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前告别（终）

南风

（一）

“郝多鱼，郝真，你们两个，来我办公室一下。”杨老师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

郝多鱼和真珠对视一眼，来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这会儿，办公室四下无人，气氛一度非常凝重。

“无须多言，郝真同学，你就是真珠公主吧？”杨老师一边说，一边把桌子上的奖杯用尺子摆成一条直线，他反复校准，以确定奖杯真的在一条直线上。“请坐，请原谅我桌子上的凌乱，凌乱让我窒息。”

“不了，我想玩腿，不想坐着。”真珠笔直地站着，冷冷地注视着杨老师。

郝多鱼也打量着眼前这位矮小、整洁的男人，他注意到，男人留着八字胡，嘴唇很薄，眼睛很黑，戴着一副无螺丝的眼镜。他的办公室整洁到如同酒店里的套房，他本人的穿着也很整齐，里面是熨得笔挺的白衬衫，外面是剪裁合身的灰色西装，系着一条窄窄的淡蓝色领带，领带上有鲨鱼的图案。

“所以——他以前也是人鱼族吗？”郝多鱼侧身，手捂着嘴，压低嗓音，悄悄问真珠。

“人鱼都很美。他是个意外，住在没有阳光的深海，全身漆黑，眼珠也是黑色的，头顶着灯泡一样的触角。他从小不大受欢迎，十分自卑，希望变成人类，通过在人类世界努力謀生，营造一种‘我很丑但是我很努力的形象，这样人们就不太注意到他的相貌。毕竟人鱼都很完美，人可以随便丑丑。”真珠大声回答。

“确实……他这个子……长得还有点像教科书上的野人，班里好多同学怀疑他一年四季都穿西装，是为了遮住腿毛。而且，没有他这么胖的人鱼吧，他更像是猪变的哎……”

“他没进化好，无法分类，他倒是想成为鲨鱼，又没有大尖牙，人鱼族的宴会基本不会邀请他，除非是缺个小丑发气球。他的血统也不太纯正。”

“看着和高贵的人鱼族确实关系不大，有点像矮人鱼族。”

“不。请不要侮辱鱼。我们已经把他从族谱里删除掉了，他影响整体美观。所以他只能算矮人族。我记得变成人后，他最开始是干海盗的，估计生意不好，转行了。”真珠一本正经地说着。

“有你们这么大声说悄悄话的吗？有你们这么以貌取鱼的吗？”面对旁若无人聊天的两人，对面被吐槽的杨老师握紧拳头，犹如火山爆发。

“我们说话可以小声一点，但是——你真的不能算鱼。”真珠无情地告诉他。

“人鱼？你以为我稀罕做一条人鱼？如果我愿意，整个陆地都是我的，只要我得到陆地，海洋不过是我的下水道，我想往里面排什么，就排什么！所有的鱼，都乖乖听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海盗王高高举起双手，发出了反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真珠忽然上前一步，高高举起双手，大笑起来。

郝多鱼惊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这样的场面。

“我只是想试一下这种当坏人的感觉。你也试一下。”她命令郝多鱼。

郝多鱼擦了擦汗，吞了吞口水，上前一步，高高举起双手，对着天空大喊：“哈哈哈哈哈哈！”

“公主，我已经受够了你的侮辱！”海盗王徒手捏碎了整洁的桌上的一个玻璃奖杯，“该是让你害怕的时候了。你以为——现在的我不过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吗？”

“反正不是鱼类。”真珠仿佛一台机器人一样冷静。

海盗王转了一下眼球，他的左眼立刻变成了蓝色。

“你拥有的蓝宝石，我也拥有，而且，亲爱的公主，你没有的超能力，我也拥有。”

蓝宝石让真珠对海盗王提高了警惕。

“难道说……”真珠怕了。

“没错。”海盗王微微一笑，一跃而起，站在了办公桌上。

他打了个响指，角落里的留声机忽然转起来，是高雅的芭蕾舞配乐《天鹅湖》。

在真珠和郝多鱼的注视下，他跟着音乐，不负众望地劈了个叉。

“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吧！你所谓的超能力，对我来说，简直比用腮呼吸还简单！”

“杨老师……那个……”郝多鱼颤巍巍地说。

“无须多言。我明白你的恐惧。”海盗王抬起手，一脸骄傲，他忽然悬空，伴着音乐，依然保持劈叉姿势，他横着劈叉，倒着劈叉，一会在天花板上劈，一会贴着窗户玻璃劈，一会贴着鱼缸的水面劈，面带微笑，示威了好几分钟。

真珠额头的汗冒了出来，她实在没想到，海盗王的超能力已经进化到这样高的水平。如果让他得到另一颗宝石，他恐怕要进化出四只腿，在地球上为所欲为，统治陆地后，再将垃圾排入海洋，让海洋成为无法生存的地狱。

气氛一时陷入紧绷，海盗王悬在空中，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们。

郝多鱼终于鼓足勇气，退后一步，大喊一声：“老师，你裤子裂开了！”

海盗王缓缓落地，仿佛经历了一场社会性死亡。

在他低头检查裤裆的间歇，真珠拉着郝多鱼拔腿就跑。

“无论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们的！”海盗王冲着窗外消失的背影大喊。

真珠踩上了郝多鱼的折叠自行车，一路飞驰到距离学校十几公里的海边。

“我以为他只是个傻子反派，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跳芭蕾舞！我们要赶紧躲起来。”真珠严肃道。

“走，真珠，有个人一定会帮我们。”郝多鱼言之凿凿。

（二）

郝多鱼的父亲烧了一桌子的菜，乐呵呵地看着郝多鱼带回来的朋友。

“怎么，小同学，不合口味吗？都是今天现杀的鱼。厨房里还有很多活的呢。”父亲一脸单纯。

真珠皱了皱眉头，她的面前，正摆着一盘多宝鱼，鱼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她。

“爸，我们都不饿，那个……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郝多鱼害怕极了。

“儿子啊，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爸爸认真起来。

“爸，你先听我说，这个事情，关乎到人类和海洋的命运。”

“我们家破产了。”爸爸面无表情。

“不是还有些资金留着周转的吗！”

“上个月我把周转金拿去……投资股票了，现在……还欠着银行贷款，拖了有段时间了，再还不上，房子就没了……”

“都这样了，你还吃这么好？”郝多鱼快要晕过去。

“日子總是要过得嘛。儿子啊，自从你妈妈去世后，这些年，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公司账面上现在已经没钱了……我就想问，你能不能给你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打个电话，借点小钱，比如说几十万呀，给咱们父子周转一下，把债先还上……”

“你想气死我吗？”

“拜托了！”爸爸一把拉住郝多鱼，泪眼婆娑。

“我可以帮你们还债。”真珠认真道。

“这位小同学，一看就气宇不凡，你想要什么？只要能还债，把儿子抵押到你们家都可以！”爸爸激动，仿佛看到了人生的曙光。

“可以。”真珠点头。

“什么？”郝多鱼疯了。

“我说可以。”真珠忽然变戏法一样，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宝石，两块宝石，三块宝石，她边掏边说，越掏越多，“送我们去码头，让郝多鱼和我回大海，我可以让你在地面上衣食无忧。除了海洋之心，这些宝石在海底不值钱。还有，你要答应我，以后都不能再烧海鲜了。”

郝多鱼笑了：“真珠，他再怎么不靠谱，也是我爸，不可能卖儿子的。你见过哪个亲爹卖儿子？别闹了。”

“我就这一个儿子。”爸爸果然严肃道。

“你看。”郝多鱼骄傲。

“今天就给你了！你看着办吧。别说带他去海底，火星都可以。我现在就开车送你们。”郝多鱼的爸爸迅速收下宝石，麻利地拿出车钥匙。

郝多鱼石化了。

（三）

郝爸爸一路飙车，速度是八十迈，刚刚获得一批宝石，他的心情也是自由自在。

汽车的后备箱叮叮当当，装着郝多鱼的破烂折叠自行车，在逃难的最后时刻，郝多鱼坚持带上他的宝贝自行车。

“儿子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带着自行车？你爸可是要开玛莎拉蒂的人了！”爸爸哼着小曲。

“你清醒点爸！”郝多鱼叹气。

爸爸一边开车，一边开着免提，和经纪人讨论购置哪里的新房产。

“小刘啊，有没有那种都是富人居住的小区？你懂我的意思吧？”

“贷款？贷款和我无关。我一直想做一个低调的富豪，哎，还是做不到，不是做不到富豪，是做不到低调……”

郝多鱼有些脑壳疼，他不安地望向窗外的天空。

外面电闪雷鸣，乌云密布，台风席卷海岸，巨浪拍打沙滩，整个小镇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危险。这一切，都是愤怒的海盗王在默默发力，搜捕他们。

“为什么海盗王这么强，他不是只有一颗宝石吗？”

“他变种了，注射了一种强化能力的药物，还去做了个合成手术。你没注意他的腿吗？那已经不是普通的腿了，是机械腿。腿里一半都是钢筋。我怀疑他还垫了增高垫，他之前更矮。”

“能说重点吗？”郝多鱼已经焦头烂额。

“哦。我打不过他，有被挖掉眼睛的风险，跑路是最智慧的抉择。我不会回去和他对决的。”

“你就没有一点斗志吗？你不是人鱼公主吗？不需要拯救你的子民吗？那可是要威胁整个大海的怪物！”

“保命重要。”

一阵巨浪拍上高架，汽车像玩具一样被高高抛起，真珠赶紧动用宝石的力量，召唤了一个气泡形状的缓冲带，让汽车稳稳落在海边。

可是，后备箱的折叠自行车早已被高高抛起，重重跌落在马路上，摔成了一堆废铁，又被大风刮到郝多鱼看不见的远方。

“我的车！”郝多鱼大喊。

“一辆破车而已，还有玛莎拉蒂呢。”爸爸风淡云轻。

“你懂什么？”少年爆发了，他满脸涨得通红，眼泪哗啦一下掉出来。

“你们根本不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那是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的礼物，是我的宝贝！”

少年忽然哭得像个孩子，他确实也是个孩子，承担了太多不应该承担的东西。

“儿子——”爸爸垂下头，面露愧色。

真珠还是第一次看到人类男孩掉眼泪，她有点手足无措。

她记得，这段日子，每当少年说起自己的自行车时，眼睛总是闪闪发光。

他说这辆折叠自行车陪了他很多年，带他去了很多地方。它能塞进熨衣板和杂物箱子中间的橱柜。每次把身披金属箔片的它拽出来，他都忍不住一阵兴奋。

小镇上那些正儿八经的富二代骑手小伙伴对它嗤之以鼻，嘲笑他的自行车就像是马戏团猴子骑的单车，是“变形金刚”的废物表弟，跟大小轮自行车一样愚蠢可笑。

可郝多鱼说，它是自己的宝贝。

没有哪种自行车比它更适合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游荡了。骑上它，他才能信马由缰地闲逛——可以随时结束旅行，叠起自行车，跳上回家的出租车、公共汽车或火车。

曾经的每个夏日，郝多鱼一大早就起来，骑着这辆叮当响的自行车，一路向北，穿过森林，即使“开足马力”，只要你没有真珠的超能力，你就会感到悠然自得。海边小镇上，窗帘刚刚拉开，咖啡正在煮，猫咪们还在大黄叶子下面打瞌睡，向日葵爬上大楼，凉爽的空气中回荡着隐约的教堂钟声。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只能靠回忆来回忆了，海浪连一个螺丝都没有留给他。

“海盗王，我不会原谅你的——”少年擦干眼泪，紧握拳头。

“绝不原谅。”少年抬起头，眼里燃起了战火。

一旁沉默的真珠拉起郝多鱼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眼睛，这是人鱼安慰人鱼的方式：“走，让他偿还你流下的眼泪。”

“爸爸支持你们！为了小镇！我也要和这个恶魔斗到底！”

“叔叔，你先回去吧，莫要给我们添乱了。”真珠认真道。

郝多鱼破涕而笑：“真珠，我想到一招，也许可以对付海盗王，但是需要你的配合。”

“我配合。”真珠点头。

（四）

整个小镇都在被淹没的边缘。

海盗王的办公室前，郝多鱼抱着一个箱子，和真珠互看一眼，点点头，一起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海盗王正坐在一尘不染的桌子旁喝着红茶，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意外。

“你知道吗？真珠公主，为了得到今天的超能力，我付出了什么，哪怕是和魔鬼交易，我都没有放弃过……从小我就讨厌你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活得那么容易，永远可以做你自己。”

“我会永远做自己，直到我死了为止。如果你不喜欢……”真珠依旧冷漠。

“嗯？”

“你可以比我先死。”

“现在，我就送你去死！”

海盗王愤怒地捏碎了茶杯，又迅速地把托盘上的点心摆成一条直线。

“等一下，在杀掉我之前，我有几个问题。”真珠对郝多鱼眨了眨眼睛，郝多鱼心领神会。

“不要讨价还价了。”

“你现在不是老师吗？我有一些关于人类文化的问题，不想带到坟墓，老师你就帮我解答一下吧。拜托了啦！”真珠忽然撒娇。

“快点说。”海盗王放下准备攻击的手，推了推眼镜。

“请听题。”真珠微笑。

“毒药过期了，是没毒了，还是更毒了？”

“为什么学法律的不叫法师，叫律师？”

“被门夹了的核桃，吃了还能不能补脑？”

“如果我一拳把自己打死了，我是强壮还是虚弱？”

“明明是站着进去的，为什么叫‘坐电梯？”

真珠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就在海盗王转身去书架拿书时，郝多鱼打开抱在手上的箱子，将里面的碎头发、碎纸屑等杂物倒满了办公室的地板。真珠随手一挥，将桌上排成一条直线的奖杯全部错位。

等到海盗王一回头，望见了杂乱的办公室，作为一个患有重度强迫症的反派，他彻底疯了。

在他疯狂地试图将房间里的一切恢复原样的时候，真珠轻松地用海草将他绑了起来：“海盜王，我要带你回海洋，接受审判。”

“等下，郝多鱼——”海盗王大喊。

郝多鱼瑟瑟发抖：“他不是想和我们同归于尽吧？”

“帮我把奖杯排成一条线，要不我头皮发麻。”

郝多鱼点点头：“放心。我会让小镇恢复原来的样子的，包括你的办公室。”

“你不和我回大海吗？”真珠的眼神犹如扫描仪一样，注视郝多鱼。

“陆地需要我。我爸欠你的宝石，我会赚钱还给你的。”

“大概两千万。”

“呃，其实我们的友谊比宝石还贵。”

他无比欣慰，真珠的两只眼睛完好无缺，长在她精致的脸庞上。

“太阳快落山了，我必须在黄昏前离开，夕阳把大海变成橙色的时候，回到大海的通道就会关闭。”真珠望着西边大海的方向。

“祝贺你，得到海洋之心。希望它能帮你实现愿望。”郝多鱼有些哽咽，故作平静地告别。

“我已经知道我要用它来做什么了。”真珠扛着海盗王，头也不回地走向大海。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真珠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夕阳里，他一路狂奔，奔向黄昏中的大海。

“真珠！”少年朝着大海大喊。

“你一定要回来！我还欠你两千万！”少年喊得撕心裂肺。

海边的真珠顿了下，微微一笑：“算利息的哦。”

然后，她纵身一跃，融入黄昏的大海。

（五）

海潮退去，小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落后于整个世界，古朴又美好。

桥上聚集了十几个前来垂钓的男人，他们把长长的渔线垂入水中，三两成群，坐在一起闲聊，饿的时候就在码头上买一个烤鱼汉堡。如果收获不大，他们还会随手把小鱼抛入空中，与海鸥分享。夕阳渐沉，灰蓝色的云层中出现几缕明亮的橘红色，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橘红色的光亮就像是火焰，烧掉了灰云，点燃了整个黄昏的天空，连海也映出了粉色。

海鸥此起彼伏的叫声和渡轮的笛鸣成了这幅画面喧闹的背景音。钓鱼的男人们收起渔具准备回家享用晚餐，只留下沉浸在这片夕阳中的游客们。直到烈焰燃尽，夜幕降临，藏在角落里的小贩出售包着米饭、配着柠檬汁的牡蛎。

由于轮渡众多，成百上千的海鸥聚集在港口等待被螺旋桨打晕或遭人类丢弃的小鱼果腹，场面壮观。

少年看见海面浮起一层涟漪，有金色的鱼尾闪现，又消失不见。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和每个昨天一样，是最美好的一天。

那一晚的梦中，少年梦见，他载着真珠，一起穿过黄昏中的大海。

海水是橙色的，少年的梦也是橙色的。

第二天，少年醒来，推开门，愣住了。

他的折叠自行车正摆在院子里，完好无缺，还是像马戏团猴子骑的一样。

海风吹拂少年的脸庞，他踏上折叠自行车，铃铛果然还是坏的。

他哼着小曲，向大海的方向奔去。有一位朋友，在那里等他。

新的旅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