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的回归
2021-09-10赵元春
赵元春
摘要:2020年9月,笔者在攻读博士期间举办了一场题为《丝弦上的融合》的学位音乐会。在演奏二胡经典作品《二泉映月》与《听松》时,大胆将二胡的钢弦换为丝弦,这一大胆的尝试不但让听众有了全新的听觉体验,更让这两部经典之作有了“回家”的感觉。本文是笔者通过对乐器形制的回归到声音的回归、再到对传统艺术传承的实践与理论探究。
关键词:丝弦 传统 音色 韵味
在胡琴发展的历程当中,曾经历过很多次的改革。从历史文献中所记载的“两弦间以竹片轧之”①,到“二弦、弓之捩之,弓之弦以马尾”②,可以看出这些改革涉及到胡琴的材料和形制的各个方面。现代的二胡与它当初的雏形已经完全不同了,无论是外形、音色、演奏法还是音乐内涵的阐释与表达,都产生了质的改变。特别是近百年的时间,从刘天华先生创立二胡专业开始③,不仅让二胡在乐曲、教学、演奏法等方面逐渐体系化之外,最重要的是将二胡的形制逐步规范化,其中最大的变革是对二胡声音的改造。将西方小提琴的钢丝弦借鉴于二胡,代替传统二胡的丝弦。改造后的二胡在声音韵味方面,极大的受到西方音乐听觉审美影响,音色明亮、通透,并且有着反应灵敏,使用寿命长等特点。但是,要从品味民间传统作品的视角,特别是华彦钧的三首经典之作《二泉映月》《寒春风曲》《听松》,运用传统丝弦二胡所奏出的音色有着钢丝弦不可替代的独有韵味,就像西方用于演奏巴洛克音乐的小提琴不同于普通小提琴一样。一种音色可以代表一种风格,笔者在就读二胡演奏博士期间,意图用丝弦寻找传统二胡的音色,演奏华彦钧的其中两首作品,演出时收到良好的效果,从听众的感受到演奏者的体验,都深深地感受到了传统音乐风韵不一般的魅力。
追寻二胡传统音韵
中国是一个丝绸之国,我们祖先的养蚕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千多年前。因此,在西方最早的弦乐器用羊肠弦的时候,中国的弦乐器普遍使用的都是丝弦。常用的规格有子、中、老、缠。当然,根据不同的需要,也会有特别的规格。丝弦在二胡的运用上,一般以子弦作外弦,中弦作内弦,其定弦可以定到d1、a1。但子弦有一个不足,当新弦初用时,由于弦在不断拉伸,音高极不稳定。要等用一段时间后,弦适应了拉伸张力后才能逐渐稳定,但这个时候弦也进入到即将断裂的阶段了。稳定演奏的时间太短是最令演奏者无奈的事情。所以,听老一辈的演奏家说,那时候拉琴的艺人常常在弦轴上绕上一团丝弦,什么时候弦断了,就从弦轴上拉下来,打个结往琴筒下一挂,定音后继续演奏。由于这个原因,过去的一些老艺人们(包括阿炳在内)用粗一号的中弦和老弦来作外弦和内弦,这样弦就不容易断了。但是由于弦的直径加粗了,音高就定不到d1、a1 了,一般只能定到g、d1。好在老艺人们左手功夫了得,高低八度来回自如,任何曲子都能拉得有滋有味。就是在合奏中,比如江南丝竹,本身也需要一把这种定弦的托音胡琴④。所以,在“百年二胡收藏馆⑤”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民國时代的这种用中弦和老弦的二胡。这种丝弦二胡,发音深沉、含蓄,略带沙哑,极富男低音般的磁性,所演奏的音乐通常也极具时代的沧桑感。这一点,我们从阿炳作品的音乐语言以及他演奏的原声唱片中能清楚地感受到。
随着中国五四运动的到来,受到西方艺术思想与审美的影响,二胡也发生了巨大的变革。钢丝弦二胡在刘天华先生的推动与创新当中得到了广泛的运用,到了20世纪60年代,钢弦二胡基本替代了丝弦二胡,得到了广大二胡演奏者和爱好者的欢迎,二胡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进入了技巧飞速发展的时代。声音是一件乐器的核心本质,而声音的“变”对于一件乐器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颠覆性的,声音的“变”可以改变一件乐器的社会地位、受众群体、发展道路,同时,声音的“变”更是时代的产物,它必须在对的时间、对的环境下才能生存并发展。而随着传统丝弦二胡的淘汰,那种深沉、悲切,含蓄、沧桑的声音也被逐渐埋没在了二胡的发展过程之中。
近年来,随着时代发展到一定阶段,人们对于已经过时的事物又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在艺术审美方面,怀旧之情日渐增强。比如在时尚新潮的服饰快速更新换代的今天,传统的汉服、旗袍又悄悄回到人们的视线中;当高保真的音响普遍运用时,有人却始终热衷于欣赏黑胶唱片朦胧而带有摩擦感的声音。与其说怀旧,不如说人们从这些事物中,在追忆一种传统的韵味,在复活一种历史曾有的风貌,在找寻中国的人文精神、传统之根。
丝弦二胡从演奏到聆听的寻味
演奏丝弦二胡,并非是仅将钢弦换成丝弦那么简单,它从思维视角到听觉审美、从音乐情感到手感控制,从声音到神韵,都与钢弦二胡有着本质的差别。
首先在思维视角上,演奏者必须要站在历史人文的宏观视角,才能再现丝弦二胡原有的神韵。在历史中,每件乐器所处的阶层是不同的,比如:古琴历朝历代都是上层士大夫的乐器;琵琶在古代一直盛行于歌妓乐坊之中等等。而二胡在现有历史的记载中一直是在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中流传,这才形成了丝弦二胡深沉哀怨、悲切沧桑的韵味。这和我们现在音乐学院中,站在世界音乐的立场上,演奏钢弦二胡是有着本质差别的。
其次是在听觉审美上,演奏者要在内心听觉中去寻找传统丝弦二胡那种略带沙哑、极富磁性的音质,用心去感受声音中内涵的历史印迹和丝弦二胡的独特韵味。这种内心听觉的体验,与我们用钢弦二胡演奏现代作品也是有着本质差别的。
第三,在乐曲的情感把握上,以华彦钧的三首民间传统二胡作品为代表,大多为中慢速的旋律,曲调呈线性流转的状态,丝弦二胡音色的低沉与苦闷、内在、深邃的音乐情感相辅相成,这种情感的体验,与我们用钢弦二胡演奏现代作品也有着本质差别的。
最后,在演奏手感的控制方面,也有着许多的独特之处。首先是触弦点的不同,演奏钢弦二胡,为了快速技巧的运用,一般手指的触弦点都比较靠前,触弦面积也略小。但演奏丝弦二胡时,其手指的触弦点必须要靠后,用指面多肉处触弦,触弦面积要达到最大化方能让音色有厚重的质感;其次是手指按弦的力度以及弓毛贴弦的力度,要比演奏钢弦略轻。同时,由于丝弦振动敏锐程度不如钢弦,演奏时右手运弓的爆发力要更强,需要在起弓的瞬间使丝弦振动起来,如果运弓的力点没有恰当作用于琴弦,丝弦就不能振动发声。如果力度过了,丝弦就发出噪音。第三,在左手揉弦方面,由于丝弦的振动特点,用普通的滚揉技法其音波效果不明显,必须加入适当的压揉,才能演奏出带有音波的音效。这些演奏技法和手指触感以及控制力都与演奏钢弦二胡有着本质的差别。
声音的回归是一种传承
丝弦二胡作为二胡发展过程中的历史产物,到如今是以“符号化⑥”的方式存在。在现代音乐研究及演奏中将其挖掘,对二胡艺术的传承有着重要的意义。
从历史的视角观察,二胡运用钢弦的时间不过百年。所以,要深究二胡的原始之声,还要从丝弦二胡入手。我们在现代二胡道路上不断开发的同时,能够在演奏特定传统风格作品时还原传统二胡的音色,发展而不忘本是丝弦二胡回归的一个重要意义。
对于二胡传统音乐的传承来说,并非是单纯的传承传统作品的曲谱。除了保留其音符的排列外,更要传承其音乐独特的内涵和情感,更深的说,是要通过对声音的追寻传承中国精神。这些要素的传承,现代钢弦二胡无法独立完成。因此,有选择性的复原传统作品的文物级音响,重温二胡发展的印迹,是丝弦二胡回归的第二个重要意义。
在我们听惯了钢弦二胡的现代音响后,再来听传统的丝弦二胡,立即就能感受到二胡音乐的历史感。比如当我们再次聆聽阿炳演奏《二泉映月》的原声录音时,总有一种“现代二胡演奏家无人能比”的感觉。最鲜明的差别并不是现代二胡演奏家的技术不足,而是在声音的本质上。由此可见,丝弦二胡的音色有着深深的历史印记,承载着那个时代的颜色、气息和韵味。所以,丝弦二胡的回归更是对传统根基的保护和探究。
对丝弦二胡的研究和实践是一个博大的领域,笔者所做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音乐传统是一条长流不息的大河,我们对传统音乐的传承应该是继承历史文化,发展现代文明。而不是丢掉过去,只看现在,我们要在对传统音韵的追寻中提炼其要素,吸收其精华,表达其特色,在中国传统文化根基之上开花结果、开枝散叶,这也是笔者追寻二胡传统音韵之初衷。
注释:
①[宋]陈暘《乐书》卷一二八,转引自李葆嘉、岳峰《二胡的起源——奚琴、嵇琴、胡琴音译考辩》,参见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编《华乐大典·二胡卷》文论篇,上海音乐出版社 2010 年版,第22页。
②《元史·礼乐志》,转引自乔建中《二胡艺术的一百年》,参见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编《华乐大典·二胡卷》文论篇,上海音乐出版社 2010 年版,第3页。
③本文所指“近百年以及创立二胡专业”是指 1926 年刘天华先生在北大开展二胡教学算起。
④参考自赵寒阳《二胡演奏艺术发展简论》参见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编《华乐大典·二胡卷》文论篇,上海音乐出版社 2010 年版,第18页。
⑤“百年二胡收藏馆”位于上海,全名为“国粹胡琴艺术收藏馆”,由胡琴爱好者蒋国粹先生创建。
⑥“符号”是人类精神文化的载体,人类精神文化的所有具体形式,都要借助符号的样式呈现,语言与艺术更为典型。转引自钱茸:《探寻音符之外的乡韵》。
参考文献:
[1]刘北茂《纪念民族音乐家刘天华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人民音乐 1957.6.18期 第28-30页
[2]杨荫浏《在困难中奋斗的刘天华先生》音乐研究 1980.4.30.期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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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梁茂春《刘天华的音乐思想》中国音乐 1982.12.31期 第60-61页
[5]蓝玉崧《天工人巧日争新-漫谈传统问题》人民音乐 1983.2.28.期 第29-31页
[6]黄大岗《杨荫浏和二泉映月—曹安和访谈录》音乐研究 1998.3.20期 第9-13页
[7]刘育和:《刘天华全集》,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年版
[8]《华乐大典·二胡卷》文论篇,上海音乐出版社,2010年版
[9]钱荣:《探寻音符之外的乡韵》,中国青年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