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民话之会起步

[日]池上贞子

凡从事文学研究及创作的人或许都会有一段参与同人杂志的记忆吧。现在，我主要研究和翻译华文文学：如张爱玲，台湾和香港的小说、诗作等。我的文学之路是从中国民话（民间故事）之会起步的。

1972年，我还是东京都立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参加了村松一弥教授的研究班，随后加入了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1967年成立）。那时，学长们已经开始出版油印版的同人杂志《中国民间文学月报》了，刻蜡版由擅长此事的同学负责，我跟其他同学负责写稿、印刷、帮助做些杂事。后来，随着时代的变化，工作形态也改变了，我们用起了文字处理机、电脑。为研究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的是饭仓照平教授，他是著名的中国研究家竹内好的高足，从前在竹内先生主办的《中国》杂志编辑部任主编。我就是那时认识他的，以后一直将他看作学长中的大学长。

研究会有时在村松教授的家里开。当时有很多女会员，也包括我，不久都结婚并有了孩子。村松教授常常鼓励我们说：做了母亲的研究者具有只有母亲才能有的视角，这种视角是研究所需要的。

1974年，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改名为中国民话之会，扩大了研究范围。村松教授主编出版《中国民间故事》上、下卷（1972）时，他带的研究生基本上都参加了这个项目。我这个研究生新人虽然刚入会，但也翻译了几篇文章。研讨翻译中出现问题时，老师和学长们互相提批评意见，毫不客气。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体验。我主要负责翻译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如赫哲族、朝鲜族的民间故事。在翻译过程中，我感觉中国北方的人参故事很有趣，写了《越过渤海海峡——“人参故事”的世界》（1978），还写了《谈谈骆宾基的短篇小说集》（1979）登载在会报上。后来几经周折，我开始跟东北作家骆宾基先生通信。

1979年9月，我有机会参加松冈洋子访华团第一次访问中国。松冈是著名的评论家，那次她因病没能参加，十几个团员全都是女性，包括电视上经常看到的评论家、新闻节目主持人等，大多是女强人。我还是一个刚出茅庐的年轻人，她们的能力和真挚的态度使我很受启发。我们访问了北京、包头、呼和浩特、四子王旗和大同等地。

让我难忘的是，趁此机会，在北京期间，我独自去访问了中国民研会的办事处。一年后我写出了报告《访问中国民研会》（1980）。我是晚上到的北京，第二天就出门去访问。带路的是飞机上刚认识的一个日本留学生，回国后才知道，那个地方是恭王府，当时是中央音乐学院的临时驻地。这个古色古香的大院子让我非常感动，不由感叹：这就是北京，这就是中国啊。

民研会在院子的一隅。一开始，那里的人似乎把我们当作好奇的参观者了，给我们讲解恭王府建筑的优美之处，后来才发觉不对，于是给我们介绍了程远先生和金辉女士（图二，池上和程远先生、金辉女士合影）。我向他们介绍了中国民话之会的活动情况并赠送了中国民话之会会报和会员出版的书籍，会报上有多篇贾芝先生论文的日语译文及有关中国方面的信息。他们喜出望外，回赠了我几本杂志——《民间文学》和刚创刊的《吉林民间文学》。之后，那位留学生告诉我，现在是午休时间，我们应该告辞了。我便跟他们约定保持联系，以后继续交流，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图二 1979年，池上和程远先生、金辉女士在恭王府 （图片提供者：池上）

次年，中国民话之会收到中国民研会的访华邀请。1981年3月18日到4月1日，中国民话之会组织了由饭仓教授带队，以会员为主的访华团，经香港去昆明和大理访问。我也参加了这个访华团，云南的风土人情激发我写了几首诗《云南大理行1—3》，后来收在我的诗集《同班同学》（1991）里，那是我的第3本诗集。起始的第一首便写了饭仓教授。去年（2020年）11月，在横滨举行的饭仓教授的哀悼会上我朗诵了这首诗，祈祷他的冥福。

此外，在大理，我们还有幸欣赏了白剧《望夫云》。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兴趣，后来我做了考证，隔了几年写成了一篇《望夫云考——谈谈云南白族的一个民间故事》（1985）。

1981年8月到1983年8月，我在天津南开大学任日语专家，和丈夫及两个儿子在天津生活。当时，外国人临时离开在中国的居住地还必须去公安局外事处办手续，非常麻烦。多亏很多中国朋友给我介绍了他们的朋友——我访问过钟敬文先生，山东的田仲济先生，苏州的陆文夫先生，上海文联的作家们，武汉的碧野先生，成都的艾芜先生和文天行先生，北京的沙汀先生……正是这段经历让我改变专业，走上了研究现代文学的道路。

在南开大学期间，除了为日语专业教学以外，学校还允许我旁听几门中文系的课。同事们推荐我上薛宝琨教授有关民间文学的课。薛教授是著名曲艺理论研究家，作为相声家侯宝林的搭档也相当有名。他还带我去观赏过一次天津的传统曲艺京韵大鼓名手骆玉笙的表演。

1982年5月末，我收到东京饭仓教授寄来的一封信，他说：辽宁大学的乌丙安教授给中国民话之会发来了参加辽宁省第二届故事会的邀请信，我们讨论以后决定这次不参加，但是你目前住在天津，有条件，不妨去参会看看。外国专家可以在上课期间为私事请假去外地吗？我还在犹豫之时，学校已经批准了。

我怀着好奇心坐了12个小时的硬座赶往会议举办地抚顺。结果是，硬座并不舒服，但是一次难忘的体验。抚顺有一位群众文化馆的年轻职员H君专门陪同我。他是一个富于进取心的爽朗青年，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乌丙安教授是举办会议的重要人物之一，显得非常忙。他还带来一个日本女留学生参会。我们白天参会，观看从辽宁省各地、从省到县、市乃至基层的“故事员”的表演，晚上乌教授还给我安排跟小组的座谈会。大会行程中有参观露天煤矿和平顶山的活动，我们分坐两辆大巴车去。除了这些集体活动以外，我还尝试单独乘坐郊区电车，在市内散步。有一天恰好遇到公园里开演艺会，非常有意思。1985年5月，乌教授来日本住了3个多月，其间东奔西走，进行田野调查，还多次讲演，仿佛有三头六臂，精力旺盛。他很早就开始指导日本留学生，对民话之会的发展贡献很大。

如上所述，我参与中国民话之会时，该会还在摇篮期，有待成长；而中日两国双方都还处于交流方式的摸索阶段。后来虽然我与民间文学渐行渐远，但是通过写作这篇小文，我重新回顾当初并再次得到确认：中国民话之会是我研究和创作的出发点，我是从“中国民话之会”起步的。我现已年过古稀，因此格外珍惜和怀念当年那个难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