情,为何立即开始了下一次旅行呢?第二, 芭蕉为什么要追寻古人的足迹,以及是如何追寻古人的足迹呢?第三,从地图可以看出,奥州小道之旅的路线都是经过十分偏僻偏远的地点,那么芭蕉为什么特意去到这样的地方呢?最后,芭蕉在《奥州小道》的正文中对许多隐者和平民的描写又有什么目的呢?

因此,本文就对在《奥州小道》中登场的风景和人物进行再考察,探讨一下芭蕉的郊外志向以及芭蕉的郊外志向与前面的疑问之间的关联。

1、芭蕉的人生志向

松尾芭蕉是江户时期著名俳人,一生中创作了众多优秀的作品,在俳坛是不可被忽视的重要人物。笔者认为,芭蕉的人生大体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分别是侍奉藤堂良忠时期;学习俳谐时期;隐居深川芭蕉庵时期;以及在全国徒步旅行的时期。在这四个时期中,芭蕉的人生志向也各不相同。

芭蕉在《幻住庵记》中这样总结了自己的一生:“(认真回顾自己这一生,有段时间羡慕为官并拥有领地之人。有段时间想遁入空门,但最后却投身于前路未知的艰苦旅途、醉心于自然风物,如此无才无能的我竟将俳谐作为毕生之事业。)”。 也就是说,芭蕉最初的目标是立志为官,结果却走上了花鸟风月的俳谐之路。接下来,在介绍芭蕉四个时期的基本情况的基础上,笔者将试着分析芭蕉人生志向发生的转变。

首先是侍奉藤堂良忠的时期。芭蕉从十几岁起作为侍童开始侍奉伊贺上野城领主的儿子藤堂良忠,和良忠一起师从京都的北村季吟,开始结下与俳谐的不解之缘。这个时期的芭蕉“认真回顾自己这一生,有段时间羡慕为官并拥有领地之人。”(《幻住庵记》)可以看出这个时候,松尾芭蕉已经表现出了对于做官出仕的愿望了。但作为侍童而并非武士的芭蕉想要出人头地是十分困难的。虽然与下一代城主虽然身份悬殊,但芭蕉和良忠一起师从北村季吟学习俳谐,年龄相仿的二人之间友情不断加深,这给了芭蕉入世一定的机会和希望。然而,在芭蕉23岁时,也即宽文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良忠不幸逝世。失去了强有力的依靠,也意味着芭蕉丧失了作为武士进入仕途的机会,于是他放弃了出人头地,选择离开了藤堂家。

第二个时期是学习俳谐的时期。良忠离世之后,芭蕉在上野短暂逗留便前往京都学习俳谐。29岁时芭蕉自费出版了第一部句集《合贝》(原名『貝おほひ』),开始作为青年代表占据了俳坛的一席之地。针对芭蕉的自费出版行为,井本(1968)认为“自费出版需要相当多的经费,经济并不宽裕的芭蕉做出此事,足以看出他为了在俳坛推销自己而煞费苦心。” 换言之,如前文所述,作为武士出人头地的梦想破灭之后,芭蕉开始以专业俳谐师为目标并积极行动。此后,芭蕉前往江户,参加了在江户举行的俳谐活动,并以此为契机结识了西山宗因。早已厌倦了贞门俳谐的芭蕉十分赞赏属于谈林俳谐的宗因流俳谐并开始学习谈林俳谐。35岁时,芭蕉成为了专业俳谐师并定居于江户俳谐的中心区日本桥。从这个时期开始,作为俳谐师的芭蕉,其人生逐渐稳定下来并创作了多部发句集。

第三个时期是隐居深川时期。延宝八年(1680年)冬天,37岁的芭蕉离开居住了9年的江户,隐居于郊外的深川草庵(后来的芭蕉庵)。关于芭蕉隐居深川 的理由众说纷纭。但笔者认为芭蕉隐居深川更多的是出于文學考量。根据楠元(2010)所说,“延宝中期江户俳坛的中心集中在内藤家。延宝八年开始,内藤家的中心人物幽山与芭蕉完全决裂,互相拒绝对方。在这种情况下,芭蕉只能放弃作为俳谐宗匠的权益并退出了江户俳坛。“此外,芭蕉居住在江户期间,江户俳坛多是“滑稽的机智”“华丽”的俳句。面对这种现状,芭蕉认为在江户俳坛并不能创建自己提倡的“侘寂”的俳谐世界,也无法营造一个吟咏静寂自然之美的世界,为了追求俳谐的新意,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江户,隐居深川。

最后一个时期即是徒步全国的时期。隐居深川的芭蕉在41岁时,以回故乡为亡母扫墓为契机开始了旅程。在这次旅程期间,芭蕉创作出《野晒纪行》,逐渐创立芭蕉独有的“蕉风”俳谐世界。此后,芭蕉将自己的旅行经验文学化,先后创作出《鹿岛诣》《笈之小文》《更级纪行》《奥州小道》等纪行文,不断地向“蕉风”中注入新内容。尤其是在《奥州小道》中,芭蕉彻底践行反世俗的隐者生活,追求纯粹的风雅,将旅行的经验浓缩至“日月乃百代之过客…”的开头句之中。

从开始热衷于俳谐创作到隐居深川和徒步旅行,在这两个时期里,芭蕉不仅有意离开都市,隐居至人迹罕至的郊外,而且还多次前往偏远的乡土地区旅行。也就是说,芭蕉并不仅仅满足于隐居郊区,反而有意去往更加偏远的边陲地区,笔者认为这与其郊外志向有很深刻的关系。

2、从《奥州小道》看芭蕉的郊外志向

芭蕉在《笈之小文》中解释了徒步旅行的目的是「山野海浜の美景に造化の功を見、あるは無依の道者の跡をしたひ、風情の人の実をうかがふ」,即:饱览山川美景、追寻隐者足迹以及探访风雅之人。下面笔者将从这三个方面来分析《奥州小道》所体现的郊外志向。

2.1 饱览山川美景

在《奥州小道》中有大量描写自然景物的章节,可以看出芭蕉对于偏远地区的绝美风景毫不吝啬赞美之情。

在《松岛》篇中,芭蕉面对被称为扶桑第一美景的松岛时,连声赞叹「凡、洞庭·西湖を恥ず」(纵然与洞庭、西湖相比,也毫不逊色)、「浙江の潮をたたふ」(潮起潮落也堪与钱塘媲美)。紧接着,更是利用汉诗文调的对句,接连化用了杜甫、苏轼的诗句来极尽赞美之词。例如,「児孫愛すがごとし」(如抱子拥孙)一句来自杜甫的《望岳-西岳华山》首联“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并且感慨道「造化の天工、いづれの人か筆をふるひ、詞を尽さむ」(鬼斧神工,彩笔难绘,诗赋难描),由衷地赞赏大自然摄人心魄之美。笔者认为芭蕉面对美丽的自然景致时所抒发的情感以及写下的诗句正好与他所强调的「松の事を松に習へ、竹の事を竹に習へ」相呼应,即用心去感受面前的事物,怀抱“诚心”不加修饰地抒发心中所感,这正是芭蕉所提倡的“风雅之诚”。紧接着,后半部关于雄岛矶的描绘更是充满风雅情趣。“松林深处,似有人居住,落叶、松果的缕缕青烟,冉冉升起且飘荡在一处草庵上,那副恬静、安闲的情景吸引着我,不由得径直走去”。松林、落叶、青烟、草庵,一系列的意象共同构成了一幅恬淡、安适的画面,与芭蕉所追求的风雅情趣相吻合,也难怪芭蕉会深受吸引不由自主前去一探究竟。

再者,在《象泻》篇中,芭蕉开篇便以“走访过无数山川海陆的秀丽风光,但象泻的旖旎美景却更撩我心”表达了对于象泻美景的赞赏之情。紧接着,在霏霏细雨中沿着海岸而行的芭蕉又写道“在暝暝中摸索前进,领略着‘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妙趣,也联想雨霁天青的妖娆景色”。面对着象泻不同于平日的风情,芭蕉借用了苏轼的“山色空蒙雨亦奇”表达了对于眼前别致景色的喜爱以及能够感受到不同妙趣的欣喜之情。芭蕉还将象泻与松岛的景致进行对比,认为“松岛像妙龄女郎,笑靥明媚,春风满面;象泻则双黛微蹙,寂寥凄清,宛如幽怨西施”。将自己眼中的象泻与松岛的不同风情做对比,写出了对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美景的喜爱。

不论是松岛、雄岛,还是象泻,都是位于远郊的美景。松岛位于陆前,即今宫城县仙台湾中部,有260余个岛屿,多为由海水侵蚀而成的奇岩怪石,雄岛即是位于此岩质海岸的孕育而出的岛屿上。象泻位于羽后,即今秋田县西南部的日本海岸边。遗憾的是在文化元年(1804)年的大地震中因地盘隆起而消失,如今已经无处寻觅泻湖之景。芭蕉在此次旅途中尽访远离江户的北部风景,行之所至皆为远郊之地,体现了芭蕉的郊外志向。

芭蕉饱览名山大川的风景,并留下诸多精彩篇章,通过回归自然、感受自然的方式,重温自然景致带给自己的欣喜与感动,最终将这种感动运用到创作之中,用创新的表达方式或别有新意的意象为“蕉风”注入了新风,更展示了自己所推崇的“风雅之诚”的理念。

在芭蕉的笔下,面对美丽的自然风光是需要带着“诚”去用心感受的,唯有亲自去见识自然、用心去感受自然,才能体会到蕴藏在自然中的“风雅”与情趣,才能向俳句中注入“风雅”。可以说芭蕉的郊外志向,在面对大自然时展露的淋漓尽致。

2.2 追寻隐者足迹

井上隆明(1991)认为“对芭蕉来说,前往北方的旅程,是追忆能因和西行,再次体验古人旅愁的回归之旅”、“奥州小道的前半部分让人想起了能因,而后半部分则让人想到了西行”。

根据芭蕉在《笈之小文》中所说的「あるは無依の道者の跡をしたひ」(追寻隐者足迹)以及上述先行研究可知,芭蕉在选择《奥州小道》的旅行目的地时,很大程度上考虑的是文人隐士曾探访、居留过的场所。

追寻自己所仰慕的文人雅士的脚步,去见识先辈们早已见识过的风景,体会先人眼中的风雅情趣并发掘风雅之物的新意,体现的正是芭蕉所推崇的“不易流行”观。自然景观中所蕴含的风雅情趣属于“不易”之物,历经千百年来依旧如故,而文人雅士们对同一景观的感受不尽相同,且吟咏同一景观时的遣词造句也各不相同,这就是芭蕉所说的“流行”。正是“流行”的存在,才为“不易”之风雅注入新的生命力,使“不易”之风雅历久弥新。

例如,在《杀生石 游行柳》中,芭蕉除了前去观赏传说中的“杀生石”以外,还提及西行法师曾吟咏过的柳树。西行法师笔下的柳树是“溪水清清过柳荫”,而慕名观赏这棵知名柳树后,芭蕉写出的俳句意象是“柳下伫未觉,少女已插一片田,依依不忍别”。面对同一景致,西行从清澈的溪流与柳树中感受到了恬静和谐的风雅,而芭蕉却从插田的少女以及柳树中感受到了动态且充满活力的风雅。两者都感受到了风雅,但对于风雅的体会和描写却不尽相同,这就是芭蕉所提倡的“不易流行”。

在《立石寺》中,芭蕉拜访了慈觉大师建造的立石寺,并盛赞“是及其清雅静谧之地”。随后攀登山上的殿堂,在到达佛殿后感叹“四周清幽沉寂,爽气沁人心脾”,并留下俳句“山幽寺愈靜,蝉鸣声入岩”。芭蕉在拜访古迹之后,将外界清雅幽寂的景致与自身澄澈爽快的心境巧妙地融合进俳句里。从险象环生、提心吊胆的尿前关,到稍事休息、平复心情的尾花泽,再到清雅闲适的立石寺,“渗入岩石中的蝉鸣声“不仅仅是对外部环境的如实描写,更是对这一路走来逐渐变得恬静安然的心境的一种写照。

此外,在前述内容中涉及到的《象泻》中,芭蕉也提及在能因岛隐居三年的能因法师和吟咏过古樱树的西行法师。“次日,雨霁天晴,旭日东升。我们泛舟象泻,先到能因小岛,前去瞻仰能因法师隐居三年的旧址。再抵对岸,观赏西行法师吟诵“钓鱼小舟花上行”的古樱树,苍劲挺拔,恰似丰碑”。

在此次旅途中,较多篇章与著名的文人隐士有所关联。不论是西行法师、慈觉大师,还是能因法师,都是推崇古风的文人隐士,都曾游历四方,留下许多名篇佳作,把旅行与创作和歌融为一体。诸多名篇的诞生都是在远离都市的遥远边郊,在人迹罕至的名山大川之中。芭蕉追随前人的足迹区访问旧址,因此芭蕉的步伐也愈发深入郊外。深知行路难的旅人,仍要一心探访古迹,不仅仅出于对前人风雅情趣的欣赏和赞叹,还在于芭蕉想要通过重访名胜古迹,尝试从新的角度去发掘风雅,给俳句注入新的生命力,这一点更是体现了芭蕉的郊外志向。

2.3 探访风雅之人

在《宫城野》中,芭蕉听闻“闻此地有一画师名曰加右卫门,慕其风雅,结为知己”。芭蕉听闻对方是风雅之人,便主动拜访结交。在离别时芭蕉对于加右卫门的风雅情趣更是大为赞赏,写道:“加右卫门相赠松岛·盐釜等地的图绘,并以两双草鞋作饯别之物,鞋带乃是藏青色。其风雅情趣至此表达得淋漓尽致”。对于加右卫门的风雅情趣,芭蕉不吝赞美之词,既表达了对加右卫门的欣赏,同时也反映了芭蕉对于风雅情趣的热爱。

在《杀生石 游行柳》的开头,芭蕉离开黑羽山前往杀生石时有一马夫相送。在返回前马夫向芭蕉求一首俳句,对此芭蕉感慨道:“一乡间马夫,竟有如此雅趣”,欣喜之余当即写出俳句并爽快赠送给马夫。风雅情趣一般存在于文人隐士之间,未曾想到在偏远之地的马夫竟然也有风雅情趣,不禁让芭蕉深感意外。

此外,在《福井》中,芭蕉前去拜访曾有过一面之交的知名隐士等栽。十年未见,芭蕉一路打听住处,对于等栽的住处芭蕉如此描写:“走到街心一僻静处,见一简陋小屋,墙上爬满了葫芦蔓、丝瓜藤,茂密丛生的鸡冠花和笤帚几乎遮住门户”。等栽的住处僻静、简陋、朴实又充满生活气息,平淡中带有风雅情趣,不负知名隐士的盛名。在文末,等栽听闻芭蕉要赶往敦贺港观赏仲秋明月,便“卷起裙裤,兴致勃勃地在前引路”。根据芭蕉的描述,隐居陋室、醉情于山水的风雅之人等栽的形象跃然纸上。

在《末松山》中,芭蕉拜访宝国寺、在盐釜海岸散步,领略了大自然的曼妙风景之余,夜晚竟还遇上盲人法师说唱奥州净琉璃,让芭蕉忍不住赞叹“那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高亢曲调,久久地回荡在枕边,别有韵味。这种边塞风情,令人留恋难忘”。

除去上述风雅之人,芭蕉一路还遇到众多热爱俳句的风雅之士。在《尾花泽》中,芭蕉前往尾花泽拜访了俳号为“清风”之人。对于清风,芭蕉赞赏道“彼殷富而不卑俗。在京即常来往,善解羁旅之心”,盛赞其虽为富商,却不落俗套。在《最上川》中,芭蕉在旅至最上川时写道“此地犹存古俳谐遗风,追慕昔时繁荣之景,芦角一声,慰僻地之民心,俳谐古风,化风雅之情思”,并受众人邀请,作连句一卷。最后感慨“奥州之行,至此可谓雅兴至极”。在《金泽》中,芭蕉在金泽偶遇俳号为“何处”的大阪商人,并出席知名俳人一笑的俳谐追悼会,可谓雅趣盎然。

在《奥州小道》中,探访风雅之人的篇章还有很多,鉴于篇幅有限,在此不一一列举。芭蕉用大篇幅记录了此次旅途中所遇见的风雅之人以及风雅之事,常与其或相逢于路途,或相聚于远郊,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体现出芭蕉探访隐士雅人的郊外志向。至此,奥州之旅的第三个目的也顺利实现。

3、芭蕉的郊外志向

井上隆明(1991)指出郊外志向是指“风雅文人们对于都市的状况感到失望,进而离开都市移居郊外的倾向”。他认为,“江户中期,都市的政治、经济甚至文化已经失去了新兴时期的活力,文人中开始出现都市怀疑派,郊外志向不断加强,他们甚至在郊外开辟了新的艺术村。”芭蕉最初居住在都市的俳谐中心区日本桥附近,而后却选择隐居江户郊外的深川进而徒步旅行全国,去往越来越偏僻的地区,他的选择正是不断增强的郊外志向的体现。芭蕉的郊外志向在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下产生,又为后续“蕉风”的成熟与发展奠定了基础,对芭蕉的俳谐生涯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同时,芭蕉在徒步旅行全国途中,先后创作出一系列优秀的纪行文,从中足以看出芭蕉强烈的郊外志向。

3.1 郊外志向与相关纪行文

笔者认为,除了蕉风的集大成之作《奥州小道》,芭蕉的郊外志向已经体现在其徒步旅行时期所著的众多纪行文中。芭蕉在旅行中先后著有《野晒纪行》(1685年)、《鹿岛诣》(1687年)、《笈之小文》(1688年)、《更科纪行》(1688年)、《奥州小道》(1689年)等纪行文,无一例外体现了芭蕉的郊外志向。本节笔者由此推开探讨芭蕉的郊外志向。

《野晒纪行》成书于1685年,是芭蕉的第一部纪行文。这部纪行文记述了芭蕉于贞享元年(1684,甲子年)阴历八月从江户出发旅行,沿东海道而上,去伊势,回故乡伊贺,前往吉野山、美浓大垣、尾张热田、名古屋,年末再次回乡,然后去奈良、京都、大津、热田、名古屋,过木曾路、甲州路,于翌年四月底回到江户,历经九个月的旅途见闻。由沿途所经之地可以看出,芭蕉在此时已经开始尝试向远离京城区域迈出旅行的步伐,其郊外志向已然冒头。据阿部喜三男(1970)介绍,芭蕉此次旅行的目的是回故乡给亡母扫墓同时拜访木因,因此作品前半部悲怆色彩浓厚,而后半部则逐渐展现了此前作品中很少看到的“风狂性”。作品前半部中写道“听得猿声悲,不堪弃儿秋风啼。马背蒙眬眼,惊醒晓萌残”。“弃子”“残梦”“远月”等意象,无不体现了一种悲愁哀伤的心境,但后半部中“今晨雪景多清朗,马也情趣细端详。海边暮色薄,野鸭声微白”,同样写“马”,所体现的心境却迥然不同,由悲转而超脱轻快。可以说芭蕉在踏上旅途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尝试以超俗、风雅的“风狂性”来进行创作的觉悟,因此这部作品也被视作芭蕉尝试创立“蕉风”所踏出的第一步。在此旅途期间,芭蕉独有的俳谐风格“蕉风”最终得以确立。

《鹿岛诣》则是贞享四年(1687)八月十四日,芭蕉和弟子曾良、宗波赴常陆国鹿岛赏月旅行途中所创作的作品。鹿岛即常陆国的鹿岛神宫,今茨城县鹿岛町。从旅途的目的地来看,《鹿岛诣》中芭蕉的旅途已经比《野晒纪行》更加往北,更进一步远离了都市中心。这一点体现出芭蕉的旅行选择越来越倾向于郊外,其郊外志向已经可见一斑。因此,这部作品被认为是芭蕉正式创作纪行文的开端。

这部作品前半部分以文章形式,后半部分由俳句形式组成。在文章开篇,芭蕉写道:“京都之贞室往须磨之滨赏月,吟咏‘松树明照眼,三五夜中月团團,追忆中纳言’。念此风流之士何等雅趣,乃于今秋意欲前往鹿岛赏月”。阿部(1970)认为,在这部作品中逐渐开始出现拟古调文风,带有情趣性、古典性,甚至还出现了谣曲等元素,更加明确地体现了芭蕉追求“风狂性”的意图。

结束《鹿岛诣》的旅途之后,同年十月芭蕉再次踏上旅途并创作了《笈之小文》。《笈之小文》记述的是芭蕉从江户到故乡伊贺过年,并于翌年(元禄元年)偕门人杜国去吉野、高野山、和歌浦、奈良、大阪、须磨、明石的旅途所见。从地图上可见,《笈之小文》的路线比起《鹿岛诣》而言是向西展开的,旅途路程更长,途径地点也更加分散。芭蕉的郊外志向在这部作品中也有所体现。阿部(1970)指出,“这次旅程的特色在于稳定下来的风狂性开始逐渐展开以及芭蕉不断变高的声望”。在这次旅途中,芭蕉所至之处皆大受欢迎,可以说芭蕉在尝试丰富“蕉风”内涵的同时又顺势宣传了“蕉风”,扩大了“蕉风”的影响力。

紧接着芭蕉再次踏上《更科纪行》的旅途。《更科纪行》记述了贞享五年(1688),芭蕉从京都经近江、美浓到尾张,八月与越人经木曾路去更科,然后经沓挂、碓冰岭回江户的旅途所见。井本(1970)认为,芭蕉在结束《笈之小文》的旅程之后,深感自身的创作灵感出现停滞,因此有意前往门人稀少之远郊,力图使“蕉风”出现新一轮的飞跃。因此,此次旅途芭蕉携两名弟子同行至并无相识者之地,是一次无人欢迎接待的远郊孤独之旅。芭蕉写道:“几度送别后,终入木曾秋。四门四宗善光寺,清朗明月唯一处”,无一不流露出孤独寂寞的无常感与怀古感。这次旅途被认为是《奥州小道》的前奏曲,为后续的《奥州小道》之行定下了基调。

结束《更科纪行》之后,芭蕉仅在江户逗留7个月便再次踏上旅途,在这次旅途中芭蕉最终创作了纪行文的集大成之作《奥州小道》。历经多次旅途、不断尝试创新“蕉风”的芭蕉,在此部作品开篇便写下:“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岁月往返亦如旅人。舟子船头度生涯,驭手执辔迎花甲,亘古至今,骚人墨客客死他乡者不知凡几”,开篇便充满无常感、孤独感的基调,表明自己即将效仿古人踏上漂泊之旅的决心,郊外志向展露无遗。据阿部(1970)分析,在这部作品里芭蕉创作的五十句俳句中,至少有三成作品使用了拟人手法、挂词和缘语、破调句等创新手段,由此可以窥见芭蕉力图不断改革创新“蕉风”的意图。

这五部作品无一不反映了芭蕉试图开创俳句新局面并身体力行去革新俳句的意图,这一行为与芭蕉当初因为厌倦逐渐模式化的俳谐而离开江户隐居深川的行为相契合。换言之,从芭蕉开始流露出郊外志向开始,便开始有意远离都市、不断去向更偏远的荒野山村,尝试通过重新感受自然、寻找新灵感的方式去寻求俳句的新方向,同时“蕉风”基本精神之“不易流行”与“风雅之诚”也贯穿作品的始终,与芭蕉回归自然、感受自然、追求风雅、寻求突破的郊外志向相呼应。

3.2 郊外志向与“蕉风”

“蕉风”的基本精神为“不易流行”和“风雅之诚”。芭蕉的弟子服部土芳将芭蕉所主张的俳谐之“诚”解释为“无论是所见还是所闻,将作者所感融入俳句的创作之中,这就是俳谐之诚”。同时,芭蕉还教导弟子“松之事则学习松,竹之事则学习竹”。也就是说,要将施加在对象身上的主观观念全部舍弃,直观地把握对象、探求事物本来的面貌,这就是芭蕉口中俳谐的真意所在。

同时,在《笈之小文》的开篇中芭蕉曾写道“西行的和歌、宗祇的连歌、雪舟的绘画、利休的茶道,有一样东西贯穿其中。且风雅之物,随顺造化,以四季为友。中略… 顺应自然回归自然”。在芭蕉看来,无论是和歌、连歌、绘画还是茶道,贯穿其中的东西是相通的,而这个相通的东西便是芭蕉所说的“风雅”。在《三册子》中,芭蕉还指出“乾坤之变乃风雅之源也”。芭蕉眼中的风雅,与大自然紧密相关,随着大自然的变化,风雅本身的呈现方式也各不相同。简言之,芭蕉所谓“风雅之诚”,就是抛开私意、带着真情实感直观地感受自然、顺应自然,体会变幻莫测的大自然中所蕴藏的风雅,最终回归自然。

伊藤(1970)指出,芭蕉在自己的作品中未提及过“不易流行”这一概念。根据《去来抄》以及《三册子》记载,芭蕉在结束《奥州小道》之旅后曾逗留关西地区,并对京师·湖南·伊贺等弟子提及过“不易流行”这一观点。《去来抄》中记载“是年冬,师初说不易流行之教”。而在《三册子》的《赤冊子》中服部土芳写道“师之风雅,万代不易。一时变化。究此二者,其本一也。所谓一者,乃风雅之诚是也”。“不易”与“变化”,二者看似相互矛盾,实则具有统一性,共同构成俳句的精髓,即“风雅之诚”。换言之, “不易流行”的内核是“风雅之诚”。

对于“不易流行”,芭蕉曾解释道:“不知不易,则非知之实。所谓不易,不据新古,亦不关变化流行,常立于诚之姿也。观历代歌人之歌,代代皆有其变化。又、勿论新古,今之所见者,无异于昔之所见,哀歌多也。首当悟此为不易。又,千变万化之物,乃自然之理也。不趋于变化,则风不改”。

简言之,“不易”指超越时间、永恒不变的真理,而“流行”指随着时代变迁而有所革新的事物。“不易”与“流行”统一于“风雅之诚”,既要严守“不易”,又要追求“流行”。放之于俳谐创作之中,则要求创作者既要以“风雅之诚”坚守住“不易”之美,又要追求“流行”,实现俳句的创新。

芭蕉于《合贝》(1672年)中首次提出“诚”的主张,他的郊外志向显现于隐居深川(1680年)前后,而“不易流行”观则成熟于《奥州小道》的旅途之中。芭蕉的郊外志向早于“不易流行”与“风雅之诚”俳谐理念的提出,但郊外志向中所体现的对于都市生活的失望、对于僵化的俳句风格的厌倦以及渴望回归自然、寻求俳风新突破的心态,与“不易流行”和“风雅之诚”所提倡的内容是一致的。可以说芭蕉的郊外志向驱使他隐居郊外、踏上感悟自然之路。而在感悟自然的旅途中,芭蕉对于风雅的理解不断加深,对于“不易”与“流行”的思考也逐渐深化,最终在结束《奥州小道》的旅程之后,将自己的感悟提炼成“不易流行”与“风雅之诚”的“蕉风”基本理念。从这个角度来说,郊外志向的出现其實为后续“蕉风”基本精神的确立打下了基础,二者的内核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正是在郊外志向的驱使下,芭蕉才不满足于隐居深川,而选择重走古人之路,以期在回归自然的旅途中既能感悟万古不变的风雅、又可以寻找新的表现形式,为俳谐注入新风,为后续的“蕉风”奠定了基础。

3.3郊外志向与中国道家思想

芭蕉的郊外志向开始于隐居深川前后。隐居深川之后,芭蕉并未止步于闲适的郊外生活,而是选择了更加艰苦的徒步旅行方式去践行自己的郊外志向。笔者认为,芭蕉选择隐居并徒步旅行与中国的道家思想不无关系。

万芳(2016)指出,“芭蕉在隐居芭蕉庵期间接触到中国的老庄思想,并接受了老庄的‘顺应自然、去私意’的思想。此外,在芭蕉庵失火后,芭蕉在甲州学禅期间与禅宗结缘,由于芭蕉追求的闲寂美和禅宗的静寂美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后禅宗思想慢慢渗透进芭蕉的俳句里。”禅宗与大自然关系密切,提倡在安静的环境中抛除语言和观念,利用直觉去把握自然。也就是说,芭蕉所提倡的“松之事则学习松,竹之事则学习竹”的俳谐精神与禅宗思想相契合,芭蕉意图通过徒步旅行的方式,去除私意、以直观的感受去探寻大自然之美的与禅宗不无联系。

另外,中国古代文人尤其是李白和杜甫等汉诗人对芭蕉的影响也不可忽视。《奥州小道》开篇中的“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岁月往返亦如旅人”一句便是借用了李白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井本(1970)指出,后面一句中提及的「舟の上に生涯をうかべ」,指的便是李白和杜甫客死漂泊途中这件事。也就是说,芭蕉不仅有意识地效仿中国文人隐居郊外,甚至还学习汉诗人去体验漂泊的旅途。

综上所述,芭蕉的郊外志向深受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而产生的,又为后续“蕉风”基本精神之“不易流行”与“风雅之诚”的成熟奠定了基础。笔者认为,芭蕉的郊外志向,在芭蕉的俳谐生涯中可以说具有承上启下的过渡性意义。

4、小结

《奥州小道》是松尾芭蕉纪行文的集大成之作。在结束《奥州小道》之旅以后,芭蕉俳谐的基本精神之“不易流行”与“风雅之诚”也走向成熟。在这部作品中,随处可见芭蕉对于自然风物中所蕴含的风雅情趣的喜爱以及对于名人雅士的向往和欣赏。

自隐居深川前后芭蕉所展现出来的郊外志向,驱使他走上远离闹市、徒步全国的旅途。芭蕉在《奥州小道》中流露出来的顺应自然、回归自然的自然观以及对于“不易流行”和“风雅之诚”的思考,正是在郊外志向的影响下不断走向成熟的。芭蕉受郊外志向的驱使,在饱览山川美景的旅途中感受到了自然风物的风雅情趣,在追寻隐者足迹的过程中通过革新表达方式以及运用新的俳句意象,为俳谐的创新找到了新的方向,进而为“蕉风”的确立做好了铺垫。因此,笔者认为芭蕉能够写出众多优秀的纪行文并提煉出 “不易流行”与“风雅之诚”的基本精神与芭蕉本身强烈的郊外志向以及多次为践行郊外志向而徒步旅行的过程是分不开的。

参考文献

中国語文献

1、《奥州小道》松尾芭蕉著/郑民钦译 现代出版社 2020年

2、『中国禅宗思想的对松尾芭蕉俳谐思想的影响』萬芳《文学教育(下)》2016年11期

3、《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下卷 王向远译 昆仑出版社 2014年

日本語文献

1、『江戸の俳壇革命ー芭蕉から蕪村登場』楠元六男 角川学芸出版 2010年

2、『地名句から『奥の細道』を読む―「本意」の扱いを一つの視座として』金子俊之 国文学研究 2004年

3、『芭蕉=二つの顔 講談社選書メチエー』田中善信 講談社1998年

4、『芭蕉の芸術』小林祐作 桜楓社 昭和48(1993)年

5、『江戸文学への誘惑』井上隆明 高文堂出版社 1991年

6、『おくのほそ道』 松尾芭蕉著 荻原恭男校注 岩波書店 1982年

7、『芭蕉文集』富山奏 新潮日本古典集成 新潮社1978年

8、『漂泊の魂ー芭蕉の本』井本農一編 角川書店1970年

9、『風雅の誠』小西甚二編 角川書店 1970年

10、『風雅の誠ー不易流行』伊藤博之 角川書店 1970年

11、『漂泊の魂ー芭蕉の本』阿部喜三男 角川書店 1970年

出典:《松尾芭蕉》阿部喜三男著。吉川弘文馆、昭和55(1980)年刊。P42。

出典:『漂泊の魂ー芭蕉の本』井本农一编。角川书店1970年刊。

深川:东京都江东区西部。原东京市深川区。江户初期作为深川木场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