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2021-09-03陈斌
陈斌
我妈爱听秦腔。自从她的智能手机安装了快手之后,对看戏就更痴迷了。以前只是玩玩微信,在上面跟亲戚朋友们用语音或视频聊聊天,现在一有空闲就看快手,而看的最多的就是秦腔,常常是一个人一边做饭一边听戏,好像那样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了,做饭也并不是一件多么烦的事。
跟我一个办公室的女同事说她婆婆也是这样,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看着快手上的秦腔,到晚上孩子睡下了她仍旧在看,这无疑给原本就不好的视力又加重了负担。对此她还不好明说,生怕老人多心,顶多私下里跟老公念叨念叨,至于改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妻子很少当着儿子的面玩手机,母亲也是。陪着孩子玩耍的时候,母亲更多是在自我哼唱,声音压得很低,也时断时续,外人根本分辨不清是哪一折哪一出,也许只有她自己清楚地知道到底唱的是什么。其实唱什么并不重要,怎么唱也不重要。“未成曲调先有情”,只要内心获得某种充盈与自足就够了。
老一辈人对秦腔的诱惑基本没有什么免疫力。以前是条件有限,只能逢年过节在舞台上看,后来有了影碟机,但能看到的节目数量毕竟有限。现在不同了,智能手机上的各种娱乐软件应有尽有,正好可以美美地满足一下往日的缺憾。
爷爷生前也极爱看秦腔,每逢春节家里的电视机上放的大都是秦腔。那几盒子碟片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怎么看都不会腻。爷爷看的时候我也跟着看,到最后《狸猫换太子》《二进宫》《金沙滩》这些老戏只要一听唱词就知道是哪一出。听奶奶说,爷爷去世的前几天还硬拉着她走了二三里的路去隔壁村里看戏。唱戏的演员大都是本村的几位老人,爷爷跟他们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彼此也都熟悉。舞台上,那些牵强生硬的动作、沙哑的嗓音,以及断断续续不连贯的唱词,可以说漏洞百出,但爷爷就觉得那已经很好了,甚至比那些名角唱得还要好。之前不知道听过了多少回,一直听到老,对那个味道的喜爱算是改不掉了。每逢附近哪里有唱戏的,他都会和村里的几个老人相约去看。后来家里的人打工的打工,求学的求学,大都外出,家里就剩下爷爷奶奶两人,偌大的四合院倒显得格外空阔。平时大都早睡早起,唯独周末的晚上,陕西台的《秦之声》成了他必看的节目,直到戏结束才肯睡去。我能想到爷爷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反复咀嚼、回味戏里戏外的那些酸甜苦辣。
爷爷一天学也没上过,字也就识得那么有限的几个,但是只要一听到秦腔,他的一切注意力就沉浸下来。他能把自己看过的每一出、每一折戏都讲得头头是道,动情之处还会哼那么一两句。他给我讲《朱元璋斩婿》,讲《赵氏孤儿》,讲《伍子胥逃国》,每一出歷史故事都能在他的口中演绎得绘声绘色,而那也成了我最早的历史启蒙和生命教育。现在,当我上课要讲《窦娥冤》,要讲《苏武传》,备课的时候我立马想起自己曾和爷爷看过的那两出戏,想起演窦娥的马友仙和演苏武的陈仁义,他们绝对可以说是我心目中的大明星。
秦腔是苦难的艺术,天生带着苦涩的底蕴。当年无数的秦人在艰难的岁月里,就靠吼那么一两嗓子秦腔,来打发寡淡无聊的时光。他们唱底层的辛酸,唱命运的不公,唱人间的正道。农村人唱秦腔大多是安排在一个露天的广场上,舞台有临时搭的,也有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小时候,每一个村里都有一个戏台,后来唱戏的越来越少,一些戏台也就慢慢被废弃,再后来村里搞修建,一些老戏台直接被拆掉。这两年一些地方又重修了戏台,每逢闲暇或是逢年过节便派上了用场。
每年农历四月初一,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接下来的五六天里天天唱戏,下午一场,晚上一场,真让人过足了戏瘾,但真的过足了吗?唱戏一是娱乐,二是敬神。据说大宋年间一位叫严茂的将军因抵御外敌入侵,保一方平安,而世代受百姓香火供奉。何谓之神?能救民于水火之中者。解民于倒悬,百姓自然感恩戴德,知恩图报。多少年来,古老的秦腔不仅仅是供人消遣,更重要的是传递世道人心。唱戏的时候戏台两侧会贴一副对联,执笔的往往是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者。“善恶施报,莫道竟无前世事;利名争竞,须知总有下场时”,我们对秦腔的态度,由这副对联便可见一斑。镇子上请戏大多以陕西的戏居多,偶尔也请县剧团的。都说外面的月亮就是比自家的圆,事实证明陕西戏就是比我们当地的戏纯正。虽然一台戏可能价钱更高一些,但听着却更过瘾,更带劲。唱戏的钱从哪里出,大多是乡里各家各户凑起来的份子钱。你一百,我五十,完全根据个人经济情况而定。
镇子上唱戏,不仅大人觉得热闹,对小孩而言更是一场狂欢。不过,那些着迷之处绝不在戏曲本身,更多的是关于戏场子里叫卖着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新鲜的,都充满了魔力,再多的零花钱都觉得不够,因为那些听到的看到的每一种零食都想尝试一下。那种感觉又跟平日里逛街时完全不一样,主要还是唱秦腔的缘故。
听秦腔需要一种氛围,这是我很早就领悟到的。我个人认为晚上听要比白天听感觉好,一群人听要比一个人听感觉好。夜晚的时候,在漆黑的天空下,随着前奏的锣鼓声、板胡声响起,台上生旦净末丑一个个相继粉墨登场,台下一个个人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提溜着,高低不齐,伴着四周微弱的灯光,将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台上。台上每一个角色都在上演风云变幻、历史沧桑。在一出出戏里,庄稼人完全忘记了四季的劳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上了年纪的老人仿佛在听戏的那一瞬间就能将往事勾起,甚至老泪纵横。直至一曲终了,四处人头攒动,大家心满意足地离开广场,各回各家。
对我而言,秦腔就是那个情结。在银川的大团结广场,在天水的伏羲庙,甚至在新疆昌吉的一个县城,我曾亲眼目睹一群人因为那雄浑悲壮的声音聚集在一起,他们在泼墨的夜里放声嘶吼,一板一眼地表演,悲悲切切,切切悲悲。那一刻,他们多么像身困河东城的赵匡胤,一夜白头,山河落满霜雪。那一刻,纵使你曾经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的把戏玩得多么精明,但万里江山也不过三两颗滑落的泪滴。
当最后的大幕拉上,远远望去,除了四周小贩们稀疏的灯火,戏台下又是漆黑一片。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息就扑面而来,而你的心也被带入到那种神秘的安静之中,再多的悲伤与苦痛都会得以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