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的异乡人
2021-09-10
人们在这里从事着建筑、修理、服装、餐饮、百货,你能想到的职业这里都有,而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大多都是异乡人。
我不止一次听到拉萨的朋友们笑称:“你们四川话,在西藏简直就是官方普通话嘛。”由此可见,西藏真的有很多四川人。
沿川藏线返回拉萨,那一年觉巴山正在全线筑路,山顶附近,我见到了很多临悬崖而建的工棚,修得低矮而且完全悬空。修路时经常堵车,我下车和筑路工人们聊天,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我猜他们大多应该来自四川东部或者北部。冬季就要来临,他们推着板车在工地上来回忙碌,衣着单薄,仍然干得热火朝天。进到他们临时搭建的工棚,那里边有几张拼起来的床,一些乱七八糟的衣物、被褥,工棚门口扔着一两只黑乎乎的高壓锅和炉灶,旁边有几袋军用大米、一桶食用油、一些蔬菜和几个已经蔫到枯黄的苹果,工棚的梁上还挂着几条自制的腊肉。这些,是他们在这里的全部。辛勤筑路一年,工人们总是盼着早点回家过年。
四川民工全国有名,在西藏,最能吃苦最能干活儿的还是他们,无论你在海拔多高的地方,这些在建的工地中,你一定会找到他们这样的群体。有一年我从安多转道前往双湖的路上,惊奇地发现有一条柏油公路正在脚下延伸。远远见到有3个人向我走来,他们戴着军用棉帽,穿着绒衣,扛着铁锹,踩着军用大头皮鞋,来的人是邛崃市牟礼镇两河村(今属邛崃市平安街道)五组的张永福、卢朝鑫、周国民。我问他们:“你们来了多久?”他们笑着接了我递过去的烟,叼在裂开了几条大口子的嘴上说:“这条路修了3年了。”
我听藏北的朋友们讲,每年,在开春时节总会有几个四川民工离去,多是因为过度劳累和太高的海拔。在这样的海拔,用身体劳作的人,必须顽强且意志坚定!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未来可以更好地回到家乡,他们目的简单,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挣钱,他们从不认知周边,当然也不会去考虑融入周边,所以,他们不懂得去尊重当地的民风民俗,完全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打转,从不会有扎根的想法。有时候,在西藏说起四川人的时候确实有些不大光彩,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没有他们提供的来自社会最底层的服务,我们其实寸步难行。
从双湖返回拉萨,我跨过了扎加藏布,在离那个著名的道班约20千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辆坏在路边的皮卡。行走在西藏的路上,路遇抛锚的车是要主动施救的,这一习惯导致我去到哪里都这样。
我习惯性地停了车,上去查看。车前站着两个人,一个半大的小伙子,看上去比较懵懂,他应该是司机;一个中年妇女,身上裹着一条蓝色的围裙,这种围裙一看就是常年在食堂里用的那种,她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饭菜味,围裙上满是油污,油污把蓝色变成了黑亮色,她的脸上有两坨明显的高原红,那些皮肤下破出来的血丝已经变成了黑红色;车内,一个中年男子仰躺在后座,处于半昏迷状态。治病救人我确实无能为力,不过,我可以帮着他们检查抛锚的车,是水箱漏了,我赶紧回去拿出我带的堵漏剂和堵漏胶条,动手帮忙修车,如果可以在修车上帮到他们,我会觉得也算出了点力,这让人心安。
我转过头问了大姐一句:“大姐你们做啥子了?”大姐一听我开口说四川话,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要他来,他鼓捣要来,这下好了嘛,他心疼娃娃想多找几个钱回去把房子给娃弄好,让他把婚结了,我没得办法,也只有跟来,早晓得这儿这么惨,我们宁愿去新疆打工也不来这个鬼地方遭这个罪。我们是跟到老家一个找矿的来找矿,那个找矿的豁(糊弄)我们说找得到钱,把我们从拉萨骗到离这儿后面七八十千米的一个山顶上就跑了,他喊我们帮他打眼找矿,我们7个人已经来了6个多月了,从四川上来,他就一分钱都没给,偶尔只是喊人送点吃的上来。前几天他生病了,没得药,撑了几天,昨天早上就开始昏迷了,幸好送吃的车来了,我就搞(赶)紧想救人,结果车子走到这儿还坏了,我都不晓得他活不活得过来。我们也没得办法,来都来了,拿不到钱,咋个回家嘛,这几个月不是白干了啊!”
大姐边哭边说,她说话的速度好快,我听得心里发紧,赶紧停了手上的动作,我让他们把中年男子抬上了我的车,我决定开车把他们送到县城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到了班戈县城,进了县医院,送急诊。医生检查完出来对我们说了3个字:还有救。大姐听完医生说的话,一下就软了,她靠在墙上无声地哭,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我看着她掀开满身油污的衣服,从内层的衣服下面哆哆嗦嗦地开始往外掏,她试着掏出贴身藏着的钱,她要去交医药费,我看着大姐哆哆嗦嗦的手,那双皱巴巴的手上全是皴口。我转身,掏出了我身上所有的钱,递给大姐,大姐木讷地接过钱,她只是哭,看着我无声地掉眼泪。
在外面走得多的朋友们都会说:“你们四川人确实厉害,啥子地方都有,川菜馆子早就开遍全世界喽。”我在想,全世界当然也包含着西藏的任何一个角落。其实不仅是四川人开的小饭馆,能吃苦的西北人的餐馆早就开到了一个个我们从没有听说过的乡,人们在这里从事着建筑、修理、服装、餐饮、百货,你能想到的职业这里都有,而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大多都是异乡人。我有时候自己都会纳闷,他们怎么来到这里的?你问他们来了多久,答案一般是十年八年,甚至更长。这些地域的海拔很多都已经到达所谓的生命禁区,多数都在4500米以上。人们从遥远的四川盆地、华北平原、西北大地、江汉平原来到极高之地,这种生存上的隐忍,作为一个异乡人,我为他们骄傲且难过。
与太多这样的异乡人在路途中相遇,我断断续续地知晓了很多他们的故事与烦恼。最早的时候,来的人多是因为参与当地一些工程建设的施工,一个人来了,发现这里比老家容易过活。于是,叫来老婆开个杂货店,再叫来兄弟开个修车店,最后便来了一村的人,陆续地便成了一个群体。当我们谈及他们的家人、子女,总能听到一句,“唉,再干几年就回去了……”他们在这里,在这样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以己之力,得到可能稍高于老家的一些工作回报。他们住在这些小小的集镇之中,与这里的原住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比原住民还要付出更多的辛劳才能活下去。
在西藏的异乡人,上点年纪的,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他们中很多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的后代——解放军进藏,那是张国华将军从四川带上来的部队。自此,在这片茫茫雪域,父辈们便开创了这一片崭新的天地。这些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的后代,于藏地已经生根发芽,并且已经有了第三代,他们仍然在藏工作和生活,他们,其实都是异乡人。
太多的异乡人在这里,他们正在默默地改变着西藏,也正在参与到西藏的变化之中。来西藏的当然不只是四川人,还有河北人、河南人、山东人、湖北人、湖南人、广东人……这些群体非常庞大,原本这里的原住民也只有300万左右,余下的,全部来自五湖四海。
还有那些从全国省市对口支援西藏建设的人,每年都有援藏干部,带着援藏资金和援藏的自己来到这里,与西藏同生活共呼吸,我相信,他们骨子里会和西藏融为一体。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西藏,西藏!》 作者:卡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