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霍夫曼小说《吸血鬼》中的理性及其“他者”

2021-09-09吕广平

参花(上) 2021年9期
关键词:霍夫曼吸血鬼他者

吕广平

摘要:有“幽灵霍夫曼”之称的德国晚期浪漫派作家E.T.A.霍夫曼在其鬼怪小说《吸血鬼》中构建了理性世界中的伯爵和游荡于经验世界与超验世界边缘的侯爵夫人母女这样一对矛盾体,展示了理性的认知模式对“他者”的接近、敞开和认知试探但最终无法接纳“他者”的过程,并以此提出了对理性的质疑和挑衅。

关键词:理性;“他者”;霍夫曼

德国晚期浪漫派代表作家之一E.T.A.霍夫曼,因其阴暗恐怖的作品主题如谵妄、疯癫、精灵古怪、催眠术、梦游等,以及滑稽怪诞的创作风格,被古典文学大家歌德批判为“病态的、疯癫的”。 ①他的作品被普遍认为是吸食鸦片后的产物,在德语文学史中,他以“幽灵霍夫曼”著称。然而他在作品中通过巧妙布局实现对理性的批判,则树立了一个具有犀利的审视眼光的作家形象,而不是一个终日在酒精的麻醉中浑浑噩噩的醉汉。荒诞怪异的作品主题和人物形象可能招来“癫狂”的评语,然而对作品的精心布局却需要审慎的思维。本文通过分析小说《吸血鬼》来展现霍夫曼在故事层面如何运用鬼怪母题提出对理性的挑衅,而在反思理性的同时,他又没能树立新的信仰标杆。这一立场也反映了浪漫派时期两难的精神处境:理性的局限已然显现,然而没有新的精神偶像能够取而代之。

小说《吸血鬼》的主人公许波里特伯爵在欧洲各地游历,因父亲突然亡故才回乡继承家业。一天,中断联系已久的远亲——一位侯爵夫人携女奥莱莉前来城堡拜访。出于对奥莱莉的爱恋,伯爵邀请侯爵夫人母女在城堡住下。伯爵与奥莱莉的婚期即将来临时,侯爵夫人死在墓地上。婚后奥莱莉向伯爵吐露了亡母生前不检点的生活和自己所受的折磨。不久后伯爵察觉奥莱莉与自己越来越疏远。一天夜里,伯爵为查探奥莱莉性情改变的原委而尾随其后来到了墓地,在月光下看见妻子和一群老妇人在贪婪地啃食从新坟里挖出的尸体。惊骇中伯爵仓皇而逃。第二天在与妻子的冲突中伯爵揭穿了前夜所见,狂怒之下奥莱莉扑上去啃咬伯爵的胸口,伯爵将妻子摔死在地上,自己也陷入了疯癫。

故事中男性、女性角色的隐喻含义分野明确,分别代表了理性和被理性排斥的、不可知的“他者”。伯爵许波里特回乡继承家业后着手改造城堡和附带的花园。城堡改建的图纸由他自己设计绘制,证明了他的理性逻辑思维。对花园的改建仿照伯爵在游历途中见过并为之惊叹的英式园林。在英式花园于18世纪中期风靡之前,法式园林在17世纪的欧洲园林艺术中独占鳌头。法式园林体现了法国古典主义审美观,突出轴线,强调对称,注重比例,布局规整,植物的造型体现几何形状,园中事物一目了然,无处不体现出数学的思维方式和理性主义对自然的改造与掌控。当理性主义过度规整的审美暴露出单调乏味后,英式花园逐渐风靡。英式花园放弃了法国古典主义僵化的布局,因势而建,引入潺潺流水,融入当地自然景观,更贴近自然,具有野趣。但无论如何它都不是原生态的,而是人为加工过的自然。法式园林毫无遮掩地体现了理性主义对自然的干预,英式花园中人为的痕迹隐退到自然野趣之后,显示了对自然的亲近与敞开。如果说伯爵对花园的英式化改建象征着理性对自然的亲近,那么,他将教堂和墓地作为审美对象圈进园林围墙之内的做法则体现了对超自然的敞开。在欧洲传统的乡村和城市布局中,教堂作为人与上帝沟通的神圣场所位于中心位置,代表着人对神的膜拜。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和忌讳,墓地被安排在居住区的外缘,体现了人对自己无力控制的超验之物——死亡的敬畏和排斥。虽然物理上无法超越生死,但精神审美上伯爵实现了对超验之物的克服:他将教堂和墓地圈进花园,使其作为审美对象为自己服务。伯爵对城堡的改建不仅演示了他取代父亲、确立自己权威的勃勃雄心,更暴露了他要用理性来控制、凌驾超验事物的僭越。顺应启蒙运动用理性“驱魔”的思路,无视或排除教堂、墓地内含的超验领域,将其简化为单纯的审美之物,是对超验之物的世俗化、审美化祛魅,体现了理性的张扬。

侯爵夫人在文明教化/自然野性、市民伦理道德/伤风败俗和经验/超验的维度上都是越界的“他者”形象。丈夫死后她为钱财与刽子手的儿子私通,生活奢靡放荡,遭人诟病。奥莱莉有一夜撞见母亲跌跌撞撞冲进前厅,“身披一件破旧肮脏的罩衫,胸部双臂赤裸,花白的头发披散开在狂野地飘荡。”②紧随其后赶来的姘夫“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拖进房间,开始用一根随身携带的圆木棍以极其残暴的方式虐待她”。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受蛇的诱惑吃下禁果后獲得了理智知道羞耻,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便以无花果叶遮挡羞处;人用衣物遮身蔽体,都是文明教化对自然的修饰。女性梳妆打扮,修整发型,也是文明教化对自然野性的规训。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侯爵夫人冲破了教化,野性在她身上回归。她被姘夫虐待的那段文字描述有强烈的性暗示。在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而产生的市民社会早期,人们以节制的态度对待性,性一般以生育为目的,不得过度。正如小说里所提到的,夫妻同房过夜都违反了当时高尚的习俗。侯爵夫人私通、性生活的狂野放浪突破市民伦理道德的底线。也就是在奥莱莉目睹母亲不堪的那一夜,受通缉的姘夫被抓获归案,后来招供时他吐露了关于侯爵夫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若是罪犯招供经验世界里的犯罪行为,即使罪行滔天也不会以匪夷所思而更可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因此有理由推断,他讲述的是对经验世界而言不可思议的事,即超验现象。由此文本暗示了侯爵夫人与超验领域的交集。而通过伯爵许波里特的感知侯爵夫人身上超验的一面更加明显。伯爵第一次与她见面握手时“感到他的手被在死亡中僵硬的手指抓住,侯爵夫人用无神的眼睛盯着他,她高大而干瘦的身躯在他看来像是装殓在花哨得可憎的衣物中的尸体”。奥莱莉解释母亲是强直症突发,无须药物治疗,过一会儿会自行好转。伯爵显然接受了这番看似科学的解释,不再惊恐。果然几分钟后侯爵夫人醒转,并对自己之前突然陷入僵死的状态一无所知。与其说是强直,这番描述使症状更像是假死或离魂。在伯爵的城堡住下后,侯爵夫人死尸般的面容、鬼魂样的身形依然没有改变,且多了一个令人悚然的爱好:夜深后常到墓地上散步。大量文本细节都在指涉侯爵夫人与超验的彼岸世界的交集。通过对文本细节的分析可以确认侯爵夫人文明/野性、经验/超验维度上的“他者”形象。

由于围绕在侯爵夫人周边的狼藉声名和暧昧流言,深谙世事的老伯爵生前将她驱离在自己接触的范围之外,也警告想去接触她的人与她保持距离,若有人追问缘由,老伯爵总是说,“关于世上的有些东西,保持沉默比谈论更明智些。”老伯爵承认存在经验/理智无法探究的事物,若要保持自己清明的心境不受困扰就要对其避而不谈。这与理性的排他性不无类似。老伯爵离世后,伯爵许波里特偏离父亲的处世之道,他的勃勃雄心和对奥莱莉不可遏制的激情为侯爵夫人这个“他者”打开了一条潜入自己原本理性清明世界的通道。因为奥莱莉,伯爵容忍了侯爵夫人这个阴森可憎、他自始至终都无法真正认识的“他者”在城堡里存在。

初访城堡时,奥莱莉的美丽动人与其母的阴森可憎形成鲜明对照。然而在侯爵夫人死后,奥莱莉渐渐改变,最终替补侯爵夫人成了经验/理性认知无法企及的“他者”。或许因为常年生活在母亲周围,奥莱莉——尽管道德品行上没有瑕疵——似乎不由自主地沾染上了母亲周身的阴森气息:她“脸上苍白的气色和怪异的线条似乎在指涉她内心的痛苦”,这种本不应该出现在美貌少女脸上的神情直到伯爵求婚后才慢慢消失:“神圣的爱情在她双颊闪烁出玫瑰色的光泽。”入住城堡,接近伯爵是奥莱莉摆脱母亲控制、得到救赎的唯一方式。与伯爵的关系越亲密,奥莱莉身上少女的鲜活越加彰显。侯爵夫人猝死后,奥莱莉又陷入了恐惧,她认为母亲的诅咒会破坏她的生活。死人的诅咒对活人的生活会产生毁灭性的影响,这种原始信仰因为奥莱莉的非理性思维而对她有了作用力:她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担心母亲的诅咒成真。即便在侯爵夫人死后,伯爵也未能将奥莱莉从其可怖的阴影中拯救出来。相反,他自己也被牵扯进了这个阴影之中:“伯爵尽力安慰妻子,尽管他自己也感觉到一阵死亡般阴冷的战栗漫过全身。即便平静下来后,他也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侯爵夫人即便在死后也给他原本以为会如太阳般明朗的生活投下了一块黑暗的阴影。”侯爵夫人在自身缺席的情况下依然能对伯爵本该“如太阳般明朗”的生活构成威胁,在这个过程中奥莱莉不自觉地充当了她的替身和同谋。通过奥莱莉的叙述,侯爵夫人的影子阴魂不散;由于同奥莱莉的结合,伯爵被置于侯爵夫人阴森恐怖的气息威胁之下。自启蒙以来就存在太阳同理性之间的隐喻关系。自侯爵夫人母女造访城堡以来,伯爵理性的生活不断被“他者”蚕食而岌岌可危。

就在奥莱莉向伯爵叙述了婚前同母亲的生活之后,她开始明显地改变。脸上死人般的苍白,无神的眼睛,喜爱在无人的地方独处,回避与别人包括她丈夫相处,这些文本细节都指涉了奥莱莉同其母越来越高相似度。奥莱莉的陌生化在小说叙事层面上也得到建构。在讲到奥莱莉的变化之前,小说用内部视角表现她的喜悦、恐惧和悲哀,文本中用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来展示她与伯爵的沟通交流。自奥莱莉发生变化之后,文本仅用外部视角来描述她的举动,不再涉及她的言语表达和内心感受。由此奥莱莉变成了一团不可解读的迷,一个认知上不可企及的“他者”。然而对于这个难以解读的“他者”,伯爵一直在进行认知的试探:他相信医学(科学和理性的代表)能解开奥莱莉变化的谜团。

伯爵请来一位颇有名望的医生,希望能得到关于奥莱莉病症的科学解释。医生的看诊并没有揭开奥莱莉变化的原因,反而开启了一个更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有些孕妇会感到一种不可抵挡的食人肉的贪欲。奥莱莉对这种现象异常感兴趣,不断向医生提问,而医生也不厌其烦地向她讲述自己在行医过程中遇见过的各种相关病例。小说中医生的看诊遵循着典型的经验——理性认知模式:他在行医的实践中搜集积累病例,试图从大量丰富的经验和感性认识中归纳总结出普遍规律,再将规律演绎到个别的病例上,试图得出对个别案例的“科学”解释。小说中医生援引大量案例,试图用相似案例的存在证明孕妇奇特的食欲并不离奇。但看似科学理性的问诊没能解开奥莱莉变化背后的谜团,只是在假借类似案例的存在将奥莱莉的个案普通化进而无害化。之后奥莱莉沿着原先的趋势不断改变:脸色更加死白,眼里闪烁着磷火般的幽光,举止神态更加僵硬——原本用来形容侯爵夫人的词现在用在了奥莱莉身上,她完全变成了死去的母亲的翻版。她拒绝吃煮食,却能活过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至此医生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在人类科学的认知范围之外”。小说中的医生作为科学理性认知模式的践行者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认知模式有其界限。由于对奥莱莉这个病例束手无策,且隐隐感到其中超常/超验的因素,医生找借口离开了城堡。这是医学/科学理性在遭遇奥莱莉这个不可认知的“他者”时的回避和退却。

不同于医生为维护自己经验/理性的世界图式而采取的回避策略,伯爵依然不放弃对奥莱莉这个谜团的探究,执着地认为奥莱莉的变化是由一种“不可探究的疾病”引起。疾病是身体的异常状态,但仍然属于经验可能认知的范畴。伯爵始终坚持合理的世界图式的唯一性,囿于有果必有因的理性因果思维,未曾考虑超验因素,依然试图用经验/理性的认知方式来探究奥莱莉的秘密。

为探究奥莱莉的秘密,某夜伯爵尾随妻子来到墓地,在月光下看见她和十几个老妇围着一个从新坟里刨出的尸体在贪婪地啃食。对这个场景中奥莱莉的描述——鬼魂般的身影、半裸、飘荡的头发——再现了死去的侯爵夫人的形象,同时也关联了侯爵夫人生前在夜间去墓地散步这个不可告人的爱好。奥莱莉变成了她的母亲,一个在经验领域无法认识、无法解密的“他者”。奥莱莉墓地食尸的场景令伯爵惊惧不已、仓皇而逃。直到天微亮,他才在城堡前“又找到了自己”。德语 sich wiederfinden字面意思是找到自己,转义为找回了平静、理智。伯爵目睹奥莱莉食尸,惊惧之下魂不守舍,直到黎明才找回理智。黎明时分初升的太阳驱散了夜的黑影,随着阳光铺洒大地,伯爵的神智也慢慢恢复。文本又一次使用了太阳/阳光和理智/理性之间的隐喻关系。伯爵在墓地发现奥莱莉隐藏的秘密,却不敢再上前去进一步探究,只能倉皇逃走,才堪堪保住自己的神智不至于失常。面对奥莱莉食尸这个理性无法理解的现象,理智似乎只能通过回避来保全自身。伯爵回到城堡再见到熟睡中的妻子,“想要说服自己是可怖的梦境,或者……是迷惑感官的错觉把他吓了个半死。”这里伯爵用梦境和错觉来否认夜间所见场景的真实性,用回避的方式保护自己不失去理智。不等妻子醒来,伯爵便骑马出去散心。再一次的逃避行为表明伯爵脆弱的理性尚未准备好面对带着可怖秘密的妻子。美好的晨光驱散了夜间所见给他留下的阴影。奥莱莉的秘密令伯爵的理性无法自圆其说,要借助明朗的晨光——理智的隐喻,伯爵才能维护心智的清明。然而当奥莱莉在用餐时又拒绝吃煮熟的肉食,伯爵再也无法否认墓地场景的真实性——妻子的行为消解了伯爵回避策略的效用。他同妻子对质,用言语再现了前夜在墓地的所见,而奥莱莉紧接着用行动在伯爵身上演示了她在墓地的行为:她“大声号叫着朝伯爵扑去,带着鬣狗的狂怒对着伯爵的胸口咬下”。奥莱莉隐藏的秘密通过伯爵的述与奥莱莉的行变得不可否认,于是伯爵失去了理智,“陷入疯狂”。伯爵的理性在侯爵夫人母女这对经验/理智不可探究的“他者”的不断侵蚀下最终溃败。

小说建构了以伯爵为代表的经验——理性的世界图式/认知模式和以侯爵夫人母女为代表的无法被经验/理性的思维模式解读的“他者”这样一对矛盾,展示了理性世界遭遇无法认知的“他者”而逐渐丧失理智、溃败瓦解的过程。借助老伯爵和医生两个形象小说揭示了理性图式的界限:面对不可知的“他者”,理性只有借助回避策略才能维护自己领域内合理有序的世界图景。

《吸血鬼》中伯爵从一开始试图通过把属于超验领域的事物(墓地和教堂)纳入经验的审美范畴(花园)而将其祛魅,而在遇到侯爵夫人母女之后,他“如太阳般明朗的生活”逐渐被“他者”的阴影笼罩,在尝试认识“他者”并见到其可怖的真面目后,伯爵又避之不及,退无可退,最终疯癫。这一过程勾画了理性遭遇“他者”之后的溃败路线。在这个作品中,霍夫曼反思了理性的局限;然而在讽谑理性之余,他未能树立一个可以取而代之的精神偶像。理性是偏狭无力的,而“他者”也绝没有被塑造成为一个可以取而代之的正面标杆。对理性和“他者”的双重不信任,只破不立,留下的是精神信仰的空缺。

注释:

①Babara Thums: Gesundheit/Di?tetik,. Krankheit/Therapie. In: Christine Lubkoll, Harald Neumeyer (Hrsg.): E.T.A. Hoffmann 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 Stuttgart: Metzler 2015, S. 273-277, hier S. 276.

②E.T.A. Hoffmann: Vampirismus (1821). In: E.T.A. Hoffmann: Die Serapionsbrüder, herausgegeben von Wulf Segebrecht,Frankfurt a. M.: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2008, S.1115-1134, hier S. 1127.

(作者简介:吕广平,女,博士研究生,浙江科技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德语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

猜你喜欢

霍夫曼吸血鬼他者
“吸血鬼”要开派对
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先驱——汉斯·霍夫曼
诺奖得主霍夫曼团队落户深职院
邪恶的吸血鬼
“莉迪亚死了”——《无声告白》中他者的悲剧解读
他者视域下曹保平作品的文化反思
为“他者”负责:论当代大学生的道德责任
杀死一只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