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鸦时刻
2021-09-05付炜
付炜
树叶消失以后
清晨,我走出门外,木椅上
小小的露珠,正盛放着无尽的光束
一些事物新鲜而易碎,另一些
老去如一桩心事,我在熟悉的小径上
走得很慢很慢,这种慢
使我获得了对时间的一次命名
不妨想一想,树叶消失以后
睁开眼睛,视野里闪烁的澄净
将和永恒一起困扰我们
仿佛寂静已经精确入微,以至于
我们可以轻易感受到死亡
那種轻盈,如消融在枝头的回声
美还没有在伟大的技艺里熄灭
我们阅读、做梦,领受疲倦和风吹
随之而来的,无疑将
会使我们拼贴那本该完整的泪水
它那么晦涩,却仍是崭新的
像是从我们身体里滴落的
一小片海
跌宕自喜
重读一本旧书,在天气好得过分的时候
附近的林间路上,春鸟啁啾
我想起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条河流
但是我忘了,你是否曾和我一同去过
在奏鸣曲溅落的卵石上
诉说生命的顿悟和寂寞
你的手掌在水纹中,闪烁成谜
仿佛隐遁着什么奇迹
那深渊般的奇迹——
正在辨认你我漫长的余生
而此时,细雨落在你的城市
那些灰暗的静物们,盛放着自身的暗涌
譬如你梦中的雪和鹿
在醒来的眼眸中渐次逝去
仅剩下广袤无边的画布,黯淡
旋即衰竭,雨还在下,时辰越来越潮湿
在众人漠漠的脸上,我为何看到你
穿越浩大的悲哀,深陷我语词的内部
并且,不断下沉,成为我骤然的疼痛
晚年艾略特
大多数夜里,他和妻子对坐朗读
柯勒律治或吉卜林,他不再写诗
也没有创作伟大作品的打算了
每年冬天,遵医嘱到西印度群岛
度过一些无聊的日子,这种无聊
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好像
终于打开了从未被打开过的
那扇门,进入三十年代的玫瑰园里
“爱改变了一切”
但接着某种空洞出现了,他开始变得
虚弱,在伦敦的雾霾和暴风雪里
他恍然间想起过自己的祖国么
不,那副面具下内省的双眼无情地
保持缄默,他热爱着失败和局限
在重负与神恩之间,坦诚自己已经
有了种好似尘埃一样的疲惫
可是,那海潮间歇般的寂静仍然
环伺着他,在巴黎,在波士顿
摩肩接踵的都市令他厌倦,他写诗
为了自己将被磨灭的孤独,在他人
最不经意的时刻,放下凿痕深刻的
大理石般的伪装,也许没人知道
汤姆这名字与许多东西有关,比如
一只公猫——在有些地方称呼所有
未阉的猫叫做汤姆,而他一切的
特殊性,正在于写出了生活之怖
告诉我们——如何穿过不朽的密林和日常的消耗
穿过零散事件和它们的结合体
抵达一首诗或一个诗人的名字
他没有为自己的葬礼选择最喜欢的曲子
他害怕那听起来过于辉煌了
松鸦时刻
听贝多芬时读陆放翁,晚风庇荫下的
此刻,你预感到远景
有藤萝花的香气,而时间消失在
窗外的深草里,长亭更短亭
那只猫何处去了?你衣冠楚楚
却有一张失血的脸,像晚年的醉态
只空空赢得,衣领上唇印叠砌
袖中料峭春风,可知你久眺的余绪中
反复思虑松鸦的一个尾音
那声音,毫无来由,在耳廓
变幻,变幻,变幻
一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时运不济
你在历史的霉点里嗅到了什么
盛宴的残羹冷炙,还是
斑竹低吟似的呜咽,那月影袅袅的
旧事之中,你是怎样分辨出
谁是熟悉的陌生人,你又是怎样
记起梦中的磨牙,记起常去的小吃铺
那放上许多香菜的二两牛肉面
记起街角,影子跳舞的墙壁
曾俘获你无数次深长一瞥
如同暗器的锋刃,闪烁寒光
不散的夜雾仍笼罩你僵化的生活
那深褐的纽扣,幽照着
你汗涔涔的手掌,闭上眼
看见遍地沉疴,如同秋天树下的
烂果子,散发甜腻的腐味
你欲言又止的样子,令人发痒
很快,周遭皆令人发痒
灯下揽镜自照,漫天星月无边
松鸦依旧不见,姑且目送归鸿
“归鸿呀,你若是见到了松鸦
麻烦将我的诸多欲言又止一并告诉它”
关于蝴蝶的影像诗
昨夜的雨已经收敛,枝叶上
还残留着妩媚的湿气,愁予之间
蝶迹遍历眼眸,凉风偷送隔岸幽香
我抓拍了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
像是在晴日,观察一块透彻的玉
且时有细汗在脊背上沁出
真是愧煞!即便周遭静得可人
柳枝浪花般泛起,楼道感应灯长熄
那只蝶还是兀自飞走了
从此杳远无消息。或者说
我的沉默,即——收到了来信
常常不语,便常常想起
那些不值细玩的心事,斑斓洒照
在竹林里,它们忽而翩跹
忽而映衬无尽的云翳,我怀疑
这可曾是春天的事情,又怀疑
蝴蝶可曾来过,仅用一瞬
便摇落——我身上永恒的尘埃
忆旧游
对我们来说,有些疑窦古老而常新
譬如那密林后隐藏着什么东西
那纷攘的行云将要往何处去
暮春深静,极目远望黄昏下的小城镇
像宇宙的最微小的碎片
充满恩典和神秘,我们竟刹时
有一种不可抵达的忧伤
我们在春光中柔化、渐隐
同时沉默,又同时听到彼此的回声
天空像一片湖,在你眼里闪耀
那令人屏息的晦暗的植物
有种挽歌般的深情,我读着你
读着你走过的歧路与山巅
如同一眼就望穿了灵魂的答案
我钟爱的依旧是美丽的事物
幽暗的火、漂浮的羽毛、旧书躺在
空旷的石头上,为我们一页页
讲述着时间,那时我们有些
可爱的贪婪,所有的事物都离我们
那么近,又那么遥远,我们爱着
存在着,像群树的暗影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