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的艺术
2021-08-31
喧嚣之地
2010年,《时代周刊》将脸书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评为年度人物,称脸书的使命是“驯服乌合之众,让孤独、反社会的世界成为友善之地”。在互联网大规模普及的头十年,一个广为流传的观点是:人们与他人交流得越多,就会变得越友好、越能理解他人,世界也会因此更平静、更和谐。
2021年,上述愿景显得幼稚可笑。网络暴民日夜争吵,其中有人甚至在现实世界中诉诸暴力。互联网将人们连接起来,却未能让人们彼此共情。有时,它就像一台生产厌恶情绪的巨大机器。
当下世界里,分歧无处不在,人们互相冒犯,每个人说得越来越多而听得越来越少,而技术正是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之一。硅谷企业家保罗·格雷厄姆认为,互联网是一种旨在引发分歧的媒介。数字媒体平台具有互动性,而人们正好爱争辩。他说:“争论比同意更能激发人们的热情。”人们在读到一篇与自己观点相左的文章时更有可能发表评论,而且有更多话可说,在不同意某种观点时情绪会更加激动,也就是更生气。
虽然我们倾向于把这一现象归咎于脸书和推特,但这样做其实忽视了人类行为的一种更广泛、更深刻、已经酝酿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转变——在社交生活中,单向沟通的渠道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开始反驳他人。如果说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友善,那是因为现代世界要求我们表达自己的观点。
低语境世界
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提出了沟通文化的兩种类型:低语境和高语境。在低语境文化中,沟通是直接明晰的,语言就是想法和感情的表达,你无需理解语境——谁在何种情况下说话——就能理解信息。而在高语境文化中,明确表达出来的内容寥寥无几,大多数信息是暗含其中的;信息的意思不在语言中,而在语境中;沟通是隐晦、微妙而模糊的。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城市,与陌生人打交道,通过智能手机互相交流,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正在逐渐趋于低语境。不同国家的沟通文化依然不尽相同,但几乎所有国家都受到商务、城市化、技术等全球趋势的影响,而这些趋势会消解传统和阶层,并扩大冲突的范围。我们对此似乎并未作好准备。
在人类历史上的绝大部分时期,我们一直生活在高语境模式中。我们的祖先生活在部落和村落里,拥有共同的传统和固定的指挥链。而如今,我们常常会遇到价值观和习俗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人。与此同时,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秉承平等主义:每个人都拥有或要求拥有平等发声的权利,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观点能被他人听到。在这样一个喧闹、随意、多元化的世界里,关于什么能说以及什么不能说的潜规则变得宽松灵活,甚至完全消失。我们作决定时能参考的语境越来越少,“我们都同意”的事情也在迅速减少。
在极致情况下,低语境文化意味着无尽的喧闹和频繁的争论,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发表自己的看法。是不是感到一丝熟悉?正如冲突解决专家伊恩·迈克达夫所言,“网络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低语境世界”。
愤怒的流量
人类如果绝对理性,就会礼貌地倾听不同的观点,然后作出合理的回应。而现实中我们遇到争论时,大脑里充满化学信号,难以集中精力讨论事件本身。这些信号告诉我们,这是对我本人的攻击。“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变成了“我不喜欢你”,于是我们不会接纳他人的观点,而是全力捍卫自己。
僵持不下:日本议会的争论让人无路可退。
哈佛大学生物学家沃尔特·布拉德福德·加农在1915年提出,动物应对威胁有两种基本策略:战斗或逃跑。人类也是一样。面对争论,我们可能会咄咄逼人地出击,也可能会为了避免冲突而沉默地退缩。这些返祖反应仍然影响着我们在当下低语境文化中的行为:要么陷入充满敌意却毫无意义的争论,要么尽力避免争论。但这两种反应都不对。
第一种反应十分常见:只要看看你的社交媒体或网站的评论区就知道了。有人说,互联网善于创造“回音室”,即人们只会遇到自己赞同的观点,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研究显示,使用社交媒体的人获取新闻的渠道比不用社交媒体的人更加多样化。在推特上,你几乎肯定会遇到你不同意的观点,而如果你每天的信息来源是一份报纸,则不会遇到这种情况。互联网没有让人们抱团,而是拆解了这些团体,从而产生敌对、恐惧和愤怒的情绪。
网络讨论之所以如此怒气冲冲,原因之一在于这就是它存在的目的。研究显示,令人愤怒的内容更有可能被分享。发表愤怒言论的用户能够获得点赞和转发,而社交媒体平台则能获得流量,从而吸引广告商。因此,网络平台推送极端观点是有动机的。在观点交锋中,反思和相互理解必须牺牲。
然而,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认为我们争论得太多,那就大错特错了。充斥网络的空洞的愤怒其实证明了真实和反思性争论的匮乏。
保全“颜面”
人类要应对生存威胁,就必须搁置分歧。但如果我们所有人的意见都一致或假装一致,那人类就很难进步。争论是思考的一种方式,对人类共有的一切事物——婚姻、商业和民主等——都至关重要。通过争论,我们可以将模糊的概念转变成具体行动,将盲点变成洞见,让不信任成为共情。与其搁置分歧,我们更应该充分利用它。
为此,我们需要克服对争论的不适感。对于多数人来说,争论不仅困难,而且令人倍感压力,但如果我们将争论看作一种技能,而不是一种自然反应,或许我们对待争论的心态会更好。我们能从那些应对冲突的专业人士身上学到不少经验,他们的职业就是在剑拔弩张的对抗中获取信息并建立沟通。
对话艰难:表示异议对多数人而言很困难、有压力。
交换意见:一个人或一个团队需要多强大才能改变他们谈判的方式?
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提出“颜面”一说,即一个人在某次社交互动中希望呈现的公共形象。我们在每次互动中都努力呈现合适的颜面:你在一名可能成为你老板的人面前所呈现出来的形象与你在一次约会中呈现的形象并不相同。
当一场讨论变得激烈、失控时,常常是因为发言的某一方感觉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颜面。这有助于解释社交媒体上弥漫的火药味——这些平台就像是地位竞技场,而地位正是颜面的一个方面。在推特、脸书和Instagram上,理论上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点赞、转发和新粉丝,但除非是名人,大多数普通人其实很难获得大量关注。用户受到社交地位的诱惑,如果得不到想要的地位,就会感到愤怒。社交媒体看似能够给予每个人平等的发声机会,但事实上,这套系统是受人为操纵的。
身份之争
颜面的另一个方面与自我感觉的高低无关,而是关乎身份。美国圣地亚哥州立大学人类学教授伊莉莎·索博采访了一些拒绝为孩子接种疫苗的父母。为什么这些聪明且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无视基于可靠科学的主流医学建议?索博认为,对这些人来说,拒绝疫苗不只是一种观点,更是一种“身份认同”,是选择进入某个圈子,就像“纹上某个帮派的纹身,戴上婚戒,或追一部热门剧”。索博说,选择接种疫苗的人亦然:他们希望与主流医学观点联系在一起,这也是宣示身份的一种行为。因此,这两派人士之间的争论会迅速成为身份之争。
我们的观点与我们的身份认同常常密不可分,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但我们在说服他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情时需要谨记一点——我们的目标是将处于争议中的觀点或行动与这个人的身份剥离开来,即降低身份的相关性。一个巧妙的争论者能让对方觉得可以在身份没有任何改变的情况下持有不同观点或作出不同选择。
零和博弈:英国脱欧及其后果被正反两方视作零和游戏。
多数争论或多或少都关乎颜面。降低身份相关性的一种方法是避免他人在场,双方进行私下交流;另一种方法是肯定对方的身份认同——当你表现出你认同我的身份和我希望呈现的形象时,我会更愿意重新考虑我的立场。
我们与他人争论时,应当考虑他们如何能够在转变观点时不感到窘迫,即维护甚至巩固他们的颜面。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在争论过程中,观点和颜面彼此紧密相连。但如果我们倾听并尊重对方的观点,对方就更有可能转而接受我们的观点。届时,我们不应责备他们没有从一开始就站在我们的阵营,而应谨记,在争论的过程中,他们达成了我们没有达成的目标:思想的转变。
[编译自英国《卫报周刊》]
编辑:要媛