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微型小说三题
2021-09-07崔立
崔立
同学京禾
哪怕是放暑假了,女儿玩手机微信,袁依琳还是作了严格要求,晚上9点后,就不能再看了。
女儿点头,说:“哦。”
玩微信,是女班主任的建议,30多岁,很有想法的一位年轻教师。老师说:“我们不能因为怕什么就不让孩子干什么,我们的掩饰和躲闪反而会促使孩子更好奇去碰触,与其这样,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让孩子去接触,再做良性的引导……”
老师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袁依琳从排斥,犹豫,到同意,很难形容个人心态的变化。最后袁依琳给了女儿一台手机——老公闫伟不久前淘汰的,但还能用的智能手机。
那个要求,或者说是规定,是在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产生了纰漏,被袁依琳发现的。女儿在晚上10点,还在和同学微信交流。
袁依琳当即就怒了,说:“我不是说过,9点后不能再看手机了吗?”
“我,我是和京禾在聊。”
“京禾,谁是京禾?”
“京禾是我的好朋友,你忘了,上周你来接我,坐在她爷爷的电瓶车上,挥手和我们说再见的女孩。”
“哦,她,对,为什么,为什么9点后你还要和京禾聊天呢?”
“京禾是我的好朋友。”
“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
“京禾跟的是爸爸。”
“京禾的爸爸经常要出差。”
“京禾这几天一个人在爷爷奶奶那里。”
“……”
女儿吭哧吭哧地说了很多,袁依琳听着像明白了,又感觉没明白,聊天,对,9点后和父母离婚的京禾聊天,但这也不足以是女儿违规的理由啊?
“妈,你要理解一个没有爸妈管,需要别人关怀、抚慰的一颗受伤的幼小心灵的感受啊……”
这回,袁依琳更惊讶,女儿竟然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词汇,很难让人理解,这是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说的话。
女儿这一段时间看了许多书,看来看书还是能看到些什么的。
袁依琳也就没再说什么了。袁依琳心头更可喜的是,女儿渐渐地成长,也懂得关心人帮助人了。
女儿时不时地,还会和袁依琳说些有关京禾的事。
“京禾的爸爸出差回来了。”
“京禾的爸爸把京禾从爷爷奶奶那里接了回去。”
“京禾其实不愿意跟她爸爸回去。”
“自从离婚后,京禾的爸爸脾气就变得不大好了,时常对京禾不是吼就是骂。”
“京禾说原来的爸爸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对妈妈好,对京禾也好。现在的爸爸,像是换了一个人。”
“京禾的妈妈原来还时不时地来看京禾,自从又嫁了人,就很少来看京禾了。”
“京禾有时也想妈妈,但只能在脑子里想妈妈。”
“京禾有时会在做梦时梦见妈妈……”
女儿把这些话儿给袁依琳说。
袁依琳眼圈红了,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呀。
“京禾有一次偷偷跑回了爷爷奶奶那里。”
“京禾从家里到爷爷奶奶那里,要倒三辆公交车。”
“京禾刚到爷爷奶奶那里,京禾的爸爸就赶来了。”
“京禾的爸爸把京禾带了回去,又把京禾打了一顿。”
“京禾的爸爸在打京禾的时候,京禾在哭。”
“京禾的爸爸打完京禾的时候,京禾的爸爸自己在哭……”
袁依琳眼泪下来了。
袁依琳再也没阻止女儿晚上和京禾交流。
那一天,袁依琳对女儿说:“让京禾来家里坐坐吧,明天,我多烧几个菜,给京禾尝尝。”闫伟也说:“是啊是啊,请她来吧。”
袁依琳把京禾的事给闫伟说了,闫伟也是叹了好长一口气。
对于袁依琳的邀请,女儿原本流利的口述一下子变得吭哧吭哧起来,说:“哦,哦……”
女儿约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约上京禾。
“京禾去爷爷奶奶那儿住了。”
“京禾的爸爸好像想通了,对京禾好了。”
“京禾说她喜欢现在的爸爸……”
京禾一直没来家里,女儿晚上的微信交流也没有了,到9点,一准不碰手机了。
袁依琳和闫伟说起这事,挺纳闷的。再想想,女儿说的这个京禾,袁依琳真的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们班,真的有叫京禾的女孩吗?
袁依琳想起了什么,说:“是不是那天,在房间里我朝你吼了一声:‘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过不下去咱俩趁早离了,谁也不耽误对方!然后你说:‘离就离,谁怕谁啊!”
袁依琳和闫伟说起这事,好一会儿,两个人沉默着。
去 澳 门
那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尽管身高已经有了,体型也有了,但那难掩的稚气,无法改变他还是个孩子的事实。
孩子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跑进了澳门红街市的一家酒店。服务台前,孩子稚嫩地却装作成熟地说:“请……请你帮我订一间房。”
女服务生看了孩子一眼,说:“好。”孩子付过钱,拿了房卡,匆匆地往房间走。也就一会儿工夫,孩子又出来了,走过了服务台,又折回几步,问女服务生:“请问,你知道富记粥品在哪里吗?”女服务生指了指,说:“哦,走出去,左拐……”
按着指点的方向,孩子沿途还问了几个路人,有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说:“富记粥品?已经关了吧!”孩子纳闷了一下,说:“怎么会呢?”孩子不信。
直到孩子在一处店铺前停下,店铺的年轻老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孩子:“这里就是富记粥品原来的地方,富记关了,我接了下来。”
孩子不死心,說:“那你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吗?”
年轻老板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孩子摇了摇头。在回到酒店后,孩子还在思忖着,澳门就这么大,怎么也能找到人吧?第二天一大早,孩子出了门,又去了富记粥品原来的地方。孩子碰到人就问:“请问,你知道富记粥品的老板在哪里吗?”孩子问了无数个路过的人。孩子问到了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突然笑眯眯地,说:“你有什么事儿吗?”孩子说:“我要找一个曾经帮助我们的人。”
中年男人带着孩子,到了一位老人面前。老人慈祥可亲,正是中年男人的父亲。老人一口浓重的老澳门口音,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叫富叔,原来富记粥品的老板,请问,小伙子,是你找我吗?”孩子说:“富爷爷你好,我叫胡涛,四川汶川人,我是特意来找那个帮助我们家的人。当时我们遭遇大地震,我们家的房倒了,什么都没了,我妈没了,我爷爷奶奶也没有了,就留下了我和我爸。多亏了那份包裹寄来的衣物,里面还有钱,是用你们富记粥品的包装袋装着的。也是靠着这些钱物,我和我爸撑了下来。您知道这是谁寄的吗?”孩子从包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折叠得工工整整,印着富记粥品四个大字的纸袋。富叔说:“大概是什么时间?”孩子说:“应该是2008年8月,对,过了一周我们开学了,坐进了政府给我们造的崭新的教室,但许多老师和同学,我都已经见不到了。”孩子的眼圈有些红。富叔说:“哦,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我们的这个袋子,来用餐的街坊都可以随意拿,光凭这个,找人有点难……”孩子说:“那您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们家不仅完成了灾后重建,我爸还开了家公司,现在效益非常好,所以我爸让我一定要来感谢,说要报恩!我们也可以帮助那个曾经帮助我们的人!”孩子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说:“富爷爷,对了,里面还有张纸条,写了个梁字,那个人是不是姓梁?”富叔点了点头,说:“梁在我们澳门是大姓啊,这还是难找的。”
孩子在澳门待了一周,富叔安排了好多梁姓的街坊去见面,当时汶川大地震,捐过款的街坊实在太多了。孩子和他们做了交流,问到是不是寄过,街坊都是摇摇头。孩子失望了。
孩子离开时,富叔和中年男子送他去的机场。富叔还亲自烹饪了一份富记粥品给孩子尝尝。孩子说:“富爷爷,谢谢你们,可惜我没找到帮助我们的大恩人。”富叔说:“你们能走出大地震的困境,是我们大家都乐于见到的。虽然你们身处祖国大陆,我们在澳门,但我们是同胞,永远血浓于水。别想那么多了,一切,大家,都好好的。”
孩子走了。
富叔又坐上了车,中年男子启动了车。车子在洁净的马路上行驶,中年男子说:“爸,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们也姓梁?”富叔笑了,说:“你说为什么呢?”中年男子用力点了下头,轻踩了下油门,车子像一阵风般地驶过。
遭遇一场车祸
父亲出车祸了!程东接到电话,人快急疯了!一早出去时明明和父亲说,让他一定待在家里,怎么就跑出来了呢!程东走出单位,急急忙忙地就往医院赶。
医院的过道里,一个年轻小伙正在和两名公安解释着:“……我就是在路边看到了这位老伯躺在地上,就把他送来了医院……和我真的没关系,不是我撞的……你们要我说多少遍才相信呢,我不是要走,我要回公司上班……”
程东走过了他们身边,走进了病房,父亲躺在床上,眼睛茫然看着天花板,头上包扎着,脚上也包扎着,手上还打着石膏。似乎,看起来问题不是很严重。
刚巧,医生进来了。
医生说:“你是病人家属?”
程东说:“是的。”
医生说:“病人身上的问题不大,但可能脑袋碰伤了,现在还很难说出好坏。”
医生出去了。程东倒一下子紧张起来了。脑子?父亲的脑子怎么可以出问题呢?!果然,父亲的眼睛扫向了程东,惶惶惑惑的,像不认识他。看了程东一眼,很快,眼睛就溜达到别处去了,也不说话。
程东说:“爸,你没事吧?你怎么出去了呢?你……”
父亲的眼睛又扫向了程东,依然没说话。
一周多前,程东把父亲从乡下接到了城里。自从母亲过世后,父亲一直一个人待在乡下,年纪越来越大了,程东也越发的不放心。父亲本不愿来,程东是好说歹说了好长时间,才说服他的。谁知道,父亲刚来没几天,就出事了。
走出病房,程东又见到了小伙。小伙哭丧着脸跑上来,像要去拉拽他的衣服。程东看了他一眼,他终于是没拽。小伙说:“哥,我没有撞老伯,我只是送老伯……”公安走上前,拉住了小伙,小伙一脸紧张地被带走了。
公安把程东约到了他们的办公室。
一名公安给程东讲了事情的原委:“你的父亲被撞了,小伙把他送到了医院。但小伙没办法证明不是他撞的,他是第一嫌疑人。”
公安还说:“你作为家属,是要索赔吗?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要求,你可以早作打算,我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程东点点头。
父亲像在一点点地恢复,脚可以缓慢地走了,手还托着石膏,似乎可以认得程东了,还朝他笑了笑。但在程东问到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依然没说出来。
小伙的情况,程东大致做了了解。
程东见小伙,是在拘留所里。
坐在程东对面的小伙,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名公安的存在,神色间仍有几分慌张。
“张鸣?”
“对。”
“来镇江多久了?”
“快……快三個月了。”
“喜欢镇江吗?”
“喜……喜欢。”
“喜欢,就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好……好。”
见完小伙,程东又见了公安。
程东说:“你们把他放了吧。我看小伙没问题。”
公安说:“你确认吗?”
程东说:“我问过我父亲了,不是小伙撞他的,是他自己绊倒的。”
公安的眼睛像盏探照灯,说:“好。”
办完手续,在程东走出派出所大门时,刚好小伙也出来了。看到程东,小伙似乎有些想躲,又或是外面的阳光太刺眼,让他的眼睛眯缝了起来。
程东说:“小伙子,好好地爱这个城市,爱城市里的每一个人。这个,就当你的误工费吧。”
程东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千块钱,塞在了小伙的手里。
小伙说:“谢谢,谢谢你。”
小伙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停顿了几秒,对着程东,小伙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程东赶紧去拉起小伙。
家里,父亲还在恢复。
父亲脚上的包扎已经拆了,手上的石膏也已经拆了,脑子也已经恢复七八成了。感觉,这有点像奇迹。
父亲说:“我过马路时,明明看到的是绿灯,不知怎么的,旁边就有一辆电瓶车突然冲了过来,后来,我就没有知觉了。”
父亲比画着手,给程东描绘,撞他的人的大致特征:“年轻,个儿不高,你让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认得出他……”
窗边,阳光还很炽热,像一团火,烧在程东的身上,暖暖的,很舒坦。
我的抽屉里,还放了份小伙的资料。
陈中元,云南曲靖人,来镇江不久,一个多月前当上了快递员,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常年身体不好,妹妹也还小,他初中刚毕业就出来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