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力量
2021-09-03车拥军
车拥军
我兄妹三人,上下都是两岁的间隔。随着我们一天天成长,父母供我们仨上学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什么挣钱的手艺,靠几亩田地能长出几个钱来?在我的印象中,自我读高中以来,他们的眉就没有认真舒展过,最愁的是春秋开学季节,为筹措学费,他们不知犯了多少难,但不管怎样,不让我们中任何一个辍学的决心却坚如磐石。
作为家中老大,我比弟和妹更清楚家庭的处境、父母的不易。我给自己认认真真算了一笔账,就算我考上大学,为支付我上学的开销,父母得掉一层皮不说,弟和妹还极有可能因我辍学。这是我不愿看到的。我决定独自闯荡,自谋出路,哪怕荆棘遍地,也在所不惜。而当兵是成就梦想和改变现实的最理想的方式。
时间到了1990 年春天。我们所有高中课程都已学完,转入全面复习,备战高考阶段。
有道是:人遇大事有静气。高考倒计时,昏天暗地地刷题,多如牛毛的背记,同学们个个像油箱满满的机器,开启冲刺模式,连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几个此时也静如处子,换了一副模样。我除了紧张复习外,还多了一份期盼:等待征兵的消息。
一天早上,母亲突然怯怯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头发湿漉,两靴粘泥。我家到学校有二十来里,山路漫漫,雾水沾湿了她的发际,泥泞裹挟了她的靴子。我明白,母亲是专程前来通知我回去参加应征。我匆匆请了假,随母亲往家赶。
体检开始了,村里的预选,乡里的初选,县的正选,我一路绿灯,起先担心体重太轻,也遂人心愿达标了。接下来就是政审、家访等环节,这自然不在话下。
还算幸运,全乡有12 名同志通过县里的体检、政审等环节,我是其中之一。但据乡武装部长说,送兵的指标只有10 名,还得刷下2人。那时,改革开放已十多年了,大环境上,崇尚知识、崇尚文化的新风正悄悄兴起。而当年又是上世纪90 年代招的第一批兵,应征条件也明确提出有文凭、学历高的优先。知己知彼,心中有底。我对其余11 名同志的文化情况作了了解,除我和我的一个同学是高中外,其余10 人都是初中毕业或者肄业(那时在偏僻的山村,高中生还比较少)。体检没问题,政审无瑕疵,文化程度明显高他们一筹,我觉得形势大好,梦想在望。
那年月,小小的山村,能送出去当兵,是喜事、是新闻。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闻讯后,纷纷过来道贺。一时间,我的家庭、我的周围,都弥漫着一种欢快的气息。一向低调的父亲,此时也喜藏于心,暗自交代母亲备几桌菜,准备在我出发那天召集邻里亲朋欢庆一番。
可谁料到,事情很快就出现了反转。
一天傍晚,村民兵营长来到家里,父母以为他会带来好消息,满怀欣喜地把他请进客堂烤火、喝茶。坐了半晌,他东扯西扯,就是不说入伍的事儿。现在回想,他当时要么是没想好怎么对我们说,要么是不忍心这份幸福在自己手里夭折。还是父亲有经验,他似乎觉得情况不妙,打破沉寂问道:“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民兵营长顿了一下,说:“是的,下午乡里开会定兵了,拥军没定上。”话语一出,空气顿时滞凝,全家人满脸诧异,心一下子回到冰点。“什么原因呢?”父亲强压气头问。“说拥军成绩好,留下来考大学,也是出路出息。”“我都和他们骂娘了,没用!”说完后,带着几分怒气,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一家人愣在那里,竟然忘了送他一程。
明明是忽悠,但还忽悠得那么冠冕堂皇。那个时候的乡村基层还真有点“天高皇帝远,老子说了算”的味道,说你行,有一千个理由,说你不行,也有一千个理由。
当头一棒,让我心潮难平,怒火中烧。“不去就不去吧,天无绝人之路,在家考个好大学气死他们!”父母的话看似安慰,实际上是无助和退让。我理解他们,父母一出生就贴上“地富”的标签,生活在最底层。只会服从,没有抗争。取消成分论后,形势有所好转,但性格依旧隐忍。“不用你们管,我长大了,我不会轻易放弃!”我生平第一次以强硬口吻和父母说话。至于底气在何?办法在哪?我那时真还是茫然无知。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我想到堂姐夫忠祥兄。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因荣立战功,退役回去安置在县里工作。当兵的事他应该懂,不能直接帮忙,投石问路,支点招也行。可是我与忠祥兄没见过几次面。因年龄相差比较大,地位相差太远,见面也没有什么交流,最多是眼熟而已。一个学生伢仔,冒冒失失而来,会认我吗?平时不找,有事便求,他会见我吗?当兵又不是他分管事,他会帮我吗?几分惆怅,几多徘徊,心里直打鼓,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叩开了他的门。他认出了我,见我满脸汗水,知我有事相求,示意我坐下来慢慢说。见他态度和蔼,我紧张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落下来,一五一十地叙述完当兵的境遇。听完后,他抬头看了看我,似乎对我叙述比较满意,又似乎是对我超乎年龄的举动给予赞许,说:“你这事在县里找已经不行了,唯一的希望只有找接兵干部,他如果看上你的话,才有可能翻盘!”“唯一的希望!而且宜早不宜迟!”他又强调了一遍。当过兵的人就这么干脆、直接,他让我冰冷的心泛起了暖意。
我们的接兵干部是李排长,家访时见过一面,肩扛“一杠两星”,面相和善,性格开朗。和忠祥兄还算成功的见面,打消了我的几分自卑,也催生了我去见李排长的勇气。我也了解到,接兵的同志都住在离我就读学校不远的县武装部招待所。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接兵干部的住处,一位姓缪的副连长告诉我:李排长去小溪寺乡回访了,回来时间不好说,事情急的话,到乡下找他。缪副连长的话让我一筹莫展。一方面时间紧迫,乡一级定兵了,县里也快了,早一点儿见到,我入伍还有希望,晚了就成了落日黄花。一方面,小溪寺乡离县城本来就不近,面积也不小,有十几个行政村,在没有电话、手机、BP 机的年代,在乡下找到他谈何容易。
梦想面前,什么困难都是尘埃。没有迟滞,找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向小溪寺方向奔袭而去。我由近至远,一个个行政村询问。当时乡下的交通条件可想而知,都是沙子路、泥巴路、田埂路,路窄坡多,路面泥泞。找寻的过程,真是辛酸几何:瘦小的我骑着一辆二八式自行车踽踽影单。遇坡骑不上推着走;遇田埂骑不了,就扛着走;遇溪沟,脱了鞋涉水走。饭点过了,忘了饿;摔倒了,忘了疼;衣服湿了,忘了凉;家狗追咬,忘了怕。几个小时下来,骑行七八十公里,跑了多个村,始终没有见到李排长的身影。眼看天色将晚,只得心有不甘地回到县城。
躺在学校的寝室里,身已疲惫,大脑却没闲着。想着縣里定兵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想到见李排长又如此之难,睡意全无。顿时,脑海闪现一个念头:写信。“对,写信,我见不着,信可以见着。”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翻身起床。
已过了晚自习的时间,教室都熄灯了,再开灯已不允许,怎么写?刚好前几天晚自习停电,买了几根蜡烛还没有用完,这时派上用场。小心驶得万年船。为了不被夜查的老师发现,我特地把课桌搬到教室门后的角落,再在桌面上垒了几摞书挡住烛光发散。
橘黄的烛光随风摆动,忽明忽暗,照着我那张仍显稚嫩的脸。提笔之前,生活在底层的那种自卑又盘踞整个心房,让我怀疑写信的举动是不是一时冲动,又一阵彷徨与犹豫。
懦弱和勇气往往在一念之间!想到自己多年的梦想,决心撞倒南墙也要往前走。“写!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又一次自己鼓励自己。
积压多日的委屈喷腔而出,让信一气呵成,信中写到我的梦想、我的境遇、我的优长。饱含感情,倾注真诚,我自己读了都落下眼泪。我从没写过自荐信,没想到一切就这么无师自通。难以忘怀的,往往是刻骨铭心的。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送信情景我仍历历在目。那天李排长仍然不在,征得服务人员同意,我先是把信放在他住处床头柜抽屉里。出门以后,担心李排长看不到,又折身回去,把信放在枕头下,枕头压三分之二,露出三分之一,我要确保李排长百分之百看到。走出李排长住处,我如释重负,感觉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几天之后,我穿上梦寐以求的军装,追随李排长来到苏北某地,开启了我的军旅生涯。李排长回到连队第一件事,便是向指导员报告:新兵当中有个小子文笔不错,字写得也漂亮,是连队文书的好料子。然后,指导员把我叫到跟前,问长问短,寒暄了一番。这时,我才确信那封信起到了关键作用。
一晃,我已是一位30多年军龄的老兵了。每每想起入伍的过程,每每感动。当年是什么力量照亮我前行?是梦想,梦想让人不屈,梦想壮人胆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