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捍卫了什么
2021-09-05萧然
萧然
现在用虚无的语词的能指来美誉虚度的时间,说出时间一词且借助类推法。世界不是客观呈现在眼前等待吾辈盲人去抚触的象,我们就是象,相,我们说出存在这个词或忆起它的象形符号时,已然存在。此在在存在之中。时间不是砂子的沙漠,不是水或气或数或奴斯的集合体,时间是我,时间是我的血肉,是我的无限膨胀并坍塌之果核,当你凝视我,并非凝视人体,而是精神肉块。你的目光正损耗我,如树根同时损耗云与泥。捍卫自己绝无可能且最缺乏必要,人体依靠物质的交换过活,细胞的纯净是恒久的伪命题。称之为精神的东西则必须不断自尽,籍消亡保有生成的念头以相成。既然上升的道路与下降的道路为同一条道路,我放弃捍卫恒变的自己,再者,捍卫自己就如看守维特根斯坦不可见的甲虫。
当我再年幼一些,我并不犹豫,只言:保卫诗歌。这一《海上》的发刊词较刊物更为年老与长命,催生了无数个年代的《海上》,在过去与未来的上海,或布宜诺斯艾利斯或圣地亚哥或其余什么城市。我的背包上仍别着一枚Poetry Wins的徽章,但我沮丧地意识到诗歌既不会赢,也不会输,它只是幸存者。每个幸存者都在讲述,将无常的諸行唤作命运,煞有介事,将每一不完善之物都视作命运这一理式的模仿。指望从幸存者的早餐里学到什么公式呢?而随着我对小说这一文体产生兴致(那么多驾驭着诗性语言的饮泉者都兴致勃勃投身于这一文体),保卫诗歌这一口号也狭隘起来。纵使诗这一文体有无可匹敌的优越性,不要求任何人为的经验,亦不过多占用他人的时间,亦应该思索文学这一整体。即使文学不再作为一类事物存在,诗也存在;好比一切学科都消失,仍能从理式中模仿出哲学,如纹路暗蕴其中的大理石板。因为哲学为爱智慧之学,思即智,而人发出的第一组音节,绝不是小说或戏剧,而是旁若无人的抒情诗。但应该将文学作为整体而思索,因眼的意义不能剥离人体来思索。
保卫诗歌这一口号是为战败者,捍卫文学则是睡眠不足的战败者。哲人们为文学与音乐孰为更高等的艺术喋喋不休。多数人认为音乐神圣,多谢!为文学挽回一些脸面。但他为何论证抒情诗以更高形式对应着音乐时竟将后者归为造型艺术?单是试想人可以全然不通语言而懂得艺术,便令文学的壁炉冷峻拒人;这与美作为一种判断要求普遍性完全违背。人是使用、制造、携带工具的动物,这工具不必是符号,也许是一只竹箫。作为唯独长于使用语言符号的人,我在音乐前一败涂地。《致俄耳甫斯十四行》中俄耳甫斯的明喻,又是“诗的最好形式是音乐”这类老套话语,而这组诗我竟乐于翻译,译个不休。要写出这种诗!我想。
中途,我有过保护语言这类概述。但随对语言的探究愈深(“深入敌营,我是天空的信使”——我这样写道),我愈发沮丧。这沮丧在佩索阿《烟草店》写到结尾时就孕育于我鼻尖,“我的诗歌所用的语言也是如此”——消亡!我暗许了自己的消亡,肉体的必然消亡与精神上的可能消亡,暗许自己可以是三段论中的凯厄斯,从未答应过语言的消亡。但佩索阿是对的。随后,已从言说者言说语言变为语言言说言说者这一事实更令我羽翼渐丰而面色沮丧。(“目的是明晰天空的本质和重返天空”——那时我接着写道。)而天空已从清明的象征物,当从侧面观看,变为一面物价上黏稠的人工湖。
从残忍的时间中,我抢救回了什么?哪怕是时间自身也离我而去,镜中胆怯的我的脸已成一团看不清表情的异物。诗歌,文学,语言,我有什么资格使用捍卫一词?即使是延阻失败,我至少要献出生命,才能坦然说:我捍卫了。如今就算有所捍卫,也只是全然私人化的东西,那不仅与普遍性原则相悖,代价亦为私人的更多丢失。双重的丢失要以双重的上升来弥补。我是个不成气候的捍卫者,唯一的答复是借来太阳与铁,使我成为更有质量与密度的存在物,最终成为延阻之墙上一个面目全非的形状。届时,我才可以说:
我捍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