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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侬族群与时空鼓声

2021-09-03覃健徐薇婷

广西民族研究 2021年3期

覃健 徐薇婷

【摘要】以壮族文化陈列和铜鼓文化陈列为例,广西民族博物馆借助“民族器物”书写广西世居族群的族群文化,为“广西世居民族文化”表述提供了博物馆叙事的范本。凭借民族器物的选择性陈列和重新编码,广西民族博物馆通过族群文化展示系统将民族平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乃至跨境族群文化圈纳入到器物民族志式的族群表述框架之下,从而为广西多元族群及其文化的表述开启了新的面向。

【关键词】民族博物馆;博物馆叙事;器物民族志;族群表述

【作 者】覃健,广西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徐薇婷,广西外国语学院讲师。广西南宁,530222。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1)03-0105-0009

引言

民族类博物馆往往收藏、陈列和展出特定族群群体社会中的器物,并以某种形式对器物所存在的时空环境所包含人与自然互动历史、族群文化脉络乃至人群生活方式进行阐述,深入叙事解读特定族群的人类文化体系之功能意义。借用文学叙事的概念,我们称之为“博物馆叙事”。

正如利奇曾以1993年大英博物馆的“天堂”展览为例,指出了博物馆展览在表征异文化意义非凡。博物馆通过物品的分类,整体布局和展览来展现一种“异文化”,来完成对他者文明的表征。在他看来,博物馆的展览是借用诗学手段来完成对藏品的整体布局叙事从而塑造一个他者的异文化。[1]153~154

民族志是研究异文化的另一类经典文本。民族志作者以文字,图片的方式记录他者文明,书写他者族群历史、人口构成,社会变迁、政治经济体系、语言文字、宗教信仰、道德伦理乃至饮食衣物等物质生活方式。而随着实验民族志的出现,传统的民族志科学性,客观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挑战。实验民族志强调了民族志本身的叙事功能,凸显人类学经典文本对异文化研究中所遇到的“表述危机”。叙事和表述也变成了民族志研究的关键词。

比较之下,民族志与博物馆展览在表述他者文化方面具有某种同质性。区别只在于民族志文本使用文字和图片进行表述,而博物馆则使用器物分类进行展示。

博物馆藏品器物是人类人群的物质文化载体,它折射出器物所包含的族群变迁,社会形态、政治经济、文化习俗、神话宗教,从而以“器物民族志”的方式,为多民族文化开启了从表述与被表述角度探讨族群文化的新路径。本文拟结合“器物民族志”和“博物馆叙事”的思考,对广西民族博物馆的壮族文化展厅和铜鼓文化展厅进行分析,探讨其对广西多元族群及其文化的表述问题。

一.壮族文化展——贝侬族群的三重叙事

《壮族文化展》展厅通过文字、表格、图片和展品的组合陈列,讲述了一个岭南大地乃至东南亚地区的“贝侬族群文明变迁”的族群故事见表一。

如表所示,该展厅主要分为三大篇章,每一篇章都使用一个古壮字作为单元主题词。第一篇章上溯壮族族群历史至史前文明时期,并从形态学的角度,以器物的相似性展示壮族文明的发展历程。壮族群体历史追溯于古百越族的西瓯、骆越部族,其部族在秦汉时期(公元前二世纪~二世纪)至明代(十四至十六世纪)迁徙分化发展,融合分化形成了壮、布依、傣、泰、侗、水、岱、侬、佬龙等岭南乃至东南亚的壮侗语诸族。经历秦汉与岭南的管理,唐代的羁縻州治理,明代的土官自治,明末清初改土归流,壮族也在华夏民族历史发展中留下深深的足迹。第二篇章则按照器物的功能,将壮族的家园建构分为村寨、水田与稻谷三个功能板块。而在功能板块内部,器物材质是分类陈列的主要参照依据。第三篇章则按照器物的功能,将壮族非物质文化传统分为了壮族群体服饰、婚恋、节庆、宗教、歌唱、戏剧六大板块。

1.我们——壮族群体的族群叙事与历史记忆

使用“僂”(我们)作为壮族第一人称主体叙事,充分显示出壮族群体的文化自觉与身份认同。从开篇自我介绍壮族的语言文字,强调了壮族有相对独立的语言文字,也对群体的自称进行考证。从周秦时的他称蛮越、西瓯、骆越和濮到二十世纪以降的壮族,从普遍自称“土”“僚”到各地自称“布壮”“侬安”“布陇”,现代壮族族群身份也在他称与自称互文对话中历史性地构建与形成。1

接着追朔族群的群体历史。陈列从百色旧石器遗址(距今约80万年),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柳江人(距今约5~7万年),白莲洞遗址(距今37000~7000年)和新石器时代的桂林甑皮岩人(距今约一万年)中的历史遗迹考证中追溯其与现代壮族人的承继关系,壮族群体身份籍此凸显。而考古学的柳江人遗迹从时间上表明了其文明萌芽之早,可以与传统的长江和黄河流域乃至华夏文明起源地形成了并列参照关系,为壮族文明独立叙事创造出某种时间上的优越感,从而为壮族表述独立文明起源和华夏多元文明并存提供了历史身份的合法性。其中广西地区古人类演化图更是凸显了广西多个古人类遗迹中所包含的独立而完整的从早期智人向晚期智人的古人类自然演化历史链条。

展厅叙事接着把壮族群体历史追溯至古百越族的西瓯、骆越部族,用树形图案形象描述了百越的西瓯和骆越人在秦汉时期(公元前二世纪~二世纪)至明代(十四至十六世纪)的族群迁徙分化发展的历史走向。树形图案表述了壮、布衣、傣、泰、侗、水、岱、侬、佬龙等各族原本同根同源,而在历史发展变迁之中开枝散叶,形成了同根生的兄弟族群现象。壮、布依、傣、泰、侗、水、岱、侬、佬龙等各族迁徙示意图则更是凸显了壮、布依、傣、侗、仫佬、毛南、水、黎族向中南半岛,乃至印度等地迁徙,与越南的岱、侬、泰、布依、热依、山斋、拉基、布标族,老挝的佬、普泰、塞克族,泰国的泰、佬族,缅甸的掸族,印度的阿洪人同根同源。壮族的先祖融合分化形成了岭南乃至东南亚的壮侗语诸族。

而在秦汉时期,西瓯、骆越已经开始使用铜鼓,并逐渐形成了光辉灿烂的铜鼓文化。经歷秦汉与岭南的管理,唐代的羁縻州治理,明代的土官自治,明末清初改土归流,壮族也在华夏民族历史发展中留下深深的足迹。秦并岭南后,壮族开始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发展奠定了基础,也对后世壮族文化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2.家——壮族的地方叙事

ranz[ra:n?]在壮语里包含了家与家园之意。展厅叙事用壮族的民居、稻作文化生活方式与特有的糯食文化勾画出壮族独特的家园地图。壮语 banj[ba:n?]是村寨之意,村寨是壮族群居之所在。在山区干栏民居和平垌壮族民居的图片展示中,壮族以其独特文化智慧,创造出了适合岭南山地丘陵和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民居。岭南地区湿热多雨,草木多而易瘴气,干栏建筑上层人居生活,下层圈畜。民居是物质形态之家,也是对宇宙中人所在地方的自我确认。

naz[na?]在壮语里包含了田和水稻两层含义。壮族对水田的记忆与情感是深入族群血脉的,岭南各地和东南亚各地地名都有包含naz[na?]发音,或是水稻与田地联系一起的naz[na?]一词的语义,都隐含了naz一词在其族群文化世界中独特地位。

壮语haeux[hau]包含了谷物、米飯含义。壮语里糯米是谷物的一类。壮族喜欢糯食,把糯米制作出粽子、糍粑等美食,岭南乃至东南亚各地壮侗语族也深爱糯食,这是他们特有的文化记忆。

中国南方是稻作文明的发源地,壮族先民是最早栽培种植水稻的民族之一。岭南之地这一区域丘陵林立,河流纵横,山水相依,利于发展起稻作农业生产。壮族先民据“那”(壮语意为水田)而作,在发展稻作生产方式的基础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干栏建筑文化、糯食文化、服饰文化等。

家不仅是一个稳定的地方和群体聚居的“原始社区”的空间,有物理建筑,有美食佳肴,也有服饰装扮。家也是一个族群文化空间,保存了群体情感与认同,族群记忆与期待。

3.欢——壮族人的灵魂叙事

壮族以歌唱为乐,歌唱是壮族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活仪式,甚至是一种存在方式。壮族以歌唱来抒发情感,记忆群体历史,庆典礼俗,祭祀先祖,乃至礼敬天地神祗。

在壮语词汇里,“欢”Fwen[fwn?]一词是歌曲、歌谣、诗歌的意思。而壮族传统文化里歌唱是歌、舞、乐的集合体,往深层次说,欢是四时节令,人生礼仪,天地万象宗教庆典等重大时刻的行为仪式,带着某种人、神、天、地和谐沟通的魔力。

展厅叙事展示了壮族群体服饰,婚恋、节庆、宗教、歌唱、戏剧六大传统,这六大传统相互联系,形成了某种展厅叙事文本的“互文性”。比如木叶传情、碰蛋试意、外婆送来花背带、半夜出阁、佩戴银饰等婚恋习俗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把展厅叙事看作了是一种人类学民族志文本的尝试,这不失为有意思的话题。在后现代民族志文本写作之中,实验民族志以其独特的实验性而闻名,其强调围绕人观(Personhood)概念进行的文化经验书写。人观指的是“人类能力和行动的基础、自我的观念以及情感表达的方式”[2]71。这种以民族志研究对象的“人观”为核心的实验民族志在文本中更多凸显被研究的对象自身文化经验与自我价值的。[2]23~37“欢”篇章的器物展示,完整凸显了壮族的文化经验与族群价值意义世界,这也可视为关于壮族“人观”的实验民族志文本。

展厅叙事使用了壮语作为单元叙事的主题词,围绕三个壮语主题词使用汉语进行叙事,既包含了壮族族群自叙事,也隐含了与汉语叙事交流对话的含义。壮族的文化经验与自我价值也在三个壮语主题词“僂”raeuz[rau?],ranz[ra:n?],“欢”Fwen[fwn?]中得到丰富展现。“僂”raeuz[rau?]篇章里源远流长的族群历史,ranz[ra:n?]篇章里物质空间乃至生活方式的家园,“欢”Fwen[fwn?]篇章里以歌唱为核心的群体节庆、婚恋、戏剧、宗教的非物质文化传统,这些丰富的文明要素在族群自叙事中得以多层次地展示出来。

在壮族文化展厅结束语里,使用壮语“贝侬”一词来进行族群叙事总结。贝侬表达了各地壮族同根同源,也象征壮族与其他兄弟民族和谐团结的传统。尽管兄弟民族的说法不少见,2壮族在自叙事中明确以包容、多元、谦卑的态度去看待群体历史,拥抱现代文明却也不乏深刻的后现代价值。

二、铜鼓文化——青铜乐器的跨境叙事

位于广西民族博物馆二楼的《穿越时空的鼓声——铜鼓文化》展厅通过中国南方“广西铜鼓”器物的组合陈列,讲述了一个延续了两千年的“广西世居民族与铜鼓文化”的故事(见“表二”)。

铜鼓文化展讲述了在深远历史时空中,铜鼓融入了岭南世居民族的社会、经济、文化生活,形成独特的铜鼓文化。

1.介绍篇

“介绍篇”单元着力强调了铜鼓是中国南方乃至东南亚地区流传了两千多年的青铜礼乐器,并形成了独特的铜鼓文化。铜鼓既是庙堂之上的祭祀用具,也是名门望族乃至流传百姓家的礼乐器物,用途多样。铜鼓又是一种汇集了族群文化、艺术、历史的器物,是一部“民族历史的百科全书”。

青铜器在中国中原地区的出现历史要早于中国南方。实用青铜器的概念自然就涵括了铜鼓。而作为青铜器的一种类别,铜鼓在时间上晚于中原地区的青铜器。

此单元叙事强调了广西的铜鼓从属于华夏青铜器传统。铜鼓作为中国边陲少数民族的重要文化象征物而存在,记录了华夏边缘岭南之地世居民族历史。

2.“铜鼓之路”篇

此单元介绍古代铜鼓走过了二千多年的发展之路,铜鼓在不同时代、地区的多族群存在。铜鼓是古代南方民族特有的器物,同时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铜鼓是文化交流的载体。战国时期铜鼓已出现在广西,魏晋南北朝铜鼓铸造达到顶峰,唐宋时期铜鼓一度衰落,明清之际铜鼓又得以流行。

在这一单元里面,隐藏了两条不同的叙事主线。第一条强调了铜鼓是古代中国南方民族的特有产物,而且在历史上见证了中国南方乃至东南亚地区各民族发展的历史。从早期、成熟发展时期、鼎盛繁荣时期和衰落时期四个时期对铜鼓在中国南方乃至东南亚地区发展历程进行论述,凸显了此条主线。时间线上,从春秋时代早期铜鼓出现,战国至东汉时期发展,唐代繁荣。而从空间分布上观察,中国西南云南中部地区的濮人创造万家坝型铜鼓,随后铜鼓向北、东、南三方向传播,流行于云南、广西、贵州、四川以及越南北部等地,最终形成了滇桂系统和粤桂系统两大地域系统中国古代铜鼓风格。而铜鼓在东南亚各地的出现也凸显了铜鼓文化所跨越的文化地图。

第二条主线则凸显了铜鼓乃中原汉民族与南方民族文化交流的载体。在单元叙事中,强调唐宋以后(约公元九世纪以后),在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的交融下,铜鼓的装饰艺术吸收中原汉文化因素,形成了华丽艺术风格。依据形制和纹饰,中国古代铜鼓可大致划分为万家坝型、石寡山型、冷水冲型、遵义型、麻江型(这些类型归属于滇桂系统)和北流型、灵山型、西盟型(这些类型归属于粤桂系统)。各类型铜鼓互相影响,反映出民族的变迁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正如铜鼓文化展厅里解说词所强调,“二千多年的铜鼓发展历史,是中国南方乃至东南亚地区各民族发展历史的见证”。

3.辉煌的广西古代铜鼓

广西素有“铜鼓之乡”的美誉。从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十九世纪,铜鼓的铸造和使用在广西已有两千多年的发展历史。时至今日,铜鼓文化仍流传于各个世居民族的生活习俗中。广西古代铜鼓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体现了广西世居民族智慧,见证了历史。

在此单元之中,共展示了8面代表性的挖掘自广西的铜鼓,包含了东汉、唐、宋、明和清代的不同历史时期文物,囊括了冷水冲、麻江、遵义、北流、灵山和西盟6种类型。这些不同的铸造年代和类型的铜鼓很好地展现了广西铜鼓之辉煌,更加突出了广西铜鼓“历史悠久,种类齐全,分布广泛,精品荟萃”特点。

其中展品双乘骑羽人纹铜鼓(馆藏102号)是桂系冷水冲型铜鼓代表。该铜鼓体型优美,装饰和塑像华丽生动,深具浓厚的岭南地方文化特色。据陆秋燕的考据,铜鼓上的变形羽人纹,与传说中壮族始族布洛陀相近,反映了骆越后裔俚、僚族群鸟崇拜的宗教文化。而铜鼓蛙立饰则与铸鼓民族图腾崇拜的相关,这也展现了骆越民族以青蛙为崇拜物。[3]

铜鼓陈列展览中突出的,恰恰是现代多民族国家多民族地区叙事的话语。在这话语体系里,广西各世居民族的多元共生和彼此影响,以及岭南边疆与中原文化交流联系,是铜鼓文化展厅想着力表达的重点之一。

三、岭南走廊中多元族群与跨境族群叙事

在历史学与文化学为主导的排列展陈理念之下,广西民族博物馆从壮族文化和铜鼓文化切入了广西世居民族文化,为多民族国家的族群叙事提供了从“民族器物”进入族群历史的新案例。

安琪(2010)根据民族博物馆陈列展览的理论与实践,把民族博物馆叙事模式归纳为四种模式:中原-边陲模式,进化模式,自然历史模式,交互模式。[4]其中中原和边陲的模式特指民族博物馆展示特定族群文化与历史所运用的一种话语表述范式。这种话语模式以中原与边陲,中心与边缘的二元结构出现,展现了华夏边缘与中原地区交往互动的历史。这种叙事模式特别为民族地区所常见。二十世纪以降,随着现代民族国家形成、边疆建设的进行,壮族自治区身份在各类的多民族现代国家话语体系之中得到强化。民族博物馆自然担任起构建民族国家,促进民族团结的使命。在现代多民族国家的话语体系里面,通过对中原与边陲叙事话语的更新,创造出多元族群文化叙事也变成了一个时代的需要。

民族博物馆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产物自有其合理性,但是其民族文化的叙事是否能够超出单一现代民族国家的范畴,安置在更宏观的人類文化视野里进行跨国别、跨疆域和跨人群的审视呢?

答案是肯定的。无论是以上的壮族文化陈列,或者是铜鼓文化陈列,都隐含了一条跨境族群的叙事主线。

以铜鼓文化陈列为例,结合学界对铜鼓文化的研究,从中或可窥探出多种可能性。

近年来众多学者都指出了铜鼓文化圈的存在。蒋廷瑜(2005)就提出,铜鼓是中国南方和东盟古代文化的载体,是中国南方与东南亚诸国的联系纽带。[5]万辅彬、韦丹芳(2015)也指出铜鼓是承载中国南方与东南亚古代文化的器物。铜鼓春秋时期最早出现云南万家坝,随之传播至滇池地区和越南东山地区,进而散播川、渝、黔、桂、粤、琼等中国南方诸省以及东南亚诸国。[6]彭长林(2016)也指出铜鼓自滇中出现,四处散播而发展为中国南方和东南亚的区域性文化圈。[7]

而此铜鼓文化圈的提出,恰好指出了岭南族群与东南亚跨境民族的文化交流。正是通过铜鼓的流通、传播来实现重要的社会、文化与政治功能,在东南亚族群之间建立起意义非凡的情感纽带与精神联系。可以说铜鼓走出了一条横贯中国南方滇、桂、粤、琼诸省,连接东南亚、印度等国家和地区的崎岖曲折、支线网布、历史超过两千年的青铜器文化之路。这条文化道路所连缀构成的,是一个跨越族界、国界乃至地界的文化世界,经由沟通或转换,穿越不同族群之间的社会屏障和文化区隔,构建起彼此混合交融的文化。

铜鼓文化圈同时也和另一宏大文化圈“中国南方—东南亚的稻作文化圈”联系在一起。覃乃昌(1999)在研究中国南方的“那”文化圈时提出“东起广东省的中部偏东,湖南省南部,西至缅甸南部和印度西部的阿萨姆邦,北至云南中部、贵州南部,南至泰国南部、越南中部和我国的海南省”存在一个“那”文化圈,此文化圈是跨国跨境的一个稻作农业文化圈,涵括了中国、越南、老挝、缅甸、泰国和印度等国,跨越了中南半岛乃至印度地区。[8]文化圈里主要生活了壮侗语民族族群,包括“中国壮族、布依族、傣族、侗族、水族、松佬族、毛南族、黎族,越南的侬族、岱族,老挝的老龙族、泰国的泰族,缅甸的掸族和印度阿萨姆邦的阿含人等”。[8]在这个跨国跨地域的辽阔大地上生活的历史政治经济差异共存的多元族群,他们存在着语言同源、生活以稻作为本、青铜器铜鼓文化重合相通的特征。

铜鼓文化陈列勾画出铜鼓的传播、分布的历史,甚至可以描绘出一幅铜鼓文化地图。在此地图上展示和表述的就是关于铜鼓文化遗产的地方坐标,族群和历史。广西地处岭南,岭南既是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的概念。而岭南对于生活在这里的多元世居民族而言是特定的具有乡土记忆、情感皈依与价值根基的家园。而世居民族在岭南地区的生活居住、人群迁徙、贸易流通、文化变迁,都被记录在铜鼓这一文化遗产上,成为岭南文化地图上的历史。铜鼓文化研究专家蒋廷瑜曾描绘了从云南到广西的铜鼓传播途径,从公元二世纪汉代即开通了云南文山广南进入广西右江的陆路和云南南盘江进入广西百色的水路。[9]108~117铜鼓传播之路恰好与百越古道重叠,这也佐证了铜鼓文化与岭南地区结缘的由来。

自古以来,广西地处岭南之地。据彭兆荣先生(2008)考证,岭南并不是一个纯粹地理学概念,而是包含着中原为中心南向的政治地理概念。位于华夏边缘的岭南带有地域、政治、文化和族群的深厚含义。[10]26~33而自秦汉以来,五岭以南被视为山岭交错、丘陵林立、山海相接之所在,百越之族群杂居在此化外之地。以“一点四方”的中原观念视之,岭南只是华夏边缘之地。而从现代人类学视野观察,岭南地区是华夏民族走廊的所在地。其意义非凡。

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费孝通提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这一著名观点,同时也提出中华民族所在的地理空间宏观上可划分为十部份,即“六区、三廊和诸岛”总体格局。[11]2~3六区分指中原地区,北部草原地区,东北的高山森林地区,西南的青藏高原,云贵高原,沿海地区。三大走廊包括西北、南岭和藏彝民族走廊。诸岛指中国最南部的沿海诸岛。而这十区也就构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三大走廊之中,西北走廊、藏彝走廊穿越横断山脉,联通西南西北,南岭走廊贯通中国南北,连接中原与岭南。彭兆荣先生则专门著书论述了南岭走廊贯通中原与岭南,农耕与商业,陆地和海洋,连接多元族群的民族走廊的意义。[10]33~43铜鼓文化和壮族文化地图所在的岭南地区,族群多元,文化共生,历史悠久,而这些都为铜鼓的文化叙事提供了更开阔的视野和更深远的时空维度。

覃乃昌指出,华夏大地上自新石器时代开始形成了北方的牧业,早作农业和南方稻作农业三大文化带。从他更进一步把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珠江流域与黄河流域文化并置而存,提出其独立起源,平行发展,而彼此接触交流影响。[8]

从岭南文化圈到华夏文化圈扩展到稻作文化圈,从地方族群叙事上升民族国家叙事,乃至穿越单一民族国家的人类叙事,壮族文化与铜鼓文化叙事在三个维度里会彼此冲突,也会彼此重合。而多元文化的人类之歌也在此多声部合唱中和谐展现。

结语

现代民族类博物馆是民族地区重要文化机构,它分担了与建设现代多民族国家有关的诸多任务。通过民族物品收藏、陈列展览,以传播民族知识和启蒙社会大众为重要手段,民族博物馆对促进多元民族历史,族群认同乃至建设现代多民族国家的理念和实践更是意义非凡。在“国家历史—族群历史”整体性框架,广西民族博物馆扮演了重塑地方史與建设多民族国家的双重角色。“国家”与“地方”,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少数民族之间的互动关系也变成民族博物馆表述的一条主线。而凭借壮族文化和铜鼓文化陈列,民族博物馆成为承载书写世居族群历史文化的特殊“文本”,以“器物民族志”方式,完成了“多元”的岭南世居族群“贝侬”兄弟民族整体叙事,完成了广西世居民族这一想象共同体的凝聚,深度阐释了民族平等团结,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乃至跨境族群的理念。

参考文献:

[1][英]斯图尔特·霍尔,编.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徐亮,陆兴华,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05.

[2][美]乔治·E.马尔库斯和米开尔·M.J.费彻尔.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M].王铭铭,蓝达居,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3]陆秋燕.广西民族博物馆藏双乘骑羽人纹铜鼓[J].文物天地,2018(11).

[4]安琪.器物民族志:中国西南民族博物馆与族群叙事[J].贵州社会科学,2010(2).

[5]蒋廷瑜.铜鼓是东盟古代文化的共同载体[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

[6]万辅彬,韦丹芳.试论铜鼓文化圈[J].广西民族研究,2015(1).

[7]彭长林.铜鼓文化圈的演变过程[J].广西民族研究,2016(1).

[8]覃乃昌.那文化圈论[J].广西民族研究,1999(4).

[9]蒋廷瑜.“百越古道”中的铜鼓路[C].广西博物馆文集第十二辑,2015.

[10]彭兆荣.岭南走廊:帝国边缘的地理和政治[M].昆明:云南出版集团公司,2008.

[11]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化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

THE BENON ETHNIC GROUP AND DRUMS IN TIME AND SPACE:An Ethnographic Study of The Artifacts in The

Anthropology Museum of Guangxi

Qin Jian, Xu Weiting

Abstract:Taking the Zhuang cultural display and the bronze drum cultural display as examples, the Anthropology Museum Of Guangxi uses "national artifacts" to write the ethnic culture of Guangxi's aboriginal ethnic groups and provides a model for museum narratives for the expression of "Guangxi's residential ethnic culture". Relying on the selective display and recoding of ethnic artifacts, the Anthropology Museum Of Guangxi brings ethnic equality, the pluralistic integr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even the cross-border ethnic-cultural circle into the framework of the ethnographic representation of artifacts through the ethnic culture display system. The expression of Guangxi's diverse ethnic groups and their culture opened a new dimension.

Keywords:Anthropology Museum; museum narrative; ethnography of artifacts; ethnic expression

〔责任编辑:李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