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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只叫小文的壁虎

2021-09-10阿荒

湘江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雨刮器公交站小武

这年的春节,凯里迎来了一场大雪,但它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们一家大年初四才从昆明回来,迎接我们的依然是那个非常熟悉的冷湿天气。原本想写篇小说,但家里的各种琐事使我无法集中精力,这种心态完全不适合撰写需要理性思维的论文,再加上老母亲在家行动不便,我也抑制了出门的冲动。但还是让人莫名地烦躁。

老婆说:“还写小说呢,自己能文明点不?”

我问:“又咋个了?”

“不要在家抽烟!”

“我不是在阳台抽吗。”

“烟挤进屋里了。”

我一定要克服这些事来写小说。我还需要再关在小书房里,是呀,我需要一层一层地裹起来。我一直想写一个胆小的人,我很敏感,遇到觉得自己被欺负的时候,该如何去面对欺负自己的人。打开电脑,就写这样一个人吧。

其实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矛盾的来源并不重要——那是另一个话题,重要的是面对矛盾的态度。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小人物,一个企业下岗又在私企打工的普通工人,读过一些书,只是太偏文科了,中学之后才没有继续学业。他30多岁,虽然有些文化,但动手能力不行。时间就定在2010年左右。还应该是这样,当着很多人的面,他的主管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接着他的敏感让他抓狂。逢星期六时,主管常常带着不同的女人去厂区背后的农家乐打牌、喝茶,中午就在厂里库房边主管的那间休息室休息。事情该从小武去找主管开始。我就叫他小武吧。我开始在键盘上敲字了。

星期六上午刚到十一点,小武开着那辆跑了几年的比亚迪,就拐进了厂区侧面废弃的板房边。他打开副驾驶前面的箱子,里面有一把工具刀,手还没有接触到刀子又缩了回来。有一种感觉提前来了,那就是持刀伤人后不知所措的感觉。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他其实并不想与主管见面。想到主管的样子,他心有点慌。有一次,他陪老婆去逛街,他指着马路对面说:“哎,你看,那个穿黑色体恤的,没有袖子的那个,是我们主管。”

老婆说:“你不是说他五大三粗吗,我看就一米六五的个子。”

主管确实很壮,脸有横肉。他说:“他长得畸形嘛。”

现在他想,还是照几张相——到处去扩散,等主管和那女的走进和走出休息室的时候。他看了看副驾驶座上表弟的那台日本相机,然后闭上眼靠在座位上,再睁眼伸腰的时候突然发现车子挡风玻璃底部有一只壁虎,姿势很像一些年轻人的爱车后备厢上贴的那种,头和尾都努力朝向一个方向,弯成一个小半圆的弧形。他敲了敲玻璃,它纹丝不动。他给了它一个仇视的表情。

他下车后沿着厂区背后那条小路走到农家乐的侧后方,农家乐里人不多,但因为距离或者是其间的布局让他看不清里面的人。其实这对他来说也是有些危险的,毕竟附近认识他的人不少。他回到车边抽了两支烟,看看时间,就走到能够观察农家乐前面的水泥路直到厂房大门的土坎上,找两块砖头坐了下来。不时有车进出农家乐,但没有小武等的人,他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才离开。

我有点惊讶,想写点花草动物来装点氛围,不知怎么就写了一只壁虎。我对壁虎并不熟,打开百度查到这样的内容:壁虎是昼伏夜出的动物。白天,它潜伏在壁缝、瓦檐下、橱柜背后等隐蔽的地方,夜间则出来活动。夏、秋的晚上,壁虎常出现在灯光照射的墙壁上、屋檐下或电杆上,捕食蚊、蝇、飞蛾和蜘蛛等,是有益无害的动物。对了,整个故事忘了设置季节了,那就是一个秋天吧。

下午两点了还没见人,小武有些失落,低低的乌云也在配合他的失落。回到车上,发现壁虎还在,只是从左边底部爬到了右边雨刮杆上。他又敲了敲玻璃,它还是不动。

发动车,调了个头。那狗日的运气好,他要是在,老子不收拾他才怪,心情莫名地好起来。车沿着厂房围墙开到水泥路,然后右拐就上了回城区的大道。一辆洒水车在中间道上洒水,一辆奇瑞瑞虎从超车道赶上去,与它并驾,像是在借喷洒的水清洗轮胎;真是奇了怪了,早上才下过雨,现在居然洒起水来。踩了下油门,刚从右边超过它,雨就又下了起来。下意识地启动雨刮器,嗖地一声,这当然是小武心里的配音,壁虎随着雨刮器从右荡到左,再从左回到右的时候被雨刮杆丢了出去。

这个位置接近坡顶,他这边是缓坡道,翻过去就是一个长下坡。右边是一个公交站,公交站的顶棚边沿是吊脚楼样的翘角,上面并排的四根柱子挂着苗族银项圈样的装饰;距公交站一米多的人行道后是还没有装修完的门面。这些是他返回来时才注意到的。壁虎被丢下后他前行了一百多米,然后停车。

雨还在下,雨刮器也还在刮。

我起身,按老婆的安排去买菜,她一直吩咐,从打开家门的时候起就不能摘口罩。街上人很少,拉下口罩,畅快地呼吸,突然见到小区侧门外路边靠墙那里停有一辆鄂A的车,我突然想起那年的事,现在生活在武汉的人,他们又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绕过这台轿车,就看到了华联超市前的公交站,那顶棚上银项圈装饰翘起的牛角很像壁虎的尾巴,我走进站里看了看柱子和顶棚。

吃完中午饭后坐在电脑前,搜了一些壁虎的图片。

壁虎是什么时候爬到车上来的呢。

小武住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的筒子楼,那里沿一条小路下去是原来的斗牛场,斗牛场旁的边坡是一大片坟地,现在斗牛场和坟地都变成了大坑,据说那里将建成一个高档小区。筒子楼只有三层,红砖的那种,他住顶层。这种老楼原来的住户大都买了新房,现在住的几乎都是外来的租房者。

他的比亚迪一直就停在筒子楼背面的那棵女贞树下。女贞树挨着的几家外来户他不熟,二楼倒还住有他过去的一个工友,现在想来,壁虎就是住在这几家了。既然是住,当然就有家,它家里有几只壁虎?它是父母辈还是子女辈?他只知道壁虎吃苍蝇、蚊子,但对它的生活習性一无所知。

他点了支烟,车里马上就烟雾腾腾,开一点窗,雨又飘了进来。掐灭烟,把车倒回到公交站旁,下车走进站里,又把掐灭的烟点上。抬头发现前方五十米处有个摄像头,在雨中,这像一句歌词,在雨中,不知摄像头能不能抓住他违章。为了缓和与摄像头的紧张关系,他回到车里开了应急灯。仔细查看了公交站的几根柱子和顶棚,没有壁虎的影子,然后他拿出手机给住在二楼的那位工友拨了电话。

“喂,杨哥啊——哦,在外面办点事。我问哈,你家里有没有壁虎?”

“壁虎?”

“是嘞,壁虎,吃蚊子的那种。”

“没有吧。也不太注意。搞哪样,咋个问起这个来?”

“算了,算了,随便问问。”他有些紧张,赶紧挂了电话。

他想,自己叫小武,还经常得忍气吞声,它更惨,连家也找不到了,就叫它小文吧。他没有把握这只被他喊叫小文的壁虎是否会看到他的车,是否会重新爬到挡风玻璃上。雨开始小了。他钻进车里,头脑里的念头很杂乱,但是,他居然在杂乱的念头里睡着了。

小武和壁虎就这样纠缠在了一起。我能否把握得住故事的发展方向?眼睛盯着电脑发呆,还是得先想一想接下来故事有可能的几种走向,或者先想好它的结局。老婆提开水来续茶,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说就你房间乌烟瘴气,出去关门时弄得门砰的一声响。“砰”,突然就觉得这“砰”字正是我接下来应该在键盘上敲的那个字。

砰、砰!“小武!”小武被敲窗声敲醒了。挡风玻璃的雨帘中有一辆熟悉的车,他摇下左边车窗,看见主管打着一把没有完全撑开的破伞站在窗前,雨水顺着伞的破口流在他的肩上。主管问:“咋个停这里,没出什么事吧?”

他盯着主管,突然说:“关你卵事!”还没说完就猛地往上摇车窗。主管吼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原来主管还是去了那家农家乐。

主管的车启动了,他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他认为应该有的那些女人。他突然有些振奋,为自己刚才的破口大骂。小武个头不矮,但稍显瘦弱,他原来是不太敢正面与主管对视的。

雨停了。他再次到公交车站里的柱子和顶棚上找那只叫小文的壁虎。他确实对它不是太了解,但他能感觉到小文爬过这间孤零零的公交站后,面对毫无生气的没有装修完毕的那些冷冰冰的门面的恐慌。

小文熟悉的应该是他楼下的那棵女贞树。

回家吧。他发动了车。车上完坡后,远远地看到主管的车有点左倾地停在坡底,主管好像在检查可能出了问题的左后轮;主管蹲着,屁股朝向路中间。

他看着主管模糊的身影,皱起了眉头。

其实,一直以来,他在厂里与别人相处得不好,主要原因是他总在提醒自己是个有些文化的人,凡事都应该与别人保持些距离,但是,常常在他显得与众不同的时候,主管会说他几句,有时还吼他几句,说干好你的活,或者是你把活干好好不好!他的动手能力确实有点差。遇到这种时候他就会慌乱,但又不知道慌乱什么。主管的眼神有点吓人,他觉得,主管好像一直在努力剥夺他身上说不清楚的一些什么东西。

现在,看着主管蹲着的轮廓,怒火突然就在胸中烧了起来。狗日的,他骂。他心里想,刚才我都骂你了,还怕你个卵!都他妈你惹的祸——他居然在这一瞬间想到了那只叫小文的壁虎!今天来找你,你不出现就算了,你还非要赌老子不敢呀!莫说你翘了个屁股,就算你面对面站着,老子也敢!他熄了火,把档换到悄无声息的空档,车子开始自我加速,越来越快。

您该注意到,电脑屏上的“越来越快”没有标点符号。我不相信小武这样的人能失控。停下来,先不管飞驰的车子,敲打的文字必须停下来。是呀,一切都该停或慢下来,要让心里的感觉跟得上趟。我得去取代那些似乎要失控的文字,我绝不能让小武任性胡来!

雨过之后的那种冷湿的感觉突然就裹住了我,车显不出奔驰的样子,它与涌动的风、舞动的树一起,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车窗上那些努力下滑的雨滴也只是在做努力下滑的姿态,它们的静止不动让我有些发冷,有些迟疑。我打开车门,把小武拽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我刚坐稳捏好方向盘,车就又飞驰起来,直接冲向还在蹲着正用轮胎杆敲打轮胎的主管。

高速中不能打方向,点刹,又点刹,车有点犹豫但停不下来。

往左打,太急,车的右轮离地,避过了毫无察觉的主管。

又右打,车马上往右边侧。好险,刚转过来,一辆刹不住的车就与比亚迪擦肩而过;再踩刹车,它跳了两下也缓了下来,上了人行道,右边蹭上一棵银杏树,反光镜被刮掉,终于停了下来。

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一阵辣痛,手指夹着烟打字,这支烟几乎还没怎么吸就烧到了手。我在电脑上打出“小武”两字,是的,小武该回到车上了,那上面本来坐着的就该是他嘛。

小武用手擦左额头上的汗,手放下来才看清是血,刚才肯定是撞到了左门框。方向盘顶了肚子一下,有些疼。

他趴在方向盘上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就看见雨刮器底部冒出个头,是小文,那只壁虎。

他笑了。

“小武,小武。”远处主管在喊。

他扭鑰匙点火,车突突地发动了。左转下人行道,再右转的时候从反光镜中看到主管已经跑到离银杏树不远的路上了,正把那根轮胎杆使劲地往地上摔。

小武踩足了油门,车像逃离现场一样,又像急着去救火一样。进了城,拐上回家的天桥,差不多撞到那棵女贞树才停下。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他下车后用手拍了拍女贞树,再回头来看壁虎小文,它居然不见了;把雨刮器竖起来,还是没有它的身影。奇怪了,他盯着挡风玻璃看了半天。

阿弥陀佛,总算没出什么事。我保存文档,关上电脑,发现夜已深了,站起来转身伸个长长的懒腰,突然就在灯光中,看见书房窗户的玻璃上趴着一只壁虎,头和尾都努力朝向一个方向,弯成一个小半圆的弧形。

阿荒,本名王芳实。侗族,贵州天柱县人。现为贵州凯里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学批评研究和小说评论。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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