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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文物志书编纂方法刍议
——评《中国戏曲文物志·舞台题记卷》

2021-09-02曹广华范春义

文艺研究 2021年8期
关键词:题记戏台戏曲

曹广华 范春义

资料是学术研究的基础,离开了全面、真实的资料,学术研究将是沙上建塔。张庚曾将戏曲学研究划分为四个层次,把资料问题放在首位来谈,安葵总结其要义道:

本文为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戏台题记公共书写特质研究”(批准号:2018S JA095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古戏台题记文献汇编”(批 准 号:18FZW026)成果

第一步是搜集资料。张庚认为,搞艺术研究必须先有资料,没有这个准备什么都搞不成,他还特别强调通过调查研究掌握资料。“中国的文化真正有文字记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很多的文化都是在人民中间。”“我们要真正想把中国的东西研究透彻一些,就得到群众中,到古迹的现场去找。”第二步,把资料加以整理、研究、条理化,写成志。志虽然还不具备较高的理论形态,但它所叙述的资料已经分析鉴别梳理,成为更可靠的信息,因此是理论研究的重要基础。①

以这两步为基础,才谈得上写史、写论。散藏于民间和官方收藏机构的戏曲文物资料在戏曲学资料系统中占有重要位置。戏曲文物学作为一门交叉学科,其承担的任务之一,就是从文物的角度来研究戏曲的历史、文化和发展规律。这门学科虽然相对年轻,但经过来自不同领域研究者的持续努力,还是具备了相当的积累。在此背景下,有必要把分散的戏曲文物资料搜集起来进行系统梳理,汇编为志书以供学界使用。另外,很多戏曲文物在城市化进程中不断灭失,戏曲文物志书的编纂具有保护民族文化遗产的积极意义。《中国戏曲文物志》从2006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立项到2016年由三晋出版社公开出版,一直受到出版界、学术界的推重,足见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戏曲文物数量庞大、分布零散、类型多样,其中的戏台题记直接提供了传世文献罕有记载的演出时间、地点、班社、艺人、剧目等内容,对研究清代及民国农村戏曲演出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中国戏曲文物志·舞台题记卷》(下文简称《舞台题记卷》,引文凡出自该书者,均随文标注页码)之《概述》详细论述了戏台题记的源流、内容和价值,正文收录了来自13个省份的2160余条题记资料,首次实现了对戏台题记的全国范围的大规模整理,为相关研究提供了较为全面的基础文献。不过,由于戏台题记的书写、整理、发表具有自身特性,研究历史相对较短,研究力量相对薄弱,《舞台题记卷》的编纂遇到不少特别的难题,这导致该书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在戏曲文物志书编纂中具有一定代表性,故在此加以讨论,希望引起学界重视。

一、碎片化文本呈现方式及其整合

不同于经过多次加工整理的传世经典戏曲文献,戏台题记文本呈现出明显的碎片化特征:一是题记实物散布于广袤大地,空间阻隔加大了单人大规模搜集整理的难度,充分借鉴他人成果显得十分必要;二是题记资料初次整理成果往往以散见的形式存在,缺乏大规模的模块化整理。尤其是一些题记资料没有正式公布,大大增加了搜集难度。《舞台题记卷》资料来源主要是《中国戏曲志》各省卷记载、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师生调查成果及栗守田《上党梆子》、李近义《泽州戏剧史稿》等参考文献。由于缺乏对题记文本碎片化呈现规律的充分把握,导致该书存在较为严重的资料失收问题。

若要资料完备,我们必须充分了解题记文本的碎片化特征,根据其分布规律进行全面搜集。按照存在方式,需要重点关注的题记资料大致可划分为如下四类:一是《中国戏曲志》编纂所依据的地、县散见资料;二是20世纪60年代河津戏曲文物调查资料;三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兴起后地方戏曲文化研究者的题记整理成果;四是尚未正式公布而实物现存的题记。

总体而言,《中国戏曲志》编纂所据地、县散见资料在戏台题记整理中具有基础地位。《中国戏曲志》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部由政府主持编纂的、全面反映中国各地各民族戏曲历史和现状的戏曲专业志书。这是一项规模宏大的学术工程,“仅参加省卷编纂者就达五千多人,加上搜集资料的基层文化馆的干部,不会少于五万人”②。《中国戏曲志》设立戏曲文物一类,包括“演出场所”和“文物古迹”两个类目。在涉及戏台描述时,题记成为论述戏台价值的重要文献。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戏曲志》的成书,使散见于各地的戏台题记首次实现了汇集。

《中国戏曲志》的编纂,经历了一个由下到上逐层筛选的过程。层次越往上,论述越富理论性和概括性,资料的使用也越具有选择性。此书不是只收戏曲文物的专志,最后成书时所收的戏台题记数量与编纂之初实际搜集的数量相比,差距悬殊。据赵尚文介绍,戏台题记仅山西省就收录了5800条③,是《舞台题记卷》收录的两倍多。《中国戏曲志》由中国艺术研究院领导编纂并进行最后的学术把关,基础资料搜集则落实到县级文化部门甚至乡镇文化工作者身上。如《怀来戏曲志》编纂者张玉生回忆编纂过程时自豪地说:“仅在《怀来戏台题壁》一文,就刊登了上至清乾隆,下至民国时期的戏台题壁九十五条,是全区入编最多的一个县。”④

基层文化工作者为编纂《中国戏曲志》搜集到的这批资料,有的整理发表了,有的被内部保存起来了。当时发表主要有如下三个窗口:一是各地政协所编文史资料;二是服务于《中国戏曲志》编纂的内部专门刊物;三是参加《中国戏曲志》编纂的专家所出版的专著或研究资料汇编。

先看各地政协所编文史资料。其中不少涉及戏曲,有的地方(如晋城)还出版有戏曲专辑。很多地方学者将题记调查成果发表于当地政协所编文史资料上。福建尤溪县政协编的《尤溪文史》第8辑发表的蔡信枝《尤溪古戏台现存艺人题留杂记》一文,披露了30余条戏台题记。由于地方政协所编文史资料绝大多数以内部刊物形式出版,流通范围有限,故很容易被整理者忽视。

再看服务于《中国戏曲志》编纂的内部专门刊物。这些刊物是当时戏台题记发表的重要阵地,又可划分为两类。

一类虽为内部刊物,但是已经集中印刷出版,如河南、河北、广西三省均出版了成套的资料汇编,戏台题记零散保存于其中。如《陕西戏剧史料丛刊》(1985年内部资料)第3辑所收丁明《仓圣庙戏楼补录》一文,录有白水县仓颉庙戏台题记,内容相当完整。通常情况下,资料汇编的各地区卷录有本地区的题记,但交界地区,偶尔存在跨界收录情况。如云南省仅存的两条题记就保存于《广西戏曲资料汇编》当中⑤。

另一类是手写油印资料,如《福建戏曲历史资料》第15集录有《闽侯县闽越王庙戏剧题记》和《闽侯县马厝戏台题记》。此类文献保存困难、流通不便,更加不易被整理者利用。杨榕《福建民间戏台题记概略》对后者即未关注⑥,《舞台题记卷》据杨文转录,失收也就在所难免。

最后看参加《中国戏曲志》编纂的专家所出版的专著或研究资料汇编。有些专家撰写论著研究戏台沿革、功用或剧目流变时,会选取戏台题记作为参证资料。这是《舞台题记卷》的主要文献来源,但仍有一些尚未关注到。如河北省古代建筑保护研究所、蔚县博物馆编《蔚县古戏楼》附录有《中国戏曲志》编纂时的调查题记⑦。《张家口历史文化研究》第8期收录有张家口完备的戏台题记资料,共计620余条⑧。张林雨《山西戏剧图史》⑨中,戏台题记是重要内容,也值得参考。有的著作跨地区录有他地题记,尤要加以注意,如杨健民《中州戏曲历史文物考》就收有河北涉县的两条题记⑩。

除上述三类外,《中国戏曲志》编纂时搜集的资料,还有一些以手抄本或蜡纸油印本形式存在,这应是戏台题记初次整理的主要方式。笔者收藏的晋中市太谷县《旧戏台题壁》即属此类资料,系以高价从孔夫子旧书网购得。该题记与另外一些研究山西剧场的资料和数帧演员照片一起打包销售,稿纸抬头印有“山西省戏剧研究所”,稿纸底部印有“中国戏曲志山西卷编辑部”,当为《中国戏曲志·山西卷》编纂时收集的资料。封面题“旧戏台题壁”“43份”字样,供稿人王效端,时间为1985年8月,此时正是《中国戏曲志·山西卷》编纂的关键时期。题记文字按照原格式过录,其中第一页为:“□树村班主在此□□□。首日:《会唐关》《乾坤带》;正日:《五丈原》《□□□》《狐狸□》;末日:《打代州》《阴阳□》。同治二年八□□□□。注:太谷东里村旧戏台题壁。”第二页为:“吉庆班。《□□□》《葵花峪》《阴魂阵》《西厢记》。初二日。注:太谷西崖村旧戏台题壁。”按,王效端(1929—2008),艺名香蛮旦,山西太谷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祁太秧歌传承人。祁太秧歌是民间音乐研究的一个小热点。不过,由于这份资料仅以手抄本形式存在,故未能进入研究者视野。如万建中为《民间小戏表演传统的田野考察——以祁太秧歌为个案》所撰《序》指出:“作者深入田野,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一批翔实的地方文献,特别是运用自己作为‘当地人’的独特优势,对戏曲艺人和班社展开深度访谈,观察祁太秧歌的表演仪轨,体验、感悟祁太秧歌的表演及生活魅力,使论述建立在扎实的调查资料和对祁太秧歌深切的理解之上,令人信服。”⑪但由于此书未使用该资料,故影响了其某些判断的准确性。此书著录的最早题记为光绪十四年(1888)所题者⑫,比“旧戏台题壁”反映的实际情况晚了25年。《舞台题记卷》太谷县题记仅据牛白琳《明清时期太原府剧场考论》⑬收录3条,据王效端抄录的这份资料可以补录40条。20世纪80年代以来,很多戏台倒塌消失,因此,这些经过抄录、整理的资料就具有了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类似资料存世情况不明,且有随时灭失的风险,需要格外关注。

在《中国戏曲志》编纂之前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不少文化工作者就关注到了戏台题记。1961年9月19日,文化部下发《文化部关于加强戏曲、曲艺传统剧目、曲目的挖掘工作的通知》,要求加强戏曲资料的搜集和整理。各省文化厅将之转发地级文化机构,再传达到县级文化机构。在山西省,由墨遗萍主导的河津戏曲文物调查取得了重要成果河津《戏剧文物资料》,其中收录了一批戏台题记。多数戏台现已不存,部分条目成为唯一存世资料。由于河津《戏剧文物资料》没有公开出版,故学界对这些题记的来龙去脉知晓有限,限于篇幅,兹过录后半段如下:

△下午舞台:民国八年六月十一日绛州和盛班到此一乐也。开光谢土。晋沃张少林、赵月盛题。

河津县□□社太平娃娃班到此一乐也。班主柴文彦、李大少。永己(济)齐彦子红十三□□□……十三红壬金祥。

△夏村舞台:民国八年八月十七、八、九到此一乐也。吉盛班。

荣华班全文开列于后:红堂、河水、烟学、有有、有娃、彦魁。生角:贞祥、□炳、福娃、明珠、三娃。花脸:成才、天平、玉庆、毛师、德盛。看下处:老张、老王。流成(场):串娃、创家。炉茶:老乔、老李。闫立老张。

新绛三盛班到此。行善人如春园之草,日有所增;行恶人如磨刀之石,日有所损。

△吴村舞台:高人道大清同治十二年二月初三日。山西芮城。《宇宙锋》《女英会》《千里驹》《花烛堂》《玉虎坠》《兵火计》《广寒图》《火攻计》《三凤元》《游魂扇》《虎腊蛋》《东游记》《富贵图》《艮鉵记》。乐戏班到此一乐也。

△康家庄舞台:开光谢土。戏价大洋二百一十元。福盛班郭长春提笔。

岁次己丑菊月正旦清凤太平古城小蛋班,小旦穆祥。

岁次己丑菊月间太平古城小蛋班。双生双旦双花脸,文武戏儿唱四天。正旦清风、小旦穆祥、红生三福、武旦中□、大花脸辛来、小生明娃。

梨园子弟听我言,父母恩情重如山。挣下钱全不昝,连嫖代肚(赌)吃洋烟。开戏他把皮(脾)气便(变),馍不软来菜不迩(煎)。伞(散)班元钱软是(似)棉,双手一吊脚一旦,远走高飞丢家言(缘)。若再成班来叫我,眼窝(睁)的是(似)鸡蛋。民国十九年九月初二日午时河津城内王金元提。

民国十四年九月初八日到此间。合文好来箱子鲜,开光谢土闹四天。张岐山提笔。

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初四日明盛班到此一乐也。同贵元。

山西省万泉县东张瓮村到此一乐也。弟兄三人。大衣箱李佐贞,二衣箱李佐善,字子灵。箱主西南巷宫。

△滹窀舞台:宣统三年正月二十八日同盛班到此一乐也。陕西同州府郃阳县李双盛提。

民国十年五月二十五日长盛班到此一乐也。先生红发提笔。

△干涧舞台:荣河县东丁王村王林儿。曲子班同治七年十一月。《反大同》《□横州》《阴阳扇》《白玉兔》《反西唐》《黑凤山》《司马庄》《拜西秦》《金屏梅》《烧骨计》《红灯记》《明珠宝》。

△河津九龙头舞台:山西蒲州永济县云升班同治八年七月初九、十、十一日。正旦单功戈赞昌(唱)的《满床笏》一本,到此一乐也。雨路成班。山南鲁庄村关管娃提笔流(留)写。

吉祥班到此一乐也。

咸丰十年九月初九日姚师到此。

宣统元年九月十一日汲盛班到此一乐也。蒲州府永济县人。红生拾三红祥娃提。

咸丰十年九月初九李生籣到此一乐也。

宣统元年九月张有容(安?)(各?)。

咸丰二年李成猴家班。早:《香山寺》;午:《上天台》;后:《吉庆图》;晚:《百□阵》。

△南原村舞台:斗斗郿鄠班留言:民国十三年,唱戏不桃(掏)钱,吃的水(黍)面馍,回去莫(没)盘缠,可怜加可怜。

民国三年,此地彦家(江湖话称庄稼户)真可恶,气的叫人莫奈何,为弟从前经见过,梨园子弟小心着。

同治三年七月初七日:《解邦衣》《无影簪》《日月图》《鸡家山》《明公断》《血诏带》《九龙柱》《梵王宫》《美人图》《兴汉图》《火焰驹》《鸡鸣山》《天剑图》《困雪山》《六人杰》《吉庆图》《汴梁图》《兰凤图》。永(荣)河聂三回提。□华山。

据调查:民国十三年是荒年,斗斗郿鄠班到此演出,只给收馍管饭,别的什么都不管。民国三年是该村一些拳棒手,抢来一班戏,威胁演员唱戏,故而留言骂之。

△樊村舞台:

据蒲剧名大净柏登云,艺名老六,在樊村演出时记得一段提笔,给蒲剧院墨遗萍院长口述:

……

△小梁舞台:光绪元年陕西同州大荔……福计。

光绪二年江南四喜班在此一乐也。⑭

这份资料可为《舞台题记卷》提供补充,对于后者已经收录但来源标注不明的条目,亦可据此标明出处。河津《戏剧文物资料》是全国性戏曲调研活动背景下的产物,遗憾的是,其他地区的调查成果尚未见到。

21世纪以来,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兴起,地方政府和民间戏曲文化爱好者也投入到戏台的保护和研究中。如平遥文化研究者郝汝春《平遥古戏台》,收有题记470余条⑮,包括邻县文水县的数条。孝义考古工作者朱景义《从孝义的古乐楼看晋中的戏剧活动》收录当地15处戏台近八十条题记⑯。对此,《舞台题记卷》完全失收。可见,就已经公开的资料而言,仍有进一步搜集的空间。

除了已经过录、整理者外,目前仍有部分题记留存于戏台之上,或不为人知,或已知而未经整理、公布。比如,湖南宁乡县沩山乡沩水村的高氏祠堂戏楼,据报道,该祠堂始建于清嘉庆四年(1799),戏楼两侧还保存有清光绪年间至民国时期的部分戏班题记。2016年4月26日,笔者前往考察,发现实物题记与媒体报道多有出入。如题记时间,报道为“光绪四年”,实则为“光绪念四年”,“念”乃“廿”之通假字。报道所云戏班“南楚舞麟班”,当为“楚南福麟班”。题记中,演出剧目除了报道提到的《二进宫》《长坂坡》《弘庵寺》外,至少还有《万寿山》《讨荆州》《龙凤旗》《围皇城》《黄草山》《木虎关》《十三福》《万春楼》《定军山》等。题记还详列了“同和班”演员名单。尤其值得关注的是,题记提到了戏曲行会的“准演”,在目前发现的题记中实属仅见,对于研究民间戏曲演出管理具有重要价值(图1)⑰。

图1 高氏祠堂戏楼题记

再如,陕西汉中开发区凹口寺村豁口寺戏楼题记,亦未引起《舞台题记卷》整理者重视。据悉,“此次在戏楼中发现的题记留在前后台隔板的后台一面,墨书竖题,以楷书为主,大小不一,布满版面,因多次题写和相互覆盖,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可辨认出的初步统计为45条。有明确纪年的题记3条:‘宣统贰年六月拾□同心班郭□□□’2条、‘洪宪元年正月文华科班拜’。汉调桄桄戏科班题记共22条,牵涉班社13个:长春社、中兴科班、伍福科班、玉顺班、少顺班、海口班、同心班、口和班、文华班、文举班、德松社、正兴社、复兴社。演员题记1条:‘汉南伍福科班在此唱戏二月十四日伍泰’。演员涂鸦作品7幅。其他题词记4条。”⑱

总之,现阶段戏台题记的汇编、整理,应该统合上述四类资料。遗憾的是,《舞台题记卷》未能全面撒网,致使资料失收严重,据相关资料至少可以补充2000余条。

二、题记文本的非稳定性与整理的“相对史源学”

《舞台题记卷》除了存在资料失收问题外,还存在已收文献的失真问题,需要完善信息者至少有1800条。题记出现信息缺失,与整理者对题记文本的非稳定性认识不足有关。文本从产生到传播再到接受,普遍存在变异问题,此即文本的非稳定性。戏台题记的书写、识读、整理有其特殊性,文本的非稳定性更为明显,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层面。

首先,作为物的原始题记文本呈现出相对不稳定性。一方面,题记文字书写于墙面、立柱、横梁、门板等处,颇为随意,识读起来难度不小,正如研究者所说:“戏台题记书写特点是字体潦草,多体并用,兼有民间俗字;往往在同一墙面或柱面多次叠加复写,给释读造成了很大的障碍。”⑲初次过录文本出现错乱讹误,往往与此相关。另一方面,有的墙壁、门栏经过多次粉刷或风雨侵蚀,题记或被覆盖,或被风化,字迹模糊,难以辨认。比如,山西壶关紫团山白云观题记,时间仅相差三十年,笔者抄录者与栗守田20世纪80年代著录者相比⑳,已经残损大半。

其次,初次整理者对原始文本采录带有主观选择性,直接影响了采录内容的完整性。《山西省稷山县南阳村法王庙光绪三十一年戏台题记》,《蒲州梆子志》和《三晋戏曲文物考》所录文字互有出入㉑,《舞台题记卷》综合两处录文(第27—28页),然未与实物文本进行核对,也就沿袭了二书的失误㉒。

再次,初次抄录文本在进行二次整理时往往会发生变形,致使二者内容存在明显差异,通常表现为内容变形和附属信息消失两种情况。

内容变形主要指初次抄录文本被摘录和概括。对戏曲研究而言,戏台题记构成要素越多,其蕴含的信息就越丰富,研究价值越大。有的题记内容极为详尽,既包含演出时间、班社,还有名角、剧目、戏价等。不同研究者基于不同目的各取所用,致使其著录、引用的文本与实物文本差距甚远,题记原始文本被概括叙述的情形非常普遍。《陕西省戏剧志·渭南地区卷》对白水县仓颉庙戏台题记的概括载录可为典型例证㉓。元文忠硕士论文《陕西古戏楼调查与研究》据该志录文㉔。《舞台题记卷》又据元文忠论文过录(第611—615页),信息量不及原始文本的五分之一。这样,就破坏了戏台题记的完整性,使得信息残缺,尤其是时序不明。

附属信息消失主要是指初次著录者和发现过程被删削。《中国戏曲志》为集体项目,成果为集体所有,多不注发现者姓名。题记整理由于受时空限制,非常困难,所以初次著录者的名字理应加以著录,一方面用以铭记发现之功,另一方面也为资料复核和地方知识的阐释提供重要线索。《舞台题记卷》中部分条目详细标注,云系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首次发现成果,但部分转录条目的发现者信息则被忽略。比如,《舞台题记卷》上党地区条目主要选自栗守田《上党梆子》和李近义《泽州戏剧史稿》。《上党梆子》下卷收录题记1300多条,被全部收入《舞台题记卷》。据栗守田自述,这些题记均来自20世纪80年代晋东南戏曲调查群体的整理成果㉕。这批成果集中刊载于内部刊物《戏剧资料》。《戏剧资料》是晋东南行署文化局为编纂山西省戏曲志积累资料而出版的文献汇编,1984年第1期(总第8期)发表的《晋东南戏曲舞台题壁》,共收题记417条,其中顺治时期1条,康熙时期1条,雍正时期1条,乾隆时期12条,嘉庆时期8条,道光时期50条,咸丰时期33条,同治时期44条,光绪时期93条,宣统时期7条,清朝不明时间者1条,民国时期54条,时代不明者114条。文后附录刘文峰、于庚吉提供的临县岐道乡府底村和蒲县东岳庙戏台西耳房题记各1条。1984年第4期(总第11期)发表的《舞台题壁》,共收题记357条。1985年第1期(总第13期)发表的《舞台题壁》,共收题记228条。《戏剧资料》发表题记时,“为了便于查考核对,分清责任,每条都注明题壁所在地和发现人姓名”㉖,这样也便于出现疑问时有线索可稽。栗守田是《戏剧资料》的主要撰稿人,但他1987年再次整理时,题记的所有附属信息悉被刊落。《上党梆子》以再次整理本为底本,《舞台题记卷》又据《上党梆子》录文,甚为不妥。

初次著录者和发现过程被删削,是目前题记整理、研究中比较普遍的现象。《陕西古戏楼调查与研究》体现得尤其集中,部分资料转引自他人论著而未标出处。《舞台题记卷》又据这篇论文载录,多处误将其看作题记文献的原始出处。

为了保证资料的真实可靠,有必要坚持“相对史源学”原则。陈垣认为,研究史著应该认真寻考其所依据的史料来源,以察其根据是否可靠、引证是否充分、叙述有无错误、判断是否正确㉗。如果史源不清,将对后来研究产生负面影响。史源学方法是治学的利器,对于戏台题记整理、编纂同样适用。它要求整理者对于现存的实物题记进行考察目验。如稷山法王庙戏台题记仍存,实地目验就能轻松解决《蒲州梆子志》和《三晋戏曲文物考》所录文字互有出入的问题,并能补充新的信息。这是保障题记著录完备、准确的首要途径。

实物考察目验需要注意两个问题。第一,应以对资料公布现状的全面了解为前提。如果情况了解不够全面,就会造成首次发现权的无谓混乱。比如,湖南省怀化市芷江县罗旧镇浮莲塘村唐家祠堂戏台题记,首次公开发表于《辰河戏志》一书㉘,内容完备,后来的考察并未增添新的信息,著录出处当以此书为准。第二,应充分重视题记内容的复杂性。受研究目的制约,目前对戏台题记的关注,多聚焦于与演出相关的信息,如艺人、班社、剧目等。这自然会影响到整理者对同一题记文本的信息选择,造成题记著录内容的不完整。戏台题记具有明显的公共书写性质,书写主体多元,内容开放,整理时,将分属于不同话语系统的零星记载进行系统归纳,可以为戏曲演出原生状态的研究提供重要旁证。与赌博戏相关题记的著录就是很典型的例子。赌博戏不是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而是通过赌博抽头支付戏班演出经费的一种戏曲运作方式,虽受主流社会批判,但是生命力顽强,对地方戏曲影响深远。对其进行研究,可以发现中国戏曲普遍存在的特殊生存方式㉙。截至目前,戏台题记中共发现有三处涉及赌博戏。如河北张家口连家场咸丰十年(1860)戏台题记中,记录者只是用客观的口吻描述:“唱段赌戏三天。”㉚被《张家口古戏楼题壁辑录》(第289页)整理者弃之不录,当是其认为与戏曲无关所致。有些题记还为谜语,如笔者考察所录平遥安固村关帝庙戏台题记,一则云:“福□。宣统二年,六梨园,义□村,城关。□□三百三,马打马□了。打一物。”一则云:“对面一洞人,自夸一□弓。上有二枝箭,□□佛圣……孝义县□盛班。”这些五花八门的内容,对研究民间底层生活情态有一定参考价值。还有一些艺人发牢骚的顺口溜,因含秽语而被整理者有意屏蔽。其实,从生活史角度看,此类题记是认识艺人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的绝佳史料。实物考察目验,应尽量将题记内容不带选择性地著录完整。

注重实物考察目验的同时,我们还要意识到,现存的不一定是最完备的。自然风化或人为破坏都可能导致现存的题记实物文本,反不如他人早期过录的文字资料完整。在此情况下,虽然实物尚存,但还是应以早期更为完备的过录本为准进行著录。相信目验而不唯目验,正是笔者在“史源学”前加“相对”二字的原因所在。

整理、编纂题记,应以实物考察目验为首要原则。如果实物不存,应当以时间最早、信息最全的著录本为准录文。如此审视,《舞台题记卷》的不少条目需要更换底本。如渭南仓颉庙戏台题记应据《陕西戏剧史料丛刊》所载丁明《仓圣庙戏楼补录》录文。上党地区题记,不应从栗守田《上党梆子》转录,而应直接从时间更早、信息更全的《戏剧资料》录文。如果不同著录资料文字上存在歧异,可用加注的方式说明。对于他人的二次著录资料,要保持高度警惕,“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㉛。尽可能核实资料来源,避免承袭其误。如此整理,既展示了历时性的学术进程,又保证了资料的完整性。

三、吸收已有成果与提供可靠知识

工具书是构架人类知识体系的重要手段,一般来说,应包含如下要义:从编辑目的而言,它主要供查考、检索,而非通读;从编排方法而言,它总是按一定体例编排,以体现其易检性;从内容而言,它应广泛吸收已有研究成果,提供成熟、可靠的知识;从文风而言,它应简明扼要。人类认识过程是无限的,特定阶段的认知只是人类通往真理王国的过渡阶段。但在一定历史阶段,这个认知又是相对稳固的。工具书作为工具,就在于它实现了特定阶段的认知目的,本身就是知识建构体系的一部分。《舞台题记卷》作为志书,承担着工具书的上述职能。在该书《概述》中,编者用两万多字的篇幅详细论述了戏台题记的起源、构成要素、内容和价值等,是关于戏台题记知识的重要概括和提升。但是,由于其对已有研究成果和资料掌握得不全面,致使某些判断出现了偏差。如果把这些有问题的知识以工具书的面貌呈现给读者,很可能会对以后的研究产生不良影响。下面试举两例略作分析。

一是对戏台题记整理与研究的学术进程存在部分误解,对于内部文献的流向和利用方式掌握得不充分。20世纪50—80年代,通过戏曲文物进行戏曲研究已是晋南蒲剧院戏曲研究者的共识,该院还与中国艺术研究院保持着良好的学术互动。除了河津《戏剧文物资料》,晋南蒲剧院还积累了一些戏曲文物资料,可惜多数毁于“文革”。河津《戏剧文物资料》当时在晋南蒲剧院保存,1982年又被翻印过。遗憾的是,《舞台题记卷》未能充分参考这份资料。这既导致了较为严重的资料失收问题,也无法实现学术话题的“接着说”。关于戏台题记,墨遗萍有过较为全面的概括:

过去戏班演出后,演员均爱在舞台后边提笔留诗。因为在旧社会没人替他们说话,也没人重视他们的艺术。那就只有他们以记载性的在舞台上记上一段。他们写的内容不外乎一些诗,记一些年月日,写一些剧目,还有的记一段自己生活,反映社会情况,写戏班概况。由于旧社会对他们歧视,没有替他们扬眉吐气,所以只有自己到处给自己到处写传、写历史。他们写后均感到莫大的愉快。从我们的调查中,凡是过去演过戏的舞台,均有演员提笔留言。尽管这些留言笔迹粗糙,错别字百出,文字不通,当时对他们来说,总算自己替自己写了史略,在他们心灵中得到过满足,享受过愉快,至今这些留言,已成为我们研究戏剧史料的资料,同时在替演员写传略,考察戏剧活动情况以及戏班组织和剧目演出情况方面起到了很大作用。尽管近年来舞台的修建翻新,但是只要我们留心,还可以发现了不少的舞台提笔。现将我们搜集到的一些残缺不全的资料记述于下,作为我们研究蒲剧史的资料。㉜

这段文字涵盖了后来题记研究的诸多要点,如构成要素、基本内容、学术价值等等,应该充分吸纳。

二是由于资料掌握得不全面,致使某些判断出现了偏差,某些话题有待深入研究。如关于罚戏,《舞台题记卷》之《概述》论述道:“如戏班赶台口误了开演时辰,除扣戏价外,还要罚戏一至数场;演员如发生误场、忘词等演出事故,社首、神头亲自或让台下观众将前台芦席卷竖置于舞台中央,再将鼓板倒翻,以示停演,同时协商解决办法。一般情况,协商的结果是往往有过错的艺人受罚无偿加演一至数场戏,方继续正常演出。有时也有某些社首、士绅故意寻隙责难,甚至将有过错的艺人吊打的现象。”并认为“‘罚戏’所演出的剧目自然不会在舞台题记中特意注明”(第16页)。其实,罚戏除了北京市延庆区大泥河村龙王庙舞台题记有所记载外,平遥永城村关帝庙戏台也有记载:“光绪三十四年(1908),汾府有个如意班。初十骂口柏树空(意为笔书空),庙上先生翻了眼。此人吃了一顿饭,罚下两本又一连。”㉝有的艺人为了避免被罚还在题记中写下自警之语,如安徽泾县金溪村外西阳万年台题记:“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上元班。寅时破台。《大保国》《渭水河》《落马湖》《龙虎关》《采石矶》《百兽图》《双尽忠》《买胭脂》。要认真唱,不认真罚戏三本。吴正乔。在此一乐也。”㉞此外,有些题记还记载了村民因为纠纷而被罚出钱演戏,如河北省蔚县常宁乡(今柏树乡)庄窠村戏台题记云:“陈福德、徐树昌因耕牛因(引)起纠纷,徐树昌一粪叉把陈打了。告到村公所,罚戏一台。”“九宫口长顺班。中华民国八年五月廿七日。”㉟诸种罚戏呈现出民间戏曲生态的多种面向,值得进一步研究。

总之,戏台题记志书的编纂确实具有独特性,应该充分考量题记自身特性,探寻相应的编纂策略。《舞台题记卷》存在的问题,在整个戏曲文物整理与研究领域具有较大的代表性。说易行难,笔者所谈意在抛砖引玉,期望更多同行加入探讨,共同推动戏曲文物学的发展。

①安葵:《前海学派的学术传统和道路》,《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7期。

②刘文峰:《〈中国戏曲志〉的资料价值、学术成就和对学科建设的影响》,《中华戏曲》第28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

③赵尚文:《参与〈中国戏曲志·山西卷〉编纂之心得感言》,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295155841_0_1.html。

④张玉生:《怀来戏曲志》,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272页。

⑤《中国戏曲志·广西卷》编辑部编:《广西地方戏曲史料汇编》第5辑,1986年内部资料。

⑥杨榕:《福建民间戏台题记概略》,《中华戏曲》第37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

⑦㉟河北省古代建筑保护研究所、蔚县博物馆编:《蔚县古戏楼》,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0—382页,第375页。

⑧㉚陈希英等:《张家口古戏楼题壁辑录》,《张家口历史文化研究》第8期,2009年内部资料。

⑨张林雨:《山西戏剧图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⑩杨健民:《中州戏曲历史文物考》,文物出版社1992年版,第152页。

⑪⑫黄旭涛:《民间小戏表演传统的田野考察——以祁太秧歌为个案》,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第343页。

⑬牛白琳:《明清时期太原府剧场考论》,山西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第220页。

⑭㉜河津县人民文化馆编:《戏剧文物资料》,临汾蒲剧院1982年翻印本,第77—81页,第74页。

⑮㉝郝汝春:《平遥古戏台》,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220页,第207页。

⑯朱景义:《从孝义的古乐楼看晋中的戏剧活动》,山西省考古学会、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山西省考古学会论文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⑰唐群雄:《214岁戏楼宁乡高氏祠堂发现百余年前戏班演出记录》,http://news.changsha.cn/html/409/20130205/1217288.html。

⑱赵争耀:《清代戏楼发现戏班题记,以楷书为主,可辨认出45条》,《三秦都市报》2008年11月25日。

⑲曹广华:《当前戏台题记研究存在的问题及突破路径》,《中华戏曲》第51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版。

⑳笔者抄录者为:“民国二十壹年四月拾五日。《大加官》《九□松》《乾坤带》《拜寿》《□□□》《□□□》。”栗守田著录者为:“壶邑西柏坡村三意会同立。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五日,一乐三天。大加官,九尽松,乾坤带,拜寿,万寿宫,雁门关,天波楼。”(栗守田:《上党梆子》,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7页)

㉑《蒲州梆子志》编纂委员会编:《蒲州梆子志》,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537页;杨太康、曹占梅:《三晋戏曲文物考》,台湾财团法人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2006年版,第926页。

㉒曹广华:《古戏台题记保护刻不容缓》,《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8月1日。

㉓鱼讯:《陕西省戏剧志·渭南地区卷》,三秦出版社1994年版,第344—345页。

㉔元文忠:《陕西古戏楼调查与研究》,山西师范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第50页。

㉕栗守田:《上党梆子》,第1136页。

㉖晋东南行署文化局戏研组:《晋东南戏曲舞台题壁》,《戏剧资料》1984年第1期。

㉗㉛陈垣:《史源学杂文》,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页,第2页。

㉘湖南省戏曲研究所编:《辰河戏志》,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03—205页。

㉙曹广华:《赌博戏:活力及其消解》,《文艺研究》2015年第5期。

㉞此条题记摹本放置在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门厅,《舞台题记卷》录文与之相比,有重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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