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的气势
2021-09-09本刊专稿李锡文
本刊专稿 李锡文
山西在我的视野里,似乎是个有着独特意义的存在。
它的自然地理环境的特殊性、社会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可以有太多的解读和表述。我这样直白地说:山西这地方,如果你不了解她,就谈不上了解中国,甚至,还谈不上了解你自己!
少时知道山西,是从“洪洞大槐树”开始的。
过去感觉它很遥远。站在华北大平原上的任何一点,山西都是在西面,过去河北家乡一辈一辈的人们,出门多往北走,奔京津或东北;少数的往南走,过淮河过长江的就很少了,而往西跨过太行山的,更是少见。
这样,脑子里面关乎山西的故事装下的就不多。
听爷说:山西人猴精,修的铁路都是窄轨,外省人进不去。
还听爷说:山西的醋酸。怎么一个酸法?那年我从太原带回来几瓶老陈醋,老叔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他有这习惯,见醋先喝一口。这一口不要紧,呛得直流泪,大呼:“醋精啊!好醋,好醋!”老家人从没尝过这么酸这么香的醋。好东西到了极致就成了“精”,也就成了最好,他们从一瓶醋中认识了山西。
山西风土的“招牌”不只是窑洞、梯田和人们头上的白毛巾。我早已从一瓶瓶清香四溢的汾酒中、从一座座现代化的煤矿中、从鳞次栉比的城市大厦中、从数不清的地上文物中、从一曲曲黄土风格的民歌中,认识了山西。
如何概括呢?我过滤了若干的形容词,感觉用“磅礴”才恰当,舍此而无他。
何谓“磅礴”?大气势也!你看那势如龙蟠的五台山、“林渊锦镜,缀日新眺”的云冈石窟、“神哉叔虞庙”的晋祠、“湍势吼千牛”的壶口瀑布、乌金滚滚的煤炭、战天斗地的大寨……哪一个不是气势恢弘呢?
印象中的山——跟同样有“山”字的省份山东不同,山西这个名字,直觉上就是山在主宰。翻开山西省地图,东有太行山,西为吕梁山,南面是中条山,北部内有恒山和雁门关、宁武关、偏关等关隘,外有阴山。一道道山梁,一道道湾,境内山中有山,山外有山,而群山环抱的六大盆地自北向南排开——大同盆地、忻州盆地、太原盆地、临汾盆地、长治盆地、运城盆地,这些盆地就像是两旁被万千勇士全季全天候守卫起来,不容冒犯;又像是四周的山峦合围起一个个庞大的狭长街区,里面的人们内敛自守,过着安宁的日子。在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里,历史上的山西人奋起抗争,几多盛衰荣辱,几番跌宕起伏。
山西的“东面墙”太行山,千崖万壑,峰峦叠嶂。公元206年,曹操率军北征,行至太行,于鞍马间感叹道:“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正因太行之险,才有了行军之难。这也佐证了太行山的险峻地势。我们生活在当代,又是和平年代,徜徉山水间,玩乐度光阴,怎么想象得出古人征战千山万仞、鞍马劳顿的艰难呢?当今,一曲诞生于战火硝烟中的《太行山上》,穿云裂石,雷霆万钧,只听得几个音符,就让人热血沸腾;又联想到古人“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诗句,这恢弘之声、凛然之气,无能出其右者。
扼守三晋的娘子关,为中国九大名关之一。它处于关隘要冲,不仅威武,也隐约含着温婉,这不,把个“娘子”关在了山西界内,于是乎“关内”不就遍地美女了么?笑谈归笑谈,娘子关还真跟“娘子”有关呢——传说唐高祖李渊的三女儿平阳昭公主是一位巾帼英雄,善带兵打仗,曾创建过一支娘子军,传闻在此镇守,故而这里被命名为“娘子关”。连纤柔女子都是这样的大丈夫气概,你说厉害不?这位“娘子”,看来要永久地倾情佑护三晋大地了。
不仅如此,山西更是个出巨匠出大家的地方,女皇武则天、武圣关羽、史学大师司马光等等,随便举出一个便是几百年上千年无人可比;就是近现代,也有无数响当当的山西人的名字,成为社会发展的引领者、推动者、贡献者,且有着非凡的“山西气势”。这气势是如何形成的?我想,它来自狂虐山川的磨砺,来自黄土大地的滋养,来自古老文化的浸染,来自三晋直根的遗传;得数千年文贤武圣之真传,山西乃近水楼台,得天独厚,方便之极。你很难想象,这种气度会轻而易举地在温润海风、小桥流水、一马平川或者鳞次栉比的高楼之中培育出来。“表里山河”的山西,气势磅礴,它也造就了山西的人文气势。
山西的“辈分”高。辈分高,说话办事就占地界儿,有着国骂习气的人,万不可任意污秽山西,因为那是你的祖宗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你遇上个山西老乡,说不定就是高你几辈的爷,或者是跟你平辈的同宗后生。骂了山西人,等于个啥?祖爷不饶你。
山西,有我们的根。说到“根”,很多北方人认可祖宗来自洪洞大槐树,自不必说;有趣的是,我们时常看到南方许多省份的人们,也纷纷宣称祖先自洪洞而来。看来,大半个中国的人都与山西有着直接的血脉联系,山西的地盘上有着我们的民族无可选择的一条直根。
1999年的一天,我随几位天津作家去参加侯马艺术节,抽空独自一人去了洪洞县。
我走近了祖根的怀抱!站在大槐树下,恍如历史的潮水倒流,瞬间穿越,遥想650年前的山西,本来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人丁兴旺的百姓们,迎来了一场改变命运的大变故——自此,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世代生活的土地。他们在官府的号令下,成群结队,来到大槐树下集合登记。他们拖儿带女,携着苦涩,踏着黄土,浩浩荡荡地奔向四面八方,那是多么令人震撼、叫人心酸的场景啊!
我试图与先人对话,先人却不语。我试图寻找那老鹳窝,那张贴的告示,那份“凭照川资”,那根拐杖,那个襁褓,那辆独轮车,那条捆人的绳索……却毫无踪影。我想象着那时,先民们把一份写有汉字的“通行证”,紧紧握在手中,东越太行,还是西渡黄河,南下中原,还是北上塞外……去哪?去哪?何方是归宿?可怜我们的祖爷,他们不识字啊,更不知道山那边、水那边的情形,只有听天由命,听差而行。爷娘妻子争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临行前,大人告诉年幼的孩子们:记住这棵大槐树吧,这是咱们的根啊,记住,记住!
儿子们记住了,孙子们记住了。然而,他们却再也没有了回头路,大槐树成了心中永远的念想。这念想,传了一代又一代。
想到这里,仰望魁槐,我泪流满面,无法自持。环绕古槐,盘桓眷恋,不肯离去。
我满怀敬意,诚惶诚恐,在记录着祖先那万般不舍、万般无奈、万般迷茫的大树下,向着先祖叩首、祭拜。
我找到根了。三晋大地,让我获得根脉的血气,又给了我大山般的关爱。我似乎完成了一次心灵救赎、精神超度,从而获得圆满。
有史料记载,始于明洪武六年的洪洞大移民,延绵50余年,累计移民超过百万。这人口大迁移的磅礴之气,中外历史上可曾有过吗?根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携着山西的气势,携着黄土高原的基因,奔向四荒八野,扎下根去,又延展开来。强健壮硕的根脉,纵横交错,密布九州,其势无可阻挡,我们民族的气度与气概,我们民族枝叶硕茂,傲然立世,不就是由此形成的吗?
无数次地想到山西,我的内心充满了无比的敬仰与感念。
山西的根,山西的气势。我为这根脉的气势而震撼,更为我与山西的根脉之缘而骄傲!山西是我心中永久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