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逊阴影下的美国

沃西尼·瓦拉　何琪编译

亚马逊西雅图总部

要衡量亚马逊对美国的影响力，可以从很多角度入手。最新数据显示，约有1亿多美国人订购了亚马逊的Prime会员服务。而在去年的总统大选中，不管是特朗普还是拜登，都没有获得这么多选票。在美国，亚马逊是仅次于沃尔玛的私营公司，共有80多万名员工。不过，这些人中的大部分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入亚马逊那个热带雨林设计风格的总部。亚马逊在亚利桑那州的员工多数都在仓库工作。2017年的统计显示，他们中每三个就有一个在靠联邦政府营养援助计划发放的食品券过活。顺便说一下，食品券也可以在网购时使用，这让亚马逊和沃尔玛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大量政府资金流向了它们。如今，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要想搞清楚一个公司的发展势头为何如此迅猛，必须具备历史的眼光。上世纪70年代末，联邦政府在监管公司合并，以及执行反垄断法方面有所放松。于是，越来越多的资产流向了一小部分公司和个人。21世纪初，互联网的崛起加速了这一进程，之后的事情大家就很清楚了，一些公司——尤其是谷歌、脸书、苹果和亚马逊——逐渐开始掌控经济生活的命脉。但公众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也带来了财富和权力的重新布局。

一些记者注意到，这场社会经济巨变使“铁锈地带”的各州开始支持共和党，并将唐纳德·特朗普送进了白宫。在《实现》一书中，记者麦克吉利斯着重聚焦了这场巨变，而不是大家更为关注的选举走向。所有消费者，不管身在何处，只要轻点鼠标就可以获得巨大便利——这种看似人人平等的虚假承诺让穷人的选择变得越来越少。书中写道，大公司和公司领导层涌向了少数几个沿海的富有城市，而美国的其他地方却被剥夺了发展的机会。

订购了亚马逊会员服务的美国人已超过1亿。

简单来说，这就是城乡差距在扩大，但现实可能更复杂而微妙。1969年，全美30个人均收入最高的城市中包括底特律、克利夫兰和其他三个中西部地区城市。而到了2019年，只剩下两个中西部地区城市还坚挺在榜上——芝加哥和明尼阿波利斯，其余的上榜城市都在海邊。与此同时，在这些逐渐变富的沿海城市中，收入也极其不均衡。租金飙升和廉价住房的匮乏使西雅图大量的人口流离失所。2019年的数据显示，西雅图已经成为继纽约和洛杉矶之后，无家可归人口最多的城市。

这些数据记录了一场社会巨变，但却无法表现出其对个体的真正影响。而麦克吉利斯在《实现》中探讨的就是，权力和机遇的流失对普通人的影响。亚马逊内部使用“实现”一词来指代订单的完成，但麦克吉利斯想用该词体现的是：通过工作来实现人生的意义、目标和价值，并收获满足和团结感。不过，从来没有哪个公司能像亚马逊一样全方位地挫败员工的这种诉求。

《实现》的故事是从地下室开始的。赫克托·托雷斯（化名）在科罗拉多州桑顿市的亚马逊仓库上班。他晚上搬运包裹每小时可以挣15.6美元。在这本书的开头，托雷斯从工友而非公司那里得知，自己在工作中接触到了新冠病毒。于是，他被妻子赶去了地下室。接着，麦克吉利斯写了西雅图和华盛顿特区——亚马逊的财富大部分集中在这两个城市。他还去了马里兰州、俄亥俄州和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些城市。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这些城市经济地位的下降，至少可间接归咎于亚马逊。

亚马逊蓝领工人的工伤率是同行业的两倍。

从表面上看，书中的有些故事与亚马逊的联系并不明显。故事主角们所面临的问题，看起来是由其他更大的力量造成的——如全球化、贵族化和毒品危机——而不是受到了某一个公司的影响。一名来自俄亥俄州的小镇青年，在华盛顿特区上了大学，却始终无法融入特区的环境，于是选择回家乡加入民主党。在当地取得了一定成绩后，他准备竞选国会议员。他觉得，虽然自己的家乡毒品泛滥且满是特朗普的忠实拥护者，但民主党应该不会看不上这个地方。不过最终，他没能赢得多少支持。在另一个故事里，一位上世纪80年代在西雅图文化界响当当的歌手，亲眼目睹了她的邻居们被一个接一个地赶出了非裔世代居住的街区。

经济增速的降低可能有很多原因，但在麦克吉利斯去的这几个沿海城市，亚马逊让富人更富有，让有权者更有权的本事却是显而易见的。六位数的工资，以及亚马逊年轻程序员享受的各种福利，如专为程序员的爱犬设立的咖啡厅和巨大鸟巢型建筑中的会客区，虽然都已是普通人耳熟能详的事了，但与托雷斯的经历相比，还是非常让人震惊。而且，亚马逊在给公司第二个总部选址时表现出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令人咋舌。美国各地一向强硬的政府官员纷纷拜倒在亚马逊脚下，主动提供了各种资料。最后，亚马逊收集了大量有用的数据，选择了美国首都的郊区——这里已经是美国最富有的地区之一了——其他地区则白白忙活了一场。

在美国其他没这么光鲜的地区，比如农村和麦克吉利斯长期工作的小城市，亚马逊制造经济困难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在得克萨斯州的埃尔帕索市，亚马逊成功成为了当地政府的办公用品供应商，迫使当地的经销商在亚马逊上开设网店，并将在线销售额中的很大一部分收入囊中。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约克县，曾经风光无限的连锁百货邦顿被亚马逊逼至破产，其代表的零售网络也随之分崩离析。而这造成的大面积失业却正中亚马逊下怀，它刚好可以为附近的仓库物色员工。

在麦克吉利斯的家乡巴尔的摩市，他非常生动地记录了亚马逊所谓的“高效客户服务”对员工价值的剥削。小比尔·波丹尼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伯利恒钢铁公司位于巴尔的摩市郊区的雀点厂工作。20年前，年过五旬的波丹尼因严重工伤退休，正好赶上公司因为国际竞争等原因破产了。最终，雀点厂倒闭，波丹尼的退休金从每个月3000美元降到了1600美元。于是，他又回到了工作岗位，在亚马逊9公顷的仓库里做叉车驾驶员，每天都在同样的地方重复着同样的工作。雀点厂所在的半岛被整个翻新，如今叫大西洋海港物流中心，麦克吉利斯管它叫“万能物流中心”，里面有各种设施，其中就有一个亚马逊“实现”中心。

去年10月的数据显示，亚马逊公司近两万名一线员工感染了新冠肺炎。

波丹尼的年轻同事都叫他“老爹”或“老爷子”，因为他是年龄最大的。他现在的时薪是12美元，以前在钢厂的时薪是35美元。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不那么起眼的事也很让人心酸。亚马逊通过一种算法来记录员工的工作效率和工作时长，一旦发现有人偷懒就会炒他们“鱿鱼”。也就是说，领导不需要时时监督，却随时都可以开除员工。上厕所的时间也有限制，波丹尼有时会用叉车挡住自己，在仓库的角落方便。尽管如此，能在自己开始工作的地方继续工作，波丹尼还是很欣慰的：他特意在雀点厂曾经所在的位置找工作，因为这个地方能让他有一种归属感。“感觉就像是在家一样。”他告诉麦克吉利斯。

波丹尼非常看重团结和延续性，会定期参加退休人员联合会的活动，并与雀点厂以前的钢铁工人和其他工会的会员共进午餐。工会活动在亚马逊是不被允许的，任何员工都不能参加此类活动。一天，在钢铁工人联合会的办公室里，波丹尼拿到了一些关于工会员工集会权利的材料。于是，他给正在跟自己学习驾驶叉车的年轻员工看了这些材料。这个小伙子对亚马逊的公司文化非常不满。就像麦克吉利斯说的，这个公司所谓的文化不过是“不断提高工作目标，上级领导全程监控，工人们毫无发言权”。第二天，比波丹尼年轻30岁的上司批评他散发传单。而那个小伙子也是因为给别人看了材料，之后不久就“休假”去了。（亚马逊否认他被停职了。）波丹尼则因为“上厕所问题”被上司威胁要扣工资，他终于受够了。“你简直是在开玩笑。”他这样对上司说。在这个半岛工作了50年后，他辞职了。

2020年5月1日，抗议者在亚马逊总部外挥舞标牌，上面写着：自疫情起， 赢利达240亿美元。

最近，媒体曝光显示，亚马逊蓝领工人的工作不仅非常辛苦，还很危险，工伤率是同行业的两倍。而且，公司还一直在阻止工会的各种努力。但亚马逊却在新冠疫情中迎来了历史上盈利最多的一年，因为大量顾客选择了网购，而非去实体店。

去年，贝索斯的个人净资产增长到了1820亿美元，涨幅达60%。而差不多同一时期，亚马逊的数据显示，近两万名一线员工——如仓库员工和全食超市员工——感染了新冠肺炎。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福布斯》的数据显示，去年，全球亿万富翁的财富增長了约1/5，达到了11万亿美元。与此同时，美国每四个成年人中就有一个表示，家中有人因为疫情丢掉了工作。

要想说清楚美国地区间的发展不平衡问题是一个大工程，麦克吉利斯也没有提供解决方案。但他在书中提了一个很重要的建议：改善工作环境会带来巨大的变化，也会重塑劳动力布局。在快要写完《实现》时，麦克吉利斯又去拜访了托雷斯，他依然在桑顿市的仓库工作。亚马逊后来采取了一些措施来保护自己的员工，如感染新冠肺炎的员工可以带薪休假两周，还有给在疫情严重时期继续工作的员工临时加薪。公司也采取了一些基本的防疫措施，如分发口罩，以及对工作场所进行消毒。但对托雷斯来说，这些措施并没有什么作用。他告诉麦克吉利斯：“大家没有什么选择。”托雷斯的隔离期早就结束了，但由于担心会传染给妻子和孩子，他仍然住在地下室里。

[编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