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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日帆多宝舶来”
——唐诗中的“海上丝路”

2021-09-07高建新

唐都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新罗沉船昆仑

高建新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呼和浩特 012000)

“海上丝路”是古代中国与外国贸易及文化交往的海上通道,形成于秦汉,兴盛于唐宋。唐代“海上丝路”的起点是广州与泉州,分为北向和南向两条航线,北向航线连接新罗与日本,南向航线沿东南亚穿越马六甲海峡抵达斯里兰卡,再沿印度东海岸,抵达波斯湾或红海。比起陆路“丝绸之路”,“海上丝路”便于运输大宗货物,也更安全。海船运来的有琉璃、珠宝、香料、橡胶等,运走的有丝绸、陶瓷、茶叶及铜铁器等。与陆路“丝绸之路”一样,“海上丝路”的延伸与繁荣,为唐王朝的开放与强大做出了重要贡献。

法国学者谢和耐认为,中国将目光转向海洋是从唐代中期开始[1]230。不仅是“陆路丝绸之路”,“海上丝路”也出现于唐人的笔下,中唐诗人刘禹锡《南海马大夫远示著述兼酬拙诗辄著微诚再有长句时蔡戎未弭故见于篇末》中说:“连天浪静长鲸息,映日帆多宝舶来”,是唐代南海贸易繁盛的形象写照。宝舶,装载珍宝的船,指从事海外贸易的船舶。美国汉学家谢弗说:“唐朝海外贸易的绝大部分都是通过南中国海和印度洋来进行的……在唐朝时,中国沿海的各港口中挤满了远涉重洋、不远万里而来的航海商船”[2]。长安是著名的国际大都市,广州是著名的国际贸易大港,自海路来的胡商主要在广州登陆。柳宗元《岭南节度使飨军堂记》:

唐制:岭南为五府,府部州以十数,其大小之戎,号令之用,则听于节度使焉。其外大海多蛮夷,由流求、诃陵西抵大夏、康居,环水而国以百数,则统于押番舶使焉。内之幅员万里,以执秩拱稽,时听教命;外之羁属数万里,以译言贽宝,岁帅贡职。合二使之重,以治于广州。[3]

五府,指广州、安南(安南都护府,治今越南河内)、桂管(桂管经略使,治今广西桂林市)、容管(容管经略使,治今广西容县及北流市)。当时的“广州通海夷道”,是“入四夷之路与关戍走集”最重要的七条道路之一[4]1146,唐朝廷在广州设“市舶使”,专门负责南海贸易等事物,“海上丝路”因此出现在了唐代诗人的笔下。初唐杜审言《旅寓安南》诗说:“交趾殊风候,寒迟暖复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开。积雨生昏雾,轻霜下震雷。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是唐代“海上丝路”诗作的先导。中宗神龙元年(705),杜审言因与张易之兄弟交往,被流放峰州(治嘉宁县,今越南永富省越池东南)。诗人自长安至峰州途中,寓居安南(今越南河内),写下了此诗。交趾,今越南中北部,东临南海。诗写交趾湿热多雨,仲冬果熟,正月花开,风物气候与北方决然不同。同时期的沈佺期《度安海入龙编》诗说:“我来交趾郡,南与贯胸连。四气分寒少,三光置日偏”,描绘交趾的地理位置及炎热的气候。贯胸,亦作“贯匈”,传说中的古国名,亦作“穿胸”,后亦泛指海外诸国。《淮南子·坠形训》:“凡海外三十六国,自西南至东南方”,居住着众多的民族,其中包括“穿胸民”。高诱注:“穿胸,胸前穿孔达背。”[5]

唐诗中写到了“海上丝路”沿线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如扶南、真腊、诃陵、师子国等。李颀《送刘四赴夏县》:“扶南甘蔗甜如蜜,杂以荔枝龙州橘”;沈佺期《答魑魅代书寄家人》:“涨海缘真腊,崇山压古棠”;白居易《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诃陵国分界,交趾郡为邻”;韩愈《送郑尚书赴南海》:“货通师子国,乐奏武王台”。扶南,又作夫南、跋南,南海古国名,最强盛时控制了“海上丝路”交通,疆域包括今柬埔寨、老挝、越南的一部分,7世纪为北属国真腊所灭。真腊,真腊国,7世纪灭扶南而据其地,其领地包括今柬埔寨、老挝、越南南部。诃陵,诃(hē)陵国,古南海国名,亦省作“诃陵”,故地一般认为在今爪哇岛中部谏义里或马打兰一带,《新唐书·地理志七下》:“诃陵国,南中洲之最大者”[4]1153,多次向唐王朝进贡,《裴铏传奇·孙恪》:“碧玉环者,本诃陵胡人所施”[6];《唐会要》卷100“诃陵国”:“诃陵在真腊之南海中洲。王之所居,坚木为城,造大屋重阁,以象为床。以椰花、椰子为酒,饮之亦醉”;“贞观二十二年(648),朝贡使至。元和八年(813),遣使献僧祗僮及五色鹦鹉、频伽鸟并异香。十三年(818)十一月,献僧祗女二人及玳瑁瓂、生犀等”[7]。“僧祗僮”“僧祗女”,皆指昆仑儿。诃陵国所产“诃陵尊”为唐人喜好,皮日休《诃陵尊》:“一片鲎鱼壳,其中生翠波。买须能紫贝,用合对红螺”,陆龟蒙《诃陵尊》:“鱼骼匠成尊,犹残海浪痕。外堪欺玳瑁,中可酌昆仑”,用鲎壳、鱼骨制成的酒樽十分精美,与紫贝、玳瑁制成的不相上下,能使人感觉到其中蕴储的大海的气息。昆仑,美酒名,是“昆仑觞”的省称。师子国,即狮子国,今斯里兰卡,《新唐书·西域传》:“师子,居西南海中,延袤二千余里。有棱伽山,多奇宝,以宝置洲上,商舶偿直辄取去。后邻国人稍往居之。能驯养师子,因以名国。总章三年(670),遣使者来朝。天宝初,王尸罗迷迦再遣使献大珠、钿金、宝璎、象齿、白氎”[4]6257-6258。《唐国史补》卷下:“南海舶,外国船也。每岁至安南、广州,师子国舶最大,梯而上下数丈,皆积宝货。至则本道奏报,郡邑为之喧阗。”[8]扶南、真腊、诃陵、师子国,地临南海及印度洋,是“海上丝路”所经的重要地区,一直与唐王朝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中唐张籍在《昆仑儿》一诗中还描绘了从“海上丝路”来的“昆仑儿”:“昆仑家住海中州,蛮客将来汉地游。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州。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拳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

在进入唐王朝的诸多外来民族中,以来自南海的“昆仑儿”最为神秘也最引人注目(如图1、图2所示)。昆仑,既指人种,也指国家地区。昆仑国与唐王朝有频繁的贸易往来。“昆仑儿”中的一部分变为了“昆仑奴”,其中一个原因是唐朝与许多国家和地区有商贸往来,“昆仑儿”有时被当作商品进行交易,输入中国成为奴隶。史籍记载之外,张籍这首诗对“昆仑儿”的描绘最为细致具体,对“昆仑儿”的来处、语音特点、装束、发型、肤色与穿衣特点,都做了具体的交代,是了解“昆仑儿”及唐代“海上丝路”的珍贵文献。

“海上丝路”东线联通的是朝鲜半岛与日本列岛,唐诗中更多记述的是与新罗、日本文化上的交流,唐玄宗《赐新罗王》:“使去传风教,人来习典谟。衣冠知奉礼,忠信识尊儒”;耿湋《送归中丞使新罗》:“远国通王化,儒林得使臣”;皇甫冉《送归中丞使新罗》:“异俗知文教,通儒有令名”。新罗与唐王朝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很早就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特别是儒家文化,“尊儒”“通儒”即表明新罗对儒家文化的悉心学习与尊重,新罗诗人金可纪(?—858)甚至在宣宗大中年间(847—859)考中了唐朝进士,虽说是考试上受到了优待的宾贡进士,但也需要真才实学,章孝标《送金可纪归新罗》赞扬金可纪谙熟中国文化:“登唐科第语唐音,望日初生忆故林”,同时也说明唐王朝的开放。李白有一首名为《高句丽》的诗:“金花折风帽,白马小迟回。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描写的是新罗伎人动人的舞姿。金花,舞者的帽饰;折风,古冠名。《后汉书·东夷传·高句骊》:“大加、主簿皆著帻,如冠幘而无后;其小加著折风,形如弁”;《北史·高丽传》:“人皆头著折风,形如弁,士人加插二鸟羽。贵者其冠曰苏骨,多用紫罗为之,饰以金银。服大袖衫、大口裤、素皮带、黄革履”。折风,正是1971年在陕西乾县发现的唐代章怀太子墓壁画《客使图》中描绘的新罗来华使者(图3左数第五人)所戴之冠的样式。

图1 [唐]彩绘釉陶卷发俑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高建新拍摄

图2 [唐]釉陶昆仑俑 辽宁博物馆藏,高建新拍摄

图3 [唐]章怀太子墓壁画《客使图》(临摹)北京国家博物馆“丝绸之路”展(2014年11月)高建新拍摄

在与唐王朝来往的诸国中,日本远在海上,但与唐王朝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据《旧唐书·东夷列传·倭国》记载:“贞观五年(631),遣使献方物。太宗矜其道远,敕所司无令岁贡,又遣新州刺史高表仁持节往抚之”。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也十分显著,日本俯身于中国文化,毛涣《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万里求文教,王春怆别离”;郑壬《奉送日本国使空海上人橘秀才朝献后却还》:“承化来中国,朝天是外臣”。通过不断派遣唐使,日本从唐朝把中国文化源源不断地带回本国,从制度、礼仪、宗教、文字、艺术等方面无保留地向唐朝学习,法国汉学家谢和耐称之为“一种有意的和系统的模拟”,日本由此获得了空前的发展,并很快“变成了一个具有中国文明的国家”[1]246。英国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教授也说:贞观二十年(646),“中国唐代帝国制度传入,一种独特的日本文明开始形成”[9]465。唐人写与日本友人交往的诗中,陆龟蒙《闻圆载上人挟儒书洎释典归日本国更作一绝以送》一诗最有意味:“九流三藏一时倾,万轴光凌渤澥声。从此遗编东去后,却应荒外有诸生”,九流,指诸子之作;三藏,佛典的总称;渤澥,指渤海。诗说圆载法师带着大量汉典、佛经越过渤海回到日本国,经过苦心努力,中华文明再次远播海外,这样大荒之外也就有了通晓儒家学说、谙熟佛教经典的诸多子弟。事实上也是如此,当时对传播中华文明贡献最大也是受惠最多的国家,一是日本,二是朝鲜半岛诸国。牛津大学杰弗里·巴勒克拉夫教授说:“当中国的军事力量在创建这个巨大帝国之时,中国的文化,它的文字和政治法律为环绕着中国东部形成的国家——新罗(朝鲜)、日本、渤海(满洲)和南诏(云南)采用。于是开始形成了在远东的中国世界,它在唐朝的军事力量衰弱之后还持续了很久。”[10]从这意义上说,“海上丝路”是商贸之路,更是文化传播之路。

1998年一家德国打捞公司在马六甲海峡南部打捞出一艘唐代沉船,根据发现地点命名为“黑石号”,从沉船中打捞出的唐代瓷器与金银器就多达67 000件,几乎囊括了唐代南北方最为出名的窑场的产品,其中长沙窑瓷器就有57 000件,有碗、执壶、杯、盘、罐、薰炉等,此外还有越窑、邢窑、巩义窑、广东水车窑、官冲窑等出产的瓷器。沉船上还有30余件铜镜、30件金银器,都是罕见的艺术珍品,属于典型的唐代“中国制造”,学者称这艘沉船是“藏在海底的唐代瓷器博物馆”[11]126。因为出水文物中有一件长沙窑瓷碗外壁有唐代“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铭文,考古学家据此认为这是一艘从扬州或广州出发返回阿拉伯的商船,船沉的时间应在宝历二年(826)七月之后。出水文物中还有一件长沙窑青釉褐彩碗,碗内题写有一首五言绝句:“孤雁南天远,寒风切切惊。妾思江外客,早晚到边停(亭)”。查核之后,知道这是一首《全唐诗》未收的逸诗,属于唐代闺怨诗。

“黑石号”沉船的打捞出水,以大量的实物证明了唐代“海上丝绸之路”的繁盛。“海上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中西贸易通道,也是一条丰富多彩的文化交流通道。扬州博物馆馆长束家平先生认为,“黑石号”沉船始发港为扬州,理由有三:第一,沉船出水了3件完整无缺的唐代青花瓷器,同时期的青花瓷器碎片在河南巩义窑遗址以及扬州城遗址均有发现。1975年在扬州初次发现唐青花瓷盘碎片,而此前青花最早出现在元朝,这就有力地证实了中国的青花瓷器起源于唐代。第二,沉船出水了扬州铸造的江心镜,与有关文献记载相吻合。江心镜,也称“水心镜”,每年农历五月初五日铸于扬子江江心,以合“三才”“四气”“五行”,《太平广记》卷231《李守泰》条引《异闻录》曰:“唐天宝三载(744)五月十五日,扬州进水心镜一面,纵横九寸,青莹耀日,背有盘龙,长三尺四寸五分,势如生动,玄宗览而异之。进镜官扬州参军李守泰”[12]。第三,沉船搭载了数量巨大的长沙窑瓷器,扬州是当时长沙窑最大的海港集散地,长沙窑依靠扬州销往中国的其他地方乃至世界各地[注]参见“澎湃新闻”《“黑石号”号唐代出水文物“浮现”上博展厅》一文,2020年9月14日。。齐东方教授认为,“黑石号”沉船中出水了大量9世纪早中期的珍贵器物,为相关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使人们对东南亚海上贸易的认识大大改变。沉船中发现的部分铜镜、瓷器和金银器形制独特,通过对其制造、使用和流通情况的研究,可以进一步了解这一时期海上对外贸易模式。同时,结合扬州的考古发现,可知扬州作为重要的对外贸易口岸,见证了9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13]。 2005年,“黑石号”沉船出水文物被新加坡圣淘沙集团以3 200万美元的价格收购,文物集中在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展出,近年来不断在各国巡展。2020年9月14日,上海博物馆携手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共同举办的“宝历风物——黑石号沉船出水珍品展”在上海博物馆开幕。展览精选“黑石号”沉船出水珍品168件,包括“伎乐纹八棱金杯”“巩义窑青花花卉纹盘”“扬州江心镜”“长沙窑青釉褐绿彩胡人头像纹碗”“长沙窑青釉褐斑模印贴花狮纹双系壶”“长沙窑青釉褐绿彩‘宝历二年’铭花草纹碗”“长沙窑青釉褐彩诗文碗”等,展览持续至2021年1月10日。

2016年12月20日至2017年3月19日,由沙特旅游与民族遗产总机构共同主办、中国文物交流中心承办的“阿拉伯之路——沙特出土文物”展览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展览说明“沙特出土的中国古代瓷片与海上丝绸之路”称:

公元前1世纪,来自阿拉伯的船只和商人就曾经抵达过中国的南部地区。从那时起,陶瓷、香料、橡胶、丝绸等商品贸易在双方之间广泛地开展起来。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阿拉伯商船跨越印度海岸继续向东航行,先后抵达东南亚的马来西亚以及中国的南部港口。根据史料记载,来自中国的船只也曾抵达阿拉伯半岛南部乃至红海东海岸。[注]参见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阿拉伯之路——沙特出土文物”,2017年2月16日。

展览中有大量来自中国的古代瓷片,也有产自阿拉伯的各种琉璃器皿。这些琉璃器皿经过陆路和海路进入中国,在中国的许多博物馆如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陕西历史博物馆、河南博物馆、洛阳博物馆也可以看到。出土、出水文物都切实证明了唐王朝通过海上丝路与东亚、南亚及阿拉伯帝国的频繁交往,唐代“海上丝路”贸易的兴盛由此可见一斑。

唐诗中的有关描写和记录表明,“海上丝路”并不是为了对应陆路“丝绸之路”创造的一个新词,确实是指汉唐以来就已经实际存在的东西方海上交通航线[11]序言。杜佑同族兄弟之子杜环,随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在怛逻斯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与大食(阿拉伯帝国)军作战被俘,其后曾游历西亚、北非,后来乘阿拉伯商船经“海上丝绸之路”回到广州,所著《经行记》是研究唐代“海上丝路”的重要著作。“族子环随镇西节度使高仙芝西征,天宝十载(751)至西海,宝应初(762),因贾商船舶自广州而回,著《经行记》。”[14]西海,地中海。一般认为,中国的造纸术也是在怛逻斯之战后传入西方的[15]。

“海上丝路”不仅是商贸之路,也是文化传播之路。至今,东南亚及日韩文化中的许多内容包括制度、观念、风俗、建筑、器物等依旧可以追溯到唐代的中国传统。汤因比教授说:“中国文明作为一方,朝鲜文明、日本文明、越南文明作为另一方,这两方面存在着十分紧密的关系。后三个文明受到中国文明的启发,但它们沿着自己的路线发展了从中国文明借来的东西,这足以将它们明显地列入次一级的分支文明当中,我们可以将它们称为‘卫星’文明,与诸如中国文明以及西方文明所‘附属的’希腊和叙利亚文明相对应。”[9]50朝鲜、日本、越南“卫星文明”的造就,是与“海上丝路”的开通与繁盛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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