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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近泥土

2021-09-05杨继渊

金沙江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农活高原泥土

杨继渊

我对泥土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每天晚饭后,都要风雨无阻地去爬狮子山,亲近泥土,接地气,心里就充满了一种久违了的温情和踏实。

世间,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人,一辈子都离不开泥土。除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世俗的凡人都是从泥土中长大的,未曾获得过土地滋养的,可怕是很少。

是呀,自从离开了故园,也就割断了同滚烫的泥土相依相偎的脐带,成了虽有固定居所却安顿不了心灵的形而上意义上的漂泊者。整天生活在高楼狭巷中,目光为霓虹灯之类的奇光异彩所炫惑,身心被十丈尘埃和无所不知的噪声污染,生命在远离自然的自我异化中逐渐萎缩。真是从心底渴望中亲近原生状态,从大自然身上获取一种性灵的滋养,使眼睛和心灵得到一番净化。

我的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彝家妇女,一辈子没有进过学堂,无从知道先贤笔下的高谈阔论,更没有读过源于西方文明的创世经典,自小向我们灌输的,人是天神用泥土创造出来的,看着一个个动来动去的呆头呆脑,天神便向他们的鼻孔里吹口气,这才有了灵性。这个胎里来的根基,使得人一辈子要与泥土打交道,土里刨食,土里找水,土里扎根。最后,到了鼻子朝天、闭上眼睛的那一天又复归于泥土之中。

母親还说,不亲近泥土,孩子是长不大的。当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年时,像许许多多的农村孩子一样,早早就结识了泥土。泥土伴着我的童年,连着童心,滋润着蓬勃旺盛的生机活力。可以说,我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泥土中摸爬滚打过来的。白天,跳进故乡的小溪里捕鱼捉虾,或者踏着黑泥在芦苇丛中钻出钻进,觅雀蛋,摘豆角;夜晚,光着脚板在溪边举着火把照石蚌,再就是成天和村里的顽童们打泥球仗。从翻地、播种到薅锄、收获,每一茬庄稼的成长过程都深刻地丰富了我幼小的心灵。

在那段漫长的山居岁月中,我越来越了解父母的同时,也越来越了解了土地。我常常为父母感到庆幸,像他们这样老实、本分、只知埋头苦干的人,的确正适合与土地打交道。无论什么时候,土地都不因他们的卑微而歧视他们,不因他们的木讷而捉弄他们,更不因他们喜欢自言自语而给他们搬弄是非。

生活在故乡磅礴乌蒙高原上的人们,起源于高原,成长于高原,生存于高原,终老于高原,葬身于高原,他们平静地生活,忙着生儿育女,糊口养家,一辈子都要与泥土打交道,土里刨食,土里找水,土里扎根,最后又复归于泥土之中。

我的父母对于土地的虔诚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击中了我。以至于每每想起父母,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总是他们在磅礴乌蒙高原山地里忙忙碌碌的情景。

山气蒸蒸,云天寂寂,时光悠悠。远远地,我看见了那么两个人,在夏日的骄阳里磅礴乌蒙高原山连山、山叠山的入云梯地里辛勤地劳作着。他们对土地有着宗教般的虔诚,身体用力地弯成弓形,黝黑皮肤在阳光灼晒下闪闪发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天热得知了都没有力气叫。可那两个人并没有因此心生困乏,依然拿足架势,干得热火朝天又小心翼翼……那两个人终于直起身来,母亲摘下脏兮兮黏糊糊的头巾,使劲擦了把汗;父亲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地头,拾起了那个装满凉水的大葫芦,一仰脖,咕嘟咕嘟一阵牛饮,汗水便小溪般流淌得更欢快。就在这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他的眼睛一个劲地打量着自己刚刚梳理过的土地,嘴角漾起一丝满足的微笑……土地原本是没有生命的,因了那两个人的精心侍弄而出现了蓬勃生机与活力。

也许是为了让我快快长大,在我学会走路之前,父母为了赶农活,给我一个硕大的襁褓——一片宽阔而平整的土地。在那个巨大的襁褓里,我自由地爬来爬去,甚至抓着土垡满嘴啃,名副其实的一个泥孩子。稍稍长大,我就学着大人做一些农活了。种包谷时,大人在前边刨坑,我端着小瓢跟在后面点种;栽烤烟时,我帮着往窝里浇水,或者抱秧茬。那样的时刻,我总是很快乐,父母甚至比我更高兴。在我七、八岁时,父母就开始有意识地按照一个农民的模式培养我了。每样农具的使用方法,每一种农活的一招一式,父母都很耐心地对我进行言传身教。也许是先天就得到了遗传,干农活我居然颇有悟性,样样农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对此,我的父母很是得意。按照他们的想法,虽然将来我不一定像他们一样当一辈子农民,但学会了干农活,总是有好处的。其实,父母并不知道,我喜欢的不是农活,而是泥土。我喜欢跟泥土交朋友∶你种下什么,它就会长出什么;你下多大气力,它就回报你多少庄稼。绝不会因为某种私心杂念而给年偷梁换柱或窃为己有。尽管有时候我们的收获并不理想,但绝对不是土地的错,而是错在年景和人事。

人活于世,需要感恩的很多,但千万不能忘记感恩土地。当我通过高考跳过“农门”后,父母不止一次这样告诫过我,并且一次比一次语重心长。我明白父母的意思,他们是怕脱了胎换了骨的儿子从此会鄙弃了土地,鄙弃了农民,那将是他们无法接受和容忍的。记得我读高中时,村里一个在县城当工人的小子回家看望父母。第两天跟着父母去地里干活。走在乡间小路上,他隔一会就用手去擦皮鞋上黏着的泥土,也许他下意识里根本就没有鄙视泥土的意思,而只是炫耀炫耀皮鞋的铮亮。没想到,当时就被他爹骂个狗血喷头,你看你扎煞得那样,当了个工人就不吃人粮啦,就嫌泥土脏了,丢人现眼出洋相,出了家门忘了祖宗的贱货!破口大骂儿子的是我本家的大伯,他近乎咆哮的吼声,表达出了千千万万地地道道农人对土地最淳朴的感情。那种长进骨髓里对土地的溺爱和敬畏,不事农桑的人是难以理解的。他们因为感恩土地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无法容忍任何人对泥土的鄙视和亵渎。在他们心里,鄙视泥土,亵渎泥土,就是遭天谴雷劈的罪孽。那些想方设法逃离了农村,逃离了土地的人,认为是自己养活了自己,其实依然是土地在养活着他们。

我最终还是考学离开了故乡磅礴乌蒙高原上的彝寨,进入了城市的天空。但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做父母一样的农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完全凭自己的力气和本事吃饭。只要不欺负土地,土地就不欺骗你,更不会背叛你。于是,我常常怀念故乡磅礴乌蒙高原的土地以及那土地上茁壮成长的庄稼。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到野外走一走,蹲在田间地头,抓上一把泥土,放在眼前认真地观赏,贪婪地吮吸。于是,也就不难理解那些漂泊在异国他乡的人,为什么要将乡土带出国外,带在身边。

离开故乡彝家山寨二十多年,但每一块土地的姓名仍然熟稔于心:布谷箐、螃蟹箐、梅子箐、芭蕉箐、马房箐、响水箐、甜水箐、苦水箐,大瓦房、大火房、羊厩房、水磨房、小瓦房、水碓房、土掌房、石头房,核桃树、花椒树、弯腰树、麻栗树、梅子树、楂木树、大松树、七棵树……这些地名如同一片片云彩,掠过心头,故乡土地的气息,就像一朵朵浪花在心底里翻腾。表面上看起来,它们离得很远,实际上它们悄悄地再向你招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昵着呢。我想,一块土地成全着所有因它赖以生存的人们、动物、植物,它承受着一切,又以佛的心态接纳成全着一切,祖父葬在那块土地上,祖父的祖父葬在那块土地上,人会老去,土地却不会老去。它被人们一代代、一辈辈翻耕着,它以自己的形态延续着生命,延续着一个村庄的歷史。留在我们生命版图上的土地却永远不老去,它的名字一直鲜活着。活在那些草木鸟雀心中,活在那些粮食谷物心中,活在那些蓝天白云心中。

父母常常对我们说,每个人都要接通地气,通达肢体,超度无所适从的灵魂,这样才会活得滋润、健康。听了父亲的这一句话后,我觉得他们真像一个农民哲学家。看来,土地除了会生长庄稼,还会养育思想。

人只要双足踏着大地,亲近泥土,亲近大地母亲,自然就会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顺着翠绿的植物汇聚到我们的脚下,然后像气流一样,通过经络慢慢地升腾到人们的胸间、发际,遍布全身,内心便会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踏实与舒坦。

古希腊神话有个名叫安泰的大力神,一旦他离开大地,就会变得四肢无力,受人所制;然而,只要他稍稍接触大地,就会变得力大无比,不可战胜。这既是一个神话,又是一则寓言,也是一个象征,是我们人类离不开泥土的一个缩影与真实写照。

尤其是现代世界,人一旦没有地气的支撑,都活得晕头转向,六神无主。电磁波已无处不在,强烈地干扰着人体生物电,使许多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疾病。怎么办?这就需要人们接地气,吸收大地的伟力。

土地,不仅是农民的命根子,也是整个人类赖以生存的根基。它以宽广深厚承载万物而无所不包。它包容万物、滋养万物、造福万物,所以我们把它称之为大地母亲。泥土敦厚不虚伪,内敛不张扬,谦虚不傲慢,丰富不单调。它不拒绝,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土地上的一切事物。随便丢一粒种子在地上,只要被泥土拥抱在怀中,它的体温就能捂暖种子冰冷的身子,在温煦阳光的鼓励下,为大地爆出春天的诗行。一个实力再强大、再风光的人,谁也活不过一块土地。人,永远是土地的一部分,更是土地永远的臣民。随着岁月老人匆匆的脚步,所有生命都会逝去,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大地母亲是恒久的,永远绵延不息,滋养不止。

如今,新一代农民已代替老一辈耕作方式,机械化已代替原始牛耕时代,新式耕种、杂交高产种子,农药化肥,收割机,打谷机,广泛运用。土地产出率大大提高,春种秋收只几天工夫就完成了。剩余时间,便出去城里打工。农民生活也大幅提升,吃的是大米白面,住的是宽敞新屋,有的还住上了钢混楼房。但土地仍是我梦绕魂牵的地方,那是我们生命之根,一辈子也拔不出来!

我常想,美丽富饶的土地是我们的家园。我们在土地里种庄稼,累了在大地上休息;我们在大地上建房休养生息,我们在高山草甸上放牧牛羊。我们翻山越岭,穿森林,过草甸,所走过的路都是我们祖先和孩子的脚在大地上踩出来的。土地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土地是我们最珍贵、最神圣的东西。

《庄子·在宥》里有一句非常富有哲理的话:“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意思是说,而今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一切生命,包括动植物、人,归根到底都来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回归于土地。是啊,当百千年之后,人也最终回归泥土,供养小草,供养树木,供养鲜花;招来小兔,招来鸟儿,招来蝴蝶,以及许许多多的动植物朋友们。所以,我们人类本身就是从土地里长出的一棵棵植物。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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