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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态宜居空间的选择与人居智慧

2021-09-02何一民廖羽含

民族学刊 2021年12期

何一民 廖羽含

[摘要]早在上万年前藏族先民就不畏艰难险阻,在雪域高原进行各种活动,并寻觅适合人居的生态空间,建立了早期的聚落。生态居住环境的营造是藏民族人居智慧的重要体现,藏民族面对的第一个难题是生态宜居空间的选择。藏民族生态宜居空间的选择宗旨是以人为本,尊重自然,与自然协调和谐相处。西藏早期先民对生态宜居空间的选择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临水而居与生态宜居空间的选择,西藏一江两河(雅魯藏布江、拉萨河、年楚河)是西藏城市文明的发祥地,最早的部落和氏族所建立的小邦及早期城市就主要集中分布在该流域;二是依山而建与生态宜居空间的营建,藏族先民在城市聚落选址方面不仅重视宏观区位的选择,同时也高度重视微观地理空间的选择,充分考虑其自然地理环境因素,特别对气温、降水、季风等高原气候特点的考虑。因此可以说,顺应自然、因地制宜,是西藏人民在长期的实践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建筑理念和选址经验。

[关键词]居住空间选址;生态人居环境;绿色生态空间;人居智慧

中图分类号:C95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391(2021)12-0030-0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20世纪中叶以来西藏城市人居环境发展变迁研究”(16DZA135)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何一民,男,四川大学城市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近代史、中国城市史;廖羽含,女,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近代史、中国城市史。四川成都 610064

西藏地处中国西南边陲,位于青藏高原西南部,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被称为“世界屋脊”。雪域高原的西藏因其高海拔和严寒气候、空气稀薄等特点并不适宜人居,一般平原和丘陵居住的人们对前往西藏都视为畏途。然而,藏民族却能在这片土地上长期生存发展,创造出灿烂的高原文明。藏民族之所以能够在高原环境下生存发展,与他们在生产和生活实践中所形成的人居智慧有着密切的关系,藏民族通过对自然的感知、记忆和理解,并加以升华形成了一种在高原环境下生存的创造思维能力,即藏民族的人居智慧。千百年来,藏民族在青藏高原这片土地上因地制宜,充分发挥智慧,利用自然、适应自然、改造自然,建造出独具民族特色的生态智慧居住环境,实现了自然、人与建筑的协调发展。20世纪中叶西藏和平解放,跨越千年历史变迁,从封建农奴时代进入到社会主义新时期,政治制度、生产方式、交通条件、城市建设等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藏民族的人居智慧在社会主义新时期得到进一步升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中央政府和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援下,西藏人民顺应自然、利用自然、融入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营建了可持续发展的美丽宜居的绿色人居生态环境。近年来有关人居环境研究成为学术热点,对西藏人居环境建设的研究也开始受到关注,相关研究成果陆续推出。有关西藏人居环境与自然生态环境之间关系的研究主要有《西部开发与西藏的可持续发展》(王天津等,2002年),《西藏高原生态安全》(钟祥浩、王小丹、刘淑珍等,2008年),《青藏高原环境与发展概论》(洛桑·灵智多杰主编,1996年),《西藏的生态建设与环境保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2003年);对于西藏自然环境和人类活动相互关系的研究主要有《西藏的自然环境与保护》(西藏的自然环境与保护编写组编,2008年),《世纪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历史、资源及其与自然环境和人类活动关系》(高登义等,2001年),《试论西藏的人口与环境》(陈华,2001年)。但是迄今为止学术界对藏民族的生态居住环境营造与人居智慧研究还未有足够的重视,相关研究的成果比较少。

本文作者在西藏进行了为期数月的考察,对相关城市的居住空间进行了田野考察,并收集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本文主要运用了中国传统的择地学和风水学理论和现代人居环境理论,并以田野调查方法和文献资料法相结合,对西藏人居空间选址和营造进行研究,进而考察藏民族的人居智慧。

一、临水而居与生态宜居空间的选择

西藏虽然位于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生态环境脆弱,但是藏民族在长期的发展中积累了丰富的人居智慧,择佳地而居,构建生态宜居空间,正是藏民族人居智慧的表现之一。

西藏早期文明发展阶段,受生产力水平较低的制约,对自然环境的改造能力较弱,故选择一个适宜人居之地是其生存的基本法则之一。西藏虽地域广大,但大部分地区都不适合人居,因而西藏先民必须要选择自然环境和地理环境相对优越的地区定居。西藏整体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以及大气环流和季风影响,造成西藏的气候整体寒冷,气温低,大部分地区降雨量少,植被稀疏,空气稀薄,氧气含量不足;区域气候差别大,主要呈现西北严寒干燥,东南温暖湿润的特点。①从宏观地理空间来看,“西藏城市人居选址和空间布局离不开高原地理条件。在城市文明形成初期,地势地貌、山川气候、河流土壤等自然地理环境与城市的兴建有着密切的关系。”[1]西藏高原地形复杂多变,各地区之间地形气候差别巨大。因而只有选择最佳人居环境才能适者生存。“到目前为止,在西藏共发现旧石器地点五处,细石器地点二十八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地点二十余处,吐蕃时期墓葬二十余处近二千座”[2]。从目前发现的这些西藏新石器时代遗址来看,具有典型代表性的人类定居遗迹主要有昌都卡若文化遗址和拉萨曲贡文化遗址。考古工作者在这些遗址中发掘出许多石质工具,由此证明了在远古时期藏东河谷区和藏中拉萨河谷一带就有原始人类在此生产劳作,繁衍生息。

藏东河谷区和藏中拉萨河谷一带正是西藏自然环境最好的区域,藏东南地区的自然地理气候较为优越,在“雅鲁藏布江流域,受印度洋季风之影响,天时较宜,雨泽亦多,而印度河与雅鲁藏布江之水源,亦皆于季风所施之夏雨也。”[3]27适宜的气温和地形地貌,为该地区农作物生长提供优越的自然条件,农业的发展促使该地区人口更加集中,城市也就随之在这些人口较为集中的地区开始建立。藏族先民选择在这些地区生存发展,充分反映了他们的人居智慧。

西藏一江两河(雅鲁藏布江、拉萨河、年楚河)是西藏城市的发祥地,最早的部落和氏族所建立的小邦就主要集中分布在该流域,西藏北部牧区只有象雄和亚松两个小邦。这是由于西藏中南部地方气候较温和,地势较平坦,农牧业较发达,较适合人类居住,故而聚集了较多的人口,形成了较多的小邦。

公元7世纪,吐蕃王朝统一了西藏高原,建立吐蕃王朝的雅隆吐蕃部落就是选择了雅隆河谷建立聚落,这里位于雅鲁藏布江中下游流域,地形开阔平坦,气候温暖湿润,雨量充沛,土质肥沃,沟渠纵横,是最宜于农耕的地区,“牧区与农田相接,沟通湖泊,以凹地池塘蓄水,以山中暗泉导流出山,灌溉土地”②。正因为农业的发展,为雅隆吐蕃部落的崛起奠定了经济基础,人口逐渐增多,综合实力逐渐增强,并相继战胜象雄部落和苏毗部落,完成统一。藏族先民在这一过程之中,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城市选址经验,充分展示出他们在适应自然地理环境过程的创造性思维,因此吐蕃以后西藏所建立的多数城市一经选定修筑,就得到长期延续发展,城址有拓展而较少迁移,如拉萨、扎什伦布(今日喀则)、墨竹工卡、泽当、昌都、罗多克、诺和城、扎锡冈城等城市都是如此。[3]44-49这些城市位于藏东南一江两河流域,都是自然生态环境相对较好的地区,而自然生态环境较差的藏西北地区海拔高,多为荒漠地区,“空气干燥,雨水稀少,全年夜间温度常在冰点以下,荒山穷谷,阒无居人,土地荒凉,植物绝鲜,惟满地产盐,日光照之,皑然夺目。”[4]9故藏民族在藏西北荒漠高寒地带定居的人非常少,城市数量也少。[5]相比而言,西藏东南部重要城市远比西北部城市多。从人口数量来看,藏东南部人口远比西北部人口多,“据1942年估计,西藏70%以上的人口集中在一江两河流域,这与历史上吐蕃时期人口分布基本相似,也与当代西藏的人口分布相似。”[6]470西藏文明也正是起源于水源丰富、自然条件相对较好的拉萨河、年楚河、尼洋河等河谷地带。这些河谷平原地区“平均海拔3500米左右”“谷宽一般为5-8公里,长70-100公里,为西藏的主要农区”。[6]272农业文明是国家社会经济发展最重要的物质基础,也是城市发展的关键因素。城市中的物资供给都依赖于周边农业,居民日常衣食也离不开农产品。农耕对水源的要求较高,农作物的生长离不开水的灌溉。所以,河流为农业发展提供了较为充足的水源,为早期城市文明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一江两河流域河谷地区优越的自然条件促进了西藏农业的繁荣,同时也为西藏城市的兴起发展奠基了基础。

在西藏城市中,拉萨的选址最具典型性。拉萨在雅鲁藏布江重要支流拉萨河谷平原地带,“四山环拱,一水中流,藏风聚气,温暖宜人”[4]17,可谓风水宝地。但由于高原气候影响,拉萨河流淌至河谷平缓地带河面拓宽并随季节变化、河水涨落,致使拉萨河两岸沼泽遍布,易生水患,严重影响人居环境。因此在尽量选择优越的自然环境作为城址的基础上,还需要对自然环境变迁过程中会给人类生存和居住带来不利的因素进行改造,让其成为更为宜居的生活空间。吐蕃国王松赞干布对拉萨河与都城发展建设的关系有着充分的认识,他在拉萨建城之初,就组织臣民在拉萨河北岸修筑了一条长达数里的大堤,遏水北溢,并挖深疏通靠近南岸的河床,使河水临南山而流。河床南移,北岸有长堤保护,从而使河水不再泛滥成灾。松赞干布还在“高地蓄水为池,低地于河中引水灌溉”[7]269,使农业和牧业都得到发展。由于一系列水利工程的建设使拉萨河北岸至红山脚下的大片陆地得到保护,寺庙、民居和道路等都免遭洪水侵袭。[8]66由此可见,拉萨城市空间的选择充分体现了藏民族独特的人居智慧,优越的自然生态环境与综合治理的结合,使拉萨为西藏最具特色的生态居住空间,千余年来得到持续发展,成为雪域高原的天堂。

日喀则地区相较西藏其他地区河流水系更为发达,河流密布,有大小河流100多条,除少数内流河外,均属印度洋水系。全地区境域内河流主要分为三大水系:北部的内流河水系、中部的雅鲁藏布江、南部的朋曲水系。境内主要河流有雅鲁藏布江、多雄藏布河、年楚河、仲曲河、马泉河、朋曲河、波曲河、香曲河、绒河、柴河等。这些河流水系对日喀则地区城市选址和分布均产生了重要影响。一方面河流为日喀则地区城市提供了生活和生产水源,故而农业较为发达,而农业的发展则为人口的聚集创造了条件。日喀则地区因其海拔较高,造成了气候干燥、降水量小、地表水匮乏等不利因素,因此,水源成为城市形成和发展的关键因素,水量丰富的雅鲁藏布江、年楚河、朋曲河、多雄藏布河、仲曲河、绒河、叶如河、亚东河等众多河流为日喀则地区的城市提供了直接的水源补给,因而日喀则的藏族先民巧妙运用人居智慧选择临水的地区筑城,并引水入城,不仅解决了城镇居民的生产、生活用水问题,而且还有利于调节城镇生态环境;另一方面河流也为日喀则地区城市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日喀则地区的主要城市基本上分布在河流沿岸地区。地区中心城市日喀则,“其地位于年楚河与雅鲁藏布江合流之处,背山临河,形势险要”。地区另一重要城市江孜也在年楚河之畔,白朗位于天曲河、年楚河的沿岸地区,亚东位于卓木麻曲与帕里麻曲的沿岸地带,聂拉木地处朋曲河、波曲河沿岸地带,拉孜县水系纵横,有“两江三河”,即雅鲁藏布江、多雄藏布江和萨迦河、芒嘎河、热萨河,昂仁位于雅鲁藏布江上游发源地尾部,定日位于朋曲河畔,南木林位于雅鲁藏布江中上游北岸,湘河是境内主要河流,萨迦位于日喀则地区中部、雅鲁藏布江南岸,境内主要河流为仲曲河和夏布曲河,谢通门位于日喀则地区西北部、雅鲁藏布江北岸,境内主要河流為布曲藏布河、娘热河,定结位于叶如藏布河和金龙河的河谷地区,仁布境内主要河流为雅鲁藏布江、门曲河、勇曲河,萨嘎位于日喀则地区西北部,雅鲁藏布江自西向东贯穿全境,康马境内主要有江如河、涅如河,吉隆位于日喀则地区西部,雅鲁藏布江、吉隆藏布河、东林藏布河贯穿全境,仲巴位于日喀则地区最西端,河流分为两大系,南部以雅鲁藏布江及其支流为主体的外流河水系,北部以布多藏布、罗具藏布等为主体的内流河水系,岗巴位于日喀则地区东南部,叶如藏布河是其主要河流。

山南地区的主要城镇也主要集中在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如泽当、琼结和扎囊均选址在雅鲁藏布江的干支流河谷地区,这些地区地势较为平坦,自然地理条件相对优越,水源丰沛、土壤肥沃,光热较适中,适宜农耕。该区域的城镇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即临湖而建,围绕羊措雍湖而形成了区域城镇体系。“湖泊”在藏语中被称为“措”,山南地区西南部有羊卓雍措、普莫雍措和哲古措等多个高原湖泊,丰富的水源为农业的发展、人口的聚集提供了有利条件,早期藏族先民即利用滨湖资源进行城镇建设。羊卓雍措湖附近的城镇数量最多,集中有8个建制镇,构成了“环羊湖城镇组团”。此外,在哲古措和普莫雍措附近分别形成哲古镇和普玛江塘。山南地区西南部湖区位于喜马拉雅山北麓高原流水切割堆积地貌区。

除了农业地区的城镇选址以外,那些以游牧为生的藏民,在搭建帐房选址方面也体现了他们的人居智慧。虽然牧民们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但是他们在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尽力与自然协调共生,总结出帐房选址的规律:帐房多设在背风向阳、水草丰茂或“靠山高低适中,正前或左右,有一股清泉流淌”的地方;“东如开放、南象堆积、西如屏障、北象垂帘”。[9]92这样选址的帐房居住起来才安全、方便和舒适。

二、依山而建与生态宜居空间的营建

藏族先民在城市聚落选址方面不仅重视宏观区位的选择,同时也高度重视微观地理空间的选择。西藏由于受高原地势和大气环流的影响,形成了高原气候特点,高原的自然地理环境直接对西藏城市建筑产生重要的影响,无论是在艺术风格,还是选址方面,都必须充分考虑其自然地理环境因素,特别对气温、降水、季风等高原气候特点的考虑。因此可以说,顺应自然、因地制宜,是西藏人民在长期的实践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建筑理念和选址经验。从现有文献资源和考古发现来看,西藏“原始的聚居点一般都位于土地肥沃、水源丰富的地段,多在向阳坡上,并靠近河流湖泊。这种选址是为了适应生产和生活要求。”[10]3农业时代,河谷平原、河流冲积平原是世界早期原始聚落选择居住的最佳地区。西藏因位于山脉纵横的高原地带,故山间河谷的平原面积较少,以农业为主要生活来源的藏民族为保护仅有的农业用地,多将聚落房屋修建在河谷旁的山地,“凡乡居之民多傍山坡而住”,如拉萨城就位于拉萨河谷地带,城市民居建筑多选址于近河的缓坡或阶地上。这样既有利于生活用水,也方便了农业生产灌溉。

依山筑城在西藏是较为普遍的现象,从人居环境建设的视阈考察这种城市选址有其独特的优越性。一方面,依山筑城、就坡而居的居住模式是出于自然因素的考虑。依山而建,节约耕地,预防水灾,同时也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太阳照射,在山南建屋,冬季还有阻挡严寒北风的功效。“寻常屋宇,逼似瑞士小屋。此类房屋,或立于山旁,或深陷谷底,每值夕阳西坠,辄汲汲求斜光之降临,似恐其越过悬崖而立时隐灭也。只在最低地带,为西藏人所不居之地带”[11]。另一方面,依山筑城,就坡而居,“不但可以借助山体营造磅礴的气势,增加建筑整体的威严,还往往使得建筑主体具有居高临下的地位,容易形成开阔的视野和良好的军事防御优势。”[12]同时,“在多山的青藏高原地区,藏族的神山崇拜体系庞大而源远流长,神山崇拜作为在藏区普遍而流行的一种传统民间信仰,从古老的自然崇拜延续至今。”[13]他们普遍认为高山是接近天神的地方,高山具有与天相连接的能力,故高山成为藏民族自然崇拜的主要对象,正因如此,藏民族的寺庙多建在山上,而民居建筑则分散布局在山脚之下。另外,作为西藏世俗政权的宫殿在选址上往往具有优先选择的权力,为了突出其政治中心的地位,宫殿建筑一般都矗立山头。宫殿和堡寨依山而建,不但可以借助山体形成磅礴的气势,增加建筑整体的威严,还往往使得建筑主体具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地位,并形成开阔的视野,具有很好的军事防御优势,可以借助山形地势,设置防御体系,抵御外敌入侵。例如,西藏最早的宫殿雍布拉康即坐落在雅砻河谷东岸的扎西次日山頭上,整个宫殿坐东朝西,居高临下,蔚为壮观。

再如西藏政治中心的布达拉宫之所以显得雄伟壮观,在选址上巧妙地利用了当地的地貌地形特征。布达拉宫始建于632年,布达拉宫起基于拉萨西北部红山山腰,依山垒砌,建筑整体依山势而蜿蜒,层层向上,重楼叠宇,气势雄伟,有横空出世、气贯苍穹之势。据《西藏王统记》载,吐蕃时的布达拉宫“论其威严,则等同罗刹城邑,楞伽步山,诸宫室顶,竖立刀枪剑矛。每十长矛,悬挂红旗,而以彩绫连系之;论其坚固,设有强邻寇境,仅以五人则可守护。又南方城垣,掘有城壕,深约十排,上铺木板,再上铺以火砖,砖上反纵一马,即有十马奔腾之声”[14]184。甘丹颇章政权建立后,重建布达拉宫,其基本格局未变,但更加壮观,辉煌的金顶与红色砂砾岩组成的小山丘相互映衬,渲染出佛教文化的神秘、庄严和肃穆,城、宫、山融为一体,高耸的殿宇与蓝天白云相映衬。甘丹颇章政权所建布达拉宫建筑群占地面积达13万平方米,主楼高115米,各类佛殿38个,大小房间2000余间。布达拉宫依山垒砌,群楼重叠,殿宇嵯峨,气势雄伟,有横空出世、气贯苍穹之势,每当晴空万里,了无片云,金碧辉煌的金顶在阳光普照之下,轰然高耸,灿烂夺目,不能不令人对这一个宗教圣地肃然起敬。布达拉宫成为拉萨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不仅是藏式建筑的优秀代表,中华民族古建筑的精品,同时也是世界建筑精华之作,展示出了藏族人居建筑独特的生态性和自然性,充分体现出藏民族的人居智慧。

日喀则地区的大部分城市依山建城,因为依山建设不仅可以避免水涝之患增强城市防御能力,还可以抵御寒风,改善城市局部小气候,同时与城市共同组成独特的天际线,如地区中心城市日喀则地处青藏高原南部、喜马拉雅山北麓、雅鲁藏布江与年楚河交汇的冲积平原,居于藏南珠穆朗玛峰地区东北部的河谷地带,地形开阔平坦,这造就了日喀则“依山就势”的城市空间格局。从城市外部形态来看,日喀则坐拥“五山”,即为尼色日山、夏日山、乃桑日山、恰仁布山、巴孜山,城市位于群山环抱的河谷之中,并依靠周边地形地貌进行无序的自由式发展,并呈曼陀罗状扩散。从城市内部结构来看,宗山、扎什伦布寺作为日喀则城市中心,均背靠山体,城市居民区及小型寺院则依托宗山、扎什伦布寺不断向外延伸,因此整个城市空间呈现出“依山就势”的格局。

西藏地方政权宗政府所在地宗堡建筑的选址也体现了藏民族的人居智慧。宗,本意为“碉堡”“山寨”。宗谿制度取代万户制度后,相继在西藏各建立了13个大宗,据《西藏王臣记》记载有“贡嘎、扎嘎、内邬、沃喀、达孜、桑珠孜、伦珠孜、仁邦等等是也”[15]92。随着宗政权的建立,宗堡建筑也开始出现。宗堡建筑多用石材,十分坚固,传承了西藏历史上部落联盟时期的堡寨建筑风格,一般是多建筑在山顶或者制高点上,周围多为平地,故宗山建筑就如同鹤立鸡群,令人仰视,产生敬畏,所以,宗政府所在地又被称为“宗山”。宗堡建筑多因依山势地形而建,与内地的府县衙署不同,并无统一的样式,从上看似乎有较强的不规则性和随意性,但实际上也遵循一定的原则而布局、设计,从建筑平面形态来看,宗堡建筑大致为方形,也有少数为半圆形、回形、L形和U形平面。宗堡建筑作为政教合一的政府机构建筑群,首先修筑有宗本和其他公务人员办公的建筑,但其时正是藏传佛教的后弘期,藏传佛教具有至高的地位,因而宗堡建筑的规划布局实际上是以经堂、佛殿为中心。宗本及家属还有其他宗政府的人员及家属也都居在宗堡内,因而还修有大量设施齐全的居住建筑,同时还有为他们服务的大量仆从和农奴也居住在堡内。此外宗堡内还建有监狱、仓库等。宗堡建筑的另一特点则是有着完备的防御系统,修筑有围墙和碉堡等各种军事防御设施。宗堡建筑多建在山上,因而需要考虑生活设施,特别是水资源的利用,一般宗堡建设都有专门的安排。19世纪末,印度藏学家达斯到西藏旅行,在江孜宗堡后写道:“他还建了一条从江孜宗通到山脚下的用石头铺成的路,他想利用这条路在遭围困时从山脚下的三口深井中取水上山。乌金参观了这三口井,取水器是几个用牛皮做的吊桶,吊桶拴在一根150英尺长、由滑轮带动的绳子上。”[16]72因而,宗堡建筑的选址和营造也充满了人居智慧。

三、结语

西藏传统城市之所以被誉为世界城市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除了其建筑的独特性外,还在于生态宜居空间的选择与营建,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协调的关系。

拉萨城市中的民居在总体选址上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为了维持生存发展,聚落环境要有丰富的资源,因此多在两个以上具有不同资源性质的地区交界处选址。人类一直倾向于靠近两个资源明显不同的地区的边界定居,这样为提供包括长期稳定性在内的灵活性增加了异质性。不同资源的地区边界,包括山与水、山与田、田与牧场等。这样选择的优点在于:其一,对两类资源都能便利地使用;其二,使聚落尽可能少地影响资源环境,便于持续利用。

第二,在早期聚落的选址决策中,为了生存,首先必须靠近水源,许多藏族聚落选址于近水的河流缓坡或阶地上,这样不仅便于人畜用水以及灌溉的方便,而且有利于农业生产的开展,有肥沃的耕作土壤,因此在藏区,由聚落逐渐发展成的大城鎮多位于河谷地带。牧民冬季休牧期间居住的“冬房”也是选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形成小的聚落。选择缓坡地,是为了在降雨时迅速排水,尤其是大雨、暴雨时,山上倾泻的水顺着自然的地势流到低处,从而避免引起洪涝或浸渍。《管子·乘马》道:“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这可以说是选择聚落居址的普适原则。虽然西藏总的来说降雨量稀少,但季节分配不均,而且河流也多为季节性的冰川融水,导致水系年际流量差异很大,夏季丰水期很可能造成山洪暴发,人们的住居也常遭洪水威胁,因此聚落靠近水源的同时,还要顾及夏季的山洪,要离开河道一定距离,避免位于低洼之处。

第三,由于耕地的缺乏,藏族聚落多依山就势,顺应地形,呈现出与自然环境的高度契合。耕地是村落赖以生存的根本,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定居和聚居,首先是因为农耕生产作为主导经济类型得到确立。然而,西藏的耕地限制在面积较小的低海拔地区,即热量允许的作物种植地区。耕地的分布还受到地表坡度和地表物质的限制,地形跌宕复杂,山坡坡度太大,无法有效固土、储肥、蓄水,只有在地表较为平缓的河谷、湖盆才具有适于耕作的土壤条件,加之较为干旱的气候条件,使农业的发展还需要便利的引水条件相配合。受以上条件的影响,耕地大部分集中在雅鲁藏布江及其支流谷地中,仅占西藏土地面积的042%。有藏族谚语道“世上地域虽广阔,能用之地唯方田”,充分说明了藏区耕地紧张的状况。地形地貌限制使西藏的建设选地不得不适应自然。昌都地区卡若遗址中延续一千多年的聚落营建均沿台地的等高线布局,证明了那时的藏族先民已存在着利用有限河谷平地作为耕地的意识。因为坡地保水、保肥、保土能力差,而河川地带土壤肥沃,地势平坦,灌溉、收割都省力省事,所以高山峡谷地带的藏族聚落多采用依山而建的格局,建在土壤贫瘠的山坡上,顺应山势进行建造,不仅创造了融入自然地形的建筑形态,还减少了对地表的破坏,减少了土石方量和建造能耗,从而达到了保护生态环境的目的。并且多为立体发展的建筑系统,有效地提高了单位占地面积上的人口容量,最大可能地节约宜耕土地。

第四,青藏高原多山地,聚落如地处山坡则一般处于阳坡,可以最大程度地接受日照,获得良好的光热条件。由于冬季多大风,所以还注意避开风速很大的山顶、山脊和隘口地形,尽量将聚落布置在山谷的背风处。早在大约5000年前的卡若遗址就已经表现出背山、向阳、面水的生态适应性特征,其聚落位置东靠澜沧江,南临卡若水,北依土丘山,分布在河谷的第二、第三台地上,房屋密集,方位大体一致,入口向阳,以东、东南、西南为主。

人与自然的和谐协调是西藏传统建筑文化思想的精华,并渗透到城市选址与空间营建的各个环节之中。城市生态空间的营建是城市建筑与自然环境相融合的结晶,城市的美感不仅依赖于单体建筑和建筑群的和谐共荣,还依赖于人工建筑与自然环境的合而为一[17]219。因而,从这个角度来说,西藏城市建筑的选址模式很好地顺应了青藏高原复杂地理气候环境,巧妙地趋利避害,使建筑与周围环境相得益彰。总体来说,藏民族无论对于城市选址,还是住宅选址,其原则都是最大程度地顺应自然地理环境,同时降低对自然地理环境的破坏,体现了藏民族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尊重,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充分展现了人居智慧。

藏民族对居住空间位置选择所形成的人居智慧代代流传,影响深远。西藏重要城市的空间格局、形态、传统民居等上千年来一直保持了特有的风格,城市规划、建设始终体现了崇尚自然、顺应自然的理念,如拉萨城市从松赞干布时期迁都拉萨河谷至今的千余年,先后经历过几次大变动和大规模的建设,但城市始终保持着“四面环水,一水中流,形成天然屏障,正所谓‘万岭回环,宛如城郭”的发展格局[18]2。至今拉萨老城区建设仍然主要围绕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展开,并且确立了以“保育自然环境、保护历史文化资源以及顺应拉萨中心城区所处河谷地带的自然条件”为城市发展的基本方向,城市空间结构形成了“一城两岸三区”的发展格局。③

在人类历史上,不同民族面对不同的生存环境,应对各种生存挑战,都会形成自己的人居智慧。藏民族在历史上也是如此,他们在世界屋脊之上的青藏高原,运用创造性思维能力的人居智慧,构建了高原文明。藏族先民在居住空间的选址展现了独特的人居智慧,他们临河筑城,依山而建,不仅是对西藏特殊的自然环境的应对,也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和顺应。青藏高原的自然环境对人类的生存构成巨大的压力,在极端的自然环境下,造就了藏民族与众不同的居住方式、思维模式、行为习惯,并进一步影响该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方面面,从而形成独树一帜的藏民族人居体系。这样的人居体系体现在人与自然的方方面面,造就了西藏民众对生存环境强烈的保护意识,他们善于利用高原自然环境和自然资源,来营造舒适、宜居、节能、绿色可持续的生态居住环境。虽然历史上藏族先民营造的生态可持续居住环境的技术和方法在今天可能有些落后,但他们对大自然的保护、崇敬和与自然和谐相处等价值观念却闪烁着人居智慧的光芒,并照亮着未来对生态居住环境营造以及城市人居环境建设的发展之路。

注释:

①该特点分析出自:中国气象局气象信息中心气象资料室,清华大学建筑技术科学系著《中国建筑热环境分析专用气象数据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

②《拉达克王统记》,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信息网。转引自何一民、赖小路《西藏早期文明与聚落、城市的形成》,载《天府新论》2013年第1期,第136页。

③“一城两岸三区”即以拉萨河以北、藏热路与流沙河之间的主城为“一城”;中心城区以拉萨河为轴带、沿河发展的“两岸”;“三区”则是藏热路以东的东城新区、拉萨河以南的柳梧新区和流沙河以西的东嘎新区。参见李侃桢《拉萨城市演变与城市规划》,西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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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04-10责任编辑:许瑶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