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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

2021-09-08申东明

青年文学家 2021年23期
关键词:秦淮金陵月色

申东明

如果月色有性情,它愿照在哪般人事之上?旧人言“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料这阴晴圆缺的天上月,未曾能自在选择映照的人间,也应如你我众生,遗恨几多吧。

1997年夏,结束县城三年雪窗萤几的高中学业后,我便彻底离开了湘西大山里的故乡小镇。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长长短短地,遗落在了那幽远的小镇上,隐闪明灭着。只是这记忆里,时时会有一轮澄澈分明的月色冒将出来,照亮清梦中的小镇乡野,每个或蝉躁蛙鸣,或落雪折竹的暗夜。林清玄在《月到天心》一文中曾如是道:“在童年的岁月里,我们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种亲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灯为我们引路一样。我们在路上,月在路上;我们在山顶,月在山顶;我们在江边,月在江边;我们回到家里,月正好在家屋门前……”能相见于幽径山顶、江畔窗前,林先生笔下的这轮明月,怕也正是三十多年前自己所见的那轮吧。

那时着实是推窗即见月、山静月近人的情形。小镇僻壤,四周都是葱茏的田舍和丘山。年少时的旧居,因为坐落在小镇的边角处,若从镇上去往家中,须经过一片宽阔的农田,再行一段幽静的林中小坡,方能到达。初三时候,因为学校开始了夜课,这一段白日里再熟悉不过的归家之路,便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展露出了她温柔而神秘的另一副面容。若是在夏夜—但凡这夜之前的白日里天气明朗晴好,归家的夜行,便大抵会有一轮明月做伴。从学校往家中,先是穿过一条悠长窄狭的老街,两边是低矮昏暗的屋舍,月色,此时未曾会注意到它—或正藏于哪家阁楼的屋檐之后。再前行,到小镇的河流处,河水名叫“溆水”,水上桥唤作“东风桥”,因为没了屋舍的拦挡,豁然开朗。空中一轮明月宛如近在眼前,伸手便可触抚。低头看时,四周的水已然没了多少颜色和形状,只一道清冷的月光映在水面中央处,照亮周围一遭的水流,如一匹月白色的锦缎温柔起伏,这情形,颇有“澄江一道月分明”的气象。桥的尽头,便是白日里的那一片农田,中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往往是飞奔了过去的,或是平整的原因吧,也或是耳畔伴随了夏虫起伏的声响,以及抬头处步步跟随的圆月,总之便格外轻松和愉悦。四周热闹也安静,如那韵句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待到了最后的林中小坡,热闹便慢慢隐去,只远远地作为背景之乐,烘托着这行将结束的夜归。夜色渐沉,只剩了天上那一轮月,在漆黑色林木间小心翼翼地隐闪穿行,斑驳碎软的光便洒落下来,照亮着一个夜归少年稍生怯意的心。明末张岱曾于《陶庵梦忆》中记,“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这林间漏洒下来的“残雪”,清冷也煦暖,四百年过去,未曾有些许的改变。

若是到了中秋夜,那空中月之于人,便更有一番欢喜的意味。乡野粗鄙,少有月下唾壶击缺、把酒相问的风雅,却也自有一番独特的闲趣。到这一日,未及傍晚时分,父母就会早早地准备起晚餐—较之平日必定丰盛不少,以此互相默契地传达着这一个日子的特别,以及饭后隐约要进行某项重要仪式的预示。天色慢慢暗降下去,似乎还是以往的那轮明月,但似乎又有了不同,不经意间便已挂上了天际。这不同在何处呢?年少时哪会去做冷静的观察,只沉浸在了那不可言说的微妙情感中……“重要”的仪式很快就开始了,但仪式的实际内容,却往往有些不相称的单薄,便只是一家人立于屋前的平台上,无边际地闲聊着,时而望向那空中月,扯几句关于月亮、孩童的轶言趣事,譬如孩童绝不可在当晚用手指向月亮,否则耳朵会被月亮割掉,诸如此类。宋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曾记,“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贵家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玩月,笙歌远闻千里,嬉戏连坐至晓”,繁华汴梁的中秋夜自是热闹,而边陲艽野之间,这一个略显平静的月下夜,明明是一份闲散,却也让人觉到了庄重和严肃的意味:原来月下“无所事事”的消磨,也可以成为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月饼当然也是要吃的,还须郑重地在月下,细细嚼咽,以表露某种或虔诚或敬畏的心绪……夜色于是慢慢地深沉和浓郁起来,整个世界被一块柔软的暗色幕布笼罩,静到极处时,似乎能听得到月亮在天幕游走的声响。各家的闲谈声也渐渐隐去,无限遥远,但若是细听了,又像在耳边。司马光曾小令抒怀,“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夜月斜倚,一个小镇乡野的院舍,也终于在绵绸的午夜里,归于一种极深沉的宁静和悠远之中。

离开故乡之后,我便奔赴金陵求学、工作,碌碌于稻粱之谋,日子如白驹过隙般,只一转眼,离别故乡已二十四年。这金陵城上空的月色,应还就是故乡的那轮吧。只是一年一年的时日过去,夜空中的这轮旧时月,为何却感觉日渐地稀薄和寡淡下去了呢?便是最浓墨重彩的中秋夜,回首打量时,也全无清晰的明月的影子,似竹风潭影,只一团的恍惚和虚空。

这金陵城,千余年来,可是从不缺月色的啊。李太白过金陵夜,作“金陵夜寂凉风发……白露垂珠滴秋月”,细微而瑰丽;刘禹锡怀古石头城,咨嗟“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杜牧之夜行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自是一番清冷肃杀之气;李后主世事如梦,块垒郁积,空叹“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王安石畅游江宁,托月抒志,“雨过云收岭,天空月上湾”;文天祥孤臣丹心,忧思而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吴敬梓寄居金陵,人事落寞,文德桥边自伤自勉,“天涯羁旅客,此夜共婵娟,底事秦淮水,不为人月圆”……

李太白《把酒问月》中另有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古时月仍在,怕只是这今日人,已非古时人吧,再共看明月,实已难“皆如此”了。

月色依旧,变却和淡远的,或许,正是我等月下人。2017年秋,数位昔日同窗好友过金陵,相约了泛舟夜游秦淮。火树银花,雕梁画栋,自是一番热闹和喧哗。船行在那秾华缛丽的夜色里,按照既定的线路,飞快地向前行着。船上的喇叭,应是依据了这船的行进速度,依次报诵着每一处的景点,精准而程式,又似乎时时透露着催赶和急促。于是这一船一船的泊客,看了彼此全然一样的风景,再依次做一番相同的“哦”“啊”的感慨,便在拥挤推搡中,匆匆结束了他们的秦淮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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