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语言“吃”的语义网络及其认知机制
2021-09-06常熟理工学院
常熟理工学院 柳 俊
1. 引言
进食和饮水是人类经验世界中最重要的常态活动之一,有些语言用动词“吃”来编码这两种活动中的主要行为,而有些语言的“吃”仅用来编码[进食](1)全文简符如下:[]表语义,=表共词化的义位。“”表形式,字对字汉译或英译的语言形式用“字译:”标识。【】表图式,其右下标表图式名;【】中的大写字母表图式中的构件,其右下标表该构件的语义;{}表图式的构件。与图式有关的其他简符详见图5的脚注。语法标注遵循莱比锡标注规则(Leipzig Glossing Rules),未尽简码有:IMPFV未完成体。活动中的主要行为。作为常态活动典型行为的编码形式,“吃”是一类高频的特殊动词,是跨语言词汇研究的常见课题。(Newman 2009)这些研究主要集中于词化类型、形态句法特征和语义扩展。
贾燕子、吴福祥(2017)指出,“吃”词汇化和概念场范畴化所依据的维度,其常见性等级排序为:吃的方式>被吃食物的种类或质地>吃者主体的不同、吃的时间、被吃食物的状态或数量。高频使用和概念结构的复杂性也导致“吃”的论元结构十分灵活,论元映射的语义角色跨度很大。据陶红印(2000)的“动态论元结构假说”,汉语“吃”由典型论元到非典型论元的扩展路径是:施事(人)、受事→处所→工具、方式。随着“吃”与非典型论元搭配渐频,规约化后,动词“吃”便发生了语义扩展,如[为生存而吃]→[进口][进入][收入][获得]→[受到][遭受]→[耗费]→[损失][消灭] 。(王寅 2007)甚至还发生了功能扩展,如中古汉语“吃”“喫”由[吃]扩展出[遭受],再扩展为[被动]介词和助词。(江蓝生 1989)
我们将借鉴这些角度的研究,利用共词化模型来考察人类语言中“吃”的语义多样性(第2节)和造成这种多样性的认知机制(第3节),并提出其他相关的问题(第4节)。
2. 共词化模型和语义网络
跨语言“吃”的语义扩展(2)本文的“语义扩展”既包含语义上的“扩展关系”,也包括语义上的“阐释关系”。下详。能力极强,基本义和引申义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共词化”编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型语义网络。
2.1 共词化模型
语义图模型多用于刻画多功能形式背后隐藏的人类普遍的概念空间,并利用概念空间上不间断的语义关联(外显为“语义图连续/通性假说”
形式上的共词化体现的是语义上的概念范畴化。范畴化之间的关系分为两种,一是阐释关系(elaboration),一是扩展关系(extension)。譬如,“走”的语义内涵为[行走],引申为[离开],再引申为[去世](婉语,即委婉语),这中间存在一种阐释关系。“走”的语义后来扩展,出现了“走红”“走样”等新词,这中间存在一种扩展关系。(杜启朕 2016)共词化模型研究不仅研究扩展关系,也研究阐释关系。这正如语义图模型既研究内涵义又研究语境义。(Haspelmath 2003)利用共词化模型,我们可以构建出“走”的一条语义链,即[行走]>[离开]>[去世](婉语)。
2.2 语义网络
就像语义图与概念空间的关系一样,共词化模型和语义网络也是一体两面的关系。语义网络大致分3种,有Taylor的“语义链”(meaning chain)即链条式语义网络、Langacker的“网络模型”即聚合网络,以及Lakoff等的“辐射状范畴”(radial category)即综合式聚合网络。(杜启朕 2016)前贤已经根据单一语言的“吃”制作出(类)语义网络,如汉语(解海江 2006;杨一姝 2012)、波斯语(见图1)和印地乌尔都语(见下页图2)的以“吃”为核心的语义网络。
图1 波斯语xordæn的语义网络(Hook & Pardeshi 2009: 157)
图2 印地乌尔都语(Hindi-Urdu)“吃”的语义网络 (Pardeshi et al. 2006: 105)
此外,跨语言中还有下列常见的共词化现象:欧亚大陆上,汉语有[吃]=[吸收](如“不吃墨”);英语有[吃]=[使苦恼](如“what’s eating you”)=[腐蚀](如“eat away the painted surfaces”)。(王寅 2007)
非洲大陆上,豪萨语(Hausa)的[吃]=[赢](如字译:吃奖杯)=[掌权](如字译:吃王权)=[掌控]=[烧](如字译:lamp-eating)=[通过](如字译:eat exam)=[成功](如字译:eat success)共词化为“ci”(Jaggar & Buba 2009: 229)。
在环太平洋地区,一些南岛语的[吃]义动词可表达主语经历了某事。譬如,汤加语(Tongan)的[吃]=[经历]=[享受](如“kai melie”,字译:eat sweet/pleasure.to.the.taste)=[遭受]共词化为“kai”。(Lichtenberk 2002)
此外,大洋洲语言的“吃”还扩展成领者标记,即表达[占有]。(Aikhenvald 2012)美洲大陆上,印第安部落的卡里尔语(Carrier)有[吃]=[得病](如字译:eat me)的共词化现象。(Rice 2009)
我们综合上述世界各大洲各地区的共词化现象制得跨语言“吃”的语义网络(见图3)。
图3 跨语言“吃”的语义网络
3. “吃”的语义网络的认知机制
跨语言“吃”的语义网络是由人类普遍的认知机制形成的,主要有负责识解的图式系统(如意象图式、事件图式、注意力图式)和概念化工具(如概念隐喻和概念整合)。人类在识解复杂事态的时候会综合利用图式系统和概念化工具。
3.1 意象图式
意象图式在一词多义的研究中用得最为普遍。人体在外部世界中的活动常根据其共同的特点被抽象成“骨架”,成为人类认知活动中的一种抽象结构,即意象图式。人类正是通过意象图式来组织经验的。意象图式具有体验性(embodiment),这体现在作为“目标域”的意象图式都有体验根源,即“源语域”。意象图式包括容器(CONTAINER)图式、路径(PATH)图式、接触(CONTACT)图式、过程(PROCESS)图式等。其中,路径图式(3)下文称为“运动图式”,以区别于作为其部分的“路径”。包括“始源—路径—终点”3个部分。(李福印2005,2007)
据Ido(2006),日语、汉语、塔吉克语、乌兹别克语和维吾尔语有“他吃了一拳”的搭配,这属于接触图式【THING1 BE AT THING2】CONTACT,即一客体与另一客体接触。塔吉克语、维吾尔语、乌兹别克语、土耳其语和波斯语有一种搭配属于运动图式【THING GO TO DISTRESSPROPERTY】MOTION,即一客体进入一种状态,如土耳其语的“gam yemek”(字译:grief/anxiety-eat)[变得沮丧]。下面以波斯语的“xordan”[吃]为例来进一步说明与“吃”相关的意象图式。
1)容器图式。人类施事吃进并吞没食物的情景容易引发容器图式来识解,即食物作为内容物完全处于“人”这个容器中。下页例(1)的[贪污]情景中,行贿的钱被吞没了,引发容器图式【EAT BRIBERYP】CONTAINER,形成[吃]>[吞没]>[贪污]的语义链。
2)领属(POSSESSION)图式。人类施事吃掉并吸收食物的情景易引发领属图式来识解,即食物内化为人的附属物。下页例(2)的[记忆]情景中,书被完全吸收成为人脑中的一部分,引发领属图式【HUMANPREAT THINGPE】POSSESSION,形成[吃]>[吸收]>[占有]>[记忆]的语义链。
3)运动(MOTION)图式。进食时食物进入人嘴的情景容易引发运动图式来识解,即食物作为射体(TR)进入体积更大的作为地标(LM)的人嘴。体积对射体和地标的识解尤为重要,一般情况下,方所都被识解为地标。进食情景都要发生在某处,这容易形成[吃]>[在某处吃]的语义链。下页例(3)的[摔倒]情景中,人作为射体进入体积更大的作为地标的地面,引发运动图式【HUMANAEAT PLACEG】MOTION,形成[吃]>[在某处吃]>[摔倒]的语义链。
4)伴随(COMITATIVE)图式。进食行为除了发生场所外,一般还会涉及方式、方法和工具。这些语义角色的参与易引发伴随图式来识解,即方式、方法和工具作为伴随进食行为的存在,形成[吃]>[以某种方式吃]的语义链。下页例(4)的[以努力工作方式生存]情景中,努力工作作为伴随生活的存在,引发伴随图式【HUMANAEAT HUMAN.BODYSC(4)跨语言语义图研究揭示,[始源](source)—[工具](instrument)—[伴随](comitative)语义链中的3个节点普遍共用一个语法标记。(Haspelmath 2003)所以,始源标记表[伴随]是很常见的现象。】COMITATIVE。作为人类生存手段的进食行为常通过隐喻(见3.2节)发生[吃]>[生活]>[生存]的语义扩展。该语义扩展结合上述伴随图式,形成[吃]>[以某种方式吃]>[以某种方式生活]>[(以某种方式)生存]的语义链。
5)接触图式。进食时人咬食物,食物与嘴发生接触的情景易引发接触图式来识解,即食物并未完全进入人体,只是与人嘴发生接触。本小节开头日语等语言“他吃了一拳”的[生理遭受]情景中,拳只是接触人体,并未完全进入,引发接触图式【SUFFERINGAEAT HUMAN(.BODY)L】CONTACT,形成[吃]>[经历]>[生理遭受]的语义链。
6)获取(ACQUIRE)图式。人类施事吃掉食物,食物完全进入人体从而使人状态发生改变的情景易引发获取图式来识解,即食物“反噬”人体,对人体造成影响。下页例(5)的[受折磨]情境中,(外界人类带来的)无生客体作为施事反噬人体,引发获取图式【THINGAEAT HUMAN.BO-DYP】ACQUIRE,形成[吃]>[经历]>[心理受折磨]的语义链。考虑到语义扩展一般从具象域到抽象域,结合上段的讨论,完整的语义链应为[吃]>[经历]>[生理遭受]>[心理受折磨]。(5)该语义链也得到跨语言句法形态研究结论的支持。跨语言与“吃”句法特征相同的不及物动词通常包括感官经验动词和认知活动动词,如Kambera语(印度尼西亚的一种南岛语)的“rongu”[听见]、“hambur”[理解]。(Næss 2011)这种句法特征上的同质性极可能是语义结构的相似性驱动的。
(1) faqr bāes-e rešve-xordan šod-e
poverty cause-GEN bribe eat-INF become-PTCP-3SG
‘Poverty has caused bribery.’
(Khajehetal.2013: 122)
(2) kalame kalame-ye ketāb ro xord-e
word word-GEN book ACC eat-PTCP-3SG
‘He has fully memorized the book.’
(Khajehetal.2013: 123)
(3) ānhā be zamin xor-d-and(6)波斯语“吃”在不同文章中的书写形式略有不同。引文写作“xordan”,他处写作“xordæn”。
they to ground eat-PST-3PL
‘They fell down.’
(Khajehetal.2013: 116)
(4) az zur-e bāzu-š mi-xor-e
from power-GEN arm-POSS-3SG PROG-eat-3SG
‘He earns his living working hard.’
(Khajehetal.2013: 122)
(5) Sar/maqz-am ro xord
head/brain-POSS-1SG ACC eat-PST-3SG
‘She tormented me.’
(Khajehetal.2013: 122)
3.2 概念隐喻和概念整合
由具象源语域向抽象目标域的语义扩展通常借助隐喻完成。英语有常见的4种概念隐喻,即[THINKING IS MOVING]、[THINKING IS PERCEIVING]、[THINKING IS OBJECT MANIPULATION]、[ACQUIRING IDEAS IS EATING]。汉语也同样有这些隐喻,比如“我把这不满给咽了回去”就用到了[思想是食物]的概念隐喻。(李福印 2005)在跨语言“吃”的语义扩展路径中从具象源语域到抽象目标域也是利用隐喻完成的,如[吸收(食物)]→[获得(具象客体)]→[获得(抽象客体)]→[得王权](见前文图3)。
除了隐喻机制外,事件图式(见3.3节)往往牵涉到不同图式的概念整合。(Fauconnier & Turner 1996)概念整合的经典例子是关于致移事件(caused motion event)的。有时序关系的动作事件图式和位移事件图式(例<6b>)整合典型致移事件图式(例<6a>)便能得到具有因果关系的致移事件图式(例<6c>)。通过概念整合,“laugh”发生了语义和功能扩展。上节中波斯语的“xordan”在语义扩展中也同样用到了概念整合。(7)传统概念整合研究中主要关注不能进入某结构的动词通过概念整合进入这种结构而获得新的语义,较少关注通过概念整合旧的图式产生新的图式,并用新的结构表达的问题。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后一种情况。当然,这并不是说本文讨论的三者参与的因果事件图式是全新图式。这里仅针对本文讨论的范围做举证而已。当两者参与的容器图式和运动图式整合时,{INJURYP}(例<7a>)和{THINGA}(例<7b>)整合到{INJURYP}(例<7c>),构建出容器运动图式(例<7c>)。该图式进一步与致使图式(CAUSATION)整合(例<7d>)为新的图式,其间{HUMANSC}(例<7c>)与{HUMANCAU}(例<7d>)角色进行了整合(8)[CAUSE]-[SOURCE]概念连接(Haspelmath 2003: 227)已得到跨语言语义图研究结果的支持。。这样,新的图式就带入[致使]义构建出三者参与的因果事件图式(CAUSE-RESULT;例<7e>)。由于从具象的意象图式到抽象的意象图式也是通过隐喻来完成的(李福印 2007),所以在例<7e>图式中的{INJURYP}和{HUAMN2CR}通过隐喻分别投射到例<7f>图式中抽象的{PSYCHO.INJURYP}和{HUAMN2.WORDSCAU},最终构建出抽象因果事件图式(见下页图4),表征例(8)的事件。“xordan”的语义也随之在[EAT]>[SUFFERING]>[CONDITION]的基础上扩展到[EMOTION]。
图4 三者参与的因果事件图式的概念整合
(6) a. INPUT1: Andyrolledthe drumoffthestage.
b. INPUT2: The audiencelaughedthe poor guy. The poor guy wentoffthestage.
c. BLEND: The audiencelaughedthe poor guyoffthestage.
(7) a. 【HUMAN(.BODY)AEATIN-JURYP】CONTAINER(见例<15>)
b. 【THINGACOME PLACE/HUMANSC】MOTION
c. 【HUMAN1(.BODY)AEATINJURYPPLACE/HUMAN2SC】CONTAINER+MOTION
d. 【HUMANCRCAUSE INJURYP】CAUSATION
e. 【HUMAN1(.BODY)AEATINJURYPHUAMN2CR】CAUSE-RESULT
f. 【HUMAN1AEATPSYCHO.INJURYPHUAMN2.WORDSCAU】CAUSE-RESULT
(8) del-aš az harf-hā-ye mardom zaxm xord-e ast
heart-POSS-2SG from word-PL-GEN people wound eat-PTCP-is
‘His heart is injured from people’s words.’
(Khajehetal.2013: 124-125)[EMOTION]
3.3 事件图式和注意力图式
3.1节讨论的意象图式多数是表征静态的状态(state),很少表征动态过程(process);后者常用事件图式来表征。事件图式(Event Schemas)是人类通用的一种认知工具,是理解和传递经验的普遍认知机制的一种表征。(Coulson & Oakley 2001)“吃”的典型义位蕴含人类生活中最常见的一种因果事件。我们不妨用致使链(Dowty 1991: 603)来分析“吃”这种因果事件的事件图式。
事件图式表征的动态过程在语言结构上常用句子来表达。对句子的结构分析要以词汇语义研究为中心。在构式语法研究中,Fillmore和Kay等很早就提出了这种想法(董燕萍、梁君英2002),认为动词的词汇语义研究是中心中的核心。所以,通过研究动词“吃”的语义及其扩展义就能更好地分析其所在的句子结构/构式,也能更好地理解该结构/构式所映射的事件图式。此外,动词与构式之间有丰富的关系,主要有增添(elaborations)、动态作用力(force-dynamic relation)、前提条件(preconditions)、同时进行的行为或动作(co-occurring activity)。其中,增添指动词明确界定整个构式的详尽意义,此外还多一层语义,一般添加动作的貌或情状。动态作用力是指动词所明确的意义和构式所明确的意义必须通过一种因在同一句子中而发生的动态作用力关系(如方式、工具、结果或阻碍(9)原文作“相互之间的否定”。根据Talmy的力量动力学,事件中的动力分为施力、设阻、除阻和撤力。(万宝君、柳俊 2012)这里的“相互之间的否定”,如Pat locked Chris out of the room(董燕萍、梁君英 2002),应该是一种设阻。)合而为一。(董燕萍、梁君英2002)上述增添关系和动态作用力与致使链(Dowty 1991: 603)中的参与角色不谋而合。这提示我们,对动词表达的行为语义的识解离不开其所在构式表达的事件中语义角色的语义。其实,这些语义角色的概念经常通过范畴化整合到意象图式中,如3.1节讨论的伴随图式。
值得一提的是[结果]语义的复杂性。石毓智(2002: 32-33)认为,汉语动补结构两个成分之间存在一种动作和结果的语义关系。这里的结果是一个意义宽泛的术语,包括动作导致的状态、程度、收获和效果等。这一点从跨语言“吃”的语义网络就可见一斑。图3中节点4和节点10所在的语义链分别由“吃”致使的施事状态和受事效果两种语义域进行扩展。
虽然图式是一种认知完型格式塔,但心理学研究发现,即使对于同一种图式,不同人或同一人不同情况下的识解未必一致。这是因为人们在利用图式进行概念化的过程中常发生注意焦点的变化,即图式的转变。比如,Path-focus-to-end-focus这种转变是由概念隐喻实现的。源语域的图式结构以与目标域的内部结构相一致的方式投射到目标域,即恒定原则(李福印 2007: 83)。
Talmy较早提出注意力图式系统(The Schematic System of Attention),它包括语言中的注意力视窗开启和语言中的焦点和背景。(李福印 2015)由于言者和听者会分配注意力,视窗聚焦表达中不同的部分,所以不同部分的可及性(sa-lience)也就不同。(Talmy 2010)例(9a)中注意力聚焦受事“饭”,因为在一般及物动词句中,动作对受事宾语产生的效果在体上界定(delimit)整个事件(Næss 2011),即“吃”完成,“饭”也没了。当注意力转而聚焦施事“吃”后的结果状态时,我们用例(9b)。当注意力又转移至“吃”后受事所受影响的效果时,我们用例(9c)。这种注意力图式转变也造成了跨语言“吃”的语义复杂性。“吃”的语义蕴含着对受事的解构效果、对施事的生理和感官经验的影响(见图3),[吃]才分别扩展出[吸收]、[内化](internalisation)、[破坏]、[制服](如阿姆哈拉语
(9) a. 他们把我的饭吃完了。
b. 我把肚子都吃疼了。
c. 我把饭吃凉了。
这种“吃”事件焦点转移的灵活性得到跨语言研究结论的支持。跨语言“吃”的句法特征和不及物动词相似,是非典型的及物动词。这揭示了[吃]可以是以受事为背景,施事所受影响凸显的一种事件(Næss 2011: 418-419)。“吃”事件图式也可以凸显动作对受事的效果,还可以凸显施事和受事。后者表现为动词“吃”的有些语义扩展同时建立在基于施事和受事两个方面,如普通话“食言”、汉语建瓯方言“馌”[性交]。(贾燕子、吴福祥 2017)波斯语“xordan”也有类似现象,表达[碰到](例<10>),由施受双焦点的运动图式【HUMAN1AEAT HUMAN2G】MOTION表征。
(10) dar hengām-e xarid be mo’alem-am bar-xord-am
in time-GEN shopping to teacher-POSS-1SG upon-eat-PST-1SG
‘While shopping, I bumped into my teacher.’
(Khajehetal.2013: 127)
3.4 事态进展模型
采取“自下而上”分析方法的认知语法常从不同的用法中概括抽象出很多不同层级的图式构造,组成一个分类分层网络(taxonomic hierarchy network)。(王寅 2007)这是一种图式的聚合,就像义位的聚合即语义网络一样。语义研究不光可以从聚合维度展开,还可以从组合维度展开。
静态意象图式(见3.1节)其实是动态事件图式(见3.3节)所表征过程中的每一时间点上截取的事件或事件参与者的状态。把表征状态的意象图式和表征过程的事件图式进行概念整合才能更好地分析跨语言“吃”的语义扩展、共词化类型和概念空间形成的认知机制。
近期就有知名学者试图从动态组合维度来讨论表达类型及其认知机制。Aikhenvald(2021)报告了南美、大洋洲等热带社会对疾病的表达类型。这些不同表达类型所反映的事件图式是符合疾病事态进展(evolving)的。我们也运用“事态进展”模型来探讨形成跨语言“吃”的语义网络的认知机制。
对事态语义的认知机制的阐述离不开对语言结构的分析。我们仍然以波斯语“xordan”构式为例,分析语义网络(图3)的11个核心节点所代表的9条语义链成型的动态认知机制。随着“吃”事态的不断进展,注意力图式系统开始运作,分配不同注意力视窗,形成不同的焦点和背景组合。对于同一种构式映射的意象图式和事件图式,由于注意力图式不同,识解结果也不同。核心的原型事态发展进程的识解模式主要有三类,具体如下:
1) 同为表征运动图式的人做施事的构式,以施受为双焦点的例(10)和以地点为焦点的例(3)分别引发了图3中的节点1和节点2所在的两条语义链。
2) 同为无生客体做施事的构式,例(11)、例(12)(10)例(12)是豪萨语的例子。如果在人做施事的构式中,豪萨语“ci”还可编码有生施事(部分历事)[控制]受事或客事的过程,表[侵袭]。(Jaggar & Buba 2009)可见,构式结构类型的重要性。、上海话“刀吃肉”(表达刀[切入]<果或人>肉中)和例(13)分别表达无生客体“反噬”人的过程中朝终点(人)的趋向运动、到达接触终点、进入终点和吞噬终点的4个阶段,分别表征以无生客体为焦点的运动图式【THINGAEAT HUMAN.MONEYG】MOTION、以无生客体或人为焦点的接触图式【SUFFERINGAEAT HUMAN(.BODY)L/P】CONTACT、以无生客体或人为焦点的运动图式【THINGAEAT HUMAN.BODY/THINGG】MOTION和以人为焦点的获取图式【THINGAEAT HUMAN.BODYP】ACQUIRE,分别引发了图3中的节点3、节点4>节点5和节点6所在的3条语义链。另外,如果仅聚焦“吃”全过程中嘴部的主动运动,运动图式【HUMAN/THINGAEAT (MOTIONACT)】MOTION(例<14>)就会引发图3中节点7所在的语义链。
3) 同为人做施事无生客体做受事的构式,例(1)、例(4)、汉语普通话“这纸吃墨”(表这纸[吸收]墨水)、例(2)、例(15)和例(8)分别表达人吃无生客体过程中的吞噬客体、伴随某种方式吞噬客体、消化吸收客体的3个阶段,以及结果续段中的占有客体使之融入人体、吃完客体使人受生理影响、外力使役人吃完客体所导致的对人的生理影响这3种情况,分别表征以人为焦点的容器图式、以方式工具为焦点的伴随图式、以无生客体为焦点的容器图式【HUMANAEAT THINGP】CONTAINER(11)通过隐喻也可以识解为非典型的容器图式【THINGA EAT THINGP】CONTAINER。、以人为焦点的领属图式、以人为焦点的容器图式【HUMAN(.BODY)AEAT INJURYP】CONTAINER和以受役人为焦点的致使图式,分别引发了图3中的节点8、节点9、节点10>节点11和节点4>节点5所在的4条语义链。另外,同样也是表达人遭受生理(图3的节点4)和心理痛苦(图3的节点5)的构式,无生客体做施事(例(<12>和例<13>)和人做施事(例<14>和例<8>)的不同结构所蕴含的施受关系和所表征的图式就大为不同。
(11) in pirāhan va shalvār koli barāye-šān pul/āb xord-e ast
this shirt and pants much for-POSS-3PL money/water eat-PTCP is
‘These shirt and pants cost them a lot.’
(Khajehetal.2013: 123)
illness/hunger IMPFV eating.of.1SG
‘The illness/hunger is eating (at) me.’
(Jaggar & Buba 2009: 238)
shirt-GEN wool body-GEN child ACC PROG-eat-3SG
‘The wool shirt irritates the child’s body.’
(Khajehetal.2013: 117)
(14) moratab dar taxt-aš vul mi-xor-ad
constantly in bed-POSS-3SG slither PROG-eat-3SG
‘Constantly, he slithers in his bed.’
(Khajehetal.2013: 124)
in way-GEN school ground eat-PST-1SG and leg-POSS-1SG swing eat-PST-3SG
‘In the way to school, I fell down and my ankle sprained.’
(Khajehetal.2013: 124)
构式中致使链始端(onset)的施事即“吃”的主动控制方和注意力图式上的差异大致勾勒出3类核心的原型事态进展致使链,构成“吃”的核心事态进展模型(见下页图5)。图下部主要是以静态意象图式展现的在由人控制的动态事件图式所表征事态发展过程中每个阶段的事件或事件参与者的状态。图上部主要是以动态事件图式展现的其所表征事态发展进程中的各个阶段及其引发的相关注意力图式表征上的转变。
图5 “吃”的核心事态进展模型(12) A施事、ACT动作、CAU致因、CE受役者、CR致使者、DO轻动词、G终点、HUM人、I工具、L处所、M方式和方法、P受事、PE属物、PL地点、PR领者、SC始源、TH无生客体、TR射体、V动词“吃”。标*为图式参与者,大写粗体表图式(构件),首字母大写粗体表义位,下画线表焦点,小写表背景。图式(构件)、角色、角色语义三者用“.”连接。下标数字对应图3中的关键语义节点。
4. 结语和余论
在功能阵营中,认知语言学和语言类型学是极为重要的两派。虽然前者从语义认知出发,后者从形式类型出发,但都共同探索人类语言的普遍功能及其背后的认知规律。作为方法论和理论目标一致的功能阵营学派,近年来有日益融合的趋势,产生出认知类型学(Cognitive Typology)。它主要关注跨语言“形-义”映射的差异与共性,并做认知阐释。(于秀金、金立鑫 2019)本文秉承认知类型学的这种理念,运用词汇语义类型研究中的共词化模型对跨语言“吃”共词化的语义网络做尝试性研究,得出11个核心节点所代表的9条语义链扩展成的跨语言“吃”的语义网络(见图3)。人类在进行语义网状式扩展的过程中综合调动图式识解系统(如意象图式、事件图式、注意力图式)和概念化工具(如概念隐喻和概念整合),动态认知三类核心的“吃”原型事态的发展进程(见图5)。
这些初步的结论还有待后续研究的完善和拓展:1)更普适的“吃”的语义网络。如果考察的语言更多,就能发现更多的“吃”的特殊共词化类型,共词化模型就能区分出更多的义位,得到普适性更强的语义概念网络。2)进一步聚合——语法化引发的词汇的语法意义扩展。人类语言的共性表明,一种语法功能可能由形态形式或词汇形式来表示。(石毓智 2002: 32-33)共词化模型与语义图模型一脉相承,为整合考察“吃”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提供了方法论的契机。3)进一步组合——事态进展模型(Aikhenvald 2021)的普适性。该模型能否应用到对“生病”“进食饮水”之外的人类日常事件的认知语义研究中。这些都值得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