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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秧床

2021-09-09熊西平

雪莲 2021年8期
关键词:稻种田鼠秧苗

1

老天会为种稻准备一场盛大的仪式。

春分后的某一夜,村庄被大雾偷袭。

雾帐密实,把村庄像粽子一样包裹起来。鸟儿噎得张不开嘴,没法歌唱。公鸡乱了自鸣钟,昏昏沉睡,没法一晨三唱。窗纸厚厚涂了暗色,父亲以为天亮还要些时间,就多恋会儿枕头。

村庄外远远近近的白露河,鱼塘,双塘,南大塘,南大湖,西大湖,都被一笔抹平。

牛羊早早醒了,却蜷伏在圈里不敢探蹄出门,生怕掉进雾里被淹死。

大雾的糨糊刷严了我家的门窗,刁钻古怪的从门缝丝丝缕缕挤满我家大小房屋的旮旮旯旯。父亲做了一夜水稻扬花的梦。

父亲忽然惊觉,估摸着天早该大亮了,急忙起身,披衣下床,抽下门栓,用力拉开门,伸手抓把白雾搓搓脸,大喜过望:要泡稻育秧了。一场大雾带来的一纸消息,字字句句,起承转合,父亲都读得懂。

庄稼人的日子都密密地刻在一截一截等距离的节气里。立春过了,像哗啦一下拉开了二十四段红印的卷尺,卷尺清空,一年过完了。每个节气里都藏着只有庄稼人才能读懂的密码。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对于庄稼人来说,有些节气的重要性胜过端午节、中秋节,位次近乎春节。它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与种庄稼息息相关。比如春分、比如清明,都与种水稻的日子密不可分。

节气和农事,血肉相连,水乳交融。

2

种稻从泡稻开始。

休假半年的稻种要临产了,先要给秧芽准备一张精致的床。

别急,父亲用他的经验早踩好了时间点。“清明泡稻,谷雨插秧”。二十四节气里,清明与谷雨像挨肩兄弟,手牵手。这半个月时间是以天为单位掐着指头计算使用,小段一天,大段两天,环环紧扣:泡稻种,芽稻芽,整苗床,稻芽撒入苗床长成秧苗。

稻种是头年自家选好留存的,是当年稻田里最优秀的分子。选种子像选女婿,选接班人。今天还保留一个词语拿来形容它:种子选手。种子选手,是第一,最好的。

生产队有专门的种子储存间。稻种装在圆鼓鼓的专用柳条囤里或竹篾篓里,一字排开,上面加上配套的盖子,严丝合缝,老鼠做梦都别想。种子很金贵,人称金种子,就安然地躺卧其中,虽屡屡涉险却能安稳地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种子是农人的命根子,从收回家到离开家,农人都提心吊胆,没有一刻轻松过。不像今天,庄稼人可以做甩手老板,根本不操种子的心,要泡稻了,跑进种子商店指指点点、挑挑拣拣要最好的杂交稻种,甚至约定时间,育秧公司直接把秧苗送到田边,还开动机器隆隆地给你插上。老辈农人对这一变化,始终不肯认可,种稻子怎能自己不留种子、不育秧呢?中间掐了一截去,还叫种稻子?

清明雨下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徐家岗的雨不是为杜牧下的,是为农人下的。雨下到储满大堰小塘,才能种稻子啊。清明不下雨,種稻没有底。

清明是个大节。淮河南岸的豫南农人祭扫结束,就着手郑重其事筹划种稻子。清明敲响种稻子的第一声锣鼓。这锣鼓是父亲敲响的。他是生产队长,拿喇叭站在队屋前喊几个人壮劳力聚过来,大家都知道种稻的序幕拉开了。几个汉子把种子从囤里篓里搲出来,用干净的竹筐担到水塘里淘。人脱去鞋袜,新春第一次下到齐膝深的水里,双手攥紧筐系两边,舞蹈般小幅度地左右摇晃,种子在筐里翻身打转起舞,混迹其间的秕子沉不住气漂了起来,虫尸无奈地漂了起来,稻芒失重漂了起来……在水塘微波的拍打中,右手稍稍用力向外一拉,左手略略下压,稻筐顺势侧身一沉,那些杂物秕稻全被有预谋地撇到了筐外水面上,顺着清波向外漾去。听到水响,鸭子先按捺不住,早早虎视眈眈游弋在旁,三五只争先恐后,迅速侧身划水,伸长脖子,大扁嘴嘟嘟嘟嘟机灵地抢去了那些余物。稻筐向上一提,里面剩下沉实、饱满、干净的种子,粒粒像子弹,金子一样黄。漂洗的过程,种子痛快地洗了个澡,这简短的程序叫“浸种”。种子不敢沾水,半年里不敢洗澡,浸种时间太短,不够痛快,它希望泡个够,彻底洗去身上褶皱里的尘埃和黏黏糊糊的汗渍。

父亲站在队院里,一手掐腰,一手夹着纸烟数大缸:一二三四……队院迎大门的墙边摆着一排粗腰敞口乌嘟嘟的齐腰高的琉璃大缸,春秧派上三四口,麦茬秧派上十来口,每口缸都能盛五六担水,五六担稻种。大缸都消了毒,用劈啪作响的劈柴火高温燎过。拒绝药物。缸水也不就近取,是从一里外的砖井里用木桶担来的,担心宅沟里水不干净,可能造成黄烂稻芽。十几个男人挑着褐色的木桶,从砖井汲满水一路走来,前后相随,桑木扁担忽闪忽闪在肩上跳跃着,飘飘洒洒,说说笑笑,异常快活。这活轻省,用他们健壮男子汉自己的话说,一担水放肩上,像女人戴耳坠子。水担到队院里,父亲要验成色,必须纯净透亮才准倒进大缸里。父亲火眼金睛,井水沟水,一眼就识别出来了。

井水泡稻有局限,长年不见阳光,阴气,太凉,要升温才可用。井水盛在大敞的缸里,放在太阳底下暖烘烘地晒一天,增温变暖。父亲用光胳膊插到缸底一试,再搅几搅,皮肤不起鸡皮疙瘩就算达标了,稻种才可以放心地倒进去泡澡。水暖芽苗才壮。水温低,稻芽弱,立苗慢,父亲说它“寒噤”了,要几个晴好的日子才能焐过来。父亲对这一缸水的学问看得很重,育儿一样。稻种泡在缸里,一天要人工拿着精致的专用木桨细细给它翻两三次身,上中下搅匀了,芽儿才能像喊“立正”一样整齐。

父亲指挥做这些活儿驾轻就熟,他是装了一肚子庄稼经典的匠人,虽然古今没有“农匠”这一说。称我父亲是一位高级农匠,是实至名归的。

泡稻要多长时间?这有弹性,关键因素看天的心情和脸色。如果出现寒流阴雨,也许三天,也许四天,稻芽才能出齐。若是好晴天,一天一夜就齐刷刷啦。那时,人就是最好的温度计,用一块疤痕或是老伤感受天气,感受稻种,很准确。有时候,父亲喝酒正酣,忽然一拍大腿,喊一声:稻芽长好了。旁边的人互相望望,跑到缸前一看正是时候,急忙喊人起稻芽。稻芽长短都会影响它们在苗床上的生长。

3

其实,稻种刚刚躺进缸里舒舒服服泡澡,田里的苗床就一张一张已经摆好,安放在“秧母地”里了。“母地”是秧芽最早沾土的地方,秧芽见天后在这里吸食第一口乳汁。

常常,“秧母地”都会选择最好的田,兼备做母亲的四个要件:近村(便于看管),邻水(易灌易排),土肥(利于苗长),地平(好平均用水)。“秧母地”是头年选定的(很多都是多年使用的老资格的功臣田),年内年外反复操理,上水漂去草籽,犁耙捞去草根,泥碎如粉,田埂削光,一遍一遍喂粪(为了防稗子,猪马牛羊粪都在粪池里埋顶沤过半个月以上),精心打扮得像个即将上轿的新娘。稻芽下地日子来临,再次把“秧母地”挂空耙平一遍,放掉水,分成若干畦,畦平如砥,像抖一匹灰色毡子铺上。每畦有十几张芦席大,习惯上就叫它“稻床”。撒落畦上的稻芽,犹如落生在舒适的温床上。窄窄的畦沟勾勒出“稻床”的轮廓,也随时排净“稻床”上的积水。一切就绪,单等那个时刻的到来。

稻芽雪白如玉。其实,种子都是“逆生”,最先探出稻壳的是稻芽的根须,芽还包在坚实的稻壳里,像顶个头盔保护着。用钝边的木瓢把稻芽小心地从缸里舀进竹筐,忽闪忽闪地担到清水塘里淘,晃去稻芽孕育过程吐出的胎液,粒粒清爽,再担到“秧母地”边上,分开撒进去,认母,认根。

把稻芽均匀地撒到边边角角上是一件细致活儿,需要绣花描朵的功夫。队里上百成年男人中,父亲是撒稻芽高手,都说他长了金手指。队里有三四个能手,父亲每年还是要做示范撒第一筐稻芽。遇事示范,是父亲的一贯作风。父亲一米八零的个头,肩宽背阔,身材笔挺,他轻轻拎起一筐稻芽挎在左臂弯里,小腹微挺,左胯骨顶住竹筐,斜着身子,单跨步向前走。父亲开撒前总要先连抽两支烟,相相秧母田的大小形状,边边角角,像构思一篇文章,然后起身沿着秧母田四边赤脚跨步开撒,姿势潇洒忘我。撒一圈回到出发点,再下到田里,用同样的姿势,顺着田中间的排水沟向两边撒一趟,一筐稻芽基本撒完。撒稻芽不能走回头路,不能四下里走。每个脚印都会使一把稻芽无处立根而烂去,所以,撒稻芽必须一次成功。最后回到田埂上,磕磕筐底筐缝,还剩一把,簸起放在手心里,四下里瞄瞄,丢掉竹筐,突然对着一个地方,脱手撒过去,轻声说:“这里还少一把!”父亲这样说,大家未必信,因为此时撒出的稻芽都卧在泥汁里,根本看不到。要知道稻芽撒得匀不匀,需等三四天稻芽立住身,脱壳变绿,打上一层水,才见分晓。站在“秧母田”埂上四下里看,水面原野上阳光一样明亮,说明这稻芽撒得均匀,撒稻芽人功夫深透。若是白亮不匀,花花搭搭,像从树影里筛下的,就不能算成功。父亲的能耐远近闻名,是几十年久经考验的,不容置疑。等稻芽打上水,父亲补一把的地方秧苗就稠得多。

4

稻芽下田,脱离了囤子、篓子和水缸的守护,一下子变得幼弱无助,危机重重,事实上把它们从重重保护的安全世界送进了众多敌人的嘴边上。比如鸟雀,比如田鼠,比如贪嘴的牲口……这很残酷,看稻芽,成了稻芽落田后的一个专门活儿,老人、孩子都集中起来轮番值守。

田边插上一个班以上的稻草人值班,戴上斗笠,彩袖飄飘。两面大锣挂上树枝或是临时埋下的树庄上,当当当敲起,震得空气发麻。孩子们叽叽嚓嚓大声叫嚷,像炒豆子。各方齐心协力,准备停当,一起亮相吓唬可能的入侵之敌。

天刚灰亮,世代奉行“早起鸟儿有虫吃”的麻雀被饥饿驱使,闻讯从四面八方灰絮般铺天盖地涌来,准备趁早抢食稻芽充饥。它们先发现稻草人,稍一盘旋,觉出稻草人是在玩袖操自娱自乐,毫无惧意地往下落,让它们大感意外的是,在将落未落之际,“当”地爆出一阵锣响,仿佛万千霰弹破空而来,只得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折返飞开,成疙瘩地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窥视,研究发声的武器。溃逃过程中,有不少泥丸一样掉落地面。观察那两面圆圆的家什连鼻子眼睛嘴巴都没有,长相混沌,不会吃了自己,于是认为天下太平,又“呼”地一声撒过来,但是,它们还是被那激烈而模糊的锣声再次惊回到远处大树小树的枝枝叉叉上去。如此起起落落三五遍,麻雀才死了偷抢自肥的心,懊恼地四下里散开找虫子开荤解馋去。改了航道的麻雀脑子里还在警惕地盘旋一个关键问题,千万不能让那声音的子弹击中而丧命。

赶走麻雀,看稻芽人这才腾出工夫沿着田边察看,头天夜晚田鼠来来回回偷食的蛛丝马迹,判断田鼠多少,估算一下损失轻重。稻床横沟边上,密密麻麻鼠迹叠加,毫无疑问,那些沿边稻芽被田鼠当作夜宵掳走嗑了。于是,他们开始拿出应对田鼠的夜间策略。一个白日的准备,夜间在田埂上点燃四五堆篝火,火苗活泼地跳跃着,彼此呼应欢呼,作为夜间的呐喊。老人们围着火堆大声地说说笑笑,两三只大个头猫咪哼哼唧唧争吃火堆里烧得喷香的鱼虾,吓得田鼠便只好龟缩在洞里饥肠辘辘、忍饥挨饿、度日如年了。老人们瞌睡少,被派出来鏖战田鼠,一直把田鼠熬投降,逃走了事。

熬夜的老人们并没有什么补贴,他们会在父亲面前夸大田鼠祸害程度,然后顺便取走队里的一斤盐水瓶装的散酒,三五人抿着小酒,一指一指把夜熬走。父亲多会在二更天里亮着雪白的手电筒来查看一番,白光闪电一样把黑夜撕扯得乱七八糟,随手丢弃,眨眼间它们又自动愈合。父亲掏出低劣的九分钱一盒的“经济牌”纸烟每人递一根作为慰劳,吩咐两句,又刺破黑暗转身回去了。邻居老吴有水烟袋,大家呼噜呼噜地抽水烟,他们会把父亲递给的纸烟夹在耳朵上,到第二天人多的时候才拿下吸掉。

这样的防御大战大约要持续五六天吧,等稻芽齐楚楚变绿,田里打上浅浅一层白水,田鼠、麻雀都只能眼巴巴地望水心死。

从此刻开始,稻芽田变成了秧苗田。一田绿丝绒一样的秧苗令人心醉,心疼。稻苗也有私敌,会招致它们垂涎不已,满心觊觎。小羊会欢蹦着不顾母羊的声声忠告,弄脏衣装跳进田里尝鲜;没有上绳的牛犊、驴驹、马驹、骡驹梗着脖颈,执意耍蹶子要跳进田里吃青。吃一口不要紧,赶它,它会在田里乱踏,每个蹄印都踩坏两升稻的秧苗,数数,心疼死人。为防它们“害人”,早已设置层层壁垒,甚至把道路垒上垛子,垛子上栅上刺枝,或干脆把路挖断一段时间,阻止各路敌人。农人们如临大敌,为了保护秧苗,是下足了功夫。这些举措,让人想到战火硝烟,想到如临大敌等词语。

保护春秧芽还要应对一道老天爷布置的天大难题。这道难题从天上来,看去本是好好的晴天,突然间北风骤起,刚露芽的树叶,四野青青的麦苗,顿时起了寒意。农人知道,夜晚要打春霜了。每年秋天的早霜和次年早春的晚霜,都是对庄稼人的巨大考验。

若是稻种还泡在缸里,那就容易对付:在院子里熰一堆稻壳或麦糠,让袅袅的蓝色烟雾一夜辛苦驱逐寒霜,保护缸水如常。若是稻芽撒进秧母地里,难度就大了。父亲照例会喊来那些老人们,从下午开始就用簸篓一趟一趟往秧芽田边上抬麦糠或稻壳,在广阔的秧母地四周布上里外两层,尽量密布,尽量熰出最大量的腾腾烟雾,高高布满上空,密密织成大幕,将寒气、霜粒隔在外面,让秧苗避开寒潮侵袭,暖暖过夜。

每遇晚霜,孩子们总是也很忙,跟在大人屁股跑前跑后。孩子对水、对火、对烟都特别感兴趣,是天生的有瘾。堆麦糠,抱稻壳,一趟趟跑,乐此不疲。

那样的夜晚总显得热闹,好像老天给了个兴奋点,很多老人彻夜不睡,带上被子,带上草捆,团团围在火堆旁,夜晚好照料那些火堆子。我们跟在后面跑,虽遭到大人的一次一次呵斥,还是不回头。我们帮助老人往火堆上不停地添料,遇到起了火苗,还要给它压下去。火暖一片,烟能驱寒。狗狗兴奋异常,咻咻嗅着,跑得比人欢实。

与守夜的柴草配套搬到田间的还有水烟袋、红芋、大铜水壶、马灯等物件。水烟袋从一个嘴里拔出来,用手抹一下玉石烟嘴儿,插进了另一个嘴里。水烟袋忙碌地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充当着一副清醒剂,刺激着守夜老人稀薄的睡意。大铜水壶灌满砖井水,煨在火堆旁边噗噗噗噗地喷热气,滚沸的度数整夜没有减弱。壶里搁有粗茶梗,淡竹叶,车前草,茶汁酽酽如酒,倒碗里趁热喝一口,比水烟更提神。红芋捅进暗红的火堆里煨着,并不急于让它熟透,或熟透了并不急于吃掉,还要让火堆起着保温箱的作用。下半夜,摸摸红芋硬壳了,估摸瓤子熟透了,刚掰开就顺指间冒出一道缭绕的香气。烧红芋除了像火一样驱逐寒冷,还能疗救饥饿。我们吸溜吸溜地将一个烫红芋小心送下肚,很快就被瞌睡虫咬得昏天黑地,依着老人沉沉睡去。老人们把油腻的被子拉到孩子们身上盖好,推推稻草围紧,放心地交给比被子更厚的黑夜。老人们出门喜欢带两样宝贝,一样是看家狗,一样就是孙子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一盏马灯照出簸篓大的黄浊光圈,人围坐在光圈里面,光圈亮在雾幔里面,夜变得一层比一层厚,仿佛蚕茧的硬壳,要闪电的刀子才能刺开。走出马灯光圈,四望如墨,东西南北邻村的边上,这里那里都荡漾着一块一块明明灭灭昏黄的圆圈,把夜雾烧成一个一个巨大的窟窿。村庄为了对付霜冻,都相约好了,一起举事,睁大迷蒙的眼睛。老人们不睡,他们对火“宵夜”,扒出冷灰里的前朝旧事儿,翻出村庄里飘移着的趣闻轶事,一口一口就着毛烟,眨巴黑红的光,温暖霜灾前的秧苗儿。

夜终于被老人们一寸一寸熬亮,寒冷霜冻都无声无息地撤退到了村庄的远处去。老人孩子为争夺秧苗跟霜冻打了一夜仗,胜了。明亮的晨光里,秧苗一夜好梦,毫发未损。秧母地埂上的一堆黑色灰烬显得格外孤独。阳光下,所有的亮光和火气都显得微不足道,早晨似乎没有谁记得那些奋战了一夜却只留下灰堆的老人们,只有得到昨晚恩遇的秧苗清晰记得那些影影绰绰的佝偻背影。孩子们偶尔还回去拨弄一下灰堆,里面可能还藏有昨晚遗漏的烧红芋。

这样的夜晚父亲总是主角,他从风的方向和大小在测度着霜冻的大小。他是生产队能听懂天气预报并能实施到农事上的极少的人。他会参照江淮之间、黄淮之间以及郑州、合肥距离我们的远近,综合判断出灾情。于是,他开始指挥那些参与抗霜冻的人们,抬多少柴草、稻糠到田边上,间距多远摆上多大的堆子,几点钟霜冻开始,几点钟霜冻最重,一一交代清楚,然后再去检查一遍才放心。那些老人们都是老把式,多少次验证过父亲的判断和决策,打心眼里佩服,所以,都能原原本本照着父亲的安排照办。早上,往回撤的老人们遇到了父亲,汇报似地说,神了,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秧苗长到一拃高就能打进二指深的水了。水除了能促进秧苗生长,还能保护秧苗。假如再来一场寒潮,老人们无需熰烟驱霜,直接朝秧芽田打进一田明晃晃的水,把秧苗淹下去就行了,厚厚的水被子会知冷知热细密地遮挡住一场灾难。第二天太阳出来,再放去多余的水,沐浴阳光的秧苗欣欣向荣。

5

天日益暖,扎牢根的秧苗一天一個模样地长高,发棵,秧田里的明水一天一天被覆盖。看秧苗的人稍稍松了口气:秧苗虽然面临过七灾八难,总算是育成了。

手掌手心翻三番,时间奔跑了半个月,眼看着拔秧栽秧的日子一步一步临近,选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把秧田里的水排空。失水的秧根开始在阳光下快速收缩,地皮起皱,与底层的泥悄悄分离,三五天后,地皮发白,再放进一层刮皮水,秧根吸足了,开始松动。这样拔秧就省力得多,也免得拔秧断棵。

这过程有个专用名词,叫“?秧”。秧一生要被“?”两次,下一次是在稻噙泡露穗之前“?”,控制它的生长,好让它一心一意地孕育,籽粒小满大满。

父亲说,万事俱备,只等拔秧人骑秧马来。

【作者简介】熊西平,河南省固始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七种,获得首届孙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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